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年长的男客是弗朗茨·博施先生,一战老兵,普拉绍夫数家工场的经理,合法非法的都有。他还是舍纳的“经济顾问”,在克拉科夫城内也有商业利益。
奥斯卡很是鄙视博施和舍纳、楚尔达这两个警察头子。可是,跟他们合作却是保住他自己扎布洛西工厂的关键,所以他经常给他们送礼。男客里奥斯卡觉得有点痛痒相关的只有尤利乌斯·马德里瑞施,普拉绍夫集中营内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老板,还有就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雷蒙德·蒂奇。马德里瑞施比奥斯卡和司令官格特先生年轻一岁左右。他有魄力有胆略,又有仁爱之心,若要给他集中营里靠囚犯发财的工厂辩护的话,我们只需提出一点:他工厂里雇用了近四千名囚犯,也就等于保住了这四千人的性命。雷蒙德·蒂奇四十岁出头,瘦弱、孤僻,不喜交际,在这种场合能溜就溜,他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成卡车地为他的囚犯偷运食品(光这一条就够他在蒙特卢皮赫监狱、党卫军监狱或是奥斯维辛蹲一辈子了),对马德里瑞施言听计从。
四位女客都比任何一位男客都年轻,精心梳理的头发,身上都穿着昂贵的晚装。她们都是克拉科夫城内的高等妓女,德国人波兰人都有。有的是这里晚宴的常客。之所以有四个,是便于两位校级军官从容挑拣。格特的德国情妇玛约拉在他举行这类欢宴时通常都待在城内的公寓里。她将格特的晚宴视作男人的场合,因此对她敏感的神经而言是种冒犯。
毫无疑问,两个警察头子和司令官都以他们的方式很喜欢奥斯卡。不过他身上还是有种怪怪的东西。他们宁肯将这种怪异归结为他的家族起源一笔勾销。他是苏台德苏台德地区位于捷克、波兰和德国交界处。德国人——就他们而言就像阿肯色之于曼哈顿,利物浦之于剑桥。有迹象显示他不能算是思想纯正,不过他出手阔绰,从他那里可以源源不断得到各种稀有日用品,他还能手持酒杯,表现出松弛有时甚至是粗豪的幽默感。他是你会隔着整个房间朝他微笑、点头的那类人,可要是你马上跳起来对他过分殷勤就没有必要,甚至有欠明智了。
那两位党卫军军官注意到奥斯卡·辛德勒的入场,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四位姑娘中间激起的战栗。在那个年代认识奥斯卡的人,都会说起他那种从容的磁性般的魅力,女人对此尤其招架不住,凭借这种魅力他简直无往而不胜。那两个警察头子楚尔达和舍纳这时注意辛德勒,可能是为了赢得女客的注意。格特也趋前一步跟他握手。司令官跟辛德勒个头相仿,三十出头就这么肥胖本来就显得不正常,现在又加上他的个头,那感觉就更加突兀了,仿佛一个高大的运动员身上硬贴了厚厚一层肥膘。他那张脸看似完美无缺,只是眼睛里闪着酗酒贪杯的亮光。司令官开怀痛饮的本地白兰地,数量着实惊人。
不过,跟普拉绍夫和党卫军的经济天才博施先生相比,他还是小巫见大巫。博施先生顶着个紫红的酒糟鼻;本当属于他脸上血管里的氧气,多年来似乎都跑去滋养酒精里的亮蓝色火焰了。辛德勒朝他点头致意,心里明白博施今晚上又要照旧诈他一笔了。
“欢迎我们的工业家,”格特低沉的声音隆隆做响,然后他正式向在座的几位姑娘做了介绍。勒斯纳兄弟俩这时候正在演奏施特劳斯,亨利的目光只在他的琴弦和最空旷的屋角间徘徊,莱奥则低头冲着手风琴键盘微笑。
辛德勒先生正被一一介绍给女客。辛德勒先生一边吻着姑娘们抬起来的手背,一边忍不住可怜起克拉科夫的这些个打工女郎,因为知道待会儿——等打打闹闹嬉笑调情开始之后——打闹也许会留下鞭痕,调情也可能打穿她们的肉体。不过,一喝醉就会成为虐待狂的阿蒙·格特上尉,起码现在还是个模范的维也纳绅士。
饭前的闲谈还是老一套。肯定会谈到战争,一边是SD头子楚尔达向一位高个儿德国姑娘保证,克里米亚半岛已经安全拿下,一边是党卫军头子舍纳跟另一位姑娘说起他在洪堡认识的一个男孩子,一个很体面的小伙子,党卫军中的高级军官,在游击队轰炸琴斯托霍瓦的一家旅馆时被炸断了双腿。辛德勒则跟马德里瑞施和他的经理蒂奇聊着工厂的业务。这三位企业家之间存在真正的友谊。辛德勒先生知道小蒂奇为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囚犯非法购买黑市面包,而且大部分资金是马德里瑞施自掏腰包。这是最起码的人性,因为照辛德勒先生的观点,他们在波兰的利润实在惊人,哪怕最根深蒂固的资本家都能心满意足,拿出点钱多买些非法的面包是理所应当的。就辛德勒而言,跟军备物资监管局——负责为德军所需的一切日用品进行招标、签定合同的机构——的合同已经使他成为巨富,早就超越了他的远大抱负:成为他父亲眼里的成功者。可不幸的是,据他所知肯经常花钱买黑市面包的就只有马德里瑞施、蒂奇和他,奥斯卡·辛德勒。
在格特即将招呼大家到餐桌前就坐的时候,博施先生走到辛德勒跟前,不出所料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将他引至两位音乐家正在演奏的门口,仿佛希望勒斯纳兄弟俩无可挑剔的旋律能遮没他们的谈话。
“生意不错吧,我看,”博施说。
辛德勒朝这人微微一笑。“您不是看到了吗,博施先生?”
“的确如此,”博施道。博施当然已经看过“重要军备物资委员会”的正式公报,宣布合同签给了辛德勒工厂。
“我是在想,”博施把脑袋凑过来说,“照您目前的兴旺发达,这毕竟是建立在我们前线一系列普遍的胜利之上……我是在想,您是否愿意做出一点姿态。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做个姿态。”
“当然,当然,”辛德勒道。他觉得一阵作呕,又要被人利用了,不过同时还有一种迹近快乐的感觉。警察头子舍纳的办公室已经利用其影响两次使奥斯卡·辛德勒免受囹圄之苦。他的全体职员很乐意继续增加砝码,确保下一次仍能化险为夷。
“我不来梅的姑母家被炸得一干二净,可怜的老家伙,”博施道。“一干二净!他们的婚床。餐具柜——她全套的迈森瓷器和陶器。我在想您能否匀一点厨房用具接济接济她。是不是能给个锅或是两个——你们DEF生产的那种大个儿炖锅。”
辛德勒先生兴旺发达的企业大名叫Deutsche Emailwaren Fabrik(德国搪瓷厂)。德国人简称其为DEF,不过波兰人和犹太人管它叫埃玛丽娅(Emalia)。
辛德勒先生说,“我觉得这应该没问题。您是希望直接把货托运给令姑母呢,还是由您来转交?”
博施连笑纹都不见一丝。“我来转交,奥斯卡。我想附上张小卡片。”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