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岳南先生来到我的寓所,携来《陈寅恪与傅斯年》书稿,嘱我看后提些意见。我虽是九十八岁的老人,精力不济,但面对这部撰述陈、傅两位恩师,并插有堂兄何思源青年时代与陈、傅二师一起留学欧洲相交甚笃的图片和文字,百感交集,遂未作推辞,决定先读为快。书稿翻阅一遍,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两位大师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既然作者有此盛意,借此机会,说一说陈、傅二师对我的栽培和教诲,顺便写下一点读后感言,算是对两位恩师的纪念,以及对作者岳南先生为此付出心血与汗水的答谢吧。
我是1931年冬认识傅先生的。1931年暑假,我考上北京大学,进入史学系。我的堂兄何思源(仙槎)写信给傅先生,请他做我的保证人。他们是五四时期的同学好友,后来又一起在欧洲留学数载。我于一个晚上持信去看他,那时傅先生住在西城内平安里往东不远再往北的一个胡同里,好像是厂桥胡同吧。
傅先生热情接待了我,和我谈了大学应如何学习,并嘱我两句话:“一定要学好古文,一定要学好外语。”说来惭愧,我一生既没有学好古文,也没有学好外语,但越来越觉得学好古文和学好外语的重要,时时想起傅先生这两句话,念念不忘。
傅斯年先生有学术心,也有学术事业心。他北大毕业后留学欧洲,回国后在中山大学教书,不久就在中山大学创办了“语言历史研究所”,这是1927年秋天的事。1928年10月,傅斯年又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的基础上,筹备建立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成立后他出任所长,一直到1950年去世。他的社会、政治领域的职务千变万化,名堂甚多,但史语所所长这个职务却是他一直担任到底的。他以史语所为基础,对中国近代学术事业作出了很大贡献,中国的历史、语言研究由此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特别是田野考古工作,可以说是到傅先生与李济、梁思永等那一代人手中才成为科学的,小屯殷墟的考古发掘是傅先生和史语所同仁建立起来的最早的科学工作。傅斯年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二十三年中,为中国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学培养了众多人才。新中国成立后,一大批在这方面有贡献的学者,大多都受过他的培养。因而在这一领域,傅斯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傅先生是北大培养出来的,也是著名的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对北大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在他一生的事业中,除了创办史语所,对北大的贡献也功不可没。抗战前,傅斯年除了担任史语所所长,还兼任北大历史系教授、文科研究所所长等职务。我在北大读书的那四年,和傅先生接触不多,但听过他讲的中国古代史课程。他讲西周史,处处有新意,有创见,使人开阔眼界,开阔胸襟。听他的课,很佩服他广博的学问和深厚的功力。前几年,美籍华人、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教授称赞傅先生是一位历史天才,他的《夷夏东西说》一篇文章奠定了他的天才地位,并说此文与董作宾的《甲骨文断代研究例》,是他所看到的有创始性和突破性的最好的两篇文章。在我看来,傅先生除了这篇名满天下的雄文之外,在他身后留下的有关中国古代史的文字中,我更看重《周东封与殷遗民》、《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而后乃东迁》、《姜原》,以及《论所谓五等爵》等篇章。这些文章的好,不在于篇篇掷地有声,而在于它们和《夷夏东西说》一样,都是有创始性和突破性的大手笔与天才之作,只有大手笔和真正的天才,才能写出这般具有史识、史见,震古烁今的光辉篇章。
陈寅恪与傅斯年 文前部分 序一:独为神州惜大儒(2)
我说傅斯年是我的老师,这老师不是泛泛的老师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恩师。1935年我从北大毕业,他邀我去史语所工作,我没有去,而是赴日本读书。抗战爆发后,我回国在重庆编杂志,写社论,在机关里混。后来失了业,中英庚款董事会拨发一部分专款协助一些人员在国内做研究工作,我请傅先生推荐我,取得了中英庚款协助,研究魏晋南北朝史。我有了收入,一家三口生活得以维持。
1944年,何思源大哥回山东任山东省政府主席,要带我回山东做官。当时我正在国民党中央训练委员会任编审,该会的负责人是段锡朋,段与傅斯年先生同为“五四运动”时期学生领袖,为人精明苛刻。我原已不想再在训练委员会待下去,但也不愿去山东做官,我还有自知之明,自知做官是最无能的。抗战后期论政之心已倦,极愿回书斋生活。我去看傅先生,说我愿去史语所念书。傅先生说:“毕业时就约你来,你不来。”就这样我进了当时已搬迁到四川南溪县李庄镇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在李庄,我和傅先生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只是我同所内大多数学长、学弟一样,对傅先生是又尊敬又拘束,用三个字来表达,那就是“敬”、“怕”、“亲”。所谓敬,大家对傅先生的学问没有不是满心尊敬、佩服和崇拜的;对于怕和亲,说老实话,傅先生的性情不同常人,极易冲动、暴怒,像个孩子,因而大家对他既怕又亲。正像董作宾所说:其实傅先生对朋友,对同仁,原是一片赤子之心,同仁爱他之处也在此,但年轻人的“敬”和“怕”却又压住了他们的“亲”。或许这便是当时的内在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