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刚刚开始宣传言论自由,紧跟着就出现了毫无自制的偏差。
某一杂志取悦于读者的好奇心,到处搜寻丑闻线索,然后就夸大事实,恬不知耻地大写特写庸俗不堪的报道。
有一天我在电气火车里看到这种杂志的广告,简直使我目瞪口呆。那上面大字标题写着:是谁夺去了XX的贞操?
乍看起来,这似乎是为XX女土鸣不平的,实际上是把XX当作玩物恣意戏耍。还有,这种广告恬不知耻的词句说明,这些家伙们早已计算好,XX干的是靠人缘维持的职业,不敢得罪他们。足见其用心恶毒。
我不认识那位妇女,只知道她的名字和职业。我想到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大写特写这类报道,再考虑到她的立场,我觉得仿佛自己受辱一样,难以沉默下去。
这样的事是不能允许的!
我以为,这不是言论自由。而是,言论暴力。
我想,这种倾向现在就得把它彻底消灭掉。因此,如果没有对于这种言论暴力不是忍气吞声,而是站出来勇敢地与之战斗的人,那是不行的。
这就是《丑闻》这部影片的基本精神。
然而目前的现实情况如何呢?不仅我的杞忧已成现实,而且整个社会对比也早已屡见不鲜。总而言之,《丑闻》这部影片面对这种倾向已经完全是螳臂挡车。但我并不灰心。我满怀希望地期待着,有朝一日,同那些流氓言论、禽兽言论、等同于暴力的言论,毫不含糊地作出坚决斗争的人物一定出现。
我想再拍摄一部和这些魑魅魍魉战斗的影片。
《丑闻》之力甚微,所以我要拍更强有力的《丑闻》。
回想起来,《丑闻》这部影片未免天真得过头。
我在写剧本的过程中,那些次要人物比主人公更加生动,更加活跃,结果大有被这些人物牵着走的趋势。
这个人物就是蛭田这个寡廉鲜耻的律师。这个人主动要求在法庭上为同言论暴力进行正面斗争的主人公辩护,这就违反了我自己原来的意志。因为,电影中的人物还都活着。所以,作者有些地方就没有自由。另一方面也可以这样说,作者完全自由地象操纵木偶那样任意驱遣人物,也不会产生任何魅力。
从蛭田这个人物出现开始,我这支写剧本的铅笔就象活物一样活动起来,写出了连我自己都感到不舒服的蛭田其人的行动和语言。
我写了不少剧本,然而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
我简直不考虑蛭田的境遇,信笔所之地写了下去。这样,就必然把主人公抛在一边,把蛭田这人推到前面来。虽然我也想到这不行,可是仍然无能为力。
那是《丑闻》这部作品上映之后过了半年左右的事。
我到涩谷去看电影,看完乘井之头线的电气火车往回走,在火车上我几乎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来。
这是车到井之头线的涩谷下面一站,我突然想起来,我见过蛭田这个人物。
那是在火车刚刚通过的神泉路口附近,一个名叫驹形屋的酒馆里,我和蛭田并肩而坐,在此喝酒。
我不禁茫然。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这件事?
我的脑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那个蛭田一定是在我脑子的折皱之处藏了很久。那么,现在又为什么突然从这个折皱之处跳出来了?
驹形屋这个酒馆,是我当副导演时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位名叫阿繁的漂亮姑娘,这姑娘很清楚我们荷包里有多大油水,所以赊账根本不成问题。
我总是带着那些副导演们到那里去。
有一天,记不得因为什么,我独自一人去了,按往常的老规矩,我一定上到二楼那尽管脏些但比较安静的小房间,可是今天我却坐在配膳台前子斟自饮。
这时,蛭田就坐在我旁边。
他已是五十来岁的人,醉意很浓,没完没了地和我搭话。
阿繁爸爸在配膳台干活,他怕那人跟我说起来没完没了惹我心烦,就想制止他。我摇了摇头表示无关大局,边喝边听他讲下去。
那人说的话以及他的表情,使我感到他一定有什么痛心的事,从他那絮絮叨叨,沉沉醉态上可以看出,是决不能毫无同情之心而对他不加理睬的。
当时我想,他这些絮絮叨叨的话,在这之前不知道已经讲过多少遍。因为他象念背熟了的台词一样,口若悬河,信口说来,显得十分轻薄。内容之悲切,反倒使我感到苦味甚浓。
他谈的内容就是他女儿的事。
他反来复去地说,他女儿得了肺病卧床不起,他的女儿是个多么好的姑娘等等。他夸起女儿来没完没了,甚至说她象个天使,象星星,总之,尽管从他的嘴里说出的这些话。听起来足够肉麻的,可是反而使我十分动容,不由得虔诚地认认真真听他说下去。
而且他还以他自己和他女儿作了比较,列举许许多多的事实,说明自已是个多么下流的家伙。这时,阿繁的爸爸似乎是忍不住了,把一个用玻璃盖着的碗推到他面前,沉着脸说:"好啦,适可而止,回去歇着吧。你女儿还等着你哪!"
阿繁爸爸这么一说,那人立刻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碗,身子一动也不动。
那碗里装的是发高烧的病人吃的东西。
他突然抓起那个碗,抱在怀里,匆匆而去。
"真拿他没办法,每天都来喝,可是一喝就谈那些老话。"
阿繁爸爸似乎是向我道歉,可是我却久久注视着那人走出去的店门。
我在想,他从这里出去,大概是回家了,那么,他对卧病在床的女儿说些什么呢?
我想着他内心的痛苦,不由得自己也感到心情郁闷。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但是却没有醉。这人跟我说的话是永远难忘的。然而后来我却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当我写《丑闻》的时候,这件事却下意识地在我头脑里重现,使我的笔以异乎寻常的速度疾书不已。
是我在驹形屋偶然邂逅的蛭田在写剧本。
写剧本的是他,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