我一生下来,就有两只与众不同的脚,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萎缩,脚板翘上。所以一堕地,妈妈看到我这个“异人”悲恸不已,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吩咐助产婆说:“用胎盘压死他!”因为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好认为像我这样畸形的人,将来怎么走路?怎么谋生呢?村子里那些身体健壮的人都无法谋生,甚至当乞丐去了。
祖父知道了安慰母亲说:“一根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长大后嫁个丈夫,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来他听错了,以为是个女孩子。别人告诉他我是一个男孩子,他便两步并做一步走,跑进房里,将我抱出来。当着大众面前说:“这是个宝贝,有了他,我们家将会兴旺。长大了,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祖父的确把我当做宝贝看待。夜里,因他睡在我们在隔壁,所以总是坚着耳朵听,生恐妈妈以消极的手段将我饿死。“员仔啊!员仔!你要给他奶吃啊!他是个好儿孙啊!”天一亮就的抱着我,在他的房里兜圈子。他最不忍心我哭了,一听到我哭,就千方百计地敲盆子,敲桌子,扮鬼脸,拼老命地做一些平常不做的动作。
在祖父和妈妈细心照料下,我慢慢地长大,已能替祖父抓痒,替他拿手杖了。但我不能走路。祖父常用竹子让我抓住,然后牵着我走,我哭,我受不了脚上皮肉的疼痛。
记得有一次,祖父的房子翻修,地基要垫高两尺。我们十几个小孩都来帮忙平土。有的蹦,有的跳,小脚像鼓锤,此起彼落。只有我用屁股踏,祖父发现了,流着泪很激动地说:“宝贝最了不起,你踏的地最平。”
我慢慢地爬出祖出祖父的怀抱,爬出祖父的房屋。我爬进字儿童的生活圈,除了受到孩子们的揶揄再投入他的怀里,让他抚慰外,我像一艘破船,只顾向茫茫的大海驶去!我未曾想到有这么一天——他,跌倒了!
是个群狗乳吠的夜里,哥哥告诉妈:祖父从床上跌下去了!第二天晚上我听到大人们放声大哭,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他们哭的理由。过了一夜,我发现祖父躺在厅堂,全身盖满白布。我爬了过去想同他讲话,二姊强把我背出去。出开葬那一天,我看到门口中央有个棕色的长木箱,大人们爬着绕圈子,我看到妈妈也跟在人后面爬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祖父别了,那时我是个未满六岁的孩子。走了,一位只有付出而无报酬,只有牺牲而无享受的老农。留下些什么呢?没有,只留给他一大群儿孙的尊敬与怀念。
“无法治疗”
我是北港近郊一个最偏僻的口湖乡后厝村人。
我小时候,全村只有一百户。除了两户开小店,四户当乞丐外,其余都是耕田的。
因为我们邓家历代务农,识字的人很少,也不知从何时来此定居。只听爸爸说:“我的祖父是从箔仔寮搬来的。我们祖先本来在福建漳州,有一天出海捕鱼,鱼船被台风台翻了,祖无才泅水到达箔仔寮。”
谈到我的妈妈,我很想哭,也很愉快。因为虽然不断地给母亲麻烦,使她几乎悲哀过度而死,但我却高兴由于母亲能够负起抚育我的重担而超越一般母性的伟大。我为母亲的精神感到骄傲。
妈妈姓李名员,是个平凡的乡下人。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仁慈,和蔼,能干。她二十四岁嫁给穷爸爸,到四十四岁时,膝下已有了十二个儿女(我排行第八)。在这大群孩子的折磨下,使她满脸深沟,老态龙钟。在我出生以前,三姐生病了,家贫如洗,无法请医生,结果不幸夭折。母亲在痛失爱女之余,加上生个“畸形儿”的打击,其悲痛可想而知。
我是民国三十三年出生的,正是盟机炸台湾最频繁的时候。白天母订要背着我到野外去躲避空袭。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医治我的身体。不管花多少心血,多少金钱,也要让我与一般人样地站起来。不久日本投降了,母亲开始背着我到处寻访名医。
有时趴在妈妈背上好几个小时。她走很远很远的路,太阳晒着我们,妈妈背上的汗水湿透我的胸襟。抱着满怀希望而去,但每位医生都同样的一句话:“是先天性的畸形,现在还没有办法治疗。”可是她却不气馁。她背着我,一家又一家,一村又一村地跑遍附近所有的医院。
妈本来每隔一年或两年就生一个。但我与大妹却相差了六岁之多。当她腹中怀着“大妹”,背上背着我时,我已经知道害羞。使我难过的是:妈妈每次说明我的出生经过,就会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她经常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压住我腿上变曲的部位,企图弄直它,直到我叫痛。听说在我婴儿时期,她也曾用竹片夹过我的脚。但有啥用?诚如郎中所说,天意安排我这样,不患一种缺陷是养不活。那么,为什么不看开点?
或许妈也悟出这个道理。大妹出生后,她不再背着我到处去求医了。不过,她仍然相信一些江湖郎中的话,经常回到她捕鱼为业的娘家去捕海鲜,希望吃鱼对我的双脚帮助。有时人家告诉她,吃什么草药对骨骼很好,她就到坟场、山边或海岸去寻找。
她蹲在两块砖围成的“炉”前吹火,等药罐里的水干到一定分量时才给我喝。有时药味太苦了,说什么我也不喝,甚至牛脾气一发,就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她只有抱紧我流着泪说:“要不是你的脚这样长得“不像人”,我也不会让你吃这些苦药。”
爸爸的名字很土,叫豚批。他和妈妈很相配。不识字,老实,健壮,乐观进取。爸爸是老大,所以负担重。八岁时就到外婆家当长工,替舅舅放牛,直到十四岁,才转到山上去做苦工,割草喂牛。十五岁学制纸,不到二十岁就升为三流手。可惜机器发达后,此种技术已经用不上了。
爸爸曾经当过樵夫,做过筑路工人,做过地瓜签的买卖,所做的都是一些粗活,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壮。我出生时,爸爸正好被日本人徵去修筑飞机场,所以许多人担心他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把我丢出去的。但事实却不然,爸爸不但不嫌弃我,反而比对别的孩子还要照顾得周到。
爸爸和妈妈一样,懂得许多东西。他知道何时会台风,何时该播种什么作物,何种天气会下雨或者下霜。所以邻居要晒地瓜签,都来请教他。村中如发生不愉快的事,都请爸爸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