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神道设教
大宋帝国真宗皇帝对“神道设教”的理解,因为王钦若的一番话,开始误入歧途。他将无信仰的“怪力乱神”误以为就是“神道设教”,于是,为世间留下了一连串非理性笑柄。
亳州判官王钦若
大宋在“澶渊之盟”以前的真宗咸平年间,可以概言为“李沆时代”,而后是“寇准时代”,到了“后寇准时代”,真宗一朝开始渐渐进入“王钦若-丁谓时代”。这是大宋开始发生隐秘变化的时代。
先说王钦若。
这位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的“瘿相”,事实上做了不少大事,对大宋也够得上“忠心耿耿”。他在契丹特别嚣张的时刻,无论主动或被动,反正到天雄军去了,成功地守卫了豫北、冀南、鲁西;在王超动机不明时,设计解除了他的兵众,为大宋的未来增加了安全系数;在曹利用要去契丹谈“和议”时,以为此事不真,宁肯担上“误国”的责任,也坚定地“扣留”使团,不使出境;后来他还负责编纂宋代四大名著之一的《册府元龟》,为后人留下了极为丰富的经典文献。
他也有重视民生的理念。当初,他在太宗朝中进士后,为亳州判官,同时负责管理当地粮仓。这年久雨,谷物往往难干。仓司认为地方纳税交粮太潮而拒收。但百姓纳粮,往往远道而来,一是盘缠有限,二是粮食越放越潮,不免心焦难熬。王钦若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当即下令:全部粮食照收不误。他的办法是:第一,为这批新收的粮食另外建仓收纳;第二,无论中央、地方,支用亳州粮食,不分先后,一律先支放新粮,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支放旧粮。这样,湿谷在发霉之前就已经全部用掉了,解决了霉烂问题。
在这个办法实施之前,他已上章汇报给朝廷,太宗见到他的奏章,大喜,认为此人有“相才”,就将他从地方判官升职,改判三司,管理国家财政。
当时真宗做开封尹,也听说了他的这个“事迹”。
后来京畿大旱,太宗下诏,核定受灾程度,蠲免开封府附近十七个县的民租。当时有“飞语”流传到朝廷,说查验田亩的官员实际上是收买人心,实际旱情并不严重,因此,没有必要蠲免那么多。太宗闻讯很别扭。御史台负责纠弹百官,揣测太宗的意思是要励精图治,就上奏要求重新审查、核实。于是下诏,要开封府两边,东西诸州的官员来查验京畿十七县。按规定,王钦若所在的亳州要查验开封所属的太康、咸平两个县。亳州太守就派王钦若来做这件差事。别的州县查验的结果是:京畿诸县果然免税太多,于是全部追回原来蠲免的税物;但王钦若却得出了与人不同的结果。他上奏说:“开封旱情严重,但官员只免除了七分租税,现在请求全部蠲免。”这结果一出,人们不免为他捏一把汗。一个小小的亳州判官,显然在与朝廷御史台大员唱对台戏。不久太宗病逝,真宗践祚,当即就擢用了王钦若。真宗对辅臣说:“朕那时在做开封尹,查验旱情一事,朕亦自惧。没有想到王钦若一个小官,独敢为百姓伸理,此大臣节也!”
王钦若之体恤民生疾苦,是事实,千年之后,还是值得表彰。
蠲免“天下宿逋”
风云人物,往往需要机运。状貌短小的王钦若在真宗面前抓住了不少机运。
此人有诗才,而且气量不俗,年轻时,曾经挨饿,村社有活动,他去观看,然后向主事者“求祭肉”。人们见他一副瘦小猥琐的样子,就问他是谁。他说:“我是秀才。”人又问:“秀才,你有何本事?”他说:“我能作诗。”于是人就让他作诗。当时没有纸笔,他就拿了炭枝在猪皮上写字,其中有诗句道:“龙带晚烟归洞府,雁拖秋色过衡阳”。这两句诗描写了江南秋天乡村的暮色风光,确有一种大家浑仑之象,所以后人称赞此句“有宰相气象”。真宗做开封尹时,就曾见过这诗,当下就赞扬道:“落落有贵气。”后来听说是王钦若所作,就记下了这个“微时”的秀才,所以践祚之后,就有意提拔了他。
但后来又有一件事,从中更见他的“宰辅气象”,但也同时窥见了他的道德短板。
王钦若做了财政官之后,负责催讨各地债务。同僚有一位官员名叫毋宾古,此人也有民生理念。有一天,他对王钦若说:“天下向来有很多宿逋,从五代十国以来,历代都有催讨故实。但庶民实在缴纳不起,还不起这个债啊!我想上奏皇上,蠲免这些欠账。”所谓“宿逋”,就是欠缴很久的税赋或债务。
王钦若口头上支吾着,当晚就命令手下的干员赶紧统计各地欠税数目。第二天一早上朝,他就把奏章递上去了,要求蠲免“天下宿逋”。
真宗览奏,大吃一惊。他刚刚践祚,没有想到民生如此之苦。于是问王钦若:“先帝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
王钦若做出一派“大臣”的模样,从容说道:“先帝固知之,殆留与陛下收天下心尔。”先帝当然知道,但是要把这件事留下来给陛下,要陛下以此收拢天下人心啊!
史称“上感悟”,终于听从了王钦若的意见。当下蠲免了天下欠租一千多万石,还因此赦免了被抓的债务“犯人”三千多人。一千多万石,不是个小数目。王钦若抓住了真宗富有“爱民”信念、乐于推演“仁政”的特点,极力做成了大宋史上最大一宗“蠲免宿逋”案。但他的一句话,此举之诉求在“收天下心”,而不是“苏万民困”,这就从大义上与圣贤之心有了区别。说到底,王钦若的“民生”举措,借用马克斯·韦伯的说法,就是一种“工具理性”而不是“价值理性”。由计算功利实现的途径而达致目的的“工具理性”,固然有合理性的一面,但按照儒学意见,此之谓初心“不诚”“不正”,实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忌。王钦若之所以受到史家诟病的根本原因在此。
王钦若一字损大节
在这一案例中,王钦若做成了“爱民”“仁政”的大功,但除了初心之“工具理性”令人看透他的人格面貌之外,还要知道,他的这个创意来源于毋宾古,也即他剽窃了他人的圣贤思想,以此邀功请赏。
果然,真宗对他“独敢为百姓伸理”的“大臣”之节操甚为赞赏,就要提拔他为宰辅,但当朝宰相王旦不同意。
王旦是大宋可与李沆并肩的一等一的名相,看人有洞察力。他已经知道王钦若的若干丑陋传闻,对他的“抢功”行径深恶痛绝,但他知道真宗正在信任此人,不便于多言,于是借助于“祖宗之法”对真宗说:“臣注意到,太祖、太宗两朝都没有用‘南人’当国参政。虽然树立贤人没有固定不变的方法,但也需要这个人确实是个贤人才好。臣为宰相,不敢阻拦抑制贤人,但关于王钦若,实在是有公论的。”
真宗这才没有过早起用王钦若,只让他做到副宰相——参知政事,一直到王旦死后,才得到大用,做成了执政。所以王钦若对人说:“就因为这个王公,我晚了十年当宰相。”
所谓“祖宗之法”,在宋代,一般指太祖太宗时代的习惯法。王钦若是临江军新余人(今属江西)。有一种说法,认为太祖时代有规矩:不得用“南人”为相。王旦的意见透露出:王钦若口碑不佳。
这个事实证明,真宗看不破他,但有人能看破他。
不但文相王旦能看破他,武将马知节也早就看破了他。
真宗喜欢作诗,有一次久旱不雨,忽然下了雨。真宗高兴,就写了《喜雨》诗(一说《喜雪》诗),有内侍送到中书和枢密,给文武两府官员看。
王旦为首辅,看到后,见那诗误用了旁韵,就装在袖子里,对同列说:“皇上这诗用错了一个字,应该改一下再给诸位看。”
王钦若已经看过,对王旦说:“这个字不改也通,不影响诗意,可以不改。再说,天子作诗,岂可以用‘礼部格’校对?”
所谓“礼部格”,指的是宋初礼部颁行的《韵略》,后世又称《礼部韵略》或《景德韵略》(因为颁行于宋景德年间)。该书是从隋代《切韵》而来的简略本,最初主要适用宋代的科举考试。
王钦若的意思是:天子写的诗,不可以用科举考试的韵格来界定。
王旦想想也是,用韵出入,多大的事啊,又不影响诗之意境,因此作罢。
但当天,王钦若就秘密地给真宗上了书,说那个字用错了,应该改一下。
第二天,皇上面带嗔意,责问王旦说:“朕前所赐诗,如果没有王钦若提醒,几乎就要被众人所笑。朕那诗误写一字,你们都看到了,为何不奏来?”
王旦度量大,遇有误解一般不解释,于是再拜后说:“昨天得到诗,还没有时间再看;有失奏陈,不胜惶惧。”
这一番话就是试图将这一件小事遮掩过去,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此不伤和气不斗闲气,帝国则可以继续平静运行。如果一认真,就要哓哓辩解,说得清说不清倒在其次,同僚间却会因此而生猜忌,下绊子,风起青萍之末,未免有莫测之凶咎。这就是王旦了不起的“大臣”之体。
诸公也有这类“觉悟”,认为不必为此而起争辩,于是一起再拜。但枢密使马知节不拜,也就是不认错,并且上奏说:“王相公本来要改那个字,但王钦若阻止不让改。现在王相公又不上奏辩解,真是宰相之器!”
王钦若就在这类小聪明的地方,损失了大节,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大节,只想抢功占便宜,似乎就不在乎他人能不能看透他。
他每次奏事,总是怀里揣着几个本子,但是他只拿出一二个估计皇上能批准的来奏,其余的都在怀里藏着。等到退朝出来,他就用自己的意思说自己怀里揣的这些奏章皇上都同意了。
马知节窥伺到他的“奸状”,有一次当着满朝文武质问他:“你怀里那些奏章何不都拿出来?”
后来的日子里,二人争执越来越多,最后同时受到了责罚,不提。
畏妻的王钦若
王钦若奉旨修纂《册府元龟》,此书成书后,一千卷,兼及经部、集部、子部三大门类,从“澶渊之盟”后真宗景德二年(1005)开始,到大中祥符六年(1013)完成,用了八年时间。此书另外一个修纂总管是北宋一等一的文豪、“西昆体”诗坛领袖杨亿杨大年。修纂中,像太宗当初每天要看一卷《太平御览》一样,真宗每天也要看《册府元龟》,一面督促进度。因此,每成一辑,王钦若就派出自己的亲信书吏向真宗进呈。如果得到真宗称赏,需要上书致谢,王钦若就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列;如果得到真宗批评、责问,王钦若就叮嘱亲信说这一章这一节是杨亿安排做的。他就这样规避责任,贪图功名,邀求恩赏。
事实上,用今天的交往理论和交往经验考察,他这个做法并不智慧,甚至不聪明,如此赤裸裸的目标诉求,稍有观察力,就不难识别。
杨亿就对此人从此知之甚深,在后来的日子里,对他采用了“冷战”战术,不搭理。在馆中,如果遇到王钦若来,杨亿就起身避开,不与他对话、交接,在其他场合亦然,只要王钦若在,杨亿就回避。
若干年后,王钦若大搞封禅有功,以曾任宰辅的身份,加官太子太保出知杭州。按照真宗安排,为他送行前,官员们都要有赠别诗,杨亿不凑这个热闹,不写。王钦若向真宗汇报,真宗特意下诏,要杨亿为宰辅作诗赠送。但杨亿不奉诏,拖延,就是不写;到了送行酒宴,他也不来。
他就是要做一个姿态:我杨亿,不欣赏你王钦若。
读史多了、阅世多了,就知道“利欲熏心”这四个字,实在是对王钦若这类无格局、无操守之小人的真实写照。当利益来临时,他们是随时可以省略道德评判,直奔目标而去的,但这样一来,就要付出为人所轻的代价。此类人物,也许能够一时博得利益、地位,但最后是不可能获得士林尊重的。
有一个故实,恰好可以佐证。
王钦若在做资政殿学士,主修《册府元龟》时,因为有这类抢功推过的劣迹,很为馆职文士不喜。于是当他不在馆里时,有人就编排小品找乐子。
一位陈馆员假装王钦若已经死去,躺着;一位石馆员扮作王钦若的妻子李氏,在旁边哭丧;其余人都在左右哼唱传统哀乐《虞殡》,嘻嘻哈哈地做了一场活人出殡。这等于在咒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