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出生的孩子,长到十五岁,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他先依父亲指示,表面上买了船票到日本进修,没多久即想尽办法从日本再搭船到上海,投奔祖国修读中文学校。我的外公,正如同一个时代的赖和、杨逵2,不甘屈身于日本殖民地下当二等公民。二十岁的他,不仅毫不迟疑地投身祖国,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他富有的盐商爸爸,知晓此事,发一份假讣闻电报,内容简单无比:“爸爸死了,回家奔丧。”外公匆忙收拾行李,边搭着船边哭着下跪,望向台中故乡的方位。直到抵达基隆码头,见到来接他的长工,才知晓这是父亲制造的骗局。
我与外公并不亲,他在我四岁时,一人孤独地坐在椅子上,气绝身亡。从“二二八”发生,蒋介石派廿一师至台开始屠杀,外公避躲南投山区。至身亡断气,时间约莫长达十四年。这十四年里,他最好的朋友杨逵入狱火烧岛;他最疼爱的七弟,因着他的关系,担任谢雪红秘书,不过二十一岁的男孩,永别了父母家乡,逃至大陆,终身音讯渺茫。外公躲过了一时屠杀浩劫,却躲不过终生的自责与悲怆。晚年的外公夜里哭喊弟弟的名字,有时则像发了疯,大叫“有人要抓我”。白天他逃不过心灵的煎熬,经常大赌,赌到家里数十万现金,只剩不到一万。
我的外婆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无法理解大时代的残酷。目睹家道一夕之间崩落,人生第一次愤怒地高声责骂不负责任的丈夫。外公就在外婆的骂声中肺病发作,吐了满身的血,血喷满地,染红了这个家庭从此不祥之路。自此外公一个人住在客厅隔出的小屋里,美其名曰避免传染家人,实则是整个家对他的回避。
外公虽过世,我仍活在他的影子里。我在他留下的樟木大书桌上写功课,磨老砚台;或躲桌脚下,啃读张爱玲的小说。有时会听到关于外公的闲言闲语,外婆从不说清。阿姨们曾说晚年外公曾拿菜刀警告他的女儿,“谁嫁给外省人,不如把她剁给猪吃了。”但外婆又说,他像神经病,老爱秀没人听得懂的上海腔国语。在我家收藏古董的和室空间里,有一只宋朝的青瓷碗,另有一只日本大漆器盒里装着来自大陆的银制小盘、贝壳小鱼、铜器古董,还有小时候我无法分辨好坏的卷轴国画。外公独占的书房有中文书籍,中文杂志;墙上挂着一幅李石樵的人像画,现在若留着,大概值数千万吧。外婆说,李石樵每喊穷,外公就买他一张画,来家里的客人谁喜欢了,就送谁。
杨逵晚年遇着我,听说我是何集璧的外孙女,高兴地抓着我的手,说当年外公与朋友创办台湾第一本文学杂志《台湾文艺》时,外公力排众议坚持非找杨逵当总编辑不可;外公为此特地上山找着了砍柴的杨逵。杨逵说,没有我的外公,就没有《送报夫》这些小说的发表。
外公好友中,还有一位着名的医师作家赖和。他们共同在《台湾文艺》发表文章,外公天赋稍差,只写随笔,笔名“何光天”。我说外公文笔不够好,少了朋友们的文采,杨逵却替外公开脱,说他中、日文兼着学,坏了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