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人回来说:“主人现在就要见你。”系腰带时我才想到,我的匕首跟衣服一起被收了去,没有送回来。主人的房间有一盏镂空的灯从椽子间吊挂下来,土产的鲜艳挂毯减轻了木墙的寒素感。主人靠坐在躺椅上,酒案搁在前面。他抬起一只手,含笑欢迎我。是纳巴赞内斯。我像骟牛一样哑口站着,心乱如麻。就是他卖了我主人的性命,本来我哪怕露宿森林也不该来到他的屋檐下。有了寄居的地方,又沐浴进食更衣以后,我却不由得感激他没有更早告知实情。“进来啊,巴勾鄂斯。”他似乎毫不介意我的无礼,“来,请坐。我希望他们侍候得还行。”我定了定神,鞠了一躬(至少要这样),不加润饰地说道:“大人,我欠您许多。”“哪里的话。坐过来,我们聊聊。这里很少来客人,我很高兴有你作伴。”我坐到躺椅上,接过他递来的酒。他说:“不过,你原本以为这是谁的地方呢?”我告诉他,阿塔巴扎斯或者其部下。“那老人家正直,品德有古风。亚历山大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他最喜欢做这种事了。”看来他勤于探听消息。但是我在想,他对我远超出了一般主人对过路客的招待;还有,那门帘怎么动了?早在巴比伦,我就对他有所揣测。“你心神不安。”他极友善地说,“我明白,你一路上想必不容易,匕首也用过了。放心,我不会把客人接到家里又加以虐待的。”我心下反驳,嘴上说我当然相信。他本人从未使我不悦,假如他没有那样的行为,我会乐意回报他的善待。事关忠诚。“我知道你忠于国王。”他想必看懂了我的神情,“他有一点很幸福:许多比他优秀的人都对他忠心。他一定有某种令人尽忠的品质,虽然我从来没有发现是什么。”“他把我从卑职提拔上来,给了我全部。哪怕是一条狗,也不会反咬他一口。”“是啊,挨过打的狗都还忠诚得很。可是主人死了,忠犬也只得自己找出路喽。”“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想起那辆篷车和金手铐,愤怒充溢着心头。“没错,真的死了。”我顿生疑窦:他做成了这桩好买卖,居然还带着这么少的人,潜伏在密林深处。还有,贝索斯在哪里?我说道:“听说亚历山大杀了他。”“那是乡下人谣传,亲爱的小伙子。”他苦笑着摇头,“亚历山大决不会杀他,他会慷慨地招待他,让他跟幼子团聚,分配一座小宫殿给他隐居,娶他的女儿,礼貌地要求成为他合法的继位人。将来他要是反叛,他自然会毫不留情地镇压。但是大流士当然永远不会造反,他会安然无事地活到老年。亚历山大快要追上我们的时候,这一切他都开始想到了。亚历山大像一阵西徐亚飙风似的来了,里海关内外一定死马遍地。国王坐的车太慢,我们给他松了绑,让他骑马。他不肯上马,说他宁可相信亚历山大也不信我们。他要自己留下求和。那时候亚历山大已经快要截住我们的后卫了,每一刻都生死攸关。国王不肯走,所以才逼得我们自己动手杀死他。我其实很后悔,真的。”我不作声,凝神看着吊灯的投影。“我知道如果不是碍于宾主之礼,你会说什么。”他说道,“推心置腹说一句:英明也好,无能也罢,他是国王。但我是波斯人。对于我,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重要与你同名的那位大总管想要一个听话的国王;我不是这样,我想要一个能让国家强盛、能让我自豪侍奉的明主。呵,在密特拉看来我一定是太可笑了,到头来,我成了没有国王的波斯人。”即使我被酒软化,也还不傻。为什么他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承认他杀死国王?为什么他要与我不分尊卑?我想不明白。“可是大人,”我说道,“您那时是极力主张让贝索斯坐王位的,他也死了吗?”“还没有。他戴上了王冠,往巴克特利亚去了。亚历山大一捉住他,他就会死的。亲爱的小伙子,我因为愚蠢,比因为叛变受了大得多的惩罚。我以为我相中了波斯的中兴之主,后来发现他只是个山贼。”他斟满我的酒杯。“我以为,为王的责任落到他身上,他能挑起来。没这回事。大流士一旦沦为阶下囚,巴克特利亚人马上就变成一群暴徒。御帐已经是他的地方了,可他阻止不了抢劫。要不是我提早派人看管着宝箱,那也会被他们抢走的。”他用豹子般的低沉声音说着。现在,事情大多清楚了。“那才是刚开始。他们一路上奸杀抢掠,胡作非为,就像在敌国一样。不干白不干,反正他们又不是在巴克特利亚。我提醒贝索斯,现在你是帝国的国王,他们是在蹂躏你的臣民哪。他认为他们有功,由他们去就是最好的奖赏。我敦促大家急行军,要是亚历山大追上我们,我们就全盘皆输了。他满不在乎。后来我明白了:他不管束他们,是因为他管不住。他们在原来的秩序下曾经是好士兵。现在他们只知道没有国王了。他们没错——确实没有了。”他沉暗的眼睛越过我望向远处。也许自从他匿居此地,我是第一个他可以告知所有这些事的来客。“所以,亚历山大朝我们火速扑过来的时候,只带着少数跟得上他的人马,却发现我们的后卫慢悠悠的,好像在赶集日喝醉的农人。他的几百人把我们的几千人像羊一样地圈了起来。我觉得受够了。我押上我自己,我的地位、钱财——你也许还想说我的忠诚——把无能的懦夫换成了无能的恶棍。连伊索斯那一回都没有这么辛酸。我自己的骑兵还剩下一点纪律,我就带走了他们,越野来到你找见我们的这个地方。”我无言以对,但是记得对他的亏欠。“大人,您在这里有危险,亚历山大正在向东走。”“嗯,我听说了。我在尽量做最好的计划。我的事就说到这里吧,倒是你,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来想想你的事。一想到你要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我就很担心。不过我能给你什么前途?即使神明给我再回家的机会,我也一定是输了的人。我得承认,我经常想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要不给我一个和你面貌相同的女孩子也好。我的本性让我只能到此为止。其实,比起在巴比伦的时候,你现在的模样大大减少了女孩子气。这是长进,使你更独特了。若说把你安置在我的内院里,那我一定是昏头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但是我感到这种戏言另有目的。
“不过,”他说,“你肯定是我见过的最楚楚动人的尤物,无论在女人、少女,还是在少年中间。这种美只能再有几年了,浪费是罪过。说实话,你只应该侍奉帝王。”既然他自得其乐,我便耐心等着。“我真愿意给你美好的前途,可是我连自己的前途都没有。其实我很清楚我只能步阿塔巴扎斯的后尘,却没有他的好盼头。”我吃惊地说:“您是说归顺亚历山大?”“不然去哪儿?他现在是惟一的大帝,或者说只有他能做大帝。假使他是波斯人,以他的资质,我们早就全都追随他了。我最高的期望,是能够得到恩准,守着自己的田产过平静的日子。为王的人,对弑君永远是愤恨的,不过他是军人,又跟大流士有两次交战,我想他也许会体谅我的处境。”出于忠诚,我不能答话。“至少,他已经给了我安全保证,我可以去和他谈判。如果他拒绝听信我的解释,我还能安全地回来,但是我往后就是逃命的猎物了。”“大人,我希望不会那样。”这是真心话。他对我和蔼地一笑。“你看见外面我要送作礼物的马匹了吗?当然,还得用金银的鞍辔装饰起来。但是他会有很多马匹不比这些差。”我客气地说,他不会有更好的。“错了,对于亚历山大,这些都是小意思,毕竟他是全世界最富的人了。别人可以送他什么?他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对这样的人,只有一件真正的礼物可送,那就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大人,您不认识他,要找这样的礼物就难了。”“不过,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恭喜大人。那是什么呢?”他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