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
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
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
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
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
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
个烧饼,算是一顿。
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
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
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
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分,
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象这初夏的天气,
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
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钉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
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
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以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
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
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
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
“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巾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
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
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
为了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
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
酒到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
我有句话,老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
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处,
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
“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
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
“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
‘进’过,是个白丁。哪里来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吗?”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
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象扬州的盐商,
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
平坐,否则就不算“缙绅先生”,育事上得公堂,要跪着回话。再有一种,
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
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这
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象
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不此之图,而况
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岂不是没出息?
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
“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
个‘盐大使’。”
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决非假话,随即笑道:“唷!失敬,
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
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
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
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然后抽签分发到某
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
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
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
“改捐个什么‘班子’?”
“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
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呢?”
“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
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
“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
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
呢?”
“总得五百两银子。”
“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再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