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艺术作品的主要特点是”新奇“。在我这些年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感受最深的也是这一点。我像很多同龄人一样,从小就被灌输了毕加索是20世纪里最了不起、最举世瞩目、最新颖独创、最多才多艺、最有影响力、最吸引人当然也是最偶像化的艺术家。1980年格兰宫的毕加索巡回展之后的一天,我在巴黎的街道上四处漫游,仿佛这样才能汲取画展上近千幅作品中的能量,这些作品中既有油画,也有素描,既有雕塑,也有版画和陶艺。毕加索的传奇和巫师般的魅力已经毋庸置疑。可是在崇拜、幻想和不知疲倦的背后,其实并不轻松。
那次大型巡回展的两年后,我开始写作这本书。经历了五年时间以及无数的新奇发现之后,那个传说中的毕加索仿佛是各种想象中的虚构行为拼贴成的英雄形象,与我所了解的、本书中写的这个毕加索相去甚远。诚如亨利·詹姆斯坦言:”一件闪闪发光而坚硬的珠宝…… ……光芒四射、熠熠生辉、浑然天成,而此时所见的光辉一面,彼时却深不见底。“此时所见的这个才华横溢的天才,彼时却是一个色情狂。眼见着生活中对油画、对女人、对理想充满了燃烧的热情,彼时却成了一个无力去爱的人:他的诱惑手段不是为了寻求爱情,甚至也不是为了想要占有,而是完全出于毁灭的欲望。毕加索曾经说过:”我想,我可能到死都没有得到过爱情。“
事实上毕加索内心的创造天性与毁灭天性之间的挣扎正是他生活的核心。而这二者之间的挣扎也正是本书的核心。毕加索作为创造者的一面是博大而光辉的,他丰富的创造力近乎神奇。毕加索的形象和幻想不但给艺术界,而且给整个20世纪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毕加索作为毁灭者的一面却是个悲剧。他的第二个妻子、孙子、多年的情人特蕾丝先后自杀身亡,结发妻子精神失常,《格尔尼卡》时期的情人、艺术伴侣朵拉·玛尔精神崩溃——这些都只是曾经亲近过他毁灭性性格的一部分名单。有超乎我预想的大量证据说明毕加索是个毁灭者。我本人或是我的研究助手亲赴巴黎、巴塞罗那、法国南部以及其他能够找到毕加索生活的见证人的地方,经过数百次的采访记录,这些没有被毕加索神话蒙蔽眼睛的见证人尽管起初不愿意讲,后来还是在采访中向我们吐露了天才毕加索的黑暗面的种种事实。
事实的权威性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光凭着事实本身并不能撰写出生活和传记。这些事实还得与一连串有说服力的材料,以及传记作者的情绪和想法串在一起。这些情绪和想法或有意或无意、或褒或贬,都来自传记作者的世界观、人生观。我力图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在撰写本书期间,我在一本法文书中发现毕加索的一段话,我把这段话翻译出来,装进镜框里放在桌面当座右铭,这话仿佛是毕加索在当面指导我:”评论人一定要像画像那样。你越是全身心投入,越是一心一意扑在上面,就越是接近真实。最糟的态度就是没有个性、没有爱恨——也就是超然度外。你还得有勇气才行,只有这样你才会对它感兴趣,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我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最后发现毕加索激发了我的全部情感,我们之间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就像迷恋他的作品一样,迷恋上了他的魅力、感染力以及黑色大理石般的凝视。尽管毕加索曾经让他的女人们生活在某个臆造的幻境里,不论环境与现实的鸿沟有多深,这个毕加索用无与伦比的魄力创造的生活和艺术的幻境都让我十分感兴趣。毕加索在与弗朗索瓦丝入住新居的同时,给特蕾丝写情书:”我一天比一天更爱你。你是我的一切。我要为你、为了我们的天长地久而舍弃着所有的一切。“为了能够给毕加索的这种魅力找到合理的解释,我埋头找到了西班牙本土的花花公子唐·璜,以及印度神话中的讫里什那天神,讫里什那是爱神,被他临幸过的无数女人都对他生死不渝。于是我明白了,不管是女友也好,还是男性朋友也好,毕加索对跟随自己的那些人来说,既有这唐·璜般可不抗拒的诱惑力,又能够像讫里什那天神一样许诺众人能从此超凡脱俗。结果呢,很多仰慕者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重则一命呜呼,轻则精神失常——这就是仰慕的代价。
毕加索非常擅长利用宣传来创建个人威望和光环,这让我尤为惊讶。毕加索曾说:”一幅画就靠人来看,而大家看得只是这幅画的传奇。“我得承认自己喜欢他身上的种种矛盾:那个满心里都是乡下迷信的毕加索,那个一掷千金过着波希米亚式浪子生活的毕加索,那个我行我素却又以共产党自居的毕加索。
毕加索不仅于此,远比这些还要深邃。毕加索毕生都在与我们时代最为深刻的战争为敌,最终未捷身死。我意识到这一点,也就让本书的写作展开了新的一页。我忽然发现,毕加索的一生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才华绝世的艺术家,也不仅仅是一个非凡的男人那么简单,事实上,毕加索是我们这整个20世纪的写照。毕加索的一生映照、反映、浓缩了我们的这个世纪,连同他画笔下以及生活中的痛苦磨难,毕加索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的文化英雄和传奇化身。
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渴望超越人类性欲局限的先锋和游吟诗人,毕加索尽情释放性欲的同时又把女人诋毁成不知餍足的魔鬼。作为我们这个时代代言人的另一面,毕加索对上帝和神灵也持矛盾态度。他会把宗教推出门外,却又从窗子里看着它回来。他鼓吹无神论的同时又以”受难的基督“自居,并且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中把自己画成”受难的基督“的样子。他亲眼目睹了这个世纪的种种黑暗和丧失人性的事件,这是一个被意识形态笼罩的世纪。毕加索在有生之年以狂热的姿态于1944年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在他的作品中,他的才华触及到了人类邪恶以及时代邪恶的深度。就像另一位对时代不满的代言人弗洛伊德一样,毕加索深刻而精确地看见了散落在文明华盖下面饱受折磨的性欲、暴力和痛苦。
毕加索的悲剧就是,在艺术中崇尚毁灭的同时,在生活中也进行无情的毁灭。毕加索恐惧死亡,相信世间本恶,他拿艺术当武器,把一腔怒火和仇恨都发泄在旁人以及油画上面。毕加索说:”一幅好油画,就得有个锋利的刃。“一段好姻缘也是如此。
惟一能够侥幸逃脱这利刃,并且还能延续自己的艺术生涯与人生的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吉洛。我一开始写作这本书,就要求采访弗朗索瓦丝。她答复我说,并不想再回忆起与毕加索的那一段生活,于是她拒绝了我的采访。两年以后,弗朗索瓦丝和丈夫琼纳斯·索尔克博士(Dr. Jonas Salk)一起来我洛杉矶的家里共度周末。这个周末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之旅。弗朗索瓦丝忽然答应服从”内心的召唤“,给我透露了很多当年的事情和想法,这些都是她当年自己的书中没有提到的。当年弗朗索瓦丝自己写毕加索的那本书出版时,毕加索还在世,并且她当时觉得孩子们太小,不便透露过多的真相。第二年,我与弗朗索瓦丝在洛杉矶、拉卓拉、纽约和巴黎又畅谈过许多个日夜。弗朗索瓦丝不仅毫无隔阂地给我再现了当年她与毕加索当年的生活,而且还给我看了相关的信件、法院卷宗和照片,这些资料都极大地丰富了我的见识和理解。弗朗索瓦丝让我不要把毕加索给写死了,不要写象征和传奇意义上的毕加索。她让我直接去审视那个作为男人和艺术家的毕加索:”你可不能站在方丈之外给毕加索写传,雅瑞安娜,你得把毕加索写得活灵活现。“
在毕加索的生活中有些关键人物与他关系密切,毕加索和特蕾丝的女儿玛雅·毕加索就是其中之一。在伏尔泰站的一所公寓里,玛雅指着刚刚走进客厅的一双儿女说:”这是毕加索家族中我最重视的两个人。“毕加索从来就不愿意见他的孙儿孙女辈。我看着这个场景,不禁感慨万千,毕加索竟然把自己关在这样一个年轻活跃的生活圈子之外,宁愿晚年过着孤寂而绝望的生活。
在离毕加索逝世之地不远的穆更,毕加索生前的女仆、管家和心腹伊内丝就住在这里,她在超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服侍着毕加索。之前不管是写信也好,还是打电话也好,伊内丝都没有给我回音。后来我亲自到了她家门口,伊内丝才最终答应给我讲讲那个每年生日给她画像、让她死心塌地的毕加索。听伊内丝沉浸在回忆中讲述着与毕加索的生活,我俩都深深的伤感不已。最后一次见面时,那天晚上伊内丝一直送我到车旁,然后把自己披着的手织披肩披在了我的肩头,她说:”这个时节正是冷的时候,你得披着它抵御夜寒。我自己倒还无所谓。“就从这一举动中,我体验到了她对毕加索的拳拳之心,也理解了毕加索曾经说”我这辈子都欠她“的含义。
当我们上了车,伊内丝说:”你就拿着这披肩好了。“我没有跟她客气什么。我拿出之前她啧啧称赞的耳环,对她说:”你也拿着我的耳环。“这个交换举动中包含的情谊把过去的隔阂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