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太监,在世上已度过九十载春秋。追溯往事沦桑,感慨良多。
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我出生于天津静海县西双塘村,八岁那年我净身,十五岁我抱着荣华富贵梦想,进了京城,先是进了涛贝勒府,次年,进了紫禁城。开始我伺候九堂副督大总管任德祥,后来去了司房,在此前后先伺候端康皇贵太妃、婉容,与逊帝溥帝也有也有颇多的接触。如今这些人的音容,仍历历如昨。在“皇上”退位的小朝廷,我目睹了宫内的种种内幕,也亲历了溥仪被逐出紫禁城那一幕。
我在北府呆不多日子,又回到太监们聚集的京城的兴隆寺,尔后与小德张也有了来往,当溥仪在伪满称帝后又去长春内廷伺候溥仪,耳闻目睹了一些外间所不知之事。因病我回北京,先后居兴隆寺、立马、关帝庙等处,又与太监们长期相处。总之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太监朋友,一生中我饱尝了酸甜苦辣,新中国成立后我竟成了国家的宗教干部。
多年来,我与晚清史研究者贾英华结成了忘年之交,成了无话不谈之挚友,经常相互一吐衷肠,陆续我向他谈了许多从未向旁人透露过的太监秘闻。据此,他多方考证撰写了我一生的经历,虽然记述我的不只限于此书,但是唯此书最为翔实,亦绝无任何随意编造或穿凿之处,可以作为信史来读的。有感于此兹亲笔为之作序。
末代太监孙耀庭
辛未年五月二十六日
楔 子
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吹掠过古老的京都,席卷着最后的落叶。
高耸的宫墙,明黄与碧绿色的琉璃瓦,在仲秋的阳光下,闪泛着耀眼的寒光。巍峨宏伟的紫禁城,历经沧桑尘世,沐浴着百年风风雨雨。皇城两端的八角楼,探檐飞耸,玲珑剔透,冷眼睨视着历史舞台那鱼龙混杂的匆匆过客。
神武门两侧,古槐垂柳,枯叶纷飞,仅仅剩下了光秃秃的残枝。迎着飒飒秋风,风尘仆仆,走来一个五官端正的清秀少年。他身着灰色长袍,头戴一顶瓦沿礼帽,左肩扛着一个不大的铺盖卷,驻步神武门前,好奇地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注视着神武门那两扇朱漆宫门,茫然四顾。
抬眼,望着盘查进出人员腰牌那威武的御林军,他静静地摘下礼帽。仰望着面前那高大的丹色宫墙,一瞬间,仿佛自己变得渺小了。……
风云嬗递。武昌首义的炮火硝烟,湮没了八旗子弟世袭罔替的一枕黄粱,垂暮中的隆裕皇太后,一纸“退位诏书”,早已使皇上成为囚于故宫的“逊帝”。
争斗杀伐,南北混战,假共和之手而称帝的“蓑翁”,步赴黄泉之路。欧美列强,眈眈窥视博大中华,玩弄草莽野寇于掌股,牵一线而操纵傀儡,纵横捭阖,遍燃战火。走马灯式的权佞,一个个粉墨登场,而又岌岌落荒而逃。哀鸿遍野,生灵涂炭,魑魅魍魉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地吞噬着黎民的冤魂。
冥冥之中,却有着令人不解的怪事,纷纭不已的乱世,独使旋涡中心的紫禁城小朝廷安享“优待”。
公元一九,六年冬。历史的车轮,已跨入了民国纪元。
历史的畸形,并没有随着历史的进化而消亡。太监作为千年腐朽,却仍使宣统皇帝独享宫闱“天伦”。上千名阉身的太监与含怨的宫女,依然在紫禁城内伺候着已成“僵尸”的主子。源源不断的净身太监,车载步履抵大内,与日暮的皇城共同吟唱着最后一曲凄凉的挽歌。
“生于末世运偏消。”伫立在神武门前的少年,从他迈入宫门的一刹那,就开始了他那末代太监的坎坷曲折的生涯。
他从大运河畔走来。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怀抱绮丽的幻想,猝然来到了天子脚下!眺望飞檐凌空的皇宫八角楼,思绪驰骋。“净身”时殷红的鲜血,老爹那惨白的脸色,娘的失声痛哭,小德张衣锦返故里、凌驾于万人之上的赫赫威风,不时闪现眼前……迈进紫禁城,就意味着有机缘进宫伺候“皇上”——尽管是退了位的“逊帝”,但在农民孩子的眼中,仍然是神一般的偶象。
臆想将来可能的荣华富贵,耀祖光宗,顿然,他的脸上涌起了红潮,激动得热泪盈眶!
“净身!”就是为了进皇宫呵!他终于盼来了祈望已久的那一刻。
当他即将走入这神秘莫测的皇城禁地时,无尽的遐想,重又将他带入往事的追思…
第一章、净身
一 太监大总管荣返故里
静静的运粮河,碧波轻泛,绕经“九水下梢”的天津卫,顺流南下,环静海县迂回而曲缓地流过只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吕官屯。
“快去河边看小德张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