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情郎呦你也在我的心海里漂呀漂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
情郎呦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紫薇唱的绿岛小夜曲,柔情动人。那歌声在20世纪50年代传遍台湾。80年代,从我两位好朋友陈映真和柏杨那儿,才知道唱得那么美丽的绿岛,就是火烧岛。两位作家都在1968年被捕,都在绿岛囚禁多年。
1948年秋天,我在南京的中央大学毕业后,去了北平,结了婚。1949年春又从北平围城出来,左兜右转,到了武汉,立刻拖着母亲弟妹一大家子,经广州6月到了台湾。到达台北那天,碰上台风。狂风呼天抢地哀嚎,薄板房子震得咯吱响,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台风呼啸过去之后,嗒嗒的木屐就在街上响起来了。
那木屐声带我回到儿时的汉口日租界。
1929年,控制武汉的桂系被中央瓦解。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亡到汉口日租界。父亲有时突然不见了,又突然回家了,好像捉迷藏,躲得不耐烦了,自己就钻出来了。一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只见浑黄的小灯,黑洞洞的窗子。我大叫姆妈。她踮着脚跑进房来,一面摇手,指指屋顶,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有人。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只知道那楼顶上的人不是好人。母亲又低声说:我出去找你爹。我又点点头,破天荒的乖巧,让母亲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想着屋顶上的人挂着刺刀,提着盒子炮,两眼四边扫射,眼光在黑暗中格外凶狠锐利。爹回不来了,妈也回不来了。原来那晚父亲躲在一个日本护士家阁楼里。我初尝恐惧滋味。
但是,战乱流浪岁月已经过去了。台风已经过去了。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我正在找工作养家,听说有个什么《自由中国》杂志要出版了,胡适是发行人。我在中学、大学就喜欢写文章,在南京用笔名发表过几篇文章。编辑李中直是南京时代的朋友,知道我和文字的这点儿缘分,仿佛灵机一动,告诉我《自由中国》主持人雷震正在找个管文稿的人。
他带我去见雷震。他在书房写稿。我初出茅庐,怯生生走进他书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啊了一声,点点头说:好吧,你明天来吧。
我就那样子参加了《自由中国》。
《自由中国》开始的头两年在台北金山街,也就是雷家。进了大门,在玄关脱了鞋,右边一间小房,就是《自由中国》办公室。一个编辑,一个经理,一个会计,我们一共四个人,挤在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小房间里。雷先生在他书房工作,偶尔来我们办公室,魁梧的个头在那矮小的榻榻米房间里显得特别高大。他很少和我说话。我工作不久,李中直告诉我,雷先生要为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对他说:那个女孩子还不错。我大笑说:你告诉雷先生,那个女孩子马上要做妈妈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当年雷先生要为我介绍的男朋友是谁。
我参加《自由中国》不久,就开始用本名写散文和短篇小说。一天,雷先生一进屋就说:我看到你文章了,你做我们文艺编辑吧。又过了一阵子,他说:你写得不错,参加我们编辑委员会吧。
《三生影像》 雷青天(2)
那时台湾文坛几乎是清一色的反共八股,很难读到反共框框以外的纯文学作品。有些以反共作品出名的人把持台湾文坛。《自由中国》决不要反共八股。例如郭衣洞的第一篇讽刺小说《幸运的石头》,就是在《自由中国》登出来的,他以柏杨火辣辣的杂文出名是多年以后的事。有心人评50年代的台湾为文化沙漠,写作的人一下子和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传统切断了,新的一代还在摸索。有时收到清新可喜的作品,我和作者一再通信讨论,一同将稿子修改润饰登出。后来几位台湾出名的作家就是那样子当初在《自由中国》发表作品。当年有名的作家,如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所有的文章,吴鲁芹的《鸡尾酒会》所有的文章,朱西宁的《铁浆》,陈之藩的《旅美小简》,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等等,都是在《自由中国》发表的。《自由中国》文艺版自成一格。我在台湾文坛上是很孤立的。
《自由中国》创办时的发行人是胡适,他那时还住在美国。雷震是《自由中国》实际主持人,编辑委员有十人左右,有学者,如北大教授毛子水和张佛泉;有国民党官员,如教育部长杭立武,台湾银行总经理瞿荆州;也有思想清明的文人,如戴杜衡,夏道平;也有血气方刚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如殷海光。宋文明是后来参加的,那时《自由中国》已逐渐孤立了。
雷震1917年就加入了国民党,担任过国民党政府中许多重要职位,曾任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政治协商会议秘书长,制宪国大代表兼副秘书长,离开大陆前是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1949年到台湾后,被蒋介石聘为国策顾问。
我在南京就见过杭立武。1948年刚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一位父执辈介绍我去见他,他当时是教育部副部长。你要找工作吗?他问我。我回答:是的。你可以教什么呢?他又问。我说:我不要教书。他笑了:那你要什么样的工作呢?我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他摇摇头,无可奈何笑笑。在台湾第一次见到杭先生,是在《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上。他一眼就认出我,笑着说:我们早认识了。《自由中国》创刊时,教育部长杭立武,由教育部按月贴补经费,后来他出任泰国大使,贴补经费才停止。
《自由中国》创办时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是界乎国民党的开明人士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间的一个刊物。这样一个组合所代表的意义,就是支持并督促国民党政府走向进步,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会,《自由中国》对于自由民主的改革主张,也应该是国民党政府所能容忍的,与现实权力应该不会有严重的冲突。
我加入《自由中国》不久,全家就搬到松江路。那时雷先生在台湾政府中还有支持他的朋友,他向台湾省政府要来一栋房子,作为《自由中国》宿舍。我们和殷海光住在一起。他还没结婚,在我家搭伙,饭后常和我们谈到深夜,和我家三代(母亲,女儿以及我)近如家人。他那时就有胃病,一颗一颗饭粒,有一下没一下喂进嘴里,仿佛嚼蜡。他的谈话总是很有趣。他那时就气冲冲地说:雷震!无论在基本的思想形态、行为模式和待人接物的习惯上,他和老牌国民党没有根本上的差别!
我是编辑委员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旁听编辑会议上保守派和开明派的辩论以及他们清明的思维方式,是我的乐趣,不知不觉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在《自由中国》十一年(1949—1960),如鱼得水,我的个性受到尊重,我的创作兴趣得以发挥,最重要的是,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做人的尊严。半个世纪以后,我在这爱荷华河上寂静的鹿园,写下这篇回忆,心中充满了感激。
我到台湾最初几年很不快活。我开始写作,身兼两份工作,也做点翻译赚稿费养家。我家庭负担很重。我的大弟、母亲年轻守寡望他成龙的那个弟弟汉仲,1951年3月空军例行飞行失事,年仅二十五岁。我和正路水火不容的性格在现实中凸显出来了,不和,也不能分,只有那么拖下去了。《自由中国》办公室,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雷先生的旧部属刘子英只是个会计,但他摆出一副主子面孔,作威作福,什么事都管。工作人员只有四五个人,每天还得在一个本子上签到。有一天,我迟到了半小时,刘子英就在我名字上打了个问号。我们全讨厌他,叫他奴才。一间办公室不够用了,我搬到院子角上一间小屋里,很高兴有自己的小天地了。后来雷先生安排刘子英到中日文化经济协会去了。皆大欢喜。
雷先生对以前在大陆跟他工作的人都很照顾。刘子英在1950年从大陆到香港,雷先生保证他台湾入境,并接济旅费,安插他在《自由中国》担任会计工作。据刘子英自己所说:我到达台北第一天,自然先到金山街谒见雷先生和其夫人宋英女士,先生夫妇仍是往日那样和蔼慈祥,对我在南京的遭遇垂询备至,也问到留在南京的同仁生活情形,乃就所知一一陈述,并将去看傅学文事讲了出来,因她也算是国民参政会的一分子。先生听了并不在意,且问及她在做什么和邵力子的近况,我也据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