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科状元不是做官的料
大魁天下,袁世凯深夜来访
光绪二十年(1894年),慈禧太后六十岁大寿,加了一次恩科会试,取中的状元叫张謇,四十一岁,江苏通州人。
暮色涌入北京南通会馆,会馆的门匾被一个结彩的红绸布装饰着。大门洞开,两边分别张贴着张謇的会试和贡试捷报。
张謇的学生徐生茂,从门外跑了进来,扬着手里头的一大叠名刺。
徐生茂道:“四先生,这次太后六十寿辰的恩科大典,你大捷天下,殿试抡魁,点得头名状元,旅京的通州乡人,都为四先生欢喜,说一定要为四先生大摆宴席,热闹三天!”
张謇平淡地“唔”了一声,仍在看手中的书。
徐生茂拨弄着手里的名刺,挑出几张重要的,罗列在张謇面前,道:“这是杨士燮、李英几个甲午恩科同年的投刺,约先生今天下午一起去翁中堂那里谒见。这是侍读学士文廷式、礼部侍郎志锐的名刺,他们都是顶顶有名的南清流领袖,四先生,你如今也算是翁门弟子了,人家说,你是翁中堂最青睐的门生,将来必定能登阁拜相。”
张謇还是没什么反应,在专心读书。在科举路上跌跌撞撞走了三十年的张謇,似乎根本就没有感受到夺魁的喜悦。
入夜后,张謇在南通会馆大门前拱手送走了最后一批贺客,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小院,紧跟身后的徐生茂关上吱呀作响的包铜钉朱漆大门,也进了厢房。
张謇在桌前默坐着,家传墨盒就放在他的手旁。
徐生茂道:“四先生,你早些安置吧,明天一早,你还要率领同科进士们,一起入宫陛见,向当今皇上叩谢师恩呢。”
张謇道:“我不困。”
徐生茂道:“四先生,怎么这次中了状元,你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张謇道:“有什么好高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毁了试具,不愿再入京会试,是我爹逼着我,来参加这次恩科的。”
徐生茂道:“天子门生,那是何等的荣耀,四先生虽然这些年跟着吴长庆吴军门,在朝鲜办了不少大事,《善后六策》、《壬午事略》京城传诵,可到底走的不是正途,就算当了官,人家背后也要笑话你,说四先生不是进士出身,低看一眼。”
张謇打开了墨盒,一块剑脊龙纹的古墨仍然静静地卧在红缎上,发出幽深的墨泽。
张謇道:“生茂,这是我们张家的祖传古墨,祖宗有话,哪个儿孙能会试得中,坐在保和殿丹墀前,朝天子,进策论,这块墨,就给他殿试中使用。”
徐生茂望着那块完好无损的墨块道:“先生怎么没拿它写大卷子呢?”
张謇道:“凌晨入场,日落交卷,破题策论,落笔千字,我哪还有时间再去磨墨?生茂啊,我的这半辈子,坎坷蹉跎,就跟这块墨一样,熬啊熬啊,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名扬天下,可是,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我真是恩师认定的国家栋梁吗?”
徐生茂道:“可李中堂、翁中堂他们都争着要将四先生收为门生啊!四先生在庆军幕中多年,不但文章写得漂亮,军务大事也处理得果断利落,朝鲜平叛时,你就是京城闻名的外交干才了,四先生不是人才,还有谁是人才?”
张謇还欲说什么,会馆外响起了一阵打门声。
一名知客走到厢房廊下,禀报道:“状元公,有一位海关兵备道的袁道台前来拜访。”
听得这位旧交袁世凯的名字,张謇不禁一皱眉道:“就说我睡了,改日回拜。”
为人跋扈的京城新贵袁世凯,岂会在乎他的托词,虽然知客百般推托,可袁世凯手下的兵弁们还是粗鲁地推开挡驾的知客,拉开会馆大门。
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目光精锐如鹰隼的官员,随行还有个幕友。此人年纪轻轻,已身穿三品官服色,五官周正,粗野中显着精明,这是张謇在庆军的旧识袁世凯,年轻时,在吴长庆军中,张謇与袁世凯被并称为一文一武两大得力幕僚,都有精明能干的名声。
袁世凯笑声格外放肆响亮,在院中回荡着,人还没进门,他大嗓门嚷嚷的声音已经进了廊下道:“季直兄,怎么,金榜题名,做了状元公就不肯再见故人了么?”
徐生茂打开房门,袁世凯一边说话,一边大步踏将进来。
张謇抬眼一看,在灯下认出是袁世凯,他们俩虽是旧交,却已决裂十几年,没想到这个最擅长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袁慰亭,竟然会着脸,深夜登门过访。
张謇不禁面带鄙夷道:“季直兄?慰亭,你现在称我为季直兄?”
他情不自禁回忆起了当年在山东登州吴长庆军营中的往事。
那是光绪七年,广东水师提督、帮办山东军务吴长庆驻登州大营的军营栅栏外,忽然急驰来一队骑马的无赖少年,领头的就是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的青年袁世凯,他仰脸一望营上的五色长方提督军旗,上绣着大大的隶书“吴”字。
袁世凯带缰勒马,身手利落,高兴地道:“到了!”
无赖少年们既兴奋又将信将疑地道:“慰亭,你说吴军门能给我们官做?”
袁世凯扬扬得意道:“吴军门是我爹的结义兄弟,八拜为交,他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吗?吴军门是淮军的人,也就是李中堂的人,投了吴军门帐下,就等于一只脚踏到了李中堂门下。”
可吴长庆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说话,见义兄的儿子居然如此无赖行径,带着一帮浮滑少年来投军,吴长庆命人取来一个托盘,盘里有一锭五十两纹银的元宝,当面要打发他回家。
当时,二十来岁的张謇已入幕多年,成为吴长庆的左右手,在袁世凯面前显得成熟而稳重,他敏锐地注意到,面前这个五短身材的少年虽然气质粗鄙,却有一种精锐强干之气,颇为出众。
吴长庆不悦地道:“你不好好在北京念书,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袁世凯道:“侄儿两次乡试不中,想弃文从武。”
吴长庆道:“哼,你爹生前就说过,你虽然聪慧过人,可刁顽成性,浑身痞气,不好好雕琢,不能成人。你读了十几年书,还满篇错字,连个策论都写不好,能在我手下做什么事?”
袁世凯有些心虚气短,道:“侄儿这次带了一帮游侠义士,想一齐到叔父帐下效力。”
吴长庆瞪他一眼道:“书读不上去,三教九流的人,你倒是认得不少。我这里没有你们待的地方,这是五十两程仪,你给我回去好好读书进学。”
袁世凯倔犟地一扭头道:“侄儿不是读书的材料,来投军之前,早就将自己历年写的文章都付之一炬,再也不想受科举之苦。”
张謇同情地望了他一眼,附身在吴长庆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吴长庆微微点头。
吴长庆道:“既然不想回去,就把跟你来的那些无赖都打发走,在我这里住两天,跟着张先生好好收心读书。张先生虽然比你大不了几岁,可已经名满天下,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傅。”
袁世凯赶紧起身下拜道:“季直师,请受弟子一拜!”
初入吴幕的袁世凯,对张謇的确执弟子礼,季直师长,季直师短,叫得好不亲热,可没几年,朝鲜壬午兵变,袁世凯在平叛时英明果决,崭露头角,不但得到吴长庆的器重,而且朝廷也隐闻其名姓,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便变得越来越倨傲自大了。
张謇还记得,自己跟着吴长庆进入朝鲜王京时,袁世凯带着入朝军队立于路边,吴长庆和张謇骑马过来,望见庆军营面貌一新,旌旗鲜明、劲卒精锐,不由得拈须夸道:“唔,慰亭越来越能干了,不但军务办得好,外交也进退得当,都是你这个师傅教诲得好啊!”
张謇心下得意,微微一笑。
而穿着五品武官服的袁世凯快步上前,半跪迎候道:“参见吴大帅、季直先生!”春风得意的袁世凯,竟然根本不肯再认师傅。
在京城南通会馆的这个夜晚,回忆起往事,性情刚直的张謇不由得语言尖刻起来道:“慰亭,张謇还是原来的那个张謇,怎么在你嘴里已经换了三四个名字?季直师,季直先生,季直翁,季直兄,愈变愈奇,实在荒唐!”
袁世凯见他说起旧事,略一尴尬,仍打着哈哈,自己往椅子上一坐,道:“兄弟此来,是领了李中堂的钧旨。”
张謇依旧讥讽地道:“哦,你投了李中堂门下,难怪这两年官升得这么快!”
袁世凯道:“季直兄取笑了。”
张謇道:“不过,我记得,当年吴军门待你,不比李中堂待你薄啊!你到庆字营后,吴军门将你收为义子,从一个冒昧投军的食客,破格提拔成协办委员,直接进入营务处会办军务,三年不到,便成了五品管带副营,受吴军门腹心之托,被视为肱股之重。庆字营里那些跟着吴军门血战江淮、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哪一个有你这般飞黄腾达?”
袁世凯道:“吴军门重恩,袁某至今铭记在心。”
张謇道:“铭记?好一个铭记在心,吴军门对你有再造之恩,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明知道吴军门在朝鲜与日军对峙,不愿听从李鸿章的媾和之议,一心求战,你却和李鸿章私通款曲,出卖吴军门,将吴军门交至你手上的庆字营,都拉到李中堂部下!”
袁世凯嫌张謇旧事重提,好不烦恼,只得往正题上说:“季直兄,李中堂是北洋大臣,疆臣领袖,太后面前最信任的人物,权势熏天,多少人想列入门墙而不可得,他老人家能青眼看中你,那是你的运气!”
张謇仍然不理不睬。
袁世凯道:“跟着李中堂,才有锦绣前程。翁中堂虽然是什么两朝帝师,南清流的首领,可有职无权,除了空发议论,还有什么本事?”
张謇的双目忽然一睁,怒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慰亭,你不用再为李鸿章当说客了,我不在乎什么锦绣前程,这种为保存自己北洋实力、不顾国家危难的人,就算他是煌煌重臣,我张謇一样看不上!”
袁世凯被堵住了,尴尬地笑道:“好,季直兄,既然你意已决,兄弟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不过,李中堂还有一事相嘱,请季直兄务必答应。”
张謇冷冷地道:“什么事?”
袁世凯道:“李中堂当年看过季直兄的《善后六策》,十分佩服。只是季直兄不明白李中堂的苦心,日本发动明治维新二十多年,国力昌盛,如今海军实力不在北洋水师之下,这两年,倭寇在台湾、朝鲜屡屡发起事端,一心与我大清求战……”
张謇道:“难道我们大清,还怕一个小日本不成?”
袁世凯苦着脸道:“北洋水师徒有虚名,打光绪十四年正式建制后,六年来,连一只新舰船也没买过,人人都说李中堂怕死不敢打,实在是这战不能打啊……”
张謇愤怒地道:“天朝上国,任由倭寇欺凌,李鸿章这位疆臣领袖,北洋大臣,难道就不该引咎自责吗?洋务运动搞了那么多年,还不如起步比我们晚的日本,还不是因为他任人唯亲,北洋水师中全用着一帮乡亲袍旧,以致贪弊横生,卒伍上下,毫无斗志。”
袁世凯道:“唉,国帑空虚,太后和荣禄他们这些旗人,又怕李中堂拥兵自重,不但不愿让北洋再壮大规模,还釜底抽薪,挪了八百万两海军军费,去修建颐和园,季直兄,李中堂请你一定要理解他的苦衷啊!”
张謇道:“既是如此,你的中堂大人对我这一介寒士,又能有什么事相托呢?”
袁世凯道:“李中堂只希望,状元公明天早晨率领这一班恩科进士入宫谢恩时,但谈风月,毋议国事。”
张謇讥讽地一笑道:“中堂大人莫非还会害怕我们这些只会空发议论的清流书生?”
袁世凯道:“你们这帮南方才子,一个个词锋如刀,动不动万言奏章,抨击时政,李中堂说他感冒时,只消看一看翁门弟子的弹劾奏章,便能发满背冷汗。”
张謇哈哈一笑。
袁世凯道:“虽然季直兄无意与李中堂结交,可李中堂却十分欣赏季直兄的文章胆魄,倘若明日之事,季直兄能依李中堂所嘱,中堂大人将来必有回报!”
夜色已深,张謇不想和这个曾经的“弟子”再多费口舌,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袁世凯大喜道:“季直兄,告辞了!”
张謇往门外一挥手道:“不送。”
袁世凯一踏出会馆大门,幕僚便跟了过来,忍不住问道:“老爷,你以为那个新科状元真会听您的,不在皇上面前弹劾李中堂吗?”
袁世凯大步走出巷口,外面落着一顶四抬软轿。
袁世凯大笑道:“怕的就是他不说!哼,我辛苦来这里跑一趟,就是要张謇明天早上在皇上太后面前慷慨陈词,大发议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攻讦中堂和北洋。”
幕僚大惑不解道:“老爷,小人愚鲁,实是猜不明白老爷的用心。”
袁世凯冷笑道:“我和张謇朝夕相处过三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他这个人,孤傲清高,生性耿直,目下无尘,一向以国士自诩,别说李中堂了,就是太后和七王爷吩咐下来,以他这种脾气,也不见得放在眼里。十年前,他就说我卖主求荣,写了篇言辞激烈的信,跟我断交,今天我这个小人来为李中堂跑腿做说客,只有让他更生气。”
幕僚道:“可他是恩科状元,新得圣宠,倘若真的在皇上那里奏一本,不是让李中堂难堪吗?”
袁世凯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挑他去向李中堂发难?”
幕僚道:“小的不知。”
袁世凯道:“翁同龢这老东西,十几年前就对张謇青眼相看,列为首徒。所以张謇在皇上太后面前说的话,就等于是翁同龢说的话。李中堂最近受翁门那些清流派群起而攻之,太后却不发一语,不置可否,中堂大人深觉不安,我这才想出一个借刀杀人计,刚才我跟张謇说,太后挪用海军军费去盖园子,以他的耿直脾气,明天一定会当着太后面弹劾此事,他性子既直,又不懂官场的人情世故,说话毫无遮拦,肯定会把太后老佛爷给气得七窍生烟,哈哈!”
幕僚佩服道:“大人好生高明。”
袁世凯道:“到时候,太后会以为是翁同龢指使这位新科状元来让她当面难堪,连翁同龢也恨上了,李中堂的围,这不就解了吗?张謇这个状元公,哼,只怕还没红起来,就黑得透了,永远断了升迁的指望。”
幕僚点头称是,紧跑几步为袁世凯打起轿帘,袁世凯躬身上轿。
太和殿上痛批李鸿章,惹怒了慈禧
紫禁城太和殿上,“传胪”大典即将举行。
殿外丹墀下,张謇身着六品翰林官服,站在一班新科进士的首位。
光绪在殿上端坐龙椅。
丹墀上,主事太监在唱名,引着一班进士分跪左右。
新科进士们跟着一班三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在向光绪三叩九拜,光绪的目光停留在张謇身上。
“传胪”结束,新科进士们又被引入养心殿。
殿上,光绪和慈禧太后分坐左右,久历闱变的慈禧,面容平静,眼神中却透着几分阴鸷。
新科进士们站在朝臣之末。
光绪道:“亲爸爸六十岁大寿,加的这科甲午恩科,很有几个出色人才。”
慈禧平和地道:“皇上点选的新科状元张謇,听说是翁师傅推荐的?”
光绪道:“张謇老成能干,是有名的孝子,主持过书院,精通河工水利,还在朝鲜办过对日外交,亲爸爸,他的《朝鲜善后六策》朕看过,若是当年我们就依了这六策行事,东北三省联为一气,在朝鲜设置监国,日本人俄国人又如何敢正眼觊觎我们的属国朝鲜?”
慈禧没有说话,微微点头赞同。
张謇出列,跪拜道:“臣张謇,叩见圣母皇太后,万岁万万岁。”
慈禧道:“平身。张謇,既是你十年前就曾办过对日外交,我问你,这小日本国,自订立《天津条约》起,就在朝鲜屡屡制造事端,它到底意欲何为?是想和列强一样开放通商,多挣俩钱儿呢,还是想连朝鲜也吞并了?”
张謇道:“臣以为,日本不但想吞并朝鲜,还想连我大清也吞并了。”
慈禧不怒反笑道:“它敢!一个弹丸小国,敢打我们大清的主意,反了它不成?”
张謇道:“太后!自朝鲜壬午军变时起,臣就已察觉,日本人狼子野心,不但觊觎朝鲜,而且垂涎我东三省,不但垂涎我东三省,而且对我大清的锦绣江山都已视为囊中之物。”
慈禧震惊道:“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张謇道:“日本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号称东洋俾斯麦,他一直主张日本要雄飞海外,吞并朝鲜、中国、印度,成为世界第一强国。这几十年来,日人政府,上下一心,发动明治维新,走富国强兵之路,志在以朝鲜为跳板,踏上东亚大陆。同治十三年,倭寇犯我台湾;光绪五年,占琉球;光绪八年,日本军舰陈重兵于朝鲜。太后,日本人野心勃勃,一个朝鲜,绝对满足不了它的胃口!”
慈禧道:“依你这么说,这日本,还真是不可小瞧了它。”
张謇道:“十年前起,日本开始以举国之力扩充海军,每年国库的六成收入都拿去买了军舰、炮艇,日本天皇不但自己带头捐出宫廷收入,甚至宣布每天只吃一顿饭,省钱买船,君民踊跃助捐,终以巨资购入英国最先进的快速巡洋舰,就是打算以国运相赌,和我们大清在海上决一胜负!”
慈禧动容道:“这么说,这场仗我们是非打不可了?”
张謇道:“这场大海战,不是大清要不要战,而是不得不战。”
慈禧道:“那……张謇,你说我们打得过小日本吗?”
张謇诚实地道:“以目前海军军势而言,大清不如日本。”
慈禧道:“胡说,堂堂大清的北洋水师,世界第八,亚洲第一,打不过英国美国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连小日本海军都打不过?”
张謇道:“太后,那都是因为北洋大臣李鸿章备战不力!北洋水师三年来未增一枪一炮,营官贪鄙,军纪松弛,上下无斗志,而日本海军的规模如今是北洋的三倍,厉兵秣马多年,一旦开战,北洋水师绝无胜算!”
慈禧的脸色已经有些阴沉,张謇却毫无察觉,只准备借这个面圣的机会,好好抨击一下李鸿章这位位极人臣却丧权辱国的北洋大臣。侍立在旁的翁同龢到底饱经宦海沉浮,担心张謇言辞过于激烈,触怒了这位大清的实际掌权者,赶紧上前一步,准备插言。
慈禧一摆手,制止了翁同龢的插言。
慈禧道:“唔,你接着说下去,李中堂怎么个备战不力了?”
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张謇依旧慷慨陈词道:“太后,十年前,大清无论是国力还是海军,都在日本之上,可即使如此,朝鲜平乱时,李鸿章仍然畏日如虎,约束部下不许与日军开战,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以致倭寇的气焰日益嚣张,大清军队闻倭色变。太后,如今我大清已被日本人逼入死角,若以退让求和,除了向日本人割地赔款,还有什么条件可谈?以臣之见,为今之计,只有全力备战,以战定和,中国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局,希图将来东山再起。”
慈禧听得越发不入耳,诘问道:“那依你之见,大清当如何备战?”
张謇道:“买军舰,购洋炮,练新军。”
慈禧没好气地道:“说得轻巧,朝廷哪来那么许多银子。”
张謇撩袍下跪道:“臣请太后以大清为重,停修颐和园,削减六十大寿庆典的银两,以资军用……”
慈禧怒不可遏,重重地一拍椅子扶手,厉声怒斥道:“张謇,你莠言乱政、狂悖放肆,简直是目无君上!”
生性耿直的张謇,直到此时,还是不肯退缩,他一边伏地请罪,一边仍亢声辩解道:“太后,国家危亡,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万请太后以社稷苍生为念,损一己之私,而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慈禧没想到还有这种不知死活、强项犯上的臣下,她用套着长指甲套的手指着张謇,手指发抖,气得哆嗦着嘴唇竟说不出话来道:“你,你……”
一旁听得正起劲的光绪,见状也吓了一跳,赶紧喝令道:“张謇,你还不赶紧退下。”
张謇听话地退出殿门。
“传胪”面君之日,竟出了如此凶险的大事,殿下台阶旁的同科进士们都纷纷
张謇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虽然明知处境凶险,这样做对自己没好处,但他觉得能在皇上太后面前直抒胸臆,心中十分痛快。
养心殿上,慈禧已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哆嗦着。
一旁恭立的李莲英急忙上前,替慈禧抹胸捶背,轻声劝道:“老佛爷,千万不要被那书呆子气坏了身子。”
慈禧推开李莲英,面朝翁同龢,阴恻恻问道:“听说张謇是你的得意门生,他今日所言,怕也是翁师傅早就想说而未曾得便说出来的话吧?”
翁同龢虽然欣赏张謇的见解,但也被他这直言无忌的性子吓坏了,此刻,翁同龢跪在地上,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连连叩头否认道:“请太后明察,张謇虽是老臣的门生,但从无私交,今日他面圣之言,全无顾忌,老臣待会儿一定重重训诫他!”
慈禧根本不听翁同龢的解释,转过脸来,对光绪厉声道:“皇上,这就是你钦点的状元!你们俩可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好徒弟!”
说罢,慈禧重重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由李莲英扶着,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