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叶适生活时代的社会和思想背景
有宋一代,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学术繁荣时期。学术繁荣的标志,是学派林立,人才辈出,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宋代的这种百家争鸣局面,为此前的汉、唐所不能比拟,嗣后的明代也不能望其项背,只有先秦才可与其相比。王梓材、冯云濠在《校刊宋元学案条例》中说:宋、元儒异于明儒。明儒诸家,派别尚少,宋、元儒则自安定(按指胡瑗)、泰山(按指孙复)诸先生,以及濂、洛、关、闽,相继而起者,子目不知凡几。故明儒学案可以无表,宋元学案不可无表,以揭其流派。
(《宋元学案》卷首)制表虽是一个技术问题,但制表的必要性,反映了有宋一代学派关系的纷繁复杂。在北宋,除了上文所列的濂(周敦颐)、洛(程颢、程颐)、关(张载)诸学外,还有新学(王安石)、蜀学(苏轼、苏辙)等学派。到南宋,濂、洛、关学发展为闽学(朱熹)、湖湘学(张栻),通称为道学,又出现了心学(陆九渊)、婺学(吕祖谦)、永嘉学派(薛季宣、陈傅良、叶适)、永康学派(陈亮)等新学派,不同学派之间的论争更为可观,学术繁荣的程度超过了北宋。
南宋仅保有半壁河山,屈居于东南一隅,国力贫弱,时刻面临危亡之险,为什么在学术思想上反而繁荣呢?为什么其学术繁荣程度超过了汉、唐盛世呢?这是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的。这是由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极为尖锐,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交织在一起,并且不断激化,而民族矛盾处于主要矛盾,这样一些错综复杂的状况所决定的。一般说来,在我国封建社会,每当一个王朝出现,都有一个社会矛盾相对缓和,经济发展,社会和政治相对稳定的时期,历史上称为"治世"或"盛世",在这种情况下,在思想学术领域往往难以出现新的思想和新的学派。而在社会矛盾激比,各种问题充分暴露出来以后,一些善于深思的思想家才去探索问题、揭露矛盾,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出现新思想,甚至出现新学派。与以往朝代不同的是,南宋从一开始就是处于动乱之中,面临危亡之势,社会矛盾激烈尖锐,问题充分暴露,使得思想家们不得不去深入思考,思想学术繁荣就由此而生。
一、在屈辱"和议"下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
叶适生活在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政治和学术活动主要在孝宗到宁宗三朝。这段时间在政治上的特点是在屈辱"和议"下的相对稳定。由于南宋军民的抗金斗争,靖康之变到绍兴初年的那种战乱局面已成过去,南北对峙的局面已形成;但由于南宋统治者奉行对金的妥协投降政策,这种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始终笼罩在屈辱"和议"的阴影之下,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结合在一起,使南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难极为深重。在南宋,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交织在一起,民族矛盾是主要矛盾。对金的和、战、守问题是政治生活的主要问题。以和战而论,在叶适出生前有"绍兴和议",在叶适出生后,有孝宗北伐和"隆兴和议"以及宁宗朝的开禧北伐和"嘉定和议"。
"绍兴和议"是在抗金战争节节胜利的情况下进行的。有两次,一次成于绍兴八年(公元1138 年),一次成于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 年),都有宋对金纳贡称臣的内容,条件非常苛刻,而以第二次和议维持的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绍兴十一年和议,是在金完颜宗粥(兀术)南侵,宋军反击,取得了顺昌之捷(刘锜)和尚源之捷(吴璘等)、郾城之捷(岳飞)之后,宗弼通过其派往南宋的内奸秦桧实现的。高宗、秦桧为了求和,放弃了宋军经过艰苦战斗已收复的淮河以北的土地。宋帝向金称臣,每年向金纳绢25 万匹、银25 万两。绍兴十一年是南宋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这年不但接受了屈辱的"和议",为了保障"和议"的实行,高宗、秦桧还收了前线各大将的兵权,杀害了民族英雄岳飞,罢黜了抗金名将韩世忠,一大批反对屈辱"和议"的官员被罢职流放。如陈亮所抨击的,这是"忍耻事仇,饰太平于一隅以为欺"(《上孝宗皇帝第一书》,《陈亮集》第6 页)。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 年),高宗赵构实行"内禅",传位于太子赵昚(宋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是为孝宗。孝宗初即位,即起用主战派大臣张浚,主持北伐。宋兵由两淮北上,由于前线将领不和,造成符离兵溃,金兵乘机渡淮南下。南宋在秦桧余党汤思退主持下,与金议和。隆兴二年(公元1164 年)冬,和议成,宋帝不再称臣,金、宋二帝以叔侄相称;改"岁贡"为"岁币",银、绢各减5 万,分别为20 万两、匹;宋割四郡地,两国地界恢复绍兴和议原状。叶适回顾这次历史事件说:往者隆兴之初,聚重兵于淮水之上,使辅臣督之。方其未战也,天下交口而议其后;及其一战而不胜也,大兵溃散,飞檄告警,督师罢黜,而复与虏和矣。(《廷对》,《水心别集》卷九)
在当时,士大夫中主和者为多数,反对和议的是少数。但这个主和的多数并不能代表南宋军民的多数,如朱熹所说:"且若必以人之众寡为胜负,则夫所谓士大夫是和之多者,又孰若六军、万姓之为多耶?"(《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宋孝宗原是"锐意恢复"的君主,但在为数众多的主和派的包围下,进取之志逐渐减弱,终于不能有所作为。
在屈辱和议下,南宋人民受着宋金统治者的双重压迫和剥削。仅岁贡(隆兴后改岁币)一项,南宋每年派官吏军兵押送过境,途中费用自备,不堪其苦。入金后,不断地受金官吏刁难和勒索。"初交绢十退其九,以金人秤尺无法,又胥吏需索作难之故。数月后所需如欲,方始通融,然亦十退四、五。"实际负担远远超过"和议"规定之数。此外,每年宋金要互派正旦使、生辰使,宋使入金要纳大量财物,金使南来大肆勒索。如"正旦生朝遣使,每次礼物金器一千两、银器一万两、彩缎一千匹。又有脑子、香茶等物,及私觐香茶、药物、果子、币帛、杂物,莫不与焉。若外遣泛使,则其礼物等又皆倍之。又有起发副使土物之费。又有朝辞回程宜赐等费。若盱眙等军,在路四处应办南北贺正旦生辰,常使往回程八次,赐御筵每处钱一万八千五百余贯,而沿途应办复不预。若北使之来,赐予尤不赀焉。"连完颜宗弼(兀术)
也不得不承认:"江南累岁供需岁币,竭其财赋,安得不重敛于民。非理扰乱,人心离怨,叛亡必矣。"宋末周密认为:"开边之用固无穷,而和戎之费亦不易。"(《齐东野语》卷十二《淳绍岁币》)南宋统治者就是这样以大量的民脂民膏去讨好自己的仇敌,以求得在东南的苟安。
南宋的官僚、大地主在残酷刻剥人民的基础上,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而置复仇雪耻和中原人民的苦难于不顾。定都临安(杭州)后,以高宗为首的统治集团就大兴土木,营造宫殿,作长期偏安的打算。由中原南逃的贵族大家、官僚富户聚集临安,他们"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岁日,缓急倒施"(《宋史·汪立信传》)。诗人林升在《题临安邸》诗中,揭露了他们苟且偷安的情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南宋晚期文人罗大经也有类似的讽刺诗: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
(《十里荷花》,《鹤林玉露》丙编卷一)陈亮对南宋统治者这种"忍耻事仇,饰太平于一隅以为欺","乐其生于干戈之际,上下宴安"(《上孝宗皇帝第一书》,《陈亮集》卷一)的行径深恶痛绝。而叶适正是生于绍兴和议之后,亲眼看到隆兴北伐的失败和隆兴和议的实现。他的政治活动和学术研究,就是面对着这个现实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到了晚年,叶适又亲历了开禧北伐和嘉定和议。
宁宗(赵扩)嘉泰三年(公元1204 年)十二月,邓友龙使金,有人夜半求见,"且言金为蒙古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
邓友龙归告韩侂胄,且上倡兵之书,北伐之议遂起。"次年正月,"有劝韩侂胄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者,侂胄然之,遂定议伐金";又有浙东安抚使辛弃疾人见,"言金必乱必亡,愿属元老大臣备兵为仓卒应变之计",侂胄大喜。
郑挺、邓友龙等又"附和其说,侂胄用兵之意益锐"。(以上均见《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六)应该说,金外有蒙古之患,内有饥荒,说"必乱必亡",并非虚言,建议"以元老大臣备兵"以为"应变之计"也是必要的。问题在于当时南宋在屈辱的"和议"下苟安数十年,国力贫弱,内政腐败,人民困苦,兵情将怯;北伐恢复失地虽符合人民的愿望,但在并无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出兵,却是轻举妄动。当时主持北伐的韩侂胄是一个外戚、权臣,在政治军事上并无杰出才能,实不堪此重任。他不听有识之士的劝告,一意孤行,兴兵北伐。由于此举发生在开禧年间,史称"开禧北伐"。开禧元年(公元1205 年),韩侂胄加封平章军国事,下令各军密作准备。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宋军分四路出击。淮东一路,因有大将毕再遇比较能战,于四月取得了攻占泗州和附近四县的小胜。韩侂胄得到消息后,就请宁宗下诏伐金。诏书于五月下达,淮东一路郭倬所率五万之众在宿州城下溃败;其后其他各路皆败。十月,金兵分九路南下,深入两淮,江南震动。金主扬言:"径度长江,亦其时矣。淮南既为我有,临江为界,理所其然。"(《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六)与此同时,韩侂胃派往四川的吴曦叛宋降金被封蜀王。年底,两淮金兵被击退。开禧三年初,金主帅仆散揆病死军中,四川宋军杀吴曦平叛,战事渐趋平稳。但宋廷急于求和,史弥远(礼部侍郎)发动政变,袭杀韩侂胄,双方罢兵议和。嘉定元年(公元1208 年)和议成,宋帝与金帝改称侄伯;宋增岁币绢、银各三十万匹、两;犒军钱三百万贯;函韩侂胄首至金;双方疆界如旧。可见,嘉定和议的条件更为苛刻。南宋后期文人罗大经曾评论说:开禧之举,韩侂胄无谋浪战,固可罪矣。然乃至函首以乞和,何也?当时太学诸生之诗日:"晁错既诛终叛汉,于期已入竟亡燕。"此但以利害言耳,盖未尝以名义言也。譬如人家子孙,其祖父为人所杀,其田宅为人所吞,有一狂仆佐之复仇,谋疏计浅,迄不能遂,乃归罪此仆,送之仇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
(《函首诗》),《鹤林玉露》乙编卷二)罗大经是个道学家,他认为复仇本身是合于"义理"的,韩侂胄之罪在于"谋疏计浅",杀韩并函首送金以乞和,是不合"义理"的。这是对嘉定主持和议的投降派的有力斥责,也与元代修《宋史》把韩侂胄列入《奸臣传》,与蔡京、秦桧为伍的不公正做法根本不同。
开禧北伐的失败和嘉定和议的屈辱,再次暴露了南宋朝廷的腐败。
南宋人民不仅受金兵南侵的残害和屈辱和议的刻剥,也受南宋地主官僚统治集团的压榨。宋南迁后,皇室、贵族、官僚、地主、商人掀起了兼并土地的狂潮,南方的地主也和官府通同作弊,乘战乱中土地簿籍丧失之机,抢占农民土地。秦桧在溧水县永丰圩(今属江苏高淳县)一地就占田10 万亩,此外在金陵也"田业甚富",有永宁庄、荆山庄等。张俊占田接州连县,年收租米60 万斛。杨存中仅楚州(今江苏淮安)宝应县占田就有4 万亩。绍兴府鉴湖地区农民开辟湖田2300 多顷,都被豪族强占。淮南驻军开垦荒地,被将领占作私人庄田。韩侂胄被杀后,朝廷没收韩侂胄、陈自强、苏师旦等的田产归官,每年收租米70 多万斛。南宋土地兼并的激烈程度,大大超过了北宋。
南宋的赋税剥削也十分苛重。正税(夏秋二税)以外的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层出不穷。从北宋未年开始到南宋,每次兴兵,就加税,军事罢后,加税不减,这样越积越多。"正税之外,科条繁重。""税米一斛,有输及五、六斛;税钱一千,有输及七、八千者。如所谓和籴米,与所输正税等,而未尝支钱。它皆类此。"(《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二)和籴原是政府用低价向农民证购粮食,但后来变成无偿交纳。此外杂税还有经总制钱(多种杂税总合向地方摊派)、月桩钱、折帛钱、和买、预借、科配等名目。到孝宗时,杂税己达正税的九倍。南宋建国之初,朝廷收入不满1000 万贯,到高宗绍兴二十七年(公元1157 年)猛增到6000 万贯,到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 年)又增到8000 万贯。南宋统治区不到北宋的三分之二,朝廷的剥削收入,却已超过北宋(北宋初1600 余万贯,神宗时最高达6000 万贯)。
如朱熹所说:"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
由于土地兼并使大量农民破产,官户、寺院、农村上户有免税的特权和逃税之法,沉重的赋税负担就完全落到下户自耕农和佃客身上,加速了他们的贫困比。加上沉重的地租和高利贷剥削,使得南宋社会阶级矛盾日益激比,社会危机十分严重。
南宋人民在宋金统治者的双重压迫剥削下无法生活,不断举行起义以反抗南宋统治者的黑暗统治。建炎四年(公元1130 年)荆湖南路洞庭湖地区农民在钟相、杨太领寻下的起义是规模最大的一次。钟相向农民宣传:"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以此作为起义的纲领。
这次起义历时六年,到绍兴五年(公元1135 年)被张浚、岳飞以精锐军队镇压下去。从公元1130-1140 年,在江西、湖南、福建等地还有王宗石、彭友、陈颙、王仓、邓宁等领导的农民起义,都被南宋朝廷派兵镇压。绍兴和议后,又爆发了"管天下"、"满山红"、俞一、杜八子、何白旗等领导的农民起义。在孝宗统治时期,又有李金、赖文政等领导的农民起义,以及陈峒领导的湖南少数民族起义。从南宋一建立,农民起义就接连不断,地域广泛。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起义有的是反抗官府、豪绅的迫害和压榨,有的是反对南宋统治者的投降政策。如钟相的儿子钟昂原来曾率部赶到南京(今河南商丘)
勤王,准备抗金。只因高宗君臣妥协投降,决计南逃,遣散各地勤王军,钟相才举旗起义。后来伪齐派人联络杨太"联合灭宋",杨太断然拒绝,撕毁伪齐官诰,并杀了伪齐说客三十五人,表现了坚定的民族气节。南宋政权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调集抗金主力军镇压农民起义。对外求和和对内镇压都表现了南宋政权的反动和腐败,而农民起义是南宋政权黑暗统治和转嫁金统治者民族压迫的结果。
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交错,社会危机严重的情况下,人民苦难深重,封建统治受到威胁,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在知识分子中普遍存在着忧患意识;以屈辱的和议为代价而换来的社会的相对安定,使知识分子也存在着强烈的受压抑感。这种忧患意识和受压抑感,是激发当时知识分子深入思考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的直接动力。社会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通过它们而折射到各种思想家的思想上,因为各自的社会地位、阶层、社会经历、所受的教育、所承接的传统等的不同,而形成了各种不同的思想体系,分成了各种不同的学派,提出了各种解决社会危机的方案。各种不同的观点之间发生了接触、撞击、论争、吸收、融合等,使得南宋的思想学术界空前活跃起来,出现了学术繁荣的时期,而在孝宗乾道、淳熙年间,形成了高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