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伏尔泰如此说:
“倘若伟大是指得天独厚、才智超群、明理诲人的话,像牛顿先生这样一个10个世纪以来杰出的人,才是真正的伟大人物;至于政治家和征服者,哪个世纪也不短少,不过是些大名鼎鼎的坏蛋罢了。我们应该尊敬的是凭真理的力量统治人心的人,而不是依靠暴力来奴役人的人。”
20世纪中叶,波普尔在传世之作《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指出,人们平常所说的人类史往往就是指政治权力史,“没有人类的历史,只有人类生活各个方面的无数的历史。政治权力的历史是其中之一,而它被提高至世界历史”。在他看来,“这是对一切得体的人类概念的冒犯”,“再也没有比把贪污史、抢劫史或放毒史当作人类史更糟糕的事。因为权力政治学的历史不是别的,而是国际犯罪和集体屠杀(它当然包括某些掩盖它们的企图)的历史。这就是在学校中讲授的历史,有些最大的罪犯被颂扬为历史的英雄”。为什么人们会把权力史看作是人类史,而不是选择宗教史或诗歌史?他认为至少有三个原因:第一,权力影响每一个人,其他的东西比如诗歌只影响一部分人。第二,人们有权力崇拜的倾向。第三,是掌权者喜欢受人崇拜,并且能将他们的意愿强加于人,许多历史书本来就是按掌权者的意志书写的,是在皇帝、将军和独裁者的监督下写作的。权力崇拜往往导致对恶的崇拜,这是人类最坏的一种偶像崇拜,也是人类的一种奴性,是牢狱和奴役时代的一种遗迹,这种崇拜产生于恐惧。这种根源于恐惧的心理,导致我们长期以来只以成败论是非,只以成败论英雄,也就是以权力的是非为是非,从而将文明史简化、畸化为争夺权力的历史。
文明的过程是一个从神到人的过程,古老的专制者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神化。
文明的过程是人不断自我确认、给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的过程。
文明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消除恐惧、超越恐惧的过程。
在本质的意义上,文明不是超人的大脑在密室中设计、策划出来的,而是在千百万个人的努力中生长出来的。文明是常人(而不是救世主、超人)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文明进程是靠更多的常人推进的,文明是一种制度,也是一种生活,文明之路就是人类免于恐惧、通向自由的道路。一部文明史是由一代代的伏尔泰和他的读者们一起书写的,而不是路易十六书写的。从这个角度重新认识中国近代史,我总是想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这么收获,先那么栽”这些谚语和格言。
波普尔还写过一本《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他清楚地认识到,“只有少数的社会建构是人们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而绝大多数的社会建构只是‘生长’出来的,是人类活动的未经设计的结果。”他深知,那些被遗忘的、不知名的个人,他们的忧伤和快乐、痛苦和死亡,才是迄今为止人类体验的真实内容,但这样的历史往往不存在。“一切现存的历史,伟人的历史和权力的历史,至多是一场肤浅的喜剧,是一场在现实之后的权力所表演的小丑歌剧(就像荷马的小丑歌剧,奥林匹斯诸神的权力存在于人类斗争的场景背后)。我们最坏的本能就是对权力、对成功的偶像崇拜,它使我们相信这就是实在。”对于历史唯一理性的态度,就是我们自己承担起历史的责任,“在同样的意义上,我们承担起创造我们生活的责任,惟有我们的良心才能对我们加以裁决,而不是世俗的成功。”
“我的观点是,成功不应该受到崇拜,它不能是我们的审判者,而我们也不应该被它所迷惑。……对权力、荣耀和财富这些所谓世俗成功采取一种极度的冷漠,甚至蔑视的态度,完全可能与这种态度相结合,这种企图就是尽力在这个世界上朝人们已经确定的目标前进,而且具有明确的创造成功的目的,这不是为了历史的成功或通过历史来证明,而是就成功论成功。”
他认为历史本身(主要指的是权力政治学的历史,而不是指不存在的人类发展史)“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但我们可以将意义和目的赋予历史,因为我们能够选择我们生活的目的。进步就是朝着人之所以为人的目的,人类中的个体生命、由个体生命构成的一个个不同群体可以做到这一点,文明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当我们越来越充分地认识到这样的事实:进步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的警醒、取决于我们的努力、取决于我们目标概念的清晰、取决于现实主义的目标选择,那么,我们就将做得更好。”
在中国,近代与古代的不同,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有了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不再是一切都笼罩在绝对王权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家与社会合一,混沌不可分割,自秦始皇统一宇内的那一天起,皇帝、朝廷凌驾在一切之上,什么都能管,任何社会阶层都只有依附朝廷这一条路,没有独立生存的可能性。但是,从晚清开始,进入民国,历经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到国民党1927年在南京建立起政权,骄横的权杖并未能击碎社会拥有的一切,国家机器没有能完全凌驾在全社会之上,自主的社会空间虽然脆弱,但一直存在。
在单一农业经济之上建立起来的王朝政治除了不断循环、重复之外,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近代的重大变化之一就是经济方式开始多样化,相对独立的工商业打破了传统的单一农耕方式。
孙中山认为中国古代的自由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其实那只是一种未开化状态或者说蒙昧状态下的自由,一袋马铃薯式或一盘散沙式的自由,说到底无非是一种“帝力于我何所有”的古代散漫,是汪洋大海一般的小农分散的自由,是刀俎之间随时都为鱼肉的自由,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在那样的时代,实际上没有社会,只有覆盖一切的王朝,民不过是跪着的子民,一切秩序、名分都界定得清清楚楚。在科举时代,教育的目的就是做官,做官就是为帝王服务,所有的文化也是为帝王服务的文化,不需要另外的思考、创造,自由的种子在这样的土壤中是长不出来的。
龚自珍为旧的农业文明社会唱出了一曲凄婉的挽歌,“衰世”中国,连才盗、才工都不可得,更无良医、良相。旧有的文明模式如果不是遭遇外来的冲击,发展到后来可能也会自然地出现变化,但不会来得这么快。钱穆曾说过,“实际上自从乾隆末年以后,社会状况已经坏极,就是外国人不来,中国内部的腐败,也逐渐会暴露出来的。”惯性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我们楞是在鸦片战争后再躺了半个多世纪,不思变化。梁启超在辛亥革命之后感叹,晚清最后15年的变化超过了以往的150年,其实何止150年,简直是1500年,那是古代向近代的全方位跨越。
报馆、书局、银行、大学、新式工厂都是舶来品,并不是从中国古老的土地上自行生长出来的,各个文明圈之间可以相互模仿、相互启发,到了近代节奏日益加快,这也是与古代的一个很大的不同,当然中间还要经过一个消化、融合的过程,有些民族甚至很漫长。
我们常常被告知中国没有这样、那样的传统。何谓传统?传统总是从一个人、一些人、从某个时间开始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张元济、陆费逵、王云五这些人出现了,我们的出版业就有了传统;蔡元培、张伯苓、竺可桢、梅贻琦出现了,我们的大学就有了传统;黄远生、邵飘萍、张季鸾出现了,报业就有了传统;蒋抑卮、陈光甫出现了,金融业就有了传统。
还是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没有社会与国家的分离就没有近代文明,法国人托克维尔在考察了少年期的美国之后对此感触尤深。人类的有限性注定了我们的生活本身才是目标,如何让大地上的众生过得更体面、更自信、更自由、更有尊严一些,是近代文明的首要追求,这也是与古代的重大差异。人是万物的尺度,而不是反过来人为物役,这是近代的发现,我们知道文艺复兴最基本的两个发现,就是人的发现与世界的发现。正是自文艺复兴开始,文明的航船向近代起锚了。近代文明的内涵之一,就是人类更加关心自身处境和生活质量的提升,不仅在物质层面,也在精神层面,关心每个人对生活的不同梦想,当然这需要制度性的保障。近代文明的内涵之二,社会要拥有相对的独立性,也就是建立在独立个体基础上的相对自主的社会空间,长期以来先辈们依赖的血缘、家族、宗族纽带让位于契约、权利形成的规范,这个社会才会出现更多的可能性,合乎人性本身的多元变化。这样的内涵还有很多。从古代进入近代,不是单纯的时间演化,而是文明形态的转换,一个以个人为主体的文明社会渐渐浮出历史的水平面。
由胜利者单独书写的历史常常是片面的,它很容易忽略胜利以外的东西,无视其他人和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