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是黑旋风李逵的后代
——李翰祥:《三十年细说从头》
1948年9月22日。
北平的初秋,天穹上布满了一团又一团灰黑色的雨云。一阵阵凉风吹拂着位于北平西郊“圆明园”废墟上的几株枝桠参差的古槐,发出尖厉的啸音。大朵的雨云越压越低,似有一场骤雨将至之势。就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有一位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独自走进了这座在八国联军纵火焚烧下变得满目疮痍的废园里来,进行最后的辞别。他,就是已被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除名的青年李翰祥!
“明天……我就要离开北平了!”李翰祥魁梧的身材,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他来到那几根孤零零的汉白玉石柱子下面,脚下是一片碎石瓦砾。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定定地凝望着那罗马式的石雕柱头,透过那几根残柱的缝隙,李翰祥可以望见头顶上那一方乌云翻滚的阴霾苍穹。他对即将到来的秋雨毫不介意,因为此时他面对着昔日辉煌的西洋楼“远瀛观”遗址,心中骤然间升起了一股无法遏制的仇恨怒火。
李翰祥双目如炬,他似乎从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子上,发现了往日的圆明园盛景。他早就从史书上了解到这座“万园之园”的过去。1747年乾隆皇帝传旨意大利画家郎士宁、法国传教土蒋友仁和王致诚等人,在这里仿效西洋建筑,绘制了“远瀛观”的蓝图。不久,大兴土木,招雇全国的能工巧匠,凿石伐木,建造成巧夺天工的“大水法”、“远瀛观”和“观水法”等西洋建筑。同时又配上康熙在世时为这座皇家园林所构筑的“曲院风荷”、“万方安和”及“杏花春馆”诸景。李翰祥知道,也正是自康熙皇帝始,经由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等六位清帝之手,历经一百五十一年的漫长光阴,方才建成东方世界最璀璨的明珠,即由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组成的圆明园。
“不久,浓烟直冒,渐渐冲向天空,……当白天慢慢过去,烟雾逐渐加大,并且越来越密,飘飘荡荡,仿佛一片大的云彩,罩盖北京。同时又像一场可怕的大风雨将要来临!……”李翰祥翘望着长空中的阴云、狂飙,眼前仿佛又出现1860年在这里烧起的那把冲天的大火。“殷红的火焰,映在从事放火的兵士们脸上,使他们看起来仿佛恶魔一样,虽是毁坏了他们所不能恢复的东西,却洋洋自得地觉着很是光荣!……”当年英国一位侵略者所留下的文字,使年轻的李翰祥感受到了那场罪恶的大火的无情。
突然,刺目的闪电划破了阴黑的天穹,旋即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长雷滚过李翰祥的头顶。顿时,滂沱的大雨倾天而降。
李翰祥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雨之中。他的头发,他的蓝而发白的学生装,顷刻之际被那大雨淋得精湿。他那国字型血气方刚的脸膛,正在接受暴雨的冲刷。但是,李翰祥没有退缩,没有畏葸,更没有到不远处的古槐树下去寻求避雨。他在心中正在喃喃地默念着这样的话:“古老的北京,你在帝国主义列强们的风刀霜剑之下,已经变得满目伤痕。那些祖上流传下来的几多古老文化遗产,都在腐败的清朝政府手中,被外国恶势力所蹂躏、伤害和掳掠!……我明天将去上海求学了,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时间很长,总之,北京,我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但愿我重回北京的时候,所见到的将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新北京!……”
长雷在雨空中再次轰响,更猛烈的大雨倾盆而下……
大导演李翰祥--第一章 北京,我回来了
第一章 北京,我回来了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秋天,那是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1948年
9月23日。
好吧,人各有志……翰祥,一个人只要有天赋,有意志,迟早会成功
的。你去香港吧……
1978年初秋。
当一架由香港启德机场清早起飞的大型波音客机飞!临北京的上空时,正是这座古都的正午。
临窗坐着一位身材魁梧,脸膛黧黑的香港客人。他浓黑的眉毛,高鼻阔口。虽然他的衣饰显出了在港生活多年的洋气,但是仔细打量他,却不难发现他有着北方大汉那种率直亢爽的豪气。他就是在港台地区遐迩闻名的著名电影导演李翰祥!
此时,李翰祥那宽边眼镜后面闪动着的两只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正透过椭圆形的机窗口,贪婪地俯瞰着机翼下闪现的古都北京。五十二岁的李翰祥情不自禁地喃喃叹道:“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秋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1948年9月23日。今天我又是在秋天里回来了!眨眼之间整整过了三十年啊,古都,我终于回来了!……”
1926年农历三月初七(4月18日)出生在东北辽宁锦西的李翰祥,早在他刚刚三岁的时候,就随着他那位在旧军队里当军需官的老父亲,从锦州乘火车出了山海关,来到了古老的北平。那时的李翰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小稚童,他是在这座古都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西城的北魏胡同小学和市立三中,是李翰祥就读的地方。李翰祥在客机窗口俯瞰越来越近的北京,他暗问:从前那些令他梦索魂牵的四合院,如今是否还在呢?
“你就是李翰祥吗?”在李翰祥的记忆里,引唤出一条40年代北平所常见的曲折胡同:狭窄、幽深,小路两厢均是些青砖垒砌而成的一座座小四合院。沿着那条小胡同往深处走去,便是东总布胡同十号——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几幢灰褐色的楼房隐蔽在几棵枝桠繁茂、绿荫匝地的古槐背后,李翰祥便在这里有幸结识了著名画家徐悲鸿。他记得那是他刚进艺术专科学校的第三天,一位身穿灰布夹袍、颀长伟岸的长者突然来到了他的课桌前。长者的手里拿着一幅前一日自己在素描课上的习作《北平的什刹海》,严峻的目光里透出一抹慈爱与关切。
长者俯下身来凝望着刚满十九岁的李翰祥问话。李翰祥认真地点一下头,不回话。因为那时他还不认识来人就是由南京来北平担任这所艺术专科学校校长的徐悲鸿。
“听说你正在市立三中读高二,为什么不等到毕业,就忽然转到这儿来了呢?”徐悲鸿深邃明澈的眼睛里闪射着炯炯的光芒。显然他是因为那张《北平的什刹海》的静物素描,无形中对素描的作者李翰祥发生了颇为浓厚的兴趣。他说:“凭着你的学识,本来可以读完高中,又可以升到北大或者清华、燕京这类名牌大学里去深造的嘛,可是你却鬼使神差地中途来艺专插班,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李翰祥感到徐悲鸿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甚至他根本就不习惯在众目睽睽的场合遭到一位陌生长者的盘问,所以他执拗的性情发作了,挺起胸口说:“我来艺专,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我是因为从小就喜欢美术才下决心来这里的!……”
“哦?你情愿为热爱美术而牺牲一切?”徐悲鸿虽然面色严峻,但是他的心里已经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位脸膛黧黑,有一双虎生生大眼睛的北方青年。他将一只大手拍在李翰祥的肩上,说:“从这幅你交上来的习作上,不难看出你确有素描的功底和习练绘画的天赋。只是不知你来艺专以前,都临摹过谁的作品?……”
“临摹?我从来没有临摹过其他人的作品!”李翰祥不假思索地说道:“但是,我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的画儿!……”
徐悲鸿越发对这位两眼炯炯有神,头脑中有自己独立见解的新学生发生了兴趣。他问:“说说看,你都喜欢什么人的画作?”
李翰祥如数家珍般地说:“我很喜欢北宋著名山水画大师范宽的作品,特别是他晚年留下的山水精品《雪景寒林图》,更是令人羡慕。他所画的水墨雪景,别具风韵。山头遍作寒柯,通幅并无一棵杂树,嶙嶙峋峋的山石也皆雨点皴为之。而且范宽的山水气势雄浑,意境幽远,实在是上乘之作。当然,元代的黄公望的山水图卷也并不逊于范宽!……”
徐悲鸿眼睛豁然一亮,万没有想到年仅弱冠的李翰祥,居然对古代中国画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便问道:“黄公望一生所作山水画很多,不知你都喜欢他的哪些作品?……”
李翰祥娓娓说道:“黄公望所能流传今日的无非是《快雪时晴》、《九峰雪霁图》、《丹崖玉树》和《富春山居图》几幅。不过这些珍品大多珍存在皇城禁苑,我一个学生又怎么能见到。我能有幸从一册《画谱》上见到的赝品,就是那张《富春山居图》了!……”
“哦?”徐悲鸿不能不对李翰祥刮目相看了,说:“黄公望的山水画究竟妙在何处?以致你将他排在北宋大家范宽之上?”
李翰祥说:“古人说:画品即人品。学生所以喜爱黄公望的画是因为敬重他的人品。谁都知道黄公望是元初大书画家赵孟頫的外甥,黄公望多得赵孟頫的启蒙。《录鬼簿》中所记:黄公望之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然而他的品性高人一筹,那就和赵孟倾一样,纵然有奇才在胸,却不为功名官禄所动,毕生将精力献于作画上。所以,我视黄公望的画作高他人一筹!……”
“好好,有志气!”徐悲鸿欣然含笑,频频颔首,说:“中国画当然是国之瑰宝,作为中国人当然要首先喜欢中国画才对。李翰祥,你既然情愿为学画献身,就不仅应该习练国画,还要习练外国人美术精品之长。却不知你对西洋画是否也有兴趣?……”
“您所说的西洋画就是通常所说的油画吗?”李翰祥觉得徐悲鸿已经开始与他以平等的语气来探讨艺术,所以他忘却了自己此时的学生身份,振振有词地直抒胸臆:“我所喜欢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特别是威尼斯派画家提香所绘的《阿克塔奥之死》。还有鲁木斯的油画《蒂雅娜和她的伙伴将出猎》,以及慕尼黑女子肖像画廊里的数十幅传世珍品,不能不说西方的画家也有独到的功夫!……”
“李翰祥,你喜欢荷兰的画家梵·高吗?他的作品如何?”徐悲鸿已经忘记了他是在与一位新进校的学生谈话,俨然与一位学识渊博的挚友在谈论学术。在一刹那间,他不能不为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里新收入这样一位有才智的学生而激动不已。
不料李翰祥却固执地将头一摇,说:“先生,恕我直言,我并不喜欢梵·高的作品,因为他是位抽象派的画家,尽管他在世界上很有影响,可是我无论如何对他的作品喜欢不起来!”
“你的口气很大。须知世界级的博物馆如果收藏梵·高的一幅油画,也要出干余美元的。”徐悲鸿觉得敢于直言道出不同见解的李翰祥纯真而可爱。他接着又问道:“那么,中国人所画的油画你喜欢吗?……”
“我很景仰的是徐悲鸿先生的《抚猫人像》!那是他1924年的作品,画上的女人和小白猫,线条粗犷却又描画逼真,我很喜欢!”李翰祥大声地说道。
“你……”徐悲鸿立刻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李翰祥会当众点出他的那幅公开在报刊上发表出来的油画新作《抚猫人像》,本来他还想继续与这位才华横溢、性情爽朗的学生多谈多论,但是见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与作品,不知为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门去了。
李翰祥怔在那里,情不自禁地环顾左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方才都在埋头作画的男女学友们都停下笔来,以陌生的惊诧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他……是谁?”李翰祥询问四座。
学友们面面相觑,彼此缄默不语。忽然,有人叫道:“他就是徐校长!……”
“徐先生?原来是您呀……”李翰祥如梦方醒,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方才与他面对面谈论西洋画的中年人,原来就是他仰敬已久,此次情愿弃学业而来投奔学画的大师徐悲鸿。他先是呆然木立,后来他意识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跑出门来,朝已经走远的徐悲鸿追去。
李翰祥品学兼优。深得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徐悲鸿的垂青和教师们的喜爱。
徐悲鸿所以看重李翰祥,当然决不仅仅因为他的绘画技艺高人一筹,更重要的是看重他的人品。如果没有他到北平艺专后不久所发生的“沈崇事件”,如果没有随之而来的北平各界反内战、反饥饿的盛大示威游行,那么,年轻而习画天赋颇高的李翰祥,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画家,或许不会离开徐悲鸿先生与他所主持的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也绝不会改行去投奔影剧圈。自然,李翰祥也就不可能由养育他的古都北平,辗转上海,前往香港。
1946年12月24日夜。
国民党统治的北平雪后奇寒,朔风凛冽。人夜不久,一位名叫沈崇的北京大学先修班的女学生,在东长安街附近的“平安电影院”看罢《民族至上》的电影,独自一个人沿着寂静的雪路回亲戚家去投宿。就在沈崇途经东单大操场时,不幸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威廉·皮尔逊和华伦·普利查相遇,在积雪皑皑的大操场上,女学生沈崇奋力与两个凶煞的美国水兵拼搏,终因体力不支惨遭两士兵的残忍蹂躏。
沈崇事件发生后,舆论大哗。受害者曾向北平美国驻华海军陆战队第一军事法庭提起诉讼。但是,该法庭以种种手段包庇美军在东单大操场施暴的行径,激起北平教育界,继而引起全国民众的强烈愤慨。
“同学们!沈崇是我们的同胞姐妹,现在她惨遭美国水兵的强奸,是我们民族的耻辱。现在北京大学向我们艺专发出了紧急文告,我们决不能坐视!”李翰祥在艺专学生的集会上登台激昂讲演。在学生们的同仇敌忾中,李翰祥当场被大家公推为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学生自治会的主席。
当天晚上,李翰祥率领艺专的学生浩浩荡荡地来到北京大学。在那座历史上有名的“红楼”前举行盛大集会,振臂高呼口号,声讨美军的残暴罪行。李翰祥登上讲台,高声地朗读学生们用血泪所写下的诗章:
在中国的土地上,
两个美国兵,
把一个中国的女大学生
拖去——强奸了!
凉血的才不愤怒,
奴性的才不反抗!
……
李翰祥和北大学生会一致通过三项决议:(一)严惩暴徒及其主管长官;(二)驻华美军最高当局公开道歉,并保证撤退前不得再发生类似非法事件;(三)要求美军立即退出中国领土!
12月30日,北平寒风凛冽。李翰祥及其所领导的艺专学生会,率领所有艺专男女学生参加了由北大学生会所领导的盛大示威游行活动。李翰祥不愧为一位北方大汉和热血男儿,他以惊人的胆略率领示威队伍,从沙滩经东华门、王府井,高呼口号来到帅府园北平军调处执行部楼前示威。
“严惩肇事凶手,美国军队立即从中国滚出去!”李翰祥胸臆间热血奔涌。在他的带动下,一阵阵震耳的悲愤怒吼声响彻云霄。当日下午,北平天空阴暗。在呼啸的北风中,李翰祥和他的艺专学友们,紧跟着北大、清华、燕京等大学的示威队伍后面,高举旗帜,从军调处执行部来到东单广场——女大学生几天前遭受美国水兵残暴蹂躏的地方。在这片积雪皑皑的土地上,李翰祥等激愤的学生们举行了声讨大会。附近围观者已达数万人。在寒风中李翰祥带领学生们齐声高唱《打倒美军》的歌曲,朗诵了献给沈崇的诗。
1946年的圣诞夜,
当我们的“公仆”们,
正在灯火辉煌的庙堂内,
开鸡尾酒会款待友军,
畅饮着中国老百姓鲜血的时候,
你代替了两万万中国的姐妹受难了,
你代替了四万万中国人民受难了!
李翰祥跳到沈崇受害的积雪坡坎上,声泪俱下地大声朗读他心中用血写就的诗篇:
卖国求荣的媚外者说:
“这是怪你自己,
谁让你一个女孩子在晚上出去?”
粉饰大平的老爷们说:
“小事一桩!”
丧心病狂的人们说:
“她是共党……”
这不是你个人的耻辱,
不是你个人的不幸,
可耻的该自杀的不是你,
而是那些卑躬侍奉洋人的奴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