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新传 《淮南子》与汉初政治斗争
1.建元初年的意识形态辩论
《淮南子》(即《淮南王书》又称《淮南鸿烈》)是西汉初叶淮南王刘安命手下宾客集体撰作的一部奇书。刘安是汉武帝刘彻的叔父。此书杂采战国以来除儒学以外的百家之言,主要是黄老道家言论。包罗万象,从天地开辟、宇宙洪荒到黄老养生之术,无所不及。但表面上,却似乎丝毫未涉及当时的政治与时局。因此,古今论者,都以为这是一部杂驳斑烂的
纯学术之书。
此书撰著于景帝一朝的后期,而于汉武帝刘彻即位之初的建元二年进献于朝廷。
后人读此书,无不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意在求仙访道博采黄老言的道家之书而已。而黄老道则为汉初文景以来所尊之官学。殊不知,此书乃是建元初年间激烈政治斗争和意识形态辩论的产物。
汉初意识形态论争的焦点是主张尊王攘夷的儒法家(宗荀子及今文公羊学派),与主张因循旧制、“萧规曹随”无为而治的黄老道家之争。从现代的观点看,前者主张国家主义,后者主张自然放任,即自由主义。
2.汉武帝一度危在旦夕
建元元年(b.c140)刘彻登基,时年仅16岁。他一登基即重用主张加强王权的儒士出任将相。准备采纳文景时期大为失意的贾谊、晁错一派的政治主张,即对内削弱诸侯、加强中央,对外则抗御匈奴。刘安撰作《淮南子》,其所针对的,就是初登基的汉武帝刘彻。刘彻志在尊王攘夷,削诸藩,破匈奴,实施“大有为”之政。刘安则主张因循旧范,无为而治。由此引申为政策,也就是要坚持汉初旧制,从而保护刘氏诸王集团裂土称王的既得利益。《淮南子》中有“主术训”一篇,专讲帝王之术。
而建元初年主导政治大势的,并不是已作了皇帝的年轻人汉武帝,而是素好黄老之道的太皇太后窦氏以及诸窦、诸刘列王贵威。窦氏于建元二年临朝干政罢免刘彻所任命的儒学将相,否定刘彻加强王权削弱诸侯的政策方向。这实际是一场未动干戈的宫廷政变。
在这场政治争论中,甚至汉武帝的舅舅、王太后之弟武安侯田蚡暗中也站到了刘安一边。《汉书》淮南王传记:刘安友善太尉武安侯田蚡。(田蚡)与私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宫车一日晏驾,非王而谁可立者?”淮南王大喜,厚赂武安侯。要知道此时之刘彻,年方十七、八岁,正值盛年。除非遭遇突然之变,发生非正常死亡,怎么谈得上“宫车一日晏驾”?而身居高位(汉太尉领有兵权相当于国防部长)的国舅田蚡,竟然与刘安私下计议安排关于刘彻的后事问题,并属望于刘彻这位老叔父作年轻皇帝的继承人。由此可见当时刘彻政治地位之孤弱及危险也。
建元六年(b.c135年)太皇太后病危,死前天上出现彗星。刘安认为这种天象预兆着“兵当大起”,天下将要大乱。于是“治军械,积金钱”,准备武装起事。于此而又见当时政局之险恶矣!
3.人文学术难以完全超离政治
建元六年太皇太后窦氏驾崩,刘彻终于主持了大政。元光元年(bc134年)间,他召见名儒董仲舒。董氏向他提出著名的“天人三策”,汉武帝决心由此而推行全面改革。此即西汉史中值得大书一笔的“元光决策”。新政的首要方针是改革国家意识形态,即“罢黜百家,首尊儒术”。而所罢黜的百家言中,重点一为主张搞阴谋政治的纵横家言,一为黄老之道也。直到田蚡死后,刘彻才知道了他与刘安的那次密谋。刘彻说:如果田氏仍在,当灭族矣!元狩元年(b.c122年)刘安积蓄已久的反谋终于被揭露,被追究而自杀身死。汉武帝取得了最终胜利。
这一段史事表明,历史中的人文学术难以完全超离于政治。但是,后人已超越了这场历史斗争。今人谈论汉初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常称叹称羡。然而,若不参照汉初及建元年间之大形势,汉初儒道两个学派这场大论争就不能真正被理解。今人读《淮南子》无不以为其仅是一部学术著作。其然,其不然乎?
汉武帝建元新政之失败
汉武帝新传 汉武帝建元新政之失败
我在“《淮南子》与汉初政治斗争”一文中,曾谈到武帝“建元”年间发生了一场宫廷之变。刊出后,有友人对此提出质疑。此事淹昧在史料中,古今论汉武帝者皆未见论及。
1. 汉初“无为而治”并非太平天下
前人之论刘彻,多以其为太平天子,也有认为他是挥霍无度之败家子者。认为刘彻上承文景盛世,国库充盈,因而对外大规模用兵,“内穷侈靡,外攘夷狄”,致使“天下萧然,财力耗尽”。《汉书》作者班固对汉武帝功业基本肯定,但也说:“如武帝之雄才大略,若不改文景之恭俭,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认为汉武帝的失误,在于改变了文景时代无为而治的黄老路线。
实际上,文景之世并不是太平时代,而是潜伏危机的时代。
汉文帝时产生了两位具有宏观战略眼光的杰出政治家。一是贾谊,一是晁错。贾谊出身平民,是研究《春秋左传》的专家。20岁从政,33岁早逝。生前曾多次问文帝提出富国强兵的改革建议,遭到列王公卿的反对。文帝忌惮朝野舆论的压力,虽然重视贾生之论却不敢采纳。晁错是研治《尚书》的专家。在担任太子家令时多次向文帝上书,提出削藩限制诸侯的政议,重农主义的经济政策和击胡备边的对外战略,文帝均明确表示欣赏但也不敢采用。
文帝时“匈奴连岁入边,杀掠人民及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敝甚。”文帝六年,匈奴两路攻汉,“烽火逼于甘泉、长安”,兵锋直逼距长安不远的皇帝行宫甘泉宫。(宫址在陕西淳化县西北。)而文帝也只有以外嫁公主纳币和亲一策作为应对。景帝初即位之第三年,以吴王、楚王为首的刘姓七国诸侯即联兵造反,其口号是“杀晁错,清君侧”。景帝不得不杀掉晁错作为安抚,但诸侯并没有退兵。兵连祸结,内乱一年后才被中央平定。景帝在位仅十六年,其间匈奴五次入边,杀掠人口,动以万计。
景帝时代,国政糜烂,法制荒疏。王公贵族嚣张,官制世官世守。“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当此之时,“网疏而(豪)民富,役财骄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国,公卿大夫以下,争夺奢侈无限度。(《通鉴》卷16)
2.刘彻不是坐享其成的太平天子
刘彻于建元元年16—17岁时继父位成为皇帝。上台后即任命信奉儒学的窦婴为丞相,安排其舅父田蚡主持兵政为太尉,任命他当太子时的两位儒学老师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他毅然实行改革。
改革的主要内容,则本于其祖父汉文帝前元元年(前179)贾谊向汉文帝的建议,即:“改正朔,易服色,建官制,重礼乐,更秦法以立汉制。”但是汉文帝当时对这种改革“谦让未遑”,而年轻的刘彻则决心大刀阔斧实施之。
这种制度的改革,最终目的是落实在要规范和限制诸侯及权贵无礼无法的乱妄之行,加强国家的权力,以便对外御侮。因而涉及到当时政治制度的核心内容,即权力与资源的重新分配,从而引起了朝野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对。
刘彻于即位的当月(建元元年十月),即下诏要各地举荐“直言敢谏之士”。各地推荐上来一百余人,刘彻一一召见,亲自策问“古今治乱之由,长治久安之道。”从平民中擢拨了董仲舒、严助等一批后来的名臣。但刘彻所注意的,并不是应付一时的对策,而是统筹全局和长远的总体战略思想。
他的老师王臧推荐宿儒鲁申公作皇帝顾问。这位申公曾作过楚王刘戊的宾客,七王之乱时由于反对楚王叛乱一度被楚王罚为奴隶。刘彻派人以安车驷马恭敬迎接,向其“征问古今治乱之事”。但申公拿不出高明的理论,只说:“为政不在多言,重在力行。”这种见解令刘彻大为失望,因为他当时更为关注的是要设计一套全新的国家战略和理论。
3.建元新政及窦氏政变
为了抑制诸侯在中央的政治影响力,刘彻命令当时驻在京城的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地。同时命令各地包括各封国、诸侯领地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限制往来出入。这是打破地方割据的重要举措。还下令对贵族子弟横行不法者实施惩戒,削除其贵族属籍。这些措施引起了列侯、宗室贵族们的强烈不满,“毁新政日甚”。都集聚到太皇太后窦氏周围告状诋毁。于是太皇太后要刘彻废弃儒学而采行黄老之道,恢复文景时代的“无为之治”。
但刘彻拒绝听从,反而让赵绾上书,建议皇帝对于国事不必报知请示于“东宫”即太皇太后。窦氏大怒,派人访察赵绾、王臧莫须有的“奸利”之事,以此斥责刘彻。终于下令逮捕赵绾、王臧,迫使二人于狱中含冤自杀,而汉武帝当时竟无力保护自己的老师。其后,窦氏罢免了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将申公逐回老家。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被迫偃旗息鼓了。
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不到一年即告失败。当时在列王贵族及诸窦宗室中无疑发生了欲废黜皇帝的暗流,所以才出现了田蚡与刘安密议的一幕。这一点还可以从以下一则史事中得到旁证。
据《资治通鉴》记:当初武帝被立为太子,靠的其姑母长公主刘嫖。条件是刘彻娶长公主独女陈阿娇为妻。刘彻即位后,陈阿娇成为皇后。长公主自恃拥立皇帝有功,向刘彻请求利益无厌。武帝深患之。而陈皇后骄悍,于是刘彻疏远阿娇。而刘彻的母亲王太后立即警告他说:你新即皇位,大臣未服。先为改制,太皇太后已怒。现“又忤怒长公主,必重得罪,宜深慎之!”所谓“大臣未服”,即指公卿权贵中反对刘彻的暗流。所谓“必重得罪”,就是皇帝要当不成了。
刘彻是极其聪明之人,马上转而“恩礼”长公主、陈皇后。从建元二年至建元六年间,他四处游浪射猎,不再过问大政方针,“无为而治”。由于长公主的保护与刘彻的韬光养晦,才使他的帝位得以保全。
建元六年窦氏死后,刘彻的帝权得到恢复。他再度改元,将年号命名为“元光元年”。所谓“元光”,这一年号显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此后数十年间,刘彻每隔六年即更改一次
年号;表明建元六年之间的失败记忆对他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深刻!
元光元年以后,刘彻遂开始推行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把汉朝推上了全盛的时代。在历史和政治中,时间也是一种力量,刘彻是懂得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