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布达佩斯访谈(1)
“光有天赋不行。你还得是匈牙利人。”
罗伯特·卡帕的话《生活》周刊,1997年4月19日
1948年秋:在一架租借来的美式达科塔飞机的尾翼上,古老的匈牙利底色上新涂了一颗红星。罗伯特·卡帕看着底下花布片一样的农田,自封建时代以来,那些田地一直都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变化。之后,他看到青年时代的河流,那就是多瑙河。几分钟后,他的飞机就在跑道上颠簸起来,滑向一栋弹孔累累的建筑,表情严肃的政府官员站在那里等他。
卡帕回到了阔别17年的家乡。他的感情错综复杂:有乡愁和强烈的好奇,同时也有担忧,不知道在这么一个新成立的国家会看到什么。所到之处,一定会有很多事物让他想起自己的以前:一个挤撞、挣扎、绝处逢生,最后功成名就的犹太小伙子。
多少年以来,卡帕的过去在很大程度上一直都是个谜团,哪怕对那些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人也是如此。但后来,1947年,一位老朋友约翰·赫西,也就是《广岛》(1946年)一书才华横溢的作者,终于揭开了卡帕热情洋溢、愉快自信的面罩,露出一个从痛苦和恐怖生活中逃脱出来的难民灾难深重的面容。“卡帕的同事和竞争者赞扬他,说他是一位摄影家,说他拍下了二次世界大战最优秀的照片,但这样一个卡帕根本就不存在,”赫西在一份不太著名的文学杂志《47》上撰文说,“卡帕是一个发明物。这个发明物有点像人的样子——矮个子,稍黑,走路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着他来完成似的,眼睛生得像西班牙猎狗,上唇带有小心把持的冷嘲热讽的意味,整个面孔带着好运不断的气息。这么一个东西就这样大步向前,称自己为卡帕,而且名望卓著。但是,这件东西并非真的存在。这是一个发明物,在所有的时候,在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赫西说卡帕是“发明了自己的人”,现在,这个人就在机场的大厅里走动。他来匈牙利是要替《假日》杂志采访,那是一本流光溢彩的新版杂志,跟美国圣经一样读者甚多。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布达市郊。布达是一座贵族政治之城,就在新贵之城佩斯特的多瑙河对岸。曾经是一座光辉灿烂的城市,现在变成了一片废墟,那是1944~1945年之间的冬季,俄国人进行长达两个月的铁桶围困的后果。卡帕后来写道:“俯瞰着成排焚烧后的旅馆和炸塌的桥梁,看起来布达佩斯就像是牙齿被打落的一个美妇。”
曾几何时,布达佩斯在建筑和繁华方面是巴黎的对手,但是,这个城市曾遭到纳粹涂炭,曾经风光一时的巨大魅力已经荡然无存。这个城市正在重建中,但重建的速度极慢,而且大部分都是手工进行:在老里兹旅馆的楼顶,细小的人影正在用铁镐挖墙。之后,卡帕来到多瑙河边。在这里,又有某些东西从熟悉的街景中消失了。突然之间,卡帕发现,他青年时代看到的欧洲最长的悬索桥伊莉莎白大桥已经消失了,跟其他的三座大桥一样。1945年,纳粹撤退时将这些桥都炸毁了。河边的许多小酒店也不见了。他父亲休息时曾玩过纸牌的那家“现代酒店”是少数躲开了德国和苏联人轰炸的酒店之一。
卡帕的司机开始在佩斯特城窄小的街道上穿行,经过了很多属于战前时代的楼房,那曾是犹太人沸腾的布尔乔亚生活的象征。尖塔、角楼和圆屋顶争相引人注目。阳台上刻着一些看上去很奇怪,有神秘气息的图案。有些建筑仍然有华丽自信的色彩,上面镶嵌着仿造的大理石和假铜板,有不锈钢造的艺术装饰品,以及开始脱皮的灰泥墙-色度的变化真是难于想像。
现在,街道两旁开始出现成排的石堆了。成片的社区整个消失。卡帕在那里长大的犹太人生活区显出怪怪的沉静,以前的居民有很多都在奥辛威茨集中营的毒气室里结束了残生。现在这里那里,在铸铁造的灯杆顶上飘扬着一些旗帜,都是拥护匈牙利新政权的标语。
卡帕在熟悉的街巷间走动,奇怪的回忆开始袭上心头,就如同街巷间飘出来的鬼魂。曾有一头小象在亚里桑那夜总会的舞厅里表演杂技节目。还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夜晚,他的血流在石头地上,那是独裁者霍西将军的警察总局。卡帕写道,他回到布达佩斯,“想要听到新的音乐”。但现在,他想起的却是一只可怕的古老曲子:霍西的警察总长彼德·海姆曾一边用口哨吹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一边殴打跟卡帕一样的一位长发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