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妈妈!就要画脸了。”
“怎么,还没画完,亨利?昨天不是刚画过吗?”吐鲁斯—劳特累克伯 爵夫人阿黛尔穿着衬架支撑着的长裙子,边说着把刺绣放在膝盖上,微笑地
望着蹲在前面草地上的小男孩。“妈妈和昨天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嘛。鼻子、 嘴巴、颚……”亨利长着一头蓬乱的黑鬈发,一双会说话似的褐色眼睛在那
小小的瓜子脸上显得过大了点,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水兵服,打开写生簿, 斜拿着铅笔,瞪着双眼,一付认真的神情。利利,可爱的利利!这孩子是我
的一切。失意、悔恨、孤独,什么都由他给补偿了。
“画唐就可以了,偏要……”
“已经画过二次了。”亨利瞅了一下桌底下那只鼻子搁在前脚上,正在 打盹的名叫唐的戈登猎犬。
“而且它正在睡觉,睡着时什么表情也没有。还是画妈妈好,本来妈妈 就漂亮嘛。”
伯爵夫人故意作出一付受宠若惊的神情:“那好吧,我就给你当模特儿 吧,不过,只当五分钟,多一分钟也不行。”说着,她用极优美的手势脱掉
了宽沿帽,露出了红褐色的、光泽照人的秀发。头发从正中分开,齐耳处被 梳成双翅膀模样的发型。
“哟,是兜风的时间了。约瑟夫马上就要来了。今天会去哪儿呢?” 亨利没有回答。铅笔在写生簿上飞快地移动着。
这是一八七二年九月,一个阳光明媚、宁静的下午,身边摊着一些常用
的东西,母子俩沉浸在无人干扰的亲密无间的短暂的幸福之中。周围是一片 宽阔的、绿茵茵的草地,暖洋洋的太阳当空照着。小鸟在窝边唱歌,一会儿
又像有什么急事儿似的、匆匆忙忙地飞走了。透过筱悬木微黄的树叶,可以 看到残留着炮眼的中世纪城堡的黑影。尖尖的塔楼、胸墙,狭窄的尖顶窗,
在太阳光下闪烁着光辉。
刚才,一位身穿蓝制服、胖胖的“吐阿莫士老人”来整理过茶具,态度 傲慢诚然是个名门望族的管家。他带着多米尼克来的。这是个参加工作年数
不长、仅工作了十二年、大约是五十八岁的人。过了三分多钟,马尔蒙蒂内 姑妈叠起报纸,文雅地笑了笑说:”我还要去写几封信。”说着,走了出去。
她的话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到晚餐前是午睡的时间。这位被叫做“姑妈”的女 人,并不是谁的姑妈,而是七年前来访,说定一周后就走,而后来又留了下 来的远亲。
今晚,会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马夫进来通知,伯爵夫人的马车已经准 备好了。因此,虽说简单,但正式的晚餐,就由穿着制服、年老的佣人来准
备了。用餐的地方是个幽暗阴森、空空大大的饭厅。那儿挂着看了会令人难 受的挂毯,还挂着长长一排穿着盔甲的祖先们的肖像。祖先们威严地俯视着。
用过饭后的点心和水果,小伯爵就揉着眼睛上了宽宽的楼梯。一跨进卧室, 妈妈就来了。她在床边讲故事给他听。她常讲耶稣曾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乔
治·德拉克洛瓦的故事:第一次十字军远征的故事:特别是曾祖父的爷爷—
—雷蒙四世的故事。吐鲁斯伯爵率领着基督教徒骑士,占领了耶路撒冷,从
邪恶的土耳其人那儿拯救、保护了救世主的墓地,等等……。讲完之后,吐 鲁斯-劳特累克夫人吻了吻亨利,最后爱抚地却又非常困倦地告别道:“晚安,
亚当!”顺手替孩子往上拉了拉毯子,把盖被往褥子下面掖了掖,然后依恋 地瞅了孩子一眼,离开房间回隔壁卧室去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灯一盏盏地熄灭了。于是,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的 城堡,又会像几世纪以来一直那样的,被夜幕所笼罩。
“今天会去哪儿呢?”吐鲁斯-劳特累克夫人又说道。
“从前的窑场,或是圣安教堂吧。” 夫人一个劲地点头说去哪儿都行。心里的痛苦,使她那恬静的脸色变阴
郁了。太可怜了,利利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将是最后一次兜风了。人生也许就 是不断地离别吧,又无法占卜出明天的命运。亨利坐着马车,奔驶在山间小
道上,身体靠着手执缰绳的伯爵夫人,嘲弄着后面马车厢里沉默寡言、抱着 胳膊的约瑟夫,两眼炯炯有神,环顾着四周。这种情景也许冉也不会有了。
这是人生给人最初的残酷打击。精心编织起来的感情之布,被扯断了一根线, 不久又扯断了一根,以后又是一根,这样卜去,布就不复存在了。这如同男
孩儿和母亲的感情吧。这孩子也要离我而去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要动!”亨利大声地提醒她。
“现在正在画嘴巴,这可是最难画的地方。” 她又一次眯着眼睛,凝视着他那躬着背的小小身体。看的太入神了,无
意中咬疼了下唇,她皱了皱眉头。亨利这种非常喜欢画画的性格又是从谁那 儿遗传下来的呢?一入神就什么也不顾的固执劲,那种渴望得到母爱和赞扬
的欲望:玩得好好的,突然扑到母亲怀里的这种心灵渴求,怎么会有这种性 格的呢?一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孩子的母亲,也会时时感到疑惑不解。
以前不是觉得他似乎不是画画的材料,他对其它事情更感兴趣吗?不过,昂 首挺胸说要与船长,这不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吗?
所以这画画也许只是一时的兴致,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淡漠的吧。 这样一想,她才觉得有些可以理解了。
“妈妈,你好像说过,我曾说过要画幅牛送给大主教的。’”“就是给 那个来吃晚饭的胖老头,是吗?”
“不是来吃饭的,是我们请他来的。”接着,伯爵夫人用亨利熟悉的、 严厉的声音加上一句说:“可不能把大主教叫做胖老头啊。”
“不过事实上,是那样的嘛!”亨利不服地眼睛朝上,骨碌碌地转着。” 他真有吐阿莫士爷爷那么胖?”
“他是位献身于上帝的人,是个圣人。所以,我们在他的戒指上亲吻, 尊敬地回答:‘是,大主教……不,大主教。’”“不过……”
“这件事就不谈了。”夫人不愿谈这些,于是就连忙接着说:“那好像 是你弟弟利萨儒受洗礼时吧。”
“弟弟,我有个弟弟?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回天堂去了。那孩子只在人间逗留了三个多月。”
“是吗?!……”亨利从心底里感到失望。一会儿又问:“那么,为什 么要接受洗礼呢?”
“要上天堂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要接受洗礼。”
“我也要接受洗礼吗?”
“当然。”2.亨利的母亲阿黛尔夫人亨利是那么地好奇。不过,一会儿 又专心致志地画起画来。“那么,我死后也会去天堂的。”亨利充满自信地
说。对孩子来说,被召到天堂去,绝不是件什么快事。
“也许能去的。……如果不是个好孩子,衷心爱戴上帝的话。”“我可 不要。”亨利断然拒绝。“我喜欢妈妈,我无法做到从心底里热爱上帝。”
“快别这么说,亨利!”
“不过,那是真的!”亨利注视着母亲。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夫人看着 那认真的目光,感到胸中充满着难言的激动。“我喜欢妈妈。”
她两手放在膝盖上,凝视着亨利。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想因为他的固执 而原谅他。不过细想起来,也真可怜,要命令一个天真的孩子去爱从来没有
抱过他,也没有替他掖上盖被的上帝,这实在是件难以做到的事啊。
“知道了,妈妈也爱你啊。亨利!”不这么说,亨利是不会舒心的。“可 是画牛的事,我告诉你当时的情景,你可不要插嘴。那是四年前,你还只有
三岁,非常非常的小。……”
夫人用温柔的低音,给亨利讲了他早忘了的弟弟受洗礼时的情景。“仪 式完了之后,大主教让人们进圣具室,在教区的名册上签名。这时,一直很
听话的亨利说,‘我也要在大本子上签名。’大主教说,‘哦,字也不会写, 又怎么能签名呢?’于是你就说,‘那么我画一头牛。’”可是亨利对于这
些往事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对肖像开始了最后的润饰。一会儿,他指着 画,得意地笑了:“啊,总算完成了。”(劳特累克幼年时画的这幅画,现
在被收藏在阿尔比美术馆)。”
“喂!妈妈,不到五分钟吧。” 夫人满面笑容地欣赏着:“太好了,是个真正的画家了。”说着,把写
生簿放在长凳上。
“利利,来,坐到妈妈身边来。” 亨利急忙坐到长凳上。只有母亲才叫他利利。而且不是经常这样称呼他
的。人与人之间,会有些达成默契的秘密的。譬如,母亲只有在表扬他弥撒 时守礼仪,数数能数到一百,或者要告诉他一件不太愉快的大事时,才这么 称呼他。
“你已经七岁了。”夫人对靠着自己而坐的亨利说,“不是想当一名船 长航海在世界各地吗?画狮子、老虎、野蛮人吗?”
亨利不安地点了点头。夫人紧紧地搂住深感不安的亨利,像是要减轻一 点对他的打击似的。“你已经七岁了,到上学的年龄了。”
“上学?”亨利感到难以形容的不安,机械地重复道。
“什么上学,我不想去。”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必须要去。小孩儿都要上学的。”她的手摆弄 着黑黑的鬈发,“在巴黎有所名叫封丹纳规模很大的学校。好孩子都在那儿
读书,大家在一起愉快地玩耍。真是好极了。
“不过……我还是不想去学校。” 他的眼里含着泪,一点儿也不明白母亲说的事。然而,他已模模糊糊地
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已经开始崩溃。坐在马车上兜风:跟着妈妈或马尔蒙 蒂内姑妈学习:在小马驹的马鞍上坐着和约瑟夫并驾齐驱去远处蹓跶:去马
厩画马童:在公馆的走廊上和马内特一起玩捉迷藏,亨利感到这一切都将不 复存在了。
“嘘……”阿黛尔用手指捂在亨利的嘴上,“好孩子是不撒娇的,不能 哭,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孩子是绝不哭的。”阿黛尔一边让他擦干眼泪,擤
擤鼻涕,一边教育他要像第一次率领十字军的曾祖父的爷爷雷蒙四世那样, 永远乐呵呵地勇敢战斗。
“另外”,阿黛尔又补充道,“约瑟夫和马内特也一起去。”
“真的?!” 听了这话,亨利有些振作起来了。
马内特是母亲小时候的奶妈。矮个,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脸上 布满皱纹,牙全掉了,嘴唇一吸,看上去就像没有嘴巴一样。她从早到晚在
公馆里忙来忙去,白色的头巾像翅膀似地吧嗒吧嗒地飘动着。她在自己的房 里纺纱时,常让亨利坐在搁脚的地方,大声激昂地给小亨利唱普罗旺斯民歌。
有约瑟夫去,亨利心里有了依靠。他就像吐阿莫士老人、院子里的筱悬 木、饭厅里的肖像画一样,总是伴随在身边。他不常笑,但是那带有花形图
案的草帽,配上白色的马裤,穿着蓝色的马车夫上衣的形象,倒是画画的素
材。而且约瑟夫还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不仅如此,”阿黛尔接着说,”到了巴黎,你还会见到一个人……你 猜是谁?”她故意不回答,让亨利想了想,然后说:“可以见到爸爸!”
“真的?可以见到爸爸了吗?” 这样,一切全都变了,爸爸真好。每次爸爸回到公馆,亨利就把学习抛
之脑后了。什么作息时间表全都不需要了。生活变得充满生机,带有一种冒 险的色彩。古城堡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乱七八槽的骑马靴声、大声傲慢的谈
话声震得房子都要晃动起来。爸爸扬鞭远行,回家后给亨利讲马,讲狩猎, 讲战斗。这些令人兴奋的故事使亨利感到有种难以言状的快活。
“一起住在爸爸的公馆里吗?”亨利两眼发亮地问。
“在巴黎是不住公馆的,住饭店或是美丽的公寓。可以从阳台上眺望大 街。”
“不过,是和爸爸住在一起吧。”亨利再三问,语气中流露出稍稍的不 安。
“是的,至少是住一段时间吧。我想爸爸会带你坐马车去布洛涅森林的,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森林。林中有个湖泊。到了冬天,可以滑冰。巴黎的冬天
要下雪。另外爸爸还会带你去马戏团。那儿有真的狮子、丑角、象,还有旋 转木马、木偶戏。”亨利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张大了嘴,听入了神,忘了擦
掉的眼泪在睫毛上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