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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_4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你当真认为他想到这儿来看我吗?”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想你和爱你,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来看你,这个……这个……”
  “他还亲了项链坠?”她打断我的话道,“他亲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前言不对后语,一个劲地呼天抢地;用最亲切的名字叫你,呼唤你……"
  “呼唤我?”
  “是的。”
  她低声哭了出来。
  “他俩真可怜!”她说,“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对阿廖沙的父亲也知之颇深。”
  “娜塔莎,”我怯怯地说,“咱们去看看他们吧……”
  “什么时候?”她问道,脸色刷地白了,差点没从圈椅上站起来。她以为我让她马上去。
  “不,万尼亚,”她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凄然一笑,补充道,“不,亲爱的;你又来了,但是……还是不讲这个吧。”
  “这场可怕的争吵难道永远,永远没个完了吗!”我悲伤地叫道,“难道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你就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这一步得由你来迈;你应当先迈出第一步。说不定你父亲就等着原谅你哩……他是父亲;他受了你的气!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应当这么做。你不妨试试,他一定会无条件原谅你的。”
  “无条件!这是不可能的;也请你别错怪了我,万尼亚。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自从我离开他们后,也许没有一天我不在想这个问题。再说,咱俩对这个问题也已经谈过多次!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试试嘛!”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试试,也只会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没法让它回来的,你知道什么再也回不来了吗?那就是我跟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度过的幸福岁月。即使父亲饶恕了我,他现在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他爱的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大孩子。他欣赏的是我童年的单纯;他爱抚我的时候,还轻轻地摸我的头,就像我还是七岁的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给他唱儿歌时那样。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我离拜他们的最后一天,他都要走到我床前,给我画十字,祝我晚安。在我们遭遇不幸的前一个月,他给我买了一副耳环,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这礼物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可是后来他听我告诉他,买耳环的事我早知道了,他就非常生气,生大家的气,首先是生我的气。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发现我闷闷不乐,他自己也立刻闷闷不乐起来,差点病倒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为了让我高兴,灵机一动,竟给我去买了张戏票!……真的,他想用这办法来治好我那闷闷不乐的病!跟你再说一遍,他知道和喜爱的是一个小姑娘,他连想都不愿想,有朝一日我也会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如果我现在回去,他准认不出我来了。即使他肯饶恕我,他现在遇到的又会是个什么人呢?我已经变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经尝尽了人间的甜酸苦辣。即使我装模作样地迎合他,他也会长吁短叹,哀叹那逝去的幸福,哀叹我完全变了,变得跑过去不一样了,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因此他爱我;往事总显得美好些!可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啊,过去种种有多好啊,万尼亚!”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从她心底痛苦地进发出来的这一声感叹打断了自己的话。
  “你说的这一切是对的,娜塔莎,”我说,“这说明,他现在必须重新认识你,重新爱你。最要紧的是重新认识。是不是?他会爱你的。难道你认为他没法认识你和了解你了吗,他,他,这样一颗心!”
  “唉,万尼亚,你不要错怪了我!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需要了解呢?我要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吗,还有:父爱也是充满妒意的。他有气的是,跟阿廖沙的事从开始到解决统统背着他,他不知道,忽略过去了。他知道,他甚至都不曾预感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他把我俩相爱的不幸后果,我的私奔都归罪于我‘忘恩负义’地缄口不语。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去我他,到后来,也始终没有向他披露过我的爱情从萌生伊始我内心的每一个活动;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瞒着他,不瞒你说,万尼亚,在他私心深处,我这样做比这一爱情的后果本身——即我的离家出走和完全委身于我的情人,更使他痛心和有气。就算他会履行他做父亲的义务,热烈而又亲切地欢迎我回去,但是敌对的种子却会依然留下。到第二天,到第三天他就会感到伤心,感到困惑,就会不断地数落和埋怨。再说他也不会无条件地饶恕我。即使我对他说实话,把心底里的话都掏出来给他,说我多么对不起他,我明白我使他蒙受了多大的羞辱。如果他不肯理解我跟阿廖沙的这整个幸福让我付出了多大代价,我自己又忍受了多大痛苦——对此,我虽然会感到痛苦,但是我会咬咬牙,压下心头的痛苦,忍受一切——但是连这样做他也不会满足。他会要求我作出不可能的补偿;他会要求我诅咒我的过去,诅咒阿廖沙,痛改前非,从此不爱阿廖沙。他要求我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让过去重新回来,把最近这半年从我们的生活中一笔勾销。但是我决不会诅咒任何人,我也决不会痛改前非……事已至此,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万尼亚,现在不行。时候还没有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
  “不知道……必须历尽劫难,才能勉勉强强地重新获得我们未来的幸福;用新的苦难作代价,来换取这幸福。受苦受难能净化一切……咳,万尼亚,生活中有多少痛苦啊!”
  我默然以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阿廖沙,哦,错了——万尼亚?”她说道,她因为说错了,微微一笑。
  “我现在在看你笑,娜塔莎。你从哪学来这么笑的?从前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呀。”
  “我笑还有什么讲究吗?”
  “其中还留有过去孩子般的单纯,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时,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么在剧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头发倒好像变得更浓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还是在家的时候做的吧?”
  “你多么爱我啊,万尼亚!”她答道,亲热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的近况怎么样?”
  “没有变化;还在写小说;不过写得很吃力,不顺手。灵感枯竭了。不假思索,信笔写来,也许还凑合,没准还挺生动;但是却把一个好的主题给糟蹋了,怪可惜的。这是我的一个心爱的主题。但是又得赶日期,一定要如期交稿,送给杂志社。我甚至想不写长篇了,先快点构思个中篇,构思一点既轻松又优美的东西,绝对没有晦暗阴沉的倾向……绝对不能要……大家都应该开心和快活嘛!……”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劳苦功高的人!史密斯怎么样?”
  “史密斯不是死了吗。”
  “没来看你?我是跟你说正经话,万尼亚:你有病,你的神经有问题,老是胡思乱想。你跟我说要租那套房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毛病。怎么样,房子潮,不好?”
  “是的!今天晚上我还碰到了一件事……不过,以后再说吧。”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我不懂我当时怎么会离开他们,离家出走的;我当时得了热病,”她终于说道,她看我的那副神态好像并不要求我回答似的。
  这当口。即使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我请你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我想跟他分手。”
  “已经分手了呢,还是将要分手?”
  “应当结束这种生活了。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向你倾吐一切,把我现在郁结在心、至今一直瞒着你的事都告诉你。”她在向我倾吐自己的秘密打算时,总是这样开头的,结果几乎总是所有这些秘密我都已经听她说过了。
  “啊呀,娜塔莎,这话我已经听过你说过一千遍了!当然,你们没法再同居下去了;你们的关系有点古怪;你们彼此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过去不过是有这个打算罢了,万尼亚;现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无限地爱他,结果倒成了他的头号仇敌;我正在毁掉他的未来。应当解放他。他不可能娶我。他不敢跟他父亲作对。我也不想束缚他的手脚。因此他爱上了给他说合的那个未婚妻,我反倒高兴。他跟我分手也就容易些了。我必须这样!这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我既然爱他,就应当为他牺牲一切,就应当向他证明我的爱,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对吗?”
  “但是,你说服不了他。”
  “我也根本不想说服他。我将对他一如既往,哪怕他现在进门。但是我必须我到一种办法,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离开我,又于心无愧。我在苦苦思索的就是这件事,万尼亚;请助我一臂之力。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呢?”
  “这办法只有一个,”我说,“不爱他,跟他彻底吹,爱上另一个人,不过这已经完全抛弃你了吧;但是只要你给他写封信,说你要自动离开他了,他就会立刻跑到你身边来。”
  “到底因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呢,万尼亚?”
  “我!”
  “是的,你,你!你是他的死对头,既是隐秘的,又是公开的!你一讲到他就很得牙痒痒的。我已经发现一千次了,你最大的快乐就是贬低他和给他脸上抹黑!正是抹黑。我说的是大实话!”
  “这话你也跟我说过一子遍了。够啦,娜塔莎;不说他了。”
  “我真想搬家,另外我套房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开口道,“请你别生气,万尼亚……”
  “那又怎么样,搬了家,他也会我去的,而我,上帝作证,我并没有生气。”
  “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即使他回到我身边来,也无非是待一忽儿就走,你看呢?”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他想既娶她又爱你。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确爱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万尼亚!什么事也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
  她用一种不安的、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向无话不谈。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伯爵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无非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你真这么想,万尼亚?上帝,我如果确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么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脸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来!硬不来!”
  “你难道在等他,娜塔莎?”
  “不,他在她那儿;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多么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说万尼亚,我又要胡说了,但是,难道我就没法见到她吗,任何地方也没法遇上她?你说呢?”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见见她还是办得到的。但是,光见到她也没用呀。”
  “见见就够了,一见到她,我心中就有数了。听我说:我变得傻极了;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在想;思绪万平,像旋风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万尼亚:你能不能跟她认识认识呢?要知道,伯爵夫人夸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有时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参加晚会吗①;她也常去。你想个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说不定阿廖涉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事以后谈吧。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鼓起勇气来跟他分手吗?现在你瞧你自己;难道你当真死心了?”
  ①P公爵可能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0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
  “我-会-的!”她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切都为了他!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现在待在她那儿,把我给忘了。他坐在她身边,又说又笑,你记得吗,就像他从前常常坐在这里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来总是这样;他现在压根儿没想到,我坐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她没把话说完,十分伤心地瞥了我一眼。
  “娜塔莎,那你怎么刚才还,不多一会儿前还说……”
  “让我们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态飞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亲自祝福他喜结良缘。不过,万尼亚,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静下来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还会出什么事!”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别急嘛!……”
  “已经五天了,每小时,每分钟……无论在梦中,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你陪我!”
  “得啦,娜塔莎。”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来就为这事,万尼亚!这事我已经想了三天了。我写信给你也是为了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一请求。……我一直在等你……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儿举行晚会……他在那儿……走吧!”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外屋传来了吵闹声;玛夫拉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慢,娜塔莎,谁呀?”我问,“你听!”
  她侧耳倾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我的上帝!谁呀?”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她本想拽住我,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出去了,进了外屋,看玛夫拉到底怎么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盘问玛夫拉什么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你这人打哪来的?”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道。“什么?在哪浪荡了?好,进去吧,进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马屁!进去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谁也不怕!我编进去!”阿廖沙说,不过神态有点尴尬。
  “过去呀!你也太会钻空子了!”
  “我偏进去!啊!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后说道,“您在这儿,那太好了!我这不来啦;您瞧;我现在怎么办呢……”
  “进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我是无辜的。娜塔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房门前虚张声势,鼓足了勇气,叫道。
  没有人回答。
  “这是怎么啦?”他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她刚才还在里面,”我回答,“除非……”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畏畏缩缩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站在衣柜和窗户之间,好像躲起来似的,半死不活。我现在一想起这事都不禁哑然失笑。阿廖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边。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有点害怕地望着她。
  “怎么说呢,嗯……没什么!……”她非常尴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对似的。“你……要茶吗?”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你坚信,应当怪我吧……但是,我是无辜的;我完全是无辜的!你要明白,我英就说给你听。”
  “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声道,“不,不,不必了……还是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两颊飞出一片红云。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抬头看到阿廖沙似的。
  “噢,我的上帝!”他欢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对,干了这种事,我就不敢抬头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样:她认为都怪我;一副跟我抬杠和不高兴的样子!我五天没来了!有人说我在未婚妻那儿——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原谅我了!她已经说过:‘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娜塔莎,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这点!一点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但是……但是你不是刚才在那儿吗……他们刚才叫你上那儿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几……几点啦?……”
  “十点半!我的确去过那儿……但是我说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来,这是头一回,我头一回获得了自由,终于能够脱身离开他们,到这儿来看你了,娜塔莎。换句话说,以前我也能来,但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没有一丝一毫!”
  娜塔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他的脸也十分快乐,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欢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想,他俩准会一声欢呼,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在类似的言归于好的情况下就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娜塔茨却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从中来。她垂下了头,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时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的脚下。他亲吻着她的手和脚;好似发狂一般。我把一张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来。她的两腿一阵阵发软。
  
第二部
  第二部
第01章
  第01章
  一分钟后,我们都像疯子似的大笑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嘛,”阿廖沙用清亮的嗓子压倒了我们大家的笑。“他们以为这都跟从前一样……我到这里来无非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你们吧,我有件非常有趣的事。你们倒是有个完没有!”
  他非常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从他的样子看,他似乎有重要新闻。但是,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的新闻难免表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自豪,因而神气活现地作了一番开场白--这副神态立刻使娜塔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她笑,我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于是他越是生我们的气,我们就越是笑得厉害。阿廖沙那副懊恼的神态,紧接着又发展成为孩千般的绝望--他那副尊容终于把我们逼得活像果戈理笔下的海军准尉,只要向他伸出一个手指头,他就会立刻笑得前仰后合①。玛夫拉也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房门口,气呼呼地看着我们俩,十分恼火,这五天来她一直美滋滋地等着娜塔莎狠狠地(克刂)了阿廖沙一通,不料现在适得其反,大家还挺快活。
  最后娜塔莎看到我们笑得使阿廖沙不高兴了,才停止了笑。
  “你想说什么呢?”她问。
  “要不要把茶炊端上来?”玛夫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阿廖沙的话,问道。
  “走吧,玛夫拉,你走吧,”他答道,向她连连挥手,急着撵她走。“我要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你们听,因为这一切我全知道。我的朋友们,我看得出来,你们想知道这五天我都在哪里了--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事;可你们硬不让我说。听着,第一,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骗你,娜塔莎,整个这段时间,我老早老早就在骗你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骗我?”
  ①源出果戈理剧本《结婚》中的第二幕第八场。
  “对,骗你,已经骗了整整一个月啦;父亲回来以前就开始啦;现在已经到了彻底交代的时候了。一个月前,当时父亲还没回来,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们俩。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请注意,他信上的上气是那么严肃,简直把我吓了一跳),给我说系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我的未婚妻简区十全十美;不用说,我配不上她.但是我仍旧必须娶她为妻。为了让我在思想上作好准备,我必须把脑子望所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打消,等等,等等--嗯,不说你们也知道,他说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指什么。就是这封信,我给藏了起来,没给你们看……”
  “根本没藏起来!”娜塔莎打断道,“听他瞎吹!其实一五一十地立刻全告诉我们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非常听话,非常亲热。跟我寸步不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接着便把这封信的内容断断续续地都说给我们听了。”
  “不可能,主要的东西肯定没说给你们听。说不定是你们俩自己精到了什么,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反正我没说。我瞒着你们,心里十分痛苦。”
  “阿廖沙,我记得,当时你时不时地跟我商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不用说,是零敲碎丁地说的,作为一种假设,”我望着娜塔莎,补充道。
  “全说出来了!劳你驾,你就别吹啦!”她接口道,“唉呀,你有什么事瞒得了别人呢?哼,你要骗人呀,差远了!连玛夫拉也全知道啦。你知道是吧,玛夫拉?”
  “哼,怎么不知道!”玛夫拉向我们探进头来,回答道,“头三天就把一切全说出来了。你要耍花招呀,还不是那料!”
  “唉,跟你问说话真让人窝火。你这样做无非是存心气我,娜塔莎!玛夫拉,你也弄错了。我记得,我当时像个疯子;记得吗,玛夫拉?”
  “怎么不记得。你现在也像个疯子。”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没有钱,你把我的银佣金拿去当了;而主要是,我要警告你,玛夫拉,你对我太放肆了。这都是娜塔茨把你惯的。嗯,就算我当时断断续续地全告诉了你们吧(这事我现在想起来了)。但是这封信的口气,口气,你们都不知道,而信中最要紧的可是口气呀。我现在要人的就是这事。”
  “嗯,到底是什么口气呢?”娜塔茨问。
  “我说娜塔修,你问这话犹豫开玩笑似的。别开玩笑啦。我敢向你保证,这非常重要,我一听这口气心都凉了。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话。就是说,宁可里斯本房倒屋塌①,也不能不按他的意思办。他用的就是这口气!”
  “你倒是说呀:你干吗要瞒着我呢?”
  “啊呀,我的上帝!为的是不把你吓坏呀。我想把一切亲自弄妥了以后再告诉你。嗯,是这样的,收到这封信后,父亲一回来,我的苦难便接踵而至。我作好了准备,我要坚定、明确、严肃地回答他,但不知怎的总没碰到机会。而他呢,连问也不问;真狡猾!相反,却摆出一副好像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的样子,好像我俩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争执和误会了。听见没有,甚至不可能;他竟这么自信!对我则变得十分亲热和和蔼可亲,我简直纳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聪明!他什么书都读过,什么事都知道;您只要跟他见过一面,他就能如数家珍似的知道您的一切想法。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才管他叫伪君子,娜塔莎不喜欢我夸他。你别生气,娜塔莎。嗯,是这样的……说顺了口!他起先不给我钱,可现在给了,就昨天。娜塔莎!我的天使!现在咱俩的穷日子熬到头了!嗯,你瞧!这半年来他为了惩罚我,克扣我的钱,昨天都补齐了;你们瞧有多少啊;我还没数哩。玛夫拉,你瞧呀,有多少钱呀!现在咱们就不必再去当汤匙和领扣②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约有一千五百银卢布,放到桌上。玛夫拉高兴地看了看这沓钱,夸了阿廖沙几句。娜塔莎一个劲地催他快说。
  “嗯,是这样--我想,怎么办呢?”阿廖沙继续道,“怎么能跟他对着干呢?也就是说,我可以向你们二位起誓,如果他对我很凶,而不是这样好说话,我就会不顾一切。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不愿意,我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可现在--都说定了。请相信我,我会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可现在---我对他说什么呢?不过,你们也别怪我。我看得出来,你好像不满意,娜塔莎。你俩干吗面面相觑?大概,你们在想:瞧这家伙,说话就落进了人家的圈套,一点坚定性都没有。我很坚定,而且比你们想的还坚定!至于证据,证据就是,尽管我目前处境尴尬,但是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必须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诉父亲,于是我就说了,全说出来了,他也把我的话仔仔细细地听完了。”
  ①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于一七五五年发生大地震,死六万人,房屋坍塌无数。
  ②有钱人家的餐具和领扣都是银制的。
  “告诉他什么呢,你究竟告诉了他什么呢?”娜塔莎担心地问。
  “我告诉他,我不要任何别的未婚妻,因为我有了--这人就是你。就是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把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我已经让他心理上有了这个准备,我明天难说;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先对他说,跟金钱结婚是可耻的,也是不光彩的,我们自以为是贵族,简直蠢透了(我跟他完全开诚布公,就像弟弟对哥哥说话一样)。然后我立刻向他说明,我是第三等级,第三等级才是关键①;我还要说我感到自豪的是我跟大家一样,我不愿意跟任何人有什么两样……我说得很热烈,很动听。我自己对自己都感到敬佩。最后,我还向他证明,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算什么公爵?不过是托祖上的福吧了;实际上,我们身上哪有公爵的样子?首先,并不特别发财,而有钱最要紧。眼下,身居要津、首屈一指的公爵是罗斯柴尔德②。第二,在真正的上流社会里,我们早已默默无闻,最后一个稍有名望的人是伯父谢苗·瓦尔科夫斯基,连他也只是在莫斯科有点小名气,而那也只是因为他把变卖最后三百名农奴的钱都花光了。要不是父亲自己挣下了一笔钱,那他的子子孙孙说不定就只好自己种地了。现在就有不少这样号称公爵的公爵、因此我们没什么可以妄自尊大的。一句话,我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了--统统说出来了,既热烈又坦诚,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他甚至没提出反驳,只是责备我没去拜望纳因斯基伯爵家,后来又说应当去奉承一下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如果K公爵夫人欢迎我,对我好,我就会万事亨通,前程有望,他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这些话无非是暗示,娜塔莎,自从我跟你好了以后,就把他们大家给抛弃了;可见,这都是受你的影响。但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直接谈到过你,甚至分明避开你。我俩都在耍清头,都在等候时机,把对方抓住,你尽管放心,我们自会有拍手相庆的一天。”
  “那太好了;结果怎样呢,他是怎么决定的呢?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废话真多,阿廖沙……”
  ①原文是法文。第三等级指僧侣、贵族以外无任何特权的城市工商业者,后又包括农民和城市平民。
  ②罗斯柴尔德(一七四三-一八一二),德国大银行家,金融巨头。十九世纪,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银号遍布全欧洲,在俄语中,罗斯柴尔德已经成了金钱万能的同义语。
  “只有上帝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闹不清他是怎么决定的;我压根儿没说废话,我说的是正经事:他甚至什么也没决定,只是对我的高谈阔论付之一笑,但是他笑得蹊跷,仿佛在可怜我似的。我心里明白,这带有侮辱性,但是我不以为耻。他说,我完全同意的你的看法,不过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纳因斯基伯爵吧,不过要注意,在那儿,千万别说这一类话。我是了解你的,可是他们不了解你。看来,连对他本人,他们的接待也并不十分热情;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生他的气。一般说,在上流社会,大家好像不大喜欢父亲!伯爵起先对我架子十足。十分傲慢,甚至我是在他家长大的,也好像全忘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真的!他对我的忘恩负义很生气,其实我一点也没忘恩负义;在他家里无聊透了--因此我才没去。他对父亲的态度也是待答不理地冷淡极了;而且冷淡到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还总要上他那儿去。这一切都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可怜的父亲必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我明白,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可是我什么也不要。我本来想把我所有的感慨以后都告诉父亲,可是硬压下去了。何苦呢!我反正改变不了他的信念,只会使他恼火;我不去添乱,他心里就够烦的了。于是,我想我不如以计取胜,而且这计要超过他们大家,使伯爵尊重我,对我刮目相看--一结果怎样呢?我立即如愿以偿,就在某一天的一天之中全部改现了!现在,纳因斯基伯爵都不知道请我上座究竟让我坐哪好了。这都是我做的,我一个人,由我开动脑筋,略施小计,因此连父亲也摊开了两手,表示不可思议!……”
  “我说阿廖沙,你还是说正经事吧!”娜塔莎不耐烦地叫道,“我还以为你要讲咱俩的事呢,可是你讲来讲去只想讲你在纳因斯基伯爵家怎样大出风头的事。我对你那位伯爵毫无兴趣!”
  “毫无兴趣!你听见了吗,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毫无兴趣!最关键的事正好在这里。一会儿你自己会明白的;到后来,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不过,你们让我说下去嘛……而最后(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呢!),是这样的,娜塔莎,还有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有时候也许的确太不懂事了;嗯,是的,甚至可以说(要知道,这情况也是常有的),简直很蠢。不过这一回,我向你们保证,我却计上心来,做了不少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嗯……而且,最后,甚至表现得很聪明;所以我想,你们看见我并不总是那么……笨,一定很高兴。”
  “啊呀,你得了吧,阿廖沙!亲爱的!……”
  娜塔莎最受不了人家说阿廖沙笨。有好多次,她绷起了脸,生我的气,虽然没有明说,原因是我太不客气地向阿廖沙证明他干了什么什么蠢事;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受不了别人贬低阿廖沙,尤其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也意识到他健。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她的这一看法,怕因此而损害他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感觉不知怎的特别敏锐,总能猜到她心中秘密的感情。娜塔莎看到这点后很伤心,便立刻对他说好话,跟他亲亲热热。现在,他这话之所以会在她心中引起痛感,其原因也就在此。
  “得了吧,阿廖沙,你不过是不爱动脑筋罢了,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她又加了一句,“你干吗要贬低自己呢?”
  “嗯,好吧;那就让我把话说完吧。在拜会过伯爵以后,父亲甚至对我大为恼火。我想,且慢!当时,我们正坐车去拜访公爵夫人;我早就听说,她有点老糊涂了,再说耳朵也背,而且非常爱小狗。她养了一大群狗,喜欢得要命。尽管如此,她对上流社会仍有很大影响,甚至连不可一世①的纳因斯基伯爵,也得登门向她请安②。因此一路上我就拟订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你们知道我拟订这计划根据什么?我根据的是所有的狗都喜欢我,真的!这点我早发现了。可能是我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也可能因为我自己也非常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到底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狗都喜欢我,就这么回事儿!顺便谈谈吸引力,我还没跟你说呢,娜塔莎,前几天我们去招魂了,我去拜会了一名招魂大师;简直太有意思了,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甚至大吃一惊。我把恺撒③的魂给招来了。”
  “啊呀,我的上帝!你把恺撒找来干吗呀?”娜塔莎大笑不止地嚷嚷道,“真是无奇不有!”
  “为什么……倒好像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权利把恺撒的魂给招了来?又少不了他半根毫毛!还笑哩!”
  “当然,少不了他半根毫毛……啊呀,亲爱的!嗯,恺撒对你说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拿着一支铅笔,铅笔就自动在纸上移动,写出了字④。人家说,这是恺撒在写。这我可不信。”
  “他究竟写什么了呢?”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恺撒(公元前一00-四四),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
  ④相当于我国的扶乩。
  “他写了果戈理剧本中类似‘奥勃莫克尼’这样的字①。……别笑啦!”
  “你就接着说公爵夫人吧!”
  “唉,可你们总是打断我的话呀。我们来到公爵夫人家,我从巴结咪咪下手,这咪咪是只又老又讨厌、坏透了的小狗,再加脾气特倔,还爱咬人。公爵夫人叮喜欢它了,喜欢得要命;倒像跟它一般大似的。我先用糖果来喂咪咪,没出十分钟我就教会了它伸出爪子来跟人握手,可别人一辈子也教不会它握手等等的。公爵夫人那份高兴劲呀就没法提了;她高兴得差点没哭出来:‘咪咪!咪咪!咪咪会握手啦!’一有人来拜访,她就说:‘咪咪会握手啦!这是我的教于教会它的呀!’纳因斯基伯爵一进门,她就嚷嚷:‘咪咪会握手啦!’她边说边看着我,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真是个心肠好极了的老太太;甚至看着她都让人可怜。我抓紧时机,又对她百般奉承:她有一只鼻烟壶,壶上画了一幅她本人的肖像,还是六十年前她在娘家当闺女时画的。她一不小心把鼻烟壶掉到了地板上,我捡了起来,装作不知道似的说道:这幅画像太美啦②!简直是一种理想的差!嗯,这一来,她就心花怒放,骨头都酥了;跟我拉起了家常,问我从前在哪上学,常到谁家去,又说我的头发长得很美,诸如此类的话讲了一大堆。我也乘机给她逗乐,引地发笑,给她讲了一件丢人视眼的丑事。她就爱听这个;仅仅伸出一只手指头吓唬了我一下,然后便笑逐颜开,高兴极了。她让我走的时候,还亲吻了我,给我画了十字,让我每天都去她家给她解个闷。伯爵握着我的手,两眼显出一副巴结的样子。至于父亲,虽然他是一个十分善良、十分正直、十分高尚的人,但是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回到家后,他高兴得差点哭出来;他拥抱我,跟我无话不谈,跟我说了一些神秘的心里话,什么前程呀,关系呀,金钱呀,婚姻呀.许多话我也没听懂。就在这时候,他给了我一笔钱。这事发生在昨天。明天我还要去公爵夫人家,不过父亲毕竟是个非常高尚的人---一可别把他往坏处想,虽然他让我离开你,娜塔莎,但这是因为他财迷了心窍,因为他看中了卡佳的百万家私,而你偏偏设这些;他见钱眼开完全是为了我,他只是因为不了解你才对你不公平。话又说回来,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呢?他已经习惯了,认为只要有了百万家私也就有了幸福,这不能怪他。他们那些人都这样。要知道,必须用这个观点,而不是用别的观点来看他--这样,他就立刻显得正确了。我特意赶来看你,娜塔莎,为的是说服你,让你相信这点,因为我知道你对他存有偏见,当然,这事错不在你。我并不怪你……”
  ①源出果戈理的一个来完成的剧本《诉讼》(一八四二):女地主在自己的遗嘱中把自己的名字“叶夫多基娅’写成了“奥勒莫克尼”,意为信笔涂鸦。
  ②原文是法文。
  “你在公爵夫人那儿受到了恩宠,这就是你自鸣得意,发生过的事吗?所谓略施小计云云就指这事吗?”娜塔莎问。
  “哪儿呀!你怎么啦!这不过是开头……我之所以要讲公爵夫人,也就是要通过她把父亲抓在手里,你明白吗,我要说的最要紧的事,还没开头哩。”
  “好吧,那你接着说吧!”
  “今天,我还遇见一桩事,甚至是一件非常怪的事,直到现在我还惊魂未定,”阿廖沙继续道,“必须向你们指出,虽然我们那门亲事,父亲和伯爵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未签订任何正式的婚约,因此哪怕我们立刻分手,也不会闹出任何乱子来;只有纳因斯基伯爵一人知道,但是这人是我家的亲戚和靠山。此外,虽说这两个星期来,我跟卡佳成了好朋友,但是直到今天晚上我还没跟她说过一句关于未来,也就是关于结婚的事呢,而且……也没谈到过爱不爱的问题。此外,还应先征得K公爵夫人的同意才行,因为我们想得到她各方面的庇护,而且巴望财源由此滚滚而来。她的态度也就是上流社会的态度;她认识的人很多,而且都是高官显贵……他们肯定想把我领进上流社会并在那里站稳脚跟。但是特别坚持非这样做不可的是伯爵夫人,也就是卡佳的继母。问题在于,因为她在国外干的种种勾当,就目前看,公爵夫人不见得会接见她,如果公爵夫人不接见,别人也很可能不接待,因此,这是一个好机会-一趁给我与卡佳说媒之便与公爵夫人拉上关系。因此,过去一直反对这门亲事的伯爵夫人,一听说我今天在公爵夫人家旗开得胜,简直高兴坏了,但是先不谈这事,最主要的是:早在去年,我就认识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但是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因此也看不出她这人……”
  “无非是你当时更爱我,”娜塔莎打断他的话道,“所以才看不出,可现在……”
  “别说了,娜塔莎,”阿廖沙热烈地叫道,“你完全想错了,你在侮辱我!……我甚至都不想反驳你;你听下去就会了解一切的……唉,你太不厂解卡佳了!你不知道,她有一颗多么温柔、明朗、鸽子般的心啊!但是过一会儿你会知道的;只要你把话听完!两星期前,她们到这里来以后,父亲带我去看卡佳,我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我发现她也在端详我。这完全吸引了我的好奇心;且不说我想更好地了解她是另有企图的--这一企图还在我刚收到使我大吃一惊的父亲的信后就有了。我不想多说,也无意夸她,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她是这整个圈子里明显的例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有一颗既坚强又诚实的心,她之所以坚强,正因为她纯洁和诚实,我在她面前简直成了个小孩,成了她的小弟弟,尽管她只有十七岁。我还发现一样东西:她心里藏着许多悲伤,就像心里有许多秘密似的;她不爱说话,在家里几乎总是一声不吭,似乎畏畏缩缩……她好像在思索什么。好像见到我父亲感到害怕似的。她不喜欢她的继母--这,我看得出来;伯爵夫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到处散布她的继女非常爱她;这都不是真的:卡佳只是对她百依百顺而已,倒像她俩之间达成了什么君子协定似的;四天前,在我作了这一番考察之后,我决定把我的打算付诸实施,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付诸行动了。也就是把一切都告诉卡佳,向她承认一切,把她拉到咱们这边来。然后一了百了……”
  “什么!告诉她什么,向她承认什么?”娜塔莎不安地问。
  “一切,原原本本,一事不落,”阿廖沙答道,“我要感谢上帝,是他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听我说,听我说呀!四天前我决定这样:离开你们,由我自己来了给这一切。如果跟你们在一起,我就会动摇来动摇去,听从你们的劝告,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如果我一个人,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我就会每分钟给自己念叨,必须结束,应当一了百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果真一了百了啦!我决定有了结果以后再回来找你们,现在终于带着结果回来啦!”
  “什么,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快说吧!”
  “非常简单!我直截了当、光明正大而又坚定勇敢地走到她面前……但是,第一,在讲这以前,我要给你们讲一件事,这事使我大吃一惊。在我们出门之前,父亲收到了一封信。当时我正好走进他的书房,在门口站住了。他没有看见我。这信使他惊讶得不由得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了、而且还连声惊呼,情不自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又突然哈哈大笑,而手里则拿着那封信。我甚至都不敢进去了,等了片刻,才走了进去。父亲好像因为什么事感到高兴似的,而且高兴极了;他开口跟我说话时,那神态也显得有点古怪;后来又突然打住,让我立刻准备出门,虽然时间尚早。她们家今天没一个人,只有我们俩,娜塔莎,你以为那里今天请客,举行晚会,你又想错啦。你听到的不对……”
  “啊呀,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啦,阿廖沙,劳驾了;你就快说你怎么把一切都告诉卡佳的吧!”
  “幸好我跟她单独待了两小时。我简简单单地告诉她,虽然人家有意把咱俩撮合在一起,但是我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又说,我心卫对她很有好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能救我。这时我就对她公开了一切。你想想,她竟对咱俩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娜塔莎!你不知道她当时有多感动;一开始她甚至都害怕了。她脸色变得煞白。我把咱俩的事都告诉她了:你怎么为了我离家出走,咱俩怎么同居,现在咱俩又多么痛苦,什么都怕,因此,现在,我们只能找她来帮忙了(我也是代表你说这话的,娜塔莎),希望她能站到咱们这边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继母,说她不想嫁给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救,此外我们别无它求,也无人可求了,她兴味盎然,而且作常同情地听着。当时她那眼睛有多美呀!好像她的整个灵魂都移注到她的这一目光中去了。她的眼睛蓝极了。她谢谢我,说我没有怀疑她的为人,并且保证,她一定竭尽全力来帮助我们。然后她又问起了你的情况,她说她很想跟你认识认识,她还让我转告你,说她已经传爱姐姐那样爱你了,当她听说我已经第五天没有见到你时,就立刻撵我走,催我快来看你……”
  娜塔莎深受感动。
  “在这以前,你居然能够大谈持谈你在一个耳朵聋的公爵夫人那里建立的丰功伟绩!啊呀,你呀,阿廖沙,阿廖沙!”她叫道,责怪地望着他。“那么卡什怎样呢?让你走的时候,她高兴吗,快活吗?”
  “是的,她很高兴,因为她做*一件高尚的事,可是她自己却空了。因为她也爱我,娜塔茨!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爱我了;又说,她很少见过什么人,还说她早就喜欢我了;她所以对我另眼相看,还因为周围全是欺诈和谎言,而我在她看来却是个诚实而又正直的人、她站起来说道;‘好吧,上帝保佑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她没把话说完就哭着走开了。我们商定,她明天就去告诉继母,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明天我也要把一切告诉父亲,而且要坚定和勇敢地把话全说出来。她责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什么也不应当害怕!’她这人就这么高尚。她也不善次我父亲;说他是滑头,贪财。我为父亲辩护;她不相信我的话。万一我明天找父亲谈,谈不成功(她十拿九稳地认为一定谈不成功),她就问意我去找K公爵夫人,求她帮忙。那时候,那就准也不敢反对了。我跟她彼此保证保持兄妹关系。啊,可惜你不知道她的身以,不知道她有多不幸,她对自己在继母处的生活,对这整个环境又有多么反感……她没有直说,好像也有点怕我似的,但是我从她流露出水的只言片语卫猜出来了。娜塔莎,我的宝贝!她要是看到你,准会欣赏你,喜欢你的!她的心有多好啊!跟她在一起就觉得十分轻松!你们俩上来就像一对亲姐妹,你门应当彼此相爱。我一直在想这事。真的:我想把你们俩拉到一块儿,自己则站在一旁尽情地欣赏你们,你可别往坏处想呀,娜塔舍奇卡①,就让我谈谈她吧,我真想跟你谈她,跟她谈如,谈个没完,你是知道的,我最爱的是你,我爱你胜过爱她……你是我的一切……”
  娜塔莎默默地望着他,既亲热,又有点凄凉。他的话好像既使她感到快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痛苦。
  “很早,还在两星期前,我就感到卡佳这人不错,”他继续道,“要知道,我约天晚上都去看她们。回家的时候,就老想啊想啊,想你俩,总是把你俩放在一起,互相比较。”
  “我俩准更好呢?”娜塔莎微笑着问。
  “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她。但是到后来,总是你最好。我跟她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我自己也变好了,变聪明广,不知怎的也变高尚了。但是明天,明天一切就都解决了。”
  “不爱她,你不觉得可惜吗?她不是爱你吗;你不是说你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点吗?”
  “是有点可惜,娜塔莎!但是,我们可以三个人彼此相爱呀,那时候……”
  “那时候就再见啦!”娜塔莎好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阿廖沙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她。
  但是我们的谈话蓦地被一个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情况打断了。厨房(也就是外屋)里传来轻微的嘈杂声。好像有什么人走了进来。一分钟后,玛夫拉推开门,悄悄地向阿廖沙点了点头,让他出去。我们都转过头来看她。
  “有人找你,请出来一下,”她用有点神秘的声音说道。
  “这时候谁会来找我呢?”阿廖沙退,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我去看看!”
  厨房里站着公爵(他父亲)的一名身穿号农的仆人。原来,公爵坐车回家,路过娜塔莎的住处,让马车停了下来,让仆人进去问一下,阿廖沙是不是在她那儿?那仆人说完这话后就立刻出去了。
  ①娜塔莎的昵称。
  “奇怪!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阿廖沙说,惊慌地注视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娜塔莎不安地望着他。蓦地,玛夫拉又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爷来了,公爵!”她用急促的声音说,说完又立刻拉上了门。
  娜塔莎的脸刷地白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蓦地,她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她站住了,微微支着桌子,激动地望着房门,那位不速之客将从这扇门进来。
  “娜塔莎,别怕,有我呢!我不许他欺侮你,”惊慌不安,但还没有惊惶失措的阿廖沙悄声道。
  门被推开了,门口赫然出现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第02章
  第02章
  他向我们投来迅速而又注意的一瞥。单凭这一瞥还不足以猜透他此来的用意:是敌人还是朋友?但是不妨让我先详细地描写一下他的外貌。这天晚上他使我特别吃惊。
  我过去也见过他。此人四十五岁上下,不会更多,五官端正,异常英俊潇洒,他的面部表情视情况变化而不断变化;但是变化得很明显、很彻底,而且来得非常快,从最愉快的表情一变而为非常阴沉、非常不满,仿佛猛然开动了什么发条似的。他相貌端正,脸呈椭圆形,微黑,牙齿整齐,两片嘴唇小而薄,鼻梁挺直,鼻子很美,略带鹰钩,天庭饱满,前额上还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皱纹,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这一切凑在一起,几乎算得上是个美男子。然而他的脸却不能使人产生愉快的印象。这张脸之所以让人反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总好像是装出来的、精心设计过的、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使您不由得产生一种盲目的信念,您永远也摸不透他的真正表情。您倘若再仔细看看他,您就会怀疑,在这副永远戴在头上的假面具下,是否隐藏着某种包藏祸心的、狡诈的和极端自私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外表看去很漂亮的灰色大眼睛。好像只有这双眼睛才不肯完全听从他的意志。他也想温和而又亲切地看人,但是他射出来的目光却似乎一分为二,在温和亲切的目光间闪烁着一缕残忍的、不信任的、刺探的和恶意的光……他的个子颇高,身材优美,略瘦,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他那一头柔软的深褐色头发,几乎还没有开始斑白。他的耳朵、胳臂和腿都长得非常好看。这完全是一种出身名门的美。他穿得非常讲究,非常高雅,而且十分新潮,但是略带年轻人的潇洒风度,然而,这跟他很般配。他就像是阿廖沙的哥哥。起码,谁也看不出他是这么大的儿子的父亲。
  他一直走到娜塔莎跟前,凝神注视着她,说道:
  “我在这样的时刻冒昧前来,而且未经通报--这,有点奇怪,也有违惯例;但是我希望,请您相信,我的行为之有悻常情,我还是能够意识到的。我也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我知道您明察秋毫而又宽宏大量。请惠赐不才十分钟的时间,我希望您将懂得我的良苦用心,并将认为我的冒昧来访并非多余。”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有礼貌,声音也很有力,但又似乎带有某种固执。
  “请坐,”娜塔莎说,她还没有摆脱最初的惊惶和某种恐惧。
  他微微一鞠躬,款款落坐。
  “请您先允许我对他说两句话,”他指着儿子开口道。“阿廖沙,你没有等我一起走,也没有同我们告别,但是你刚走,下人便向伯爵夫人禀告说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不舒服了。她刚要跑去看她,但是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却忽然亲自枉驾进来,状极难过,而且十分激动。她才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她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还说,她要进修道院,说你曾经请她帮忙,而且向她供认你爱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的这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白,而且又发生在这样的时刻,不用说,盖出于你同她那异乎寻常的倾心交谈。她那神态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当时有多么惊讶和害怕。我刚才路过此地,发现尊府有灯光,”他向娜塔莎继续道,“于是早就索回在我脑际的一个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无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冲动,我便进来一睹芳颜。意欲何为?我将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预先提出一个请求,请万勿为我的解释的某种尖锐措词感到惊讶。这一切是那么突然……”
  “我希望我定将懂得您将要说的话,并能给它以应有的……评价,”娜塔莎结结巴巴地说道。
  公爵定睛注视着她,仿佛急于想在这一分钟之内把她研究个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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