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迈克尔·克莱顿于1942年生于芝加哥,毕业于哈佛大学和哈佛医学院。在以笔名卖出了多部小说后,他以本名发表了《安德洛墨达品系》一书,该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被搬上了银幕。自此,他的每部作品都高居畅销书榜,而他也成为当今美国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不仅在世界范围内深受读者的欢迎,而且几乎本本被好莱坞搬上银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克莱顿的小说被称为高科技惊险小说,除了惊人的丰富想象、高超的叙事技巧、精彩的情节安排、生动的人物刻划外,它们还有两大独特之处:其一,克莱顿擅长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融入深刻的社会内涵,随着故事的发展揭示出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对人类及社会进行多方面的思辨,使作品不仅仅停留在“水面”,而是下潜入“水底”;其二,克莱顿在这些作品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高新科技的生动景象,其所涉领域之广,描述之精确,令人叹为观止。这些作品对科技文化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神秘之球》是克莱顿的力作之一。一群科学家在一次由美国海军主持的深海考察过程中,在一艘来自未来世界的太空船上发现了一只神秘的大球。这只大球来自何处?有何用途?自此随着研究的进行,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海底历险:巨鱿、海蛇、诡秘的旋流……面对自身丑恶的一面,人类的无助和挣扎在作者的笔下有着淋漓的表现,其喻意之深远令人回味无穷。
克莱顿的作品除了我国读者所熟悉的《侏罗纪公园》、《升起的太阳》外,还有《安德洛墨达品系》(又译《天外细菌》)、《食尸者》、《大暴光》、《终极人》等等。本社已购得其6部作品的中文本出版权,计划于今年陆续推出其佳作系列,以飨读者。
——编者
一
汤加王国之西
有好长一段时间,水平线看上去就像一条色彩单调、一成不变的蓝色细带,将万里晴空和太平洋分隔开来。那架海军直升机紧挨着万顷碧波,低低地向前飞驶而去。尽管螺旋桨发出隆隆噪音和阵阵晃动,诺曼·詹森还是睡着了。乘坐各种军用飞机连续航行了14个多小时,已使他感到疲惫不堪;这种旅行对一名年已53岁的心理学家来说,已经不是件很容易适应的事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他发现水平线还是那样毫无变化;前方有些白色的半圆形环状珊瑚岛。他通过机内通信系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尼尼希那一塔法西群岛,”飞行员回答道,“严格地说,是汤加王国的一部分,不过岛上人烟稀少。睡得好吗?”
“还不错。”他们从群岛上空一闪而过时,诺曼朝岛上望去:一道蜿蜒的白色沙滩,几棵棕榈树,但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单调乏味的大海再度出现。
“他们是从哪儿把你带过来的?”飞行员问道。
“圣地亚哥。”诺曼回答说,“我是昨天离开的。”
“那么,你是一路从檀香山、关岛和帕果来到这儿的喽?”
“没错。”
“真是一段长途旅行。”飞行员说道,“你是做什么的,先生?”
“我是心理学家。”诺曼答道。
“心理医生?”飞行员咧嘴笑着。“有何不可呢?他们几乎把什么样的人都召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过去两天里,我们一直从关岛接了许多人出来。物理学家、生物学家、数学家,反正搞哪一行的都有。他们全被带到太平洋中的一座荒岛上。”
“那儿出了什么事啦?”诺曼问道。
飞行员瞥了他一眼。他戴着黑色的飞行员用太阳眼镜,因此诺曼无法观察他的目光。“他们什么也没说,先生。那你呢?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告诉我,”诺曼答道,“发生了坠机事件。”
“嗯,”飞行员说道,“那你是因为坠机事件而被召来的喽?”
“不错,我是因为坠机事件而被召来的。”
10年来,诺曼·詹森一直是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坠机现场工作组的成员。这些由专家组成的工作组,只要一接到通知,就必须前去调查民航机的空难事件。他所参加的第一次调查,是1976年在圣地亚哥发生的联合航空公司坠机事件,之后,在1978年他又曾奉召前往芝加哥;1982年他则参加了达拉斯的调查工作。每一次任务都是同样的模式——接到急促的电话通知,匆忙地收拾行李,离开家一个星期或是更久些。然而这一次他的妻子爱伦却很不高兴,因为他是在7月1日被叫走的,也就是说,他将错过7月4日的海滩野餐。此外,在芝加哥大学念书的蒂姆,在上完大二这一学年开始放暑假时,会回家一趟,然后再到喀斯喀特打工,所以要在家稍作停留。已经16岁的艾美,则会从安多弗回来。蒂姆和艾美老是处不好,倘若届时没有诺曼居中当和事佬,两人非闹别扭不可。那辆富豪轿车的声音又不对劲了。而且诺曼还可能设法在下周赶回来替他的母亲过生日。“什么样的坠机事故呀?”爱伦当时间道。“我可没听说有什么空难。”在诺曼整理行李时,她打开了收音机,但是并未听到任何坠机的新闻。
当那辆轿车在他家门口停住时,诺曼感到惊诧不已,因为这是一辆海军的厢型小客车,而且司机也穿着一身海军军服。
“以前他们从来没有派过海军的车来接你。”爱伦一面说道,一面跟着他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口。“这次是军用飞机的坠落事故吗?”
“我不知道。”诺曼回答。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诺曼吻吻她。“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说道,“我保证。”
然而他并没有打电话。每个人都对他谦恭亲切、彬彬有礼,却总是不让他走近电话。他首先来到位于檀香山的希卡姆基地,然后又在清晨两点飞抵关岛的海军航空站。在等待继续飞行之前,他只能待在站里一间航空汽油味弥漫的斗室里,默不作声地盯着一本随身携带的《美国心理学杂志》,枯坐了半个小时。东方刚破晓时,他来到了帕果,之后,被匆忙地带上一架大型的海上骑士式直升机。直升机随即飞离用柏油和碎石铺成的停机坪,向西越过棕榈树和锈迹斑斑的波状铁皮屋顶,来到太平洋上空。
他已经在直升机上待了两个小时,而且还睡了一会儿。此刻,爱伦、蒂姆、艾美以及他母亲的生日似乎已显得十分遥远。
“我们到底在哪儿?”
“在南太平洋的萨摩亚和斐济之问。”飞行员回答道。
“你能在航图上指给我看吗?”
“他们不允许我这样做,更何况,在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现在你离任何一处都是两万海里,先生。”
诺曼凝视着单调呆板的水平线——依然是一片蔚蓝,毫无任何深浅变化。真叫人难以置信,他思忖着。他打了个呵欠。“你看到周围的景象,不感到枯燥乏味吗?”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乏味,先生。看到这一成不变的蔚蓝海洋,我还真觉得高兴。至少,我们遇到的是好天气。而这种好天气不会持久。有一股飓风正在阿德默勒尔湾形成,几天之内应该就会刮到这儿啦。”
“那会怎么样?”
“每个人都会躲得远远的。这个地区的气候将变得十分恶劣,先生。我是佛罗里达人,小时候曾见过几场飓风。然而,任何的风暴都不会像太平洋上的飓风那么可怕,先生。”
诺曼点点头。“我们还要多久才到那儿?”“马上就到了,先生。”
经过两个小时单调沉闷的飞行后,诺曼现在看到的舰艇似乎显得格外有趣。这儿一共有十几艘不同类型的舰艇,大略地组成几个同心圆。他数了一下,外圈是八艘灰色的海军驱逐舰。再里面一圈的舰艇要大些,其上宽敞的双层船体看上去像是浮动的干船坞;还有一些不甚起眼的箱状舰艇,上面设有平坦的直升机甲板。位于圆心,被所有灰色舰艇包围的则是两艘白色的舰艇,上面都有平坦的直升机起落场和直升机降落点标志。
直升机飞行员把所有舰艇部介绍了一遍。“外圈是用来护卫舰队的驱逐舰;往里是RVS,也就是遥控载具支援母舰,用来安放机器人的;再往里就是MSS,即任务支援补给舰;位于中心的则是OSRV。”
“OSRV是什么意思?”
“海洋勘探舰。”飞行员指着那两艘白色舰艇说,“左边是约翰·霍斯号,右边是威廉·亚瑟号。我们要在约翰·霍斯号上降落。”直升机在舰队的上空盘旋。此时诺曼可以看到汽艇在舰艇之间来回穿梭,在海面上留下道道白色的尾波。
“这一切都是为了坠机事故而准备的吗?”
“嗨,”飞行员咧嘴笑了,“我可是从来没提过什么坠机事故。请检查一下你的飞行安全带,先生。我们就要降落啦。”
二
巴恩斯
红色的直升机降落点标志变得越来越大,当直升机着地时,就沿着这个标志滑动。诺曼笨手笨脚地解着飞行安全带的扣子,这时,一名身穿制服的海军人员跑过来把舱门打开。
“是詹森博士吗?诺曼·詹森?”
“是的。”
“有没有行李,先生?”
“就这一件。”诺曼把手伸到背后,取出一个他平常用的包。那名军官把包接了过去。“有没有什么科学仪器之类的工具?”
“没有。就这个。”
“这边走,先生。请低下头,跟着我,别走错路。”
诺曼跨出机舱,低着头从旋翼下穿过。他随着那名军官离开直升机平台,走下一道狭窄的梯子。梯子的金属扶手摸起来很烫。在他身后,直升机已经起飞,飞行员还在向他挥手道别。直升机离开后,太平洋四周的空气似乎静止不动了,而且炙热无比。
“旅行还顺利吧,先生?”
“很好。”
“要去吗?先生?”
“我才刚来嘛。”诺曼回答道。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上厕所吗,先生?”
“不用了。”诺曼回答道。
“那好。别去厕所,所有的厕所都堵住了。”
“嗯。”
“昨天晚上开始,水管就全不通了。我们正在设法处理这个问题,希望能很快解决。”他定睛望着诺曼。“目前船上有许多妇女,先生。”
“我了解。”诺曼应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有一个用化学方法处理的盥洗室,先生。”
“没关系,谢谢。”
“那么,巴恩斯舰长希望立即和你见面,先生。”
“我想打个电话给家里。”
“你可以跟巴恩斯舰长说说看,先生。”
他们低着头穿过一道门,从灼热阳光的映照下,进入一条亮着日光灯的通道。这儿要凉爽得多。“最近空调还没有停止运转过,”那名军官说道,“至少,这还算不赖。”
“空调常常停机吗?”
“很热的时候才会。”
他们又穿过一道门,进入了一间大型工作室:金属的墙壁;一个个堆放着工具的置物架;工作人员正弯腰摆弄着金属潜水钟和一些复杂的机械装置,乙炔焊枪不断喷射出火花;地上则铺设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电缆。“我们在这儿修理遥控载具。”海军军官为了盖过四周的噪音,大声吼道,“大部分繁重的工作都在供应舰上完成,我们这儿只是做些电子工程。这边走,先生。”
又穿过了一道门,他们走下一段阶梯,来到一间天花板低矮的宽敞房间,里面全都是影像监视器。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有六名技师正坐在彩色屏幕前工作。诺曼停下脚步看着他们。
“这是我们监视遥控载具的地方。”那名军官说道,“在任何规定时间内,我们都有三四个机器人在海底操作。当然啰,还有扫雷艇以及浮坞。”
诺曼听到无线电通信设备发出的劈啪声和嘶嘶声,以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过他听不懂其中的涵义。他在一个屏幕上看到一名潜水员正在海底行走。那名潜水员置身在一片刺目的人造光中,并且穿着一套诺曼从未见过的服装——那是由厚实的蓝布制成的,另外还配上一顶造型古怪的亮黄色头盔。
诺曼指着屏幕问道:“他在多深的海底?”
“我不知道。1000英尺,1200英尺,差不多是这个深度。”
“他们发现了什么?”
“迄今为止,仅有那只钛制的翼翅。”军官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不过日前在任何监视器上都看不到。比尔,你能让詹森博士看看那只翼翅吗?”
“很抱歉,先生,”那名技师说道,“目前那艘主通信作业船正在翼翅所在地的北边工作,成97度。”
“啊哈,97度就是距离翼翅几乎有半海里路程了,”那名军官对诺曼说道,“真可惜!这东西实在值得一看。不过我相信,你稍后就会看到的。到巴恩斯舰长那里请往这边走。”
他们沿着走廊走了一阵子,然后那名军官又开口了:“你认识舰长吗,先生?”
“不认识,怎么啦?”
“只是好奇。他一直渴望能见到你。每隔一个小时,他就打电话给通讯技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达。”
“不,”诺曼说道,“我从来没和他见过面。”
“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相信是的。”
那名军官回头看了一眼。“你知道吗,他们常用一句俗话来形容舰长。”他说道。
“哦?什么俗话?”
“他们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他们又穿过一道门,这道门上标着“项目指挥”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块滑落一边的名牌,写着“美国海军哈罗德·C.巴恩斯舰长”。那名军官站到一边,于是诺曼走进一间四周嵌有镶板的头等舱房。此时,一个只穿着衬衫的壮硕男子从一大堆文件后站起身来。
巴恩斯舰长属于那种身材修长的军人,相比之下,诺曼觉得自己过于肥胖,不够标准。巴恩斯年约四十五六岁,腰杆笔直,一派军人本色。他蓄着短发,腹部平坦,外表显得机灵而敏捷,握起手来十分有劲,有着政治家的风度。
“欢迎登上约翰·霍斯号,詹森博士。还好吧?”
“有些累了。”诺曼回答道。
“啊,的确,我想也是。你从圣地亚哥来的?”
“是的。”
“也就是说,差不多旅行了15个小时。想休息一下吗?”
“我倒想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诺曼回答。
“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巴恩斯点点头。“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谁?”
“在圣地亚哥送你去搭飞机的那些人,带你来这儿的人和关岛的人。你在途中遇到的任何人。”
“他们什么也没说。”
“你有没有见到任何记者?或是和任何媒体接触过?”
“没有,从未有过这类接触。”
巴恩斯笑了。“好。听到你的回答我很高兴。”他挥挥手,示意诺曼坐下。诺曼十分感激地坐下。“要不要来点咖啡?”巴恩斯说着,便转向他桌后的咖啡壶,就在这时候,灯光熄灭了。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只有旁边的舷窗射进一束光线。
“见鬼!”巴恩斯骂道,“不能再发生了。爱默生!爱默生!”
一名海军少尉从边门走了进来。“长官!正在处理中,舰长。”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海湾二号遥控载具出了毛病,长官。”
“我以为我们已经为海湾二号增置了附加线路。”
“是没错,不过显然是超过负荷了,长官。”
“我要你们现在立即修复,爱默生!”
“我们希望迅速排除这个故障,长官。”
门关上之后,巴恩斯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诺曼在黑暗中听到他的声音。“这确实不是他们的过错,”他说道,“建造这些舰艇时,从未考虑到它们需要承受我们目前所使用的那么多电力负荷——哈,电来啦。”屋里又重放光明。“你刚才说你要咖啡是吗,詹森博士?”
“黑咖啡就可以了。”诺曼说道。
巴恩斯替他斟了一大杯咖啡。“总之你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件事,我也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在我的工作中,詹森博士,安全问题是最令人头疼的事,尤其是我们现在碰到的这一类事情。倘若有任何关于这个现场的消息走漏出去,我们就会惹上各种麻烦。而且现在又有那么多人牵涉其中……见鬼,太平洋舰队司令甚至不愿配备驱逐舰给我,直到我提起苏联潜艇的侦察活动时,他才肯让步。结果,我得到了四艘驱逐舰。后来又变成八艘。”
“苏联潜艇的侦察活动?”诺曼问道。
“我在檀香山就是那样对他们说的。”巴恩斯咧嘴笑着。“这是策略的一部分,这样才能要到实施这项行动计划所需的配备嘛。你得知道怎么去申请领取现代海军的设备。不过,当然喽,苏联人是不会在这一带出现的。”
“他们不会出现?”不知怎地,诺曼觉得自己并未悟出这场谈话中隐含的假设,因此正试着跟上对方的思路。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哦,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至少在两天之前,他们就可以借助卫星,确定了我们的位置,但是我们不断地发出可译电码,以告知我们正在南太平洋从事搜索和救援演习的实况。搜索救援演习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即使他们一定会推测是有一架飞机坠毁,而我们是在认真地打捞。他们甚至会猜测我们正在设法打捞核弹头,就像我们1968年在西班牙附近海域所做的。但是他们不会来打扰我们——因为从政治方面来考虑,他们不愿扯进我们的核武器问题中。他们知道我们最近在新西兰遇到了麻烦。”
“这就是此地所发生的一切吗?”诺曼问道。“核弹头?”
“不,”巴恩斯回答,“谢天谢地。任何有关核武器的问题,白宫的大人物总认为,将之公诸于世乃是义不容辞的事。不过,我们一直瞒着白宫官员这件事。事实上,我们还避开了参谋长联席会议。所有情况均由国防部长直接向总统汇报。”他用手指关节敲打著书桌。“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你是最后一个抵达的。既然你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将封锁与此事有关的所有消息,并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诺曼还是无法把所有的细节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既然这次坠机事件与核武器无关,”他问道,“何必这么讳莫如深?”
“唔,”巴恩斯答道,“我们还没有掌握全部的事实。”
“坠机事件发生在大洋中吗?”
“是的。而且那架飞机差不多就在我们所在位置的正下方。”
“那么,不可能有任何幸存者啰。”
“幸存者?”巴恩斯露出惊讶的神色。“不,我认为不可能有。”
“那么,你们还要我来这儿干吗?”
巴恩斯看上去一片茫然。
“哦,”诺曼解释道,“我奉召到达坠机现场,通常是因为那儿还有幸存者。这也就是他们在工作组里安排心理学家的原因,目的是为了安抚幸存旅客严重的精神创伤,有时也需处理幸存旅客之亲属的心理调试问题——他们的感觉,他们的恐惧,以及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梦魔。坠机事故的幸存者,往往有种罪恶感和焦虑感,他们常常会想,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幸免于难。一名妇女原本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坐在一起,突然间,他们全都一命呜呼,只剩她一人留在人问。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诺曼将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可是目前的情况——一架飞机沉到1000英尺深的海底——那些问题就不会出现了。那还要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巴恩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他显得十分不自在,将桌上的案卷挪来挪去。
“事实上,这儿并不是飞机坠落的现场,詹森博士。”
“那会是什么?”
“这是一艘太空船坠毁的现场。”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诺曼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没有令你大吃一惊吧?”巴恩斯问道。
“没有。”诺曼回答说,“事实上,这解释了很多事情。如果真的是一艘军用太空船坠毁于大洋中,那就可以说明我为什么没有在收音机里听到这则消息,为什么这个事故处于保密状态,为什么我被带来这儿的方式会……太空船是什么时候坠毁的?”
巴恩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根据我们可以作出的最精确估计,”他说道,“这艘太空船是在300年前坠毁的。”
三
不明生命形式
又是一阵沉默。诺曼听着空调机发出的嗡嗡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屋子传来无线电通信的声音。他望着手中的咖啡杯,注意到杯口上有个缺口。他竭力领会着舰长告诉他的一切,可是他的思路十分缓慢,老是在原地打转。
300年前,他思忖道。一艘300年前的太空船。可是太空计划并没有300年的历史。这仅仅是30年的事。那么,这艘太空船怎么可能有300年的历史呢?这是不可能的。巴恩斯准是搞错了。不过,巴恩斯怎么会搞错呢?要是海军没有弄清楚海底有什么东西,他们绝不会派遣这些舰艇和人员的。一艘300年前的太空船。
“——毫无疑问,”巴恩斯说道,“我们可以根据珊瑚的成长速度,十分精确地估算出时问。太平洋的珊瑚每年增长2.5公分,而这个物体上——且不论它是什么——覆盖着5公尺厚的珊瑚。那可是十分巨大的珊瑚。当然喽,珊瑚不会生长在1000英尺深的海底,这就是说,目前的这块地壳是在过去某个时候塌陷到深海海底的。地质学家告诉我们,这种塌陷发生在大约100年前。因此我们假设,这艘太空船的总年龄大约是300年。不过,我们也可能计算错误。事实上,这艘太空船的历史也许更久,它可能已在那儿1000年了。”
巴恩斯又开始把桌上的文件移来移去,并一叠叠整开地堆放好,还把四边弄得十分平整。
“不怕你见笑。詹森博士,这件事可把我吓坏了。那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
诺曼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我们把你接到这儿来,”巴恩斯说道,“是因为你和不明生命形式这个科研计划有关联。”
“不明生命形式?”诺曼重复道。他几乎要加上一句:“可是不明生命形式是个玩笑。”他看到巴恩斯的表情那么一本正经,便暗自庆幸,总算克制住了自己,没说不合时宜的话。
然而不明生命形式是个笑话嘛。关于这个名称的一切说法,打从一开始就是闹着玩儿的。
1979年,在卡特政府不景气的日子里,诺曼·詹森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担任心理学助教;他对一个研究计划特别感兴趣,那就是团体的活力和焦虑;他偶尔也参加联邦航空管理局飞机坠毁现场调查组的工作。在那些日子里,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要给爱伦和孩子们找房子,因此得不断发表著作;还有就是想知道,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是否会继续聘用他。诺曼的科研被认为十分出色,然而,心理学在当时的名声不佳,往往倾向于不切实际的纯理论研究,而对焦虑的研究兴趣又日趋淡薄,因为许多科研人员开始把焦虑看作纯粹是生物化学方面的紊乱,只能用药物进行治疗;有一名科学家甚至得出这样的结论,说:“焦虑再也不是心理学方面的问题,没有什么可继续研究的了。”同样地,团体动力也被看作是个老式的研究课题。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提倡完形心理学①的交流小组和集体自由讨论方法时,这个领域曾处于全盛时期,但是如今已成了昨日黄花,完全过时了。
①Gestalt psychology,此一学派系由德国学者魏德迈、柯夫卡与库勒等人于1912年左右所创立。他们认为任何经验或行为本身都是不分的,每一经验或活动都有它的整体型态。
诺曼本人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在美国社会中,人们愈来愈以群体方式进行工作,而不是个人自行其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个人主义已被无休止的联席会议以及集体决议所替代。在这种新型社会中,他觉得集体行为似乎更加重要,而不是变得无足轻重。而且他认为,焦虑并不是一种借助几颗药就可以治愈的生理疾病。在他看来,如果一个社会中最常用的药物是安定剂,那么按照定义,这个社会就存在大量没有解决的问题。
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们对日本人的管理技术产生了新的看法,诺曼的研究领域才又重新引起学术界的注意。也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人们对安定剂的依赖开始被认为是公众关注的头等问题,于是,人们对用药物来治疗焦虑这整个课题又重新加以考虑。然而在此之前,詹森还有好几年的时间感到自己仿佛处于一潭死水之中(他有几乎三年时间拿不到科研经费)。延聘、找房子,成了实实在在的难题。
也正是在1979年末,他的处境最困难的时候,华盛顿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中,有一名态度严肃的律师开始和他打交道。这位律师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儿,还不时神经质地往上拉他的短袜子。他告诉诺曼,他是来找诺曼帮忙的。
诺曼回答说,他一定尽力帮助他。
那位律师还是不停地往上拉袜子,一面说,他想和诺曼谈谈我们国家目前面临的一个十分严重的国家安全问题。
诺曼问他是什么问题。
“简而言之,这个国家对外星人的入侵毫无准备。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因为那位律师年纪很轻,说话时老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袜子,所以诺曼最初以为,他是由于被派来执行一项傻乎乎的使命而感到尴尬。但是当那位年轻人抬起头来时,诺曼吃惊地看到,他完全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们真的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遇到这种事情,”律师说道,“一场外星人的入侵。”
诺曼不得不咬住嘴唇,免得笑出声来。“那也许是真的。”他应道。
“政府官员非常担心。”
“他们感到担心吗?”
“最高当局觉得,应当制订一项计划来防备不测事件。”
“你是指在外星人入侵情况下的对应计划……”诺曼总算设法使自己也保持煞有介事的样子。
“也许是吧。”律师说道,“也许‘入侵’这个词过重了。我们用个缓和些的词儿,叫‘接触’:与外星人的接触。”
“我明白了。”
“你已经参加了民航机坠毁事故调查组,詹森博士。你知道这些紧急状态处理小组有着什么作用。我们希望你对飞机坠毁现场调查组的最佳人选提出看法,以便对付外星人的入侵。”
“原来如此。”诺曼应道,一边在想,怎样才能巧妙地摆脱他的纠缠。这个念头显然荒谬可笑。他只能把它看作是一种转移视线的做法!政府面对着一大堆无法解决的难题,却决定去考虑别的东西。
这时那位律师咳了一声,便提出一项研究课题,还为两年的科研经费报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诺曼发现,他买房子的机会来了,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很高兴你也认为这是个相当实际的问题。”
“哦,是的。”诺曼应道。他很想知道,这位律师的年龄有多大。他猜想约莫25岁左右吧。
“我们只需要取得你的安全审查结果就行了。”律师说道。
“我需要接受安全审查吗?”
“詹森博士,”律师边说话,边啪的一下关上他的公文包,“这个项目是绝对、绝对保密的。”
“这样做我不在乎。”诺曼回答道,而且是当真的。他可以想象到,要是他的同事们知道了他要从事的工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件事一开始只是个玩笑,但很快就变成了异乎寻常的举动。在第二个年头,诺曼五次飞往华盛顿,去会见国家安全委员会中的高级官员,讨论外星人入侵这一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他的工作十分机密。起先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他的项目是否应当移交给五角大楼的国防尖端研究计划局。他们决定不作移交。后来,他们又讨论这个项目是否应当交给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他们又一次决定不这样做。一名政府官员说:“这不是一项科学研究,詹森博士,这是一项国家安全事务。我们不想把它公开。”
使诺曼继续感到吃惊的是,他们要他会见的官员级别竟如此之高。一名国务院的老国务次卿把桌上有关目前中东危机的文件推到一旁,然后问道:“你认为这些外星人是否可能洞悉我们的念头?”
“我不知道。”诺曼回答说。
“唔,我想到了这个问题。倘若他们了解我们的想法,我们怎样才能表现出一种谈判的姿态?”
“这也许是一个问题。”诺曼表示同意,一边却偷偷地瞥了一眼他的手表。
“见鬼,我们的加密电缆被俄国人窃听了。我们知道,日本人和以色列人已经破译了我们的所有密码。我们只能祈祷,俄国人还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那个问题,关于是否洞悉我们的想法。”
“哦,是的。”
“你的报告得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诺曼回答说他会这么做。
一名白宫人士对他说:“你要知道,总统会希望亲自和这些外星人谈一谈。他就是那种人。”
“呃——呃。”诺曼应道。
“而我的意思是其中的宣传舆论价值,这种公开亮相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总统和外星人在戴维营会面;对宣传媒介来说,是多么不寻常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