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我已经开始感觉自己是个嘮刀的人了。不过,我还想再跟你描述一个面对遥远路途的故事。我甚至觉得,所有的故事,都是在让聆听的人能够面对遥远未知的路途。请你不要问我这故事的“后来”是什麼,“后来”太简单——就是你有了一个父亲。
我母亲沿著祖家东西两厢几进屋,挨间儿挨户地走了一圈,看看各兄嫂妹妹们有什麼要托带给我父亲的东西。六大娘一向慳吝,抢著出了块暗絳色的大花布,说七奶奶拿这布当包袱,既结实,又耐脏。五大娘给了块篦子,说是玛瑙的,得藏得深一点儿,就把它卷在六大爷给捎的两条棉裤里。五大爷叫给带著本儿英文字典,五大娘说兵荒马乱的带著本儿那麼厚的书,你要七奶奶累死在路上麼?五大爷不知该怎麼地了,摘下鼻梁上的近视镜,说了句我母亲完全听得懂、却不可解的言语:“唉——呀!这光子不知道对不对?”光子,还是土话,指眼镜的度数。可五大爷说著说著,竟然将眼镜连那篦子一起卷进棉裤里。我二大爷很实际,不知打哪儿摸出一串袁大头给塞进棉裤腿儿。我二大娘显然对二大爷的出手很不怯意,踏著恨篤篤的步子,一掀门帘儿出去了。我大姑和二姑要给我母亲两隻老奶奶传下来的戒指,我母亲说什麼也不肯收,退回去了。伙计朱成烙了十几个火烧,拼命挤上几棵黑乎乎的咸菜,另外绑作一兜儿。此外,朱成还嘱咐我母亲:“有贵客要到,七奶奶无论如何别心急,心急喝不了热稀饭——咱等一会子。”我大大娘给了一对玉鐲,说是她当年的嫁妆,七奶奶不嫌弃,就留个纪念罢。五十年后我找人给鉴定了一下——很奇怪,一只是真的,一只是假的。我母亲自己屋里的东西一概没动,因為值钱的得留给两个妹妹,不值钱的却怎麼也搬不动、带不走。左挑右挑,相中了两个白茶碗,每一个都厚可半寸,直筒筒、沉甸甸的,其色如牙,光洁照人,可算不得是家当,重量却绝对赛得过那本字典。
至於我大大爷,可是亲自把那位贵客给接进门来了。那人姓柴,叫泰来,五十有餘、六十不足的年纪,看起来福面隆准,是个殷实人。再经我大大爷一细表,才知道是我爷爷和奶奶的大媒“冰叟”柴勤堂的儿子。
柴泰来常年在济南市经营布店,颇有积攒。但是战局实在吃紧,寻常市面生意早在一年以前就歇了,店里的存货能躉给同业的就躉了,不能躉的就捐了——有那消息灵通的早就说过:柴家人祖传家性是“八面玲瓏十面光,七雄五霸没饥荒”,指称的是,无论谁当朝得势,他都有口饭吃。即便到柴泰来这一代上已经不参政了,捐起布料儿来也毫不偏废。人说国民党和共產党打起仗来有什麼同异?没什麼,穿的都是柴家捐布头儿缝的裤子。
得捐多少条军裤,才能在战争之中买到平安?我母亲没个数。但是在我大大爷屋里三头对面儿的时候,柴泰来说得十分恳切:“这一趟,虽说不能全程护送,可到了潍县,就算过了一半儿了。此后几百里地,车上打两个盹儿,也就到了。俺保七奶奶一到青岛秤把秤把还兴许发福呢!”即便稍后上了车,叙起往事,这柴泰来也不住地安抚我母亲:“想当年,俺爹给十爷添了不少麻烦。没有十爷的接济,柴家不会有今天这个场面——这个麼,俺全家大小子子孙孙都会记得。七奶奶无论如何,一定是平平安安到青岛。”我母亲听著,不住地点头。為什麼要不住地点头呢?因為不如此,不能掩饰她其实一直在打著哆嗦。
关於打哆嗦的底细,其实连柴泰来也不甚了了——你说他傻人傻福也可以,你说他吉人天相也可以。这一段儿,要岔开来交代。柴泰来在我大大爷屋里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急急忙忙赶到车站去办理票务了,走时央我大大爷发付一个靠得住的人跟著他走一趟,万一听说有发车的消息,算一算,赶得上,就立刻回报。多这麼一趟周折,主要还是因為我母亲毕竟是个妇道,不好跟著在车站上跟人挤蹭,索性遣一位家人先跟著柴泰来去,只一程闻风报信,误不了多少时间,朱成就可以从从容容赶车送我母亲上车站了。我大大爷本来想差遣六大爷去的,可拐腿四哥同“角儿”争著去,他俩一路从北屋朝大门奔,前后闪过三道屏门、迈过两座花厅、经过大大小小四个院落,拐腿四哥居然占了个先,就让他跟著柴泰来走了。
这一厢,我大大爷从墙上取下那把胡琴来,摩挲一遍,上紧了弦儿,拉了段花过门儿,再把弦儿松了,慢条斯理地收进绒布套子里——我不可能在这麼几十年过去之后,向你还原当时他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包括我一直想知道、却怎麼打听不出来的一个小疑问:他拉的是哪一段儿?),但是我却有十足的把握向你透露他当时心里的盘算。
这个紈袴班头一定早就开始琢磨著他的么弟為什麼会写那样一封简短的家书?為什麼会在家书中如此吝于给妻子带上一两句话、哪怕是一两个字的问候?他也许已经开始怀疑我父亲对於原先这一房妻子的情感,或者,起码我父亲对於阻隔著千里烽火的家庭已经不抱期待或希望了——是这样的麼?起码,我相信我的大大爷有过这样的疑虑,否则在接下来的这一瞬间,他不会回过头,对我的母亲说:“奶奶把我这把琴带去!”
“带把胡琴儿?”
“是胡琴儿。”大大爷点点头,道,“见了小啟子,就说大哥随后就到。这叫‘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啊!”
“大哥也要上青岛?”我母亲一时有些不能置信。
“当然要去的!这把琴都託付你七奶奶了,能不去麼?要说琴去了人不去,我就不上算了——七奶奶你可要知道,这是一部用不了的家当!千贯万贯、金山银山,都在上头,我怎麼捨得?”
结果——其实你应该猜得到的——我大大爷日后从来没有离开过济南,他拉著琴,在舞臺上忽然心肌梗塞,死前拉的段子不只我知道,当天戏臺上下成千口子人都记得,而且记得的人大约都还会哼哼。他拉的是《甘露寺》的乔国老唱段:“这一班虎将,哪国有?”我敢说:打从把琴交到我母亲手里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没打算去青岛——去青岛,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父兄权威意志的展现,一个关於家庭的允诺的提醒。
真正的虎将是拐腿四哥。他进门报信说“火车来了!”的时候浑身是血,与我母亲擦身而过,果真吓了她一跳。我母亲几乎是叫我大姑、二姑又扛又抱、半推半掖著才上了车。混乱中,我母亲听见有人问讯、有人咒駡,拐腿四哥支支吾吾好半晌,就是一副不能言语的模样。我母亲掀开车帘儿一探头,原想跟大伙儿再打声招呼,偏偏瞧见那拐腿四哥倚著墙根儿呕,直像是要将五臟六腑都给呕出来那样,一时黄水白沫混著乌黑絳红的血汁儿涌出来,她登时泛起一阵噁心,便缩回椅子里去,浑身哆嗦起来。接著还听见有人喊:“那是啥?”有人说:“老四没事儿罢?”也有人放声大哭起来,音声尖锐凄厉。最后是一句拐腿老四的话直钻耳鼓:“他娘——人肉真不是滋味儿!”彼一时,朱成连鞭抖擞,骡车疾驶而去。我母亲一直不肯相信,她离开祖家之日,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居然如此荒怪。不过她没有听错,拐腿老四那一天的确说了那句话,他从马群空腿上咬下来一大块腱子肉。马群空被他撞上算是意外,那一天他也弄到了上青岛的车票,準备就此离开济南了。拐腿四哥回头一想:不成!不能放这小子走——他这一走,当年我那一顿揍不就白挨了麼?叫拐腿老四这麼一闹乱,马群空也没走成,此后一直待在济南,好像还撑著活过了“文化大革命”。他跟拐腿老四后来偶尔会在街上打照面,俩瘸子先上来谁也不搭理谁,后来居然会彼此远远地对看几眼,点点头了。
我的母亲那天晚上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向前走了。祖家几代以来基於种种需要或藉口的出走,以及出走所能够唤醒的爱与迷惑、彷徨与孤寂,乃至环绕著出走而不得不滋生的宽容和谅解,这一切,即将点亮她的勇气。一列厢里顶上挤满了逃难之人的火车啟动的那一刻,我母亲并不知道,这一程行进的速度实在太慢,天亮以后很久很久,感觉上都已经是隔日午后了,她才会跟柴泰来挥手告别,感觉满天都是血光似的红霞。之后,车身再也没有移动一寸。她更不会知道,铁路完全不通之后,她即将背著大小两个包袱,一把琴,用一双萎缩挛曲的脚,跟著数以千计的陌生人一同向前步行几百公里的路途——听说那方向就是正东,日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