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不相信眼泪
我能控制自己,毕竟见过世面,经历过很多失败了,在公开场合,我 知道该怎么做,尤其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还要回答记者不愉快的提问,我必须说得有理有节。那天,我先接受日本 TBS 电视台采访,到会晚了,我 一进会场,有记者就问我:“郎教练,你今天输给韩国队心里一定很怨?”
因为在场的国际排联的人也都认为中国队胜韩国队应该没有问题。我没有对“怨不怨”作正面回答,我说:“韩国队是一支非常强的队伍,而且,是一 支有特点的队伍,在上一届的世界锦标赛上也取得很好的成绩,是第四名,我们和韩国队较量,一直不是占有绝对的优势,而这场球是韩国队这几年来 发挥得最好的,我们首先要祝贺她们,相比之下,我们在技战术的运用以及思想的准备上面,都不如韩国队那么充分,打韩国队我们虽然有把握,但到 了关键时刻反而怕输,精力没有集中在球上,是思想问题导致了技术的发挥。相反,韩国队有输的准备,干脆放开打,反而打得轻松。从比赛中,我们看 出运动员心理的微妙变化,实力并不是绝对的,如果两强对阵,就看临场的处理和发挥,谁发挥得好就能取胜,以弱胜强的例子是很多的。”
新闻发布会开到 10 点多,我又召集教练班子先碰头,统一思想,我的 话很踏实、很坚决:球可以输,人不能输,进不了前四,第五也要争,不到最后一场球,不到最后一局球,不到最后一分球,我们决不能放弃!连夜我们再召开全队会议。会议的气氛始终很沉重、很压抑,形势一 下子变得如此严峻,哪个队员的心里不追悔莫及?吴咏梅很自责,一边讲一边哭,她是队里比较强的一个副攻手,她说对方把她看得很严,她没有发挥 好,更主要的是,对困难准备不够。孙王月也一直在抹泪,认为自己没带领好大家,只有几个新队员说, 问题在于二传分配球不合理,听到这样的话,打二传的何琦也哭了。
我先让队员们讲,最后,我做总结,我说得比较严厉,我对她们说:“现 在,我不要求你们考虑名次,特别在困难的时候,要做到有难同当,团结一 致。”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防止“身落万丈”的悲 剧重演。1994 年世界锦标赛是前车之鉴,那时候也是一场交叉球,也是输给韩国队,队员没有了斗志,结果一泻千里。
痛苦的鹿儿岛之夜
队员们都休息了,我仍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呆呆地看着已经什么也看不 见的海,还有“活火山”,心里像着了火,仿佛这鹿儿岛上的“活火山”,真 的爆发了!
给队员们说了那么多话,把心里最重的话都说了,而这些话好像就是 我的心、我的血。话说完了,我觉得自己也掏空了,留给自己的只是心在痛,扭伤的膝关节还在痛。 吃了两颗救心丸,还有止痛片。我膝关节的伤是最重的,为我做手术的医生,打开我的膝关节都吓一跳,医生说,我膝关节的磨损程度,已经像 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尽管我的肌肉很年轻。膝关节已经动了三次手术,平时走路都得特别当心,用力稍稍不当,立刻肿起来,一瘸一拐的,像个半残废, 心里很痛苦。浪浪不懂事的时候,看我走路的样子,会笑话我,那时候,她一见我高兴,就会像头小鹿似地朝我扑过来,我就紧张,怕膝盖吃不住力, 也不敢抱她,现在,浪浪大了,有朋友来约我们跳舞、滑雪,她马上会说:“我妈妈不能去,我妈妈腿疼。”我才 40 岁,到了 60 岁怎么办? 这几年常常生病,确实干得很辛苦,最主要的是晚上睡不好。回来执教,全国人民的重托都压在身上,队伍的情况又不理想,工作特别费心,心 累。白天训练,一到球场,我教练的脑子就开始转动,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个别队员,你一不看她,她就少使点劲,你得看着她,还得点她, 她练累了,你还得想办法调动她。尤其是封闭训练时,一到晚上,我要带队员看录像,队员分组看,星期一是二传,星期二是主攻,星期三是副攻,但 是,我得天天陪着看,每个组都要帮她们分析。我脑子里全是球啊,有些队员的技术问题过不了关,我半夜里会坐起来想问题:孙王月的拦网问题怎么 治?根据李艳的动作结构,她的扣球用什么办法使她有所改变?一天到晚就是这些解决不完的问题,就是躺着也很少睡着,睡眠质量差,每天都处在朦 朦胧胧的状态中。尽管,袁指导对我说,他当教练时也累,但一关灯必须睡觉,命令自己不再想问题,抓紧休息。他能做到,我怎么命令都不行,做梦 还在想,梦里都是球。我对袁指导说:“你的承受力还是比我强,看来,我
做不了教练,我心事太重,哪个队员技术长进不大,或者,哪个队员情绪不 好,我都会苦恼,特别苦恼。”
长期积劳,体质便明显下降,经常发高烧,血压低,脖子一动就头晕 恶心。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我感到难受、无助。我的宿舍不朝阳面,开着窗也黑乎乎的,房间年久失修,屋角的墙皮斑斑驳驳地往下掉,平时忙,不注 意这些,一生病,情绪低落,我想得很多:回来的生活条件这样差,生了病,也没有相爱的人来坐一坐、陪一陪,或者,有女儿在身边叫我一声妈妈。我 什么也没有。再往远里想想,身体垮了,以后回美国,没有能力抚养女儿,女儿只能跟着她爸,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落到这一步,我该怎么办?看看 周围的人,譬如我姐姐朗洪,人家也不干什么大事业,平平稳稳地过日子,该过节过节,该下班就下班,下班到家,有丈夫、有女儿,老少一起生活, 心宽体胖,多好。
可我呢,丈夫没有了,女儿也不在身边,我和周围的人形成了那样大 的反差,这使我心里的渴望格外强烈,渴望健康,渴望家庭,渴望爱情,那是最美满不过的了,哪怕做个家庭妇女,有健康,有家庭,就是幸福。可是, 我这个郎平有什么?虽然有不少人羡慕我:郎平,你一个女人,要去世界上拿冠军、拿亚军,多么伟大。我伟大在哪里?我就是肯付出罢了,把自己统 统贡献出来,如果 1995 年不回来,说不定我又成家了,和别人一样地过日子,尽管普普通通,但生活实实在在。
当然,身体好了,这些在生病时比较灰调的想法便烟消云散。尽管身 体常常出问题,但这个事业没干完,我不会倒下,我挺坚强,病一好,又忙碌起来,队里的工作又斤斤计较,一点都不肯马虎。
“特别倔强、特别认真,郎平从小就这样。”郎洪评价郎平,自有姐姐的 角度,“我就挺能认错的,郎平不这样,她要是认为自己没错,死活不承认。 她做事又特别认真,不管干什么,干了就一定要干好。我们俩小时候往相册 上粘相角,挣零花钱,一大盒才给一角六,我们俩晚上偷偷地粘,不敢让我妈知道。我干活比较糙,郎平看我粘得不好,一个个都给挑了出来:你这不 行!我说,一两个没粘好怕什么,那么多呢,谁还给你一个个检查?她不干,非让我返工,她自己就粘得特别认真。”
太认真,一丝不苟,郎平才“心累”。谈到郎平的“累”,性格稳实的 郎洪,神情便忧郁起来。“事情一多,你看她老心事重重的,跟她说话,她似听非听。只有打完比赛,她才高兴,去商店买这个、买那个,俏皮话也多 了。”
郎平心累,还因为她对人对事太细致,无论打球、执教,无论做母亲、 做妻子、做女儿,担当任何一个角色,她都不肯粗糙,不肯将就,总想尽力
做得完美、完善。但是再完善、再完美,也难以保证打球不输、感情不败。 人的感情是一部历史
打完亚特兰大奥运会,又拼了整整两年,本想,这次世界锦标赛打进 前四,我真的可以告别球场,没想到,这个“别”,还没那么好告。可是,我的身体,我的心理,还能不能继续支撑下去?打预赛就障碍重重,后面还 有古巴队,还有俄罗斯队,还有巴西队,强队林立,还会出现怎样的险情?
软软地倚着栏杆,我突然感到一阵很无助的孤独,好像从山顶滚落到 深深的峡谷,耸立四周的是悬崖、是峭壁,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来拉我,我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地往上爬,我觉得浑身软弱无力,心跳、心慌。以前, 这样的心跳、心慌,往往是在半夜里做梦突然醒来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哪里?身边没有人,无依无靠,像在一座大山里, 很冷,很空,心,没着没落的,仿佛迷失了,很可怕。这样的空白停留几分钟,意识才会苏醒。但这会儿的“空白感”分明不是梦,我很清醒,是醒着 的孤独。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就像面对这夜色茫茫的大海,无言无语,没有人能对我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