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代英雄,惨遭杀害,但他们是一座座高大雄伟的雕像,矗立在大地上,鲜花环绕,阳光沐浴,人们把最崇敬的感情献上。一伙魑魅魍魉,蝇营狗苟,虽生犹死,都是些朽木雕成的木偶,人们投之以冷眼、蔑视与嘲笑。捷克民族英雄伏契克在他举世闻名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以下简称《报告》)这部不朽的作品里,深刻地揭示了人的伟大与渺歇-雕像与木偶的根本区别。读了它,使我们深深热爱那些为了人类社会的前进而献出自己一切力量乃至宝贵生命的英雄们,憎恨那些集卑鄙、残暴和可耻于一身的丑类。
伏契克是捷克劳动人民的忠诚儿子、捷共中央委员。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德国法西斯军队于一九三九年三月占领了捷克后,共产党被迫转入地下,伏契克毅然留在布拉格领导斗争。一九四一年春,党的第一个地下中央委员会被破坏不久,他又以坚强的毅力和无畏的精神,主动与另外两位中央委员一起,建立了第二个中央委员会。那些年月,希特勒的盖世太保疯狂搜捕共产党地下领导人。数以千计的共产党人和爱国志士被逮捕,受酷刑,遭屠杀。由于叛徒的出卖,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伏契克在布拉格被捕了。《报告》就是他在庞克拉茨盖世太保监狱里迭遭酷刑、备受折磨、随时都有被送上绞刑架的处境中,得到一个捷克看守的帮助,用铅笔头在碎纸片上写成的。这是一个优秀的共产主义战士用鲜血凝成的一部壮丽的诗篇。
死,对于怯懦者来说,具有无比的威胁力量。然而在英雄们面前,它却是那样地简单、平常。伏契克跟他的同志们就是这样:"我们对死亡有足够的估计。我们都知道:一旦落到盖世太保手里,就不会再有生还的希望。在这里我们正是根据这一点来行动的。"伏契克从被捕的那天起,就受到极其残酷的拷问和毒打,处于死亡的边缘,难友们都为他做了临终祈祷。但他却以坚强的毅力,忍受着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从死亡的床上醒来了。敌人见棍子和镣铐未能制服伏契克,便从精神上来折磨他:带来他的爱妻跟他"对质",当着他的面毒打他的战友,带他去"逛"他所热爱的金色布拉格……这一切手段,无非是想诱使他产生一分钟的动摇一瞬间的犹豫、一闪念的恐惧,从而毁灭他毕生的信念。然而,敌人的伎俩落空了,伏契克不曾闪现过一丝杂念,他对人民事业充满必胜的信心,活一天就同敌人斗争一天。他组织并领导"狱中集体"向纳粹匪徒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为了把铁窗里的今天和自由的明天连接在一起",他也用笔作刀枪,在狱中坚持写作。
伏契克在《报告》中怀着热爱和感激之情,谈论"狱中集体"。受尽折磨的人们的兄弟般的友爱,具有一种向心力,能把大家凝结成一个整体。伏契克在《报告》里用许多生动的事例,说明这种友爱的威力,它能穿透墙壁,拥抱所有牢房。这是一种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不可征服的力量。伏契克在《报告》中,怀着极其深厚的爱,写出了这个集体里众多的英雄人物的真实特征。如工人阶级出身的共产党员叶林涅克夫妇,平时显不出是英雄人物,可是在敌人面前却坚强如钢。当盖世太保闯进他们的家时,他们并肩站着。妻子问丈夫:"现在怎么办?"丈夫回答:"我们去死。"她没叫喊一声,也没摇晃一下,而是面对瞄准他们的枪口,用一种十分优美的姿势把手递给他的丈夫。她以往是爱哭的,可是在狱中却不曾流过一滴泪。她最后的遗言是:"请转告外面的同志,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被这件事吓祝我做了工人阶级要求我做的一切,我也将按照它的要求去死。"
伏契克向那些经过这场灾难而活下来的人们提出一个要求:不要忘记这些好人,要热爱这些为他人、也为自己而牺牲了的人。他以全部热情赞颂:"每一个忠实于未来,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牺牲的人都是一座石质的雕像。"是的,人们热爱、崇敬他们。伏契克在《报告》里雕塑了一座座高大的英雄雕像。他冒着生命危险,以火一般的热情,忠实地记录下这些肝胆照人的英雄。他笔下的英雄人物朴实无华,个个都表现出真金不怕火炼的坚强性格。他们的英雄主义是无私的、谦逊的。他们真正当得起大写字母的"人"的称呼。
伏契克也要求人们警惕那些"妄想阻挡革命洪流的腐朽过时的人"——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偶。他们是些出卖灵魂、丧尽天良的禽兽,用别人的生命来保持自己的地位,用别人的鲜血来填塞自己的欲壑。有奶便是娘,苟且偷安就是他们的处世哲学。伏契克那双无比敏锐的眼睛,从死亡中复活而被唤醒的感官,最能觉察这伙败类。像叛徒米列克,这个曾经冒过枪林弹雨的人,现在却在盖世太保的皮鞭下,丧失了勇气,于是用出卖组织、同志以及自己的恋人来保全自己的生命。他终于被集体所摒弃。伏契克在《报告》里痛斥了那些不配作捷克人的刽子手。这些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变得比魔鬼更可恨。他们都是些极为阴险、狡猾、凶残的木偶,受法西斯和各种反动势力牵动的木偶。正是这些木偶构成纳粹反动统治的支柱,是黑暗时代的灾星。
伏契克英勇就义已经五十年了。《报告》不仅是捷克无产阶级文学中的经典著作,也是全世界进步人民的共同的精神财富,自一九四五年在捷出版以来,已被译成九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国人民中广为流传。在我国,早在五十年代,就先后发行过两个根据其他文字转译的版本,对我国读者起了极大的教育和鼓舞作用。今天,当我重读自己于一九七九年根据捷克原文本译出的这部闪耀千秋的著作时,耳际好似又响起了伏契克被押赴刑场时高唱的《国际歌》歌声,眼前呈现出一座座巍然矗立的高大的英雄雕像,但同时,也瞧见了正在地球上一些阴暗角落晃动的一只只木偶的黑影。我想,所有读过或将要读到伏契克这本《报告》的正直的人们,都会永远记住伏契克用鲜血和生命发出的谆谆嘱咐:"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啊"是的,一切为人类进步事业而献身的人们,都无不感谢伏契克真诚的提醒: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警惕那些公开的和隐藏的、残忍的和阴险的、形形色色的木偶。
伏契克,这位优秀的共产主义战士、革命的新闻工作者、作家和评论家,一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出生于布拉格的斯米霍夫工人区的工人家庭。从少年时代起,他就过着工人阶级的苦难生活,立志为无产阶级事业奋斗终身。在伟大的十月革命的鼓舞下,他积极参加革命活动。他刚满十八岁就加入了诞生不久的捷克共产党。一九二一年他进入布拉格查理大学文学院学习;同时为了维持生活,当短工和街头广告员。
在学校期间,他就为党的报刊和其他进步刊物撰写文章。后来他被党指派为文艺与政治评论周报《创造》的总编辑和党中央机关报《红色权利报》的编辑。他曾两次到过苏联,写了许多报告文学作品,满腔热情地歌颂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为此,曾被捷克反动当局逮捕入狱。出狱后他又积极参加了一九三二年春捷克北部矿工大罢工,报道了矿工斗争的真相。一九三六年以后,捷克的独立日益受到纳粹德国的严重威胁。慕尼黑协定出卖了他的祖国。伏契克以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写了许多政论文章、传单、宣言和告人民书等,揭露国内外敌人的叛卖行为及纳粹匪徒的侵略野心,号召人民起来斗争。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五日捷克全部被希特勒德国占领。伏契克一面积极参加并领导地下斗争,一面继续研究捷克十九世纪的文学。他对捷克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如聂姆曹娃、扬·聂鲁达等都著有专论。这些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写成的文学研究著作,为捷克无产阶级文学评论事业作出了贡献。
由于叛徒出卖,伏契克于一九四二年四月不幸被捕。敌人用尽各种酷刑,软硬兼施,但他经受住了肉体上和精神上最严峻的考验,毫不动摇自己的信念。他在布拉格庞克拉茨纳粹德国盖世太保监狱里被监禁了四百一十一天,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被杀害于柏林的勃洛琛斯狱中。
伏契克光辉的战斗的一生,将永远铭刻在捷克人民心上,成为捷克民族胜利的象征,也将永远鼓舞着人们为自由、民族独立和美好的未来去进行英勇顽强的斗争。
蒋承俊
一九九三年九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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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作者夫人的话
在腊文斯勃鲁克集中营里,我从难友们的口中得知,我的丈夫尤利乌斯·伏契克,《红色权利报》和《创造》杂志的编辑,于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在柏林被纳粹法庭判处死刑。
他后来的命运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集中营四周高墙的回声。
一九四五年五月希特勒德国失败后,一些法西斯匪帮还没来得及折磨死或屠杀掉的囚犯们,从监狱和集中营里被解放出来。我也是这些被解放出来的人中的一个。
我回到了自由的祖国。我开始寻找我的丈夫。就像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一直在寻找被德国占领者抓进遍及各地的无数拷问室的丈夫、妻子、孩子、父亲和母亲。
我打听到,尤利乌斯·伏契克于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就是判决后的两个星期,在柏林被处死了。
我还了解到,尤利乌斯·伏契克在庞克拉茨监狱里写过东西。是监狱的看守阿·科林斯基给他提供了写作的机会,科林斯基把纸和铅笔带进牢房去给我的丈夫,然后又把写满字迹的纸条,一张一张地从监狱里秘密地带出来。
我找到了这个看守。我把尤利乌斯·伏契克在庞克拉茨监狱里写的稿子逐渐收集起来。这些编了页码的稿子分别保存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手中;我把它们整理出来呈献给读者。这是尤利乌斯·伏契克最后的著作。
古斯塔·伏契科娃
一九四五年九月于布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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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一九四三年春写于庞克拉茨盖世太保监狱
规规矩矩地、挺直身子坐着,两手扶膝,两眼呆呆地凝望着佩切克宫候审室发黄的墙壁,望得眼睛发花,——说实在的,这不是最便于思索的姿势。可谁能强迫思想也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动呢?
曾经有人——大概永远也无从知道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把佩切克宫里的这个候审室叫做"电影院"。真是天才的比喻。一间宽敞的房间,放着六排长凳,凳子上直挺挺地坐着受审的人,他们面前是一面光秃秃的墙,犹如电影院的银幕。把全世界所有制片厂摄制的影片加在一起,都远没有从这些等待着新的拷问、新的折磨和死亡的受审者的眼睛里映射在这墙壁上的影片多。这是关于全部生活和生活里极其细微的情节的影片,是关于母亲、妻子、孩子和被摧毁的家园、被毁灭的生命的影片,是关于坚贞的同志和叛变的行为、关于把传单传递给某人、关于流血牺牲、关于交付委托时紧紧握手的影片,是充满恐怖和决心、憎和爱、苦痛和希望的影片。这里的每个人都和生活绝了缘,每天都有人眼睁睁地死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重获新生。
我在这里成百次地看了关于我自己的影片,成千次地看了这部影片的细节,现在我尝试着把它叙述出来。如果还没等我讲完,绞索就勒紧了的话,那么千百万还留在世上的人,自会续完它那"happy end"(英语:"幸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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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第一章 二十四小时
还差五分就要敲十点了。这是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一个美丽而温润的春夜。
我急急忙忙地走着——尽我化装成跛脚老头这个角色所能允许的速度快步走着,——要在大门上锁之前赶到叶林涅克家,我的"助手"米列克在那儿等着我。我知道,这次他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我也没有什么要告诉他的,但是不去赴约,很可能会引起惊慌——主要的是,我不想让我们这两位好心肠的主人产生不必要的担忧。
他们用一杯茶招待我。米列克早已在那里等我了,——除了他,还有弗里德夫妇。这可又是一次不谨慎的行动。
"同志们,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但不希望这样大伙聚在一起。这样最容易把我们引向监狱和死亡。要是不遵守秘密工作的规定,就得停止工作,因为这样不仅对自己有害,而且还会连累别人。明白吗?"
"明白了。"
"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
"五月号的《红色权利报》。"
"好极了。你怎么样,米列克?"
"老样子,没什么新闻。工作进行得还好……""好了,就这样吧。'五一'后咱们再碰头。我会通知你们的。再见。"
"再喝杯茶吧,先生。"
"不,不了,叶林涅克太太,我们在这里的人太多了。"
"至少再来一小杯吧,我请求您。"
新斟的茶冒着热气。
有人按铃。
现在不是深更半夜吗?这会是谁呢?
来的客人没有耐心,把大门敲得咚咚直响。
"快开门。我们是警察。"
"快到窗口去。快跑。我有手枪,我来掩护你们撤退。"
晚啦。盖世太保已经站在窗下,用手枪瞄准了房间。他们砸开了门,从过道偷偷地涌进了厨房,接着闯入房间。一个,两个,三个……九个男人。他们没看见我,因为我正站在他们背后,在他们打开的门后边。我能够不慌不忙地射击。
但是九支枪瞄准着两个妇女和三个赤手空拳的男人。如果我开枪,他们就会比我先被打死。假如我开枪自杀,枪声也会引起射击,他们仍然不免要成为枪下的牺牲品。倘若我不开枪,他们也许会在监狱里待上半年或一年,将来革命会把他们当中活着的人解放出来。只有米列克和我不可能从那里出来,敌人将折磨我们,——从我的嘴里他们是什么也捞不到的,而从米列克那里呢?这个人在西班牙打过仗,在法国集中营待过两年,大战期间又秘密地从法国逃回布拉格来的,——不,这种人是不会叛变的。我考虑了两秒钟,也许是三秒钟吧?
如果我开枪,那也于事无补,只有我自己可以免受苦刑,但因此将会有四个同志白白地牺牲生命。不是这样吗?正是这样的。
于是决定了。
我从隐敝的地方走了出来。
"哈,还有一个。"
照我脸上打了第一拳。这一拳几乎要了我的命。
"Handeauf。"(德语:"举起手来。")接着就是第二拳,第三拳。
我早就料到了这一手。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现在变成了一堆倒翻的家具和各种什物碎片。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Marsch。"(德语:"走。")他们把我推上汽车。手枪一直对着我。
途中就开始审问了。
"你是谁?"
"霍拉克教师。"
"你撒谎。"
我耸了耸肩。
"坐好,不然我就要开枪了。"
"你开枪吧。"
代替枪弹的又是拳打脚踢。
我们从一列电车旁边经过。我觉得电车好像扎着白色的花彩。难道这个时候还有婚礼电车,在这深更半夜里?大概是我开始发烧了。
佩切克宫。我原以为不会活着进到这里了。现在差不多是跑着上到四层楼。啊,原来这里就是有名的Ⅱ——Al反共科。
我倒有些好奇起来了。
那个瘦长个子的负责抓人的头目把手枪放进衣袋里,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给我点上一支香烟。
"你是谁"
"霍拉克教师。"
"你撒谎。"
他手上的表指着十一点。
"搜身。"
开始搜查。他们脱去了我的衣服。
"他有身份证。"
"用的是什么名字?"
"霍拉克教师。"
"查对一下。"
打电话。
"当然没有登记。证件是假的。"
"谁给你的身份证?"
"警察局。"
一棍子打下来。两棍子。三棍子。我用得着数数吗?朋友,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未必用得着这个统计数字。
"你叫什么名字?说。住在哪儿?说。同谁有联系?说。
秘密联络点在哪儿?说、说、说、不说就打死你。"
一个健康的人能经得住几下这样的毒打呢?
收音机播送出午夜时刻的信号。咖啡馆关门了,最后的顾客回家了,情人们还流连在门前难分难舍。瘦长个子的盖世太保头目愉快地微笑着走进屋来:"一切都弄清楚了,——怎么样,编辑先生?"
谁告诉他们的?叶林涅克夫妇吗?弗里德夫妇吗?可是他们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呀。
"你瞧,我们全知道了。说吧。放聪明点。"
专门的词汇。"放聪明点"的意思就是背叛。
我可不聪明。
"把他捆起来。给他点厉害尝尝。"
一点钟。最后一辆电车回厂了,街上空无人迹,收音机向它最忠实的听众敬祝晚安。
"还有谁是中央委员?电台设在什么地方?印刷所在哪儿?
说、说、说。"
现在我又能够比较安静地计算抽打的次数了。我唯一感觉得到的疼痛,是从那咬烂了的嘴唇上来的。
"把他的鞋脱掉。"
真的,脚掌上的神经还没有麻木。我感觉到了疼痛。五下,六下,七下,现在仿佛棍子直打进了脑髓。
两点钟。布拉格在鼾睡中,也许什么地方有孩子在睡梦中啼哭,丈夫在抚摸妻子的肩膀。
"说。说。"
我用舌头舔了舔牙床,想努力数清被打掉了多少颗牙齿。
但怎么也数不清。十二、十五、十七颗?不,这是现在"审问"我的那些盖世太保的数目。他们当中有几个显然已经疲倦了。而死神却迟迟不来。
三点钟。清晨从四郊进入城市,菜贩向集市走来,清道夫们打扫街道。也许我还能活一个早晨。
他们带来了我的妻子。
"你认识他吗?"
我舔了舔血迹,不想让她看见……这未免有点幼稚,因为我满脸都在流血,连指尖也在滴血。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她这样回答,没有流露出一点恐惧的神色。亲爱的。她恪守我们的约言,任何时候也不承认她认识我,尽管这样做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究竟是谁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呢?
他们把她带走了。我尽力用最快乐的目光向她告别。也许这目光一点也不快乐。我不知道。
四点钟。天亮了还是没有亮?蒙上了厚布幔的窗户不给我答复。而死神仍不见到来。我应该去迎接他吗?应该怎样去迎接呢?
我打了谁一下,然后就跌倒在地上。他们用脚踢我,在我身上乱踹。好啦,这样就会死得快些啦。一个穿黑衣服的盖世太保一把抓住我的胡子,把我提了起来,得意地笑着给我瞧他手里一绺刚拔下来的胡须。实在可笑。现在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五点。六点,七点,十点,中午了,工人们上工又下工,孩子们上学又放学,商店里做着买卖,家里烧着饭,妈妈也许正在思念我,同志们也许打听到我被捕了,正在采取安全措施……以防我供出来……不,你们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出卖的,请相信我吧。总算离死不远了。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热病中的恶梦。拷打一阵之后是泼凉水,接着又是一阵拷打,又是:"说,说,说。"可是我还没有死去。妈妈、爸爸,你们为什么把我养得这样结实啊?
下午五点钟,他们一个个都疲倦了。拷打现在已经稀疏,间歇很长,多半只凭一种惯性才打两下。忽然,从远方,从那遥远遥远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像爱抚似的平和而宁静的声音:"Erhatschongenug。"(德语:"已经够他受的了。")然后我坐了起来,桌子在我面前直晃。有人给我水喝,有人递给我香烟,但我捏不住它。有人试着替我穿鞋,又说穿不上。然后又有人把我半搀半拖地带下楼梯,塞进汽车里,我们就坐车走了。有人又把手枪对准我,我觉得好笑。我们从一辆扎着白色花彩的婚礼电车旁边经过,但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热病,也许是临死前的痛苦,或者就是死的本身。濒临死亡本来是沉重的,但这次我竟毫无沉重之感,它轻得像一根羽毛,只要呼出一口气,一切就都完结了。
完结了?还没有,总是完不了。这会儿我又站了起来,真的站起来了,自个儿站着,不用旁人搀扶。我眼前是一面污黄的墙,墙上溅了些什么?好像是血……是的,这是血,我抬起手试着用指头去抹它……抹着了,还是新鲜的,我的血……有人从背后打我的头,命令我举起手做一蹲一起的动作;做到第三次时,我倒下了……一个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站在我跟前,踢了我几脚,想把我踢起来。这有什么用呢?又有人向我泼凉水,我坐起来了,一个女人给我药吃,问我哪儿痛,这时我感觉到我的全部疼痛是在心上。
"你没有心。"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说。
"啊,我有心的。"我说。我因为还有足够的力量来捍卫自己的心,而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自豪。
后来一切又都消失了:墙壁、拿药的女人和那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现在我面前是敞开着的牢房的门。一个肥胖的党卫队队员把我拖进去,脱掉我那被撕成碎片的衬衣,把我放到草垫上,摸了摸我那被打肿的身子,吩咐给我裹伤。
"你瞧瞧,"他摇晃着脑袋对另一个人说:"你瞧,他们干得多利落。"
然后又是从远方,从那遥远遥远的地方,我听到了一个像爱抚似的平和而宁静的声音:"他活不到明天早晨啦。"
还差五分就要敲十点了。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一个美丽而温润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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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第二章 临死前的痛苦
当太阳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双手交叠在腹前的两个男人,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在白色的墓穴旁一前一后地绕着圈子走,用拉长的不和谐的声调唱着悲哀的圣诗。
……灵魂就离开了肉体,
升向天堂,升向天堂……
有人死了。是谁呢?我竭力扭过头来,或许能看到装殓死人的棺材和插在他头旁的蜡烛。
……那里不再有黑夜,
那里永远灿烂辉煌……
我好容易睁开了眼睛。可是没有瞧见另外的人,除了他们俩和我,——这儿没有别人呀。那他们是在给谁作临终祈祷呢?
……这颗永远照耀的星辰,
就是耶稣,就是耶稣。
这是葬礼,毫无疑问,是道道地地的葬礼。他们在给谁送葬呢?谁在这里?只有他们俩和我。啊,是给我。也许就是在给我送葬?可是人们,你们听着,这是一场误会呀。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你们瞧,我不是正看着你们,还和你们说着话吗。快停止吧。别埋葬我。
如若有谁要我们长逝,
永久的安息,永久的安息……
他们没有听见。难道都是聋子?难道我说话的声音不够大?或许我真的死了,所以他们听不见我那不是从肉体里发出来的声音?可是我的肉体就在这里躺着呀,我在亲眼看着自己的葬礼。真是滑稽。
……把自己炽热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