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福布斯·纳什(John Forbes Nash.Jr.),数学天才、理性行为理论创立者、富于幻想力的一部思想机器,已经和他的同样是数学家的来访者一起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那是1959年春季一个工作日的傍晚时分,虽然才是5月,天气却很热,令人不太舒服。纳什颓然坐在医院会客室一角的椅子上,身上随意穿着的那件尼龙衬衫,松松垮垮地盖在他的没有系皮带的长裤上。他的魁梧身躯现在就像一个布娃娃一样缺乏活力,他的线条优美细致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呆呆地盯着哈佛教授麦基(George Mackey)左脚前方不远的一点,几乎一动不动,只是不时拨弄一下垂落到额前的长长黑发。麦基正襟危坐,被沉默压得透不过气来,并且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会客室的所有门都上了锁。麦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尽量使语气温和,但听上去仍有些愠怒, “你,一个数学家,”他开始说道,“一个致力研究理论和逻辑证明的人,怎么能相信外星人正在给你发送消息呢,怎么能相信你被来自太空的外星人选中,要来拯救世界呢,怎么能……”
纳什终于抬起头,用类似某种鸟类或者蛇一样冰冷而不动声色的目光,紧紧盯着麦基。 “因为,”他慢慢地回答,带着温和适度的南方人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气,好像自言自语一般,“我的有关超自然生物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的方式,是和我的数学思想一样的,所以我会认真对待。”
这个来自西弗吉尼亚州布卢菲尔德的年轻天才,英俊,傲慢,而且非常古怪。他在1948年闯入数学界,在以后的十年里以对人类理智的信心和对人类生存的悲观忧虑交织而闻名。纳什证明他自己是一用卓越的几何学家格罗莫夫( Mikhail Gromov)的话说——“下半个世纪最引人注目的数学家”。策略博弈、经济竞争、计算机建筑学、宇宙的形状、虚构空间的几何学、素数的神秘,动用了他的广阔的想象力。他的想法属于那种非常深奥而又完全出人意料的类型,无疑会推动科学思考进入新的方向。
关于天才,数学家哈尔莫斯( Paul Halmos)写道,“有两种类型,一种就像我们大家一样,只不过更加卓越,而另一种就明显具有非同寻常的智慧的灵光。我们都能跑,其中一些人可以在5分钟里跑完2千米,但是我们中间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可能取得足以和巴赫(Bach)伟大的G小调赋格曲媲美的成就。”纳什的天才就属于那种神秘的类型,更容易使人联想到音乐和艺术,而不是全部科学的老祖宗。这不仅仅是指他的头脑运转更加灵敏,记忆力更加出众,或是他更能集中精力。事实上,直觉的火花稍纵即逝,不能用常理解释。就像伟大的数学直觉大师黎曼(Georg Friedrich Bernhard Riemann)、庞加莱(Jules Henri Poincare)、拉马努金(Srinivasa Ramanujan) -样,纳什先看到一个幻象,然后才开始构筑耗费心力的证明过程。不过,即便他可能愿意尝试解释某个令人震惊的结论,对于那些企图跟随他的逻辑的人而言,他所选择的真正途径却始终是一个谜。20世纪50年代就在麻省理工学院认识纳什的纽曼(Donald Newman)曾经这样描述他: “其他人通常会在山上寻找攀登顶峰的道路。纳什却干脆爬上另外一座山,再反过来从那个遥远的山峰用探照灯照射这座山。”
没有人比纳什更对原创力着迷、更蔑视权威,也没有人认真妒忌他的罕见的独立性。早在青年时代,他的身边就已经出现20世纪的科学泰斗——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冯‘诺伊曼(John von Neu-mann)和维纳(Norbert Wiener),但是他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学派,不是任何人的门徒,基本上是在既没有引导者,也没有跟随者的状况下前进。在他所做的从博弈论到几何学等多个学科的几乎所有工作之中,他对广为接受的知识、公认的方式以及根深蒂固的规律都抱怀疑态度。他差不多一直是独立工作,依靠自己的头脑。通常他一边散步,不时用口哨吹出巴赫的作品,一边进行思考。纳什掌握的数学知识,主要并非来源于学习其他数学家已经取得的成果,而是自己重新发现这些成果中蕴藏的真理。他迫切希望取得一鸣惊人的成就,因此从不松懈,随时准备捕捉真正重大的问题。 当他全神贯注地思考某个新的难题时,会留意到那些精通这个领域的人早就放在一边的细节,那些人这样做要么是因为天真幼稚,要么就是刚愎自用,而他不一样,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已经精通某个领域。即便是在学生时代,他对旁人的怀疑、疑虑和嘲笑的漠视就已经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纳什对理性以及纯粹思维的力量抱有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坚定信念。这无论是对一个非常年轻的数学家而言,或是在计算机、空间旅行和核武器的新时代看来,都是如此。爱因斯坦就曾经责备他居然想不学物理学就修正相对论。他的偶像是牛顿( Newton)和尼采( Nietzsche)这样的孤独的思想者和超人。计算机和科幻小说使他着迷。他把计算机称做“会思考的机器”,认为它在某些地方比人类优越。他一度被药物可能提高体力和智力水平的主意所蛊惑,而由超理性生物组成的异类通过自学能将所有感情置之度外的念头也曾使他上当。他的难以控制的理性使他愿意把生活中的决策,比如上第一部电梯或者等下一部、应该把钱存在哪个银行、应该接受哪一份工作或者要不要结婚,统统转化为利弊的计算以及与感情、习俗和传统分离的算法或数学规律。即便是别人在走廊里随口同他打声招呼这样的小事情,也会在他那里引发一个令人颇为恼火的问题:“你究竟为什么要向我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