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974年的秋天,在落叶萧条之中,顾准的生命走到了终点。
在过去的两年多里,他经常咳血,并伴有低烧,但是医生一直把这些症状当做支气管扩张来治疗。10月的一天,吴敬琏陪他去反帝医院(即北京协和医院)看痰液培养的结果,化验单和X光片一出来,居然已是肺癌晚期。
因为顾准是戴帽老“右派”,医院不敢收他住院,只把他放在急诊室外的走廊上。顾的新四军老战友,也在经济所工作的骆耕漠得悉了这一消息,十分焦急,这时的他因为青光眼已接近双目失明,而且戴着“叛徒”的帽子,具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身份,但他仍然挣扎着摸出家门,沿着墙角赶到医院,找到总部的党委书记杨纯—一个当年在他和顾准手下干过的“红小鬼”,好歹才让顾准搬进了病房。
顾准一开始对病情并不了解,一次,医生查房,用英文说出“癌症”一词,他才自知末日降临。
当时,那场“文革浩劫”似乎还没有任何终结的迹象。就在秋风萧瑟中,顾准把44岁的吴敬琏叫到病房,冷静地说:“我将不久于人世,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气管堵塞说不出话来,所以要趁说得出话的时候与你作一次长谈,以后你就不用来了。”在这次长谈中,顾准认为中国的“神武景气”是一定会到来的,但是什么时候到来不知道,所以,他送给吴敬琏四个字—“待机守时”,他说,“时机不到,你想报国也没有用,没有这种可能性。还是要继续我们的研究,把中国的问题研究清楚,那样才能对国家提出有用的意见”。
他还提到正在狱中的孙冶方,说,“我是见不到他了,但是我知道他的为人,他绝不会是汉奸。所以只要没被整死,他就会出来。出来的时候,你帮我向他致意”。
顾准还立下了遗嘱。他把自己的遗稿分为两部分,其中“有关希腊史部分交给吴敬琏同志”。这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思想家对另外一个思想家的衣钵相传。
12月2日,吴敬琏去医院陪顾准。到了晚上八九点钟,顾准的呼吸极其艰难,气管几乎已完全堵死,每呼吸一口氧气都要拼尽全力,额头、脖子的青筋毕现。医生见他实在痛苦,被迫给他服用了安眠药,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吴敬琏一直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大概到了11点的样子,吴敬琏已经有点迷迷糊糊,顾准突然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打开行军床休息”。
这是顾准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吴敬琏打开行军床躺下不久,就听到很响的动静,护士们乱作一团,医生在为顾准做心脏按摩,但顾准没再醒来。
几个小时后,吴敬琏和一位护士一起,亲手把顾准推进了阴冷的太平间。他日后回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疾恶如仇却又充满爱心、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神伤……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冷,觉得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顾准就像是一点点温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光亮。”
据周南回忆,吴敬琏凌晨骑自行车回到家后,脸色特别苍白,先是一言不发,接着号啕大哭,久久不止。周南与他相处半个多世纪,这是吴敬琏第一次痛哭流涕。
就在顾准去世的8天后,1974年12月10日,哈耶克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获颁当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这时,那场“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1975年4月10日,在秦城监狱坐了7年牢的孙冶方突然被宣布“释放”。他问监狱长:“当时为什么抓我?”答:“不知道。我们只管犯人,不管案情。”再问:“今天为什么放我?”答:“不知道。我们不管缘由,只管执行命令。”
孙冶方回到经济研究所,刚一下车,他站在车门边就对前来迎接他的人们说:“我是一不改志,二不改行,三不改变观点。”当时,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领导仍是江青的亲信迟群,孙却毫不在意。上面让他写检讨反省材料,他挥笔道,“个人恩怨我从不计较,理论上的是非一定要弄清楚,符合真理的观点一个也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