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月初,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绿装,无数的杨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奇境;在许多清幽的花园里,人们很难相信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大屋顶外边,还有一个劳苦的、饥饿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国侵略的中国。在这里,饱食终日的外国人,可以在自己的小小的世外桃源里过着喝威士忌酒搀苏打水、打马球和网球、闲聊天的生活,无忧无虑地完全不觉得这个伟大城市的无声的绝缘的城墙外面的人间脉搏——许多人也确实是这样生活的。
然而,在过去的一年里,就连北京这个绿洲,也难免那弥漫于全中国的战斗气氛的侵袭。日本征服的威胁,在人民中间,特别是在愤怒的青年中间,激起了盛大的示威抗议。几个月以前,我曾经站在那弹痕累累的内城城墙下,看到上万名学生在那里集合,他们不顾宪警的棍棒,齐声高呼:“一致抗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分割华北的要求!”
北京的全部砖石屏障都阻挡不住中国红军试图穿过山西向长城挺进的这一惊人之举引起的反响。这次远征号称要对日作战,收复失地,但未免有些唐·吉诃德味道,立即被蒋介石总司令的十一师精锐新军所拦截,但是,这却阻止不了那些爱国学生,他们不怕坐牢,也不怕可能丢脑袋,大批走向街头,喊出了那被禁的口号:“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抗日救国!”
一天午夜,我登上了一列破败不堪的火车,身上有点不舒服,可是心里却非常兴奋。我所以兴奋,是因为摆在我面前的这次旅行是要去探索一个跟紫禁城的中世纪壮丽豪华在时间上相隔千百年、空间相距千百里的地方:我是到“红色中国”去。我所以“有点不舒服”,是因为我身上注射了凡是能够弄到的一切预防针。用微生物的眼睛来看一下我的血液,就可以发现一支令人毛骨悚然的队伍;在我的臂部和腿部注射了天花、伤寒、霍乱、斑疹伤寒和鼠疫的病菌。这五种病在当时的西北都是流行病。此外,最近还流传着令人吃惊的消息,说淋巴腺鼠疫正在陕西省蔓延开来,陕西省是地球上少数几处流行这种风土病的地方之一。
而我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西安府。这个地名有“西方平安”的意思,是陕西省的省会,要从北京向西南做两天两夜劳累的火车,才能到达陇海路西端的这个终点站。我的计划是从那里向北走,进入位于大西北中心的苏区。在西安府以北大约一百五十英里的一个市镇——洛川,当时是陕西红区的起点。洛川以北的地区,除了公路干线两旁的几个狭长地段以及下文将要提到的几个地点外,已经全部染红了。大致说来,陕西红军控制的地区南到洛川,北到长城;东、西两边都以黄河为界。那条宽阔的浊流从西藏边缘往北流经甘肃和宁夏,在长城北面进入内蒙古的绥远省,然后曲曲折折地向东流行许多英里,又折而向南,穿过长城而构成陕西、陕西两省的分界线。
当时苏维埃活动的地方,就在中国这条最容易闹灾的河流的这个大河套里——陕西北部、甘肃东北部和宁夏东南部。这个区域同中国诞生地的最初疆界差不多相符,真可谓历史的巧合。数千年前,中国人当初就是在这一带形成统一的民族的。
第二天早晨,我观察一下我的旅伴,看见一个青年人和一个面目端正、留着一绺花白胡子的老人,坐在我对面呷着浓茶。那个青年很快就跟我攀谈起来,先是客套一番,后来就不免谈到了政治。我发现他妻子的叔叔是个铁路职员,他是拿着一张免票证乘车的。他要回到离开七年的四川老家去。不过他不能肯定究竟能不能到家。据说他家乡附近有土匪在活动。
“你是说红军吗?”
“哦,不,不是红军,虽然四川也有红军。我说是土匪。”
“可是红军不也就是土匪吗?”我出于好奇心问他。“报纸上总是把他们称为赤匪或共匪的。”
“啊,可是你一定知道,报纸编辑不能不把他们称作土匪,因为南京命令他们这样做,”他解释说。“他们要是用共产党或革命者的称呼,那就证明他们自己也是共产党了。”
“但是在四川,大家害怕红军不是像害怕土匪一样吗?”
“这个么,就要看情况了。有钱人是怕他们的,地主、做官的和收税的,都是怕的。可是农民并不怕他们。有时候他们还欢迎他们呢。”说到这里,他不安地望了那老人一眼,那老人坐在那里留心地听着,却又显得并不在听的样子。“你知道,”他接着说,“农民太无知了,他们不懂得红军不过是要利用他们。他们以为红军说话是当真的。”
“那末他们说话不是当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