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识的觉醒
中华民国八年,写成世界公历是最容易记忆的,即是,一九一九年。当代中国的集体意识,可以说,是在这一年觉醒的;我个人的小小意识则确实是在这一年觉醒的。
这个回忆,如果是在十多年以前写的,我想,我无需要提醒读者,说五四运动就是发生于这一年罢?可是现在,青年的人——我是为他们而写的——有几个知道五四运动发生于哪一年呢?有几个知道这个运动在中国历史发展上的意义呢?
一九一九年,我恰好十九岁。阳历四月间,福建省立第九中学(在龙岩县)“己班”修毕了第四学年的功课,学校特别放了假,让学生回家去,等待六月间毕业考试。我从龙岩县回到漳平县来,很悠闲地过着生活。五月间,不记得那一天,一位老先生到我家里来同我父亲闲谈,说起北京学生闹事,打了人,烧了房子,罢课。说毕,摇摇头,叹一口气。这位老先生是我们县城里极少数常看报的人之一。父亲不看报,我自己也没有看报习惯,回家来固然没有报看,在学校也难得进阅报室去的。阅报室有一二种福州出版的报纸,似乎没有上海报或北京报,福州报也是陈旧而常脱期的。当时到阅报室看报的学生本也不多。
漳平县城当时有三个小学,一个县立的,一个族立的,一个福音堂办的。有几个中学毕业生,同我一样待毕业的学生也有五六个,名义上有一个学生会,但久不开会。我们那时对于这次从北京出发的大风潮毫无反应。别地方轰轰烈烈,罢课,示威,杯葛①日货。留在中学的同学写信来,也说本校学生领导了诸小学学生示威,在城外通漳州的大路上检查日货,在县城商会里拍桌子,甩茶杯,大骂商会会长;但漳平县学生没有动作,——不错,西门外福音堂办的新民小学,学生曾列队进城来游行一次,听说牧师发给学生每人一包糖果,叫学生从此以后不买日本货了。但那是教会学校做的事情。
① “杯葛”,英语boycott音译,“联合抵制”的意思。——编者
六月间我到龙岩县去考试时,那里的运动已经冷下来了。同学们告诉我们这些回家的人以运动中的遗闻轶事,纠察日货的学生每日还是派到城外去,学生会还在开会,但已没有示威,没有罢课,没有闹事。可是这二个月间风气的变化是十分显著的。例如平时不活动的学生都会活动起来,平时不说话的学生,都会高谈阔论,阅报室拥挤了,对于时事的知识普遍了,重要的是有个学生自己主持的学生会。在学生会布告牌上,我看见了若干在大城市读书的学生写来的信。
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五四运动。我不知道,除了抵制日货,打卖国贼,拒签和约,等等之外,还有其他意义的五四运动。漳平县学生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些。龙岩县学生当时也许有人知道五四运动的其他意义么?有人读过《新青年》,为新潮流所激动么?我不敢说。但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的。
中学毕业以后,我莫名其妙地感觉苦闷。我想飞,想脱离狭隘的环境,不仅要离开本县,而且要离开本省。在学校时同几个同学约定,到北京考高等师范去,并非因为喜欢“神圣的”教育,而是因为听说高等师范不仅不收学费,膳费,且有津贴,每年费用比中学多得不多。可是父亲筹不出钱来,活动地方公款也没有结果。一个同学(龙岩人)已经先走了,他从上海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说他游玩“新世界”(游戏场)的情景,我接着,魂梦中也是不安宁的。恰好在此时来了意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