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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_14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她瞥了我一眼,有点异样地笑了起来。后来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还在追忆着过去种种。她就这样坐了很久,嘴上挂着微笑,浮想连翩,追忆着过去。
  “我非常喜欢原谅他,万尼亚,”她继续道,“你知道吗,有时候,他撇下我一个人,我在屋里常常走来走去,我痛苦,我哭,可有时候又会想:他越对不起我,岂不是越好吗……对!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很小的小孩:我坐着,他把头靠在我的大腿上,竟睡着了,于是我就轻轻地抚摩他的脑袋,爱抚他……每当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把他想象成这样……我说万尼亚,”她又突然加了一句,“卡佳多美呀!”
  我觉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创伤,她感到有一种需要,需要她这样做——需要去寻求痛苦和绝望……大凡一颗失落了许多的心,往往都这样!
  “我感到卡佳会使他幸福的,”她继续道,“她是一个有性格的人,说起话来也十分自信,对他也很严肃,很有权威——老说些高深而又有道理的话,像大人似的。可她自己,自己呢——一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噢!但愿他俩能够幸福!但愿这样,但愿这样,但愿这样就好啦!……”
  说罢,她已泣不成声,眼泪和恸哭从她的心中一下子喷涌而出。整整半小时她都没法恢复常态,甚至也没法稍稍平静下来。
  可亲可爱的天使娜塔莎呀!还在当天晚上,尽管她十分痛苦,她还是极力设身处地关心我所关心的事,我看到她多少平静下来了,或者不如说哭累了,我想替她排遣一下愁绪,便把内莉的近况告诉了她……这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是等她睡着以后才走的,临走时,我请玛夫拉整夜都守着患病的女主人,千万不要离开她。
  “噢,快,快点!”回家途中,我不胜感慨地想,“让这些苦难快点结束吧!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怎样了结,只要能够快点,快点就好!”
  第二天上午十时整,我已经在她那儿了。跟我同时到达的还有阿廖沙……他是来告别的。关于告别的场面,我就不去说它了,我也不想去回忆。娜塔莎似乎下定决心要克制自己,装出一副开心和随便的样子,但是她又办不到。她像抽风似的紧紧拥抱阿廖沙。她很少同他说话,但却用她那痛苦的、近似疯狂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他。她贪婪地听着他的每句话,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似的,根本不明白他向她说了些什么。我记得,他请她原谅他的另觅新欢以及他在这段时间内使她受到的一切委屈,原谅他的变心、他对卡佳的爱,以及他的离去……他说得额三倒四,眼泪哽咽得使他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他又忽然想安慰她,说什么他就去一个月,或者,最多五星期,夏天就回来,回来后他们就结婚,他父亲肯定会同意的,此外,最主要的,他后天不就从莫斯科回来啦,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待整整四天,因此现在分别,也不过分别一天罢了…
  说来也怪;他自己完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且后天一定会从莫斯科回来……他这么痛苦,哭得这么伤心,又何必呢?
  最后时钟敲了十一点。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让他快走。去莫斯科的火车十二点整开。只剩下一小时了。娜塔莎后来自己告诉我,她也不记得怎么瞧了他最后一眼的。我记得,她给他画了个十字,亲吻了他一下,就用双手捂住脸,跑回了房间。而我必须把阿廖沙一直送到马车旁,要不然,他一定会回来,那就永远也下不了楼啦。
  “一切都拜托您了,”他下楼时对我说道,“万尼亚,我的朋友!我对不起你,我永远也不值得你爱,但是希望你好人做到底,做我的哥哥:爱她,不要离开她,把一切情形都写信告诉我,要写得尽可能详细,字也写得尽可能小些,这样可以多写些。后天我就又在这里了,一定,一定的!但是我走之后,你要常常来信!”
  我扶他坐上了马车。
  “后天见!”马车动身后,他向我叫道。“一定!”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楼上去看娜塔莎。她抱着双臂,站在房间中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头发披散到一边;目光浑浊而又迷们。玛夫拉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门口,害怕地看着她。
  蓦地,娜塔莎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你呀!是你呀!”她向我叫道,“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恨过他!因为我爱上了他,你永远也不能原谅他……现在你又在我身边了!怎么?你又来安慰我。劝我,让我回到曾经抛弃我、诅咒我的父亲那里去。还在昨天,还在两个月前,我就知道肯定会这样的!……我不愿意,不愿意!我也诅咒他们!……滚,我不愿意见到你!滚,滚!”
  我明白她处在一种迷狂状态,我站在她面前,只会激起她的愤恨,乃至疯狂,这是势所必然的,于是我决定,还不如出去好。我坐在楼梯的第一级——等待着。有时候,我站起身来,推开门,把玛夫拉叫出来,问她;玛夫拉只是哭。
  这样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无法描述我在这段时间里的心情。我的心在不断往下沉,感到无限痛苦。突然房门开了,娜塔莎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从屋里跑了出来,冲到楼梯上。她仿佛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后来她自己也对我说,这事她记不大清了,也不知道她想跑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从我坐的地方跳起来,躲到什么地方去,不让她看见,她突然看到了我,并吃了一惊,她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我突然想到,”后来她告诉我,“可能是我这个狠心的疯子把你,把你,把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救命恩人给撵出去了吧!我一看见你,怪可怜见的,受到我的侮辱后,一个人坐在我家的楼梯上,也不走开,而是等着我把你再叫回去——上帝啊!你不知道,万尼亚,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啊!好像有人把什么刺进了我的心……”
  “万尼亚!万尼亚!”她叫道,向我伸出手来,“你在这儿!……”说罢便倒在我的怀里。
  我把她就势抱了起来,送回房里。她晕过去了!“怎么办呢?”我想。“她八成会得热病的!”
  我决定去请大夫;必须防患于未然。坐车去跑一趟很快;直到下午两点,我认识的那位德国老大夫通常都坐在家里。我急忙跑去找他,同时又恳求玛夫拉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要离开娜塔莎,也不要让她跑到任何地方去。总算上帝保佑:只要稍微晚一点儿,我就碰不到这位老先生了。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从家里出来,上了大街。我马上让他坐上我雇来的那辆出租马车,他还没来得及表示诧异,我们就驱车往回走,向娜塔莎的住所驶去。
  是的,总算上帝保佑!我才离开半小时,娜塔莎就出了一件大事,如果不是我和大夫及时赶到,差点没要了她的命。我离开后还没过一刻钟,公爵就走了进来。他刚把自己的那几个人送走,就直接从火车站跑来找娜塔莎。这次拜访很可能是他早就决定和周密策划好了的。后来娜塔莎亲自告诉我,刚看到公爵,她甚至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我的脑子都乱了,”她说。
  他坐在她对面,用一种亲切而又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我的宝贝儿,”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了解您的痛苦;我也知道这一刻对您有多难受,因此我觉得,我责无旁贷,理应前来看望您。如果可能的话,您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起码您放弃了阿廖沙,从而促成了他的幸福。但是,您对这点了解得比我清楚,因为您当机立断,采取了这一舍己为人、功德无量的措施……”
  “我坐在那里听着,”娜塔莎后来告诉我,“但是,说真的,起先我都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只记得我定睛看着他。他拿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手里捏来捏去。他似乎觉得这样做很舒服。我心乱如麻,都没顾上把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您是明白人,”他继续道,“您懂得,您真要做了阿廖沙的妻子,到后来就会引起他对您的憎恶,而您有颗高尚的自尊心,所以您意识到了这一点,并采取了断然措施……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并不是来夸您的。我来此的目的只是想告诉您,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了。我同情您而且可怜您。这整个事,我身不由己地都参加了,但是——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您那颗美好的心一定会懂得这点并跟我言归于好的……而且,请相信,我比您更难过!”
  “得啦,公爵,”娜塔莎说,“让我安静一下吧。”
  “一定,我很快就走,”他答道,“但是我爱您,把您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请您允许我常常来看您。现在,您可以把我当成您的父亲了,有事尽管找我,我一定帮忙。”
  “我什么也不需要,您走吧,”娜塔莎又打断道。
  “我知道,您很傲气……但是,我说的是真心话。您现在打算做什么呢?跟两位高堂言归于好?这倒是件大好事,但是令尊不讲道理,既骄横又一意孤行;请恕我直言,但是事实如此。您现在回去,遇到的肯定将是责备和新的折磨。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应当独立自主,而我的责任,我的神圣天职,就是现在来关心您,帮助您。阿廖沙求我不要置您于不顾,要做您的朋友。但是,除我以外,还有某些对您非常真诚的人。您大概会允许我给您介绍N伯爵吧。他的心非常好,是我们的亲戚,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他帮过阿廖沙很多忙。阿廖沙非常尊敬他和爱他。他是个很有权势的人,影响颇大,但已经是老头了,可是像您这样一个姑娘还是会觉得他蛮可心的。我已经向他提起过您。您愿意的话,他可以给您安排个工作,给您在他的一位亲戚那儿……找一个非常好的位置……我早已坦率而又直截了当地把我们这事统统告诉他了,他这人心好,感情也高尚,一听就深受感动,甚至亲自求我现在就尽快把他介绍给您……他这人同情一切美好的事物,请相信我——他是一个慷慨大度而又可敬的老人,能珍视他人的优点,甚至前不久他还以一种非常高尚的方式为令尊解决了一场纠纷。”
  娜塔莎好像被刺伤了似的微微抬起身子。现在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离开我,立刻离开我!”她叫道。
  “但是,我的朋友,您忘啦:伯爵还可以帮帮令尊的忙呢……”
  “我父亲什么东西也不会要您的。您到底给我走不走呀!”娜塔茨再一次叫道。
  “噢,上帝,您多性急,疑心病又多重啊!我什么地方对不住您了,”公爵略显不安地环顾四周,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请您允许我,”’他继续道,说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纸包,“请您允许我给您留下这个证据,借以证明我对您的同情,特别是N伯爵对您的关注,因为是他给我出了这个主意,让我这么做的。这里,在这个信封里,共有一万卢布。且慢,我的朋友,”公爵看见娜塔莎愤怒地从床上坐起来,连忙接口道,‘请您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您知道吗,令尊的官司输给了我,这一万卢布是对他的补偿,这……”
  “滚,”娜塔莎叫道,“带着您的臭钱滚!我看透了您……噢,卑鄙,卑鄙,这人多卑鄙啊!”
  公爵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得脸色煞白。
  很可能,他这次前来是为了观察一下地形,了解一下情况,大概满心指望这一万卢布会对一贫如洗、众叛亲离的娜塔莎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这人既卑鄙又无耻,已经不止一次给那个老色鬼N伯爵拉过皮条。但是他恨娜塔莎,一看到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便立刻改变腔调,幸灾乐祸地急于侮辱她,起码,即使走开,也算没白来。
  “您发这么大火,我的宝贝儿,这就不好啦,”他急于想尽快欣赏一下他的侮辱所产生的效果,因而声音有点发抖地说道,“这就不好啦。人家给您找个靠山,您倒把鼻子翘得老高……您还不知道呢,您应当感激我才是;其实,我早就可以把您送管教所①了,因为我是被您勾引坏了的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您骗了他的钱,可是我并没有这么做……嘿嘿嘿嘿!”
  这时,我跟大夫走了进去。还在厨房里我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我让大夫停了一忽儿,听到了公爵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便传来他那令人恶心的哈哈大笑,以及娜塔莎的绝望的惊呼:“噢,我的上帝!”这时我就推开门,向公爵猛扑过去。
  我向他脸上啐了口唾沫,用足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本想反扑,但是他看到我们有两个人,便先从桌上一把抓起他那包钞票,然后撒腿就往外跑。是的,他就是这么干的;我亲眼看见了……我从厨房的桌上操起一根擀面杖,冲出去追他……等我再跑回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大夫正抓住娜塔莎,她像疾病发作似的在挣扎,想挣脱他的手,我们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让她平静下来;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让她躺到床上;她仿佛热病发作似的处于一种昏迷状态。
  “大夫!她怎么啦?”我差点吓晕了,问道。
  “等等,”他答道,“这病还得观察一下,然后才能作出判断……但是,一般说,情况很不妙。甚至可能会发展成热病……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但这时我忽然另外想出了个主意。我恳求大夫陪着娜塔莎,再待两个或三个小时,我还让他保证决不离开娜塔莎一分钟。他向我作了保证,我便跑回家去了。
  ①俄国十八至十九世纪对一些罪行不大的犯人进行监禁和劳教的场所。
  内莉坐在墙角,神态忧郁,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她奇怪地看了着我。想必我那模样也很奇怪。
  我把她抱起来,坐到沙发上,然后让她坐在我的两条腿上,热烈地亲吻她。她一下子脸红了。
  “内莉,我的天使!”我说,“你愿意救我们吗?你愿意救救我们大家吗?”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
  “内莉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有一个当爸爸的:你见过他,也认识他;他诅咒了自己的女儿,昨天他还来请你代替她做他的女儿。现在她,娜塔莎(你曾经说过,你爱她!),已经被她所爱的男人抛弃了,她也是为了他才离开她父亲的。这男人就是来过的那个公爵的儿子,记得吗,他晚上来找我,正遇上你一个人在家,后来你躲开他,逃跑了,然后你就病了……你不是认识他吗?他是个大坏蛋!”
  “认识,”内莉答道,她打了寒噤,脸一阵发白。
  “对,他是个大坏蛋。他恨娜塔莎,因为他的儿子阿廖沙想跟她结婚。今天阿廖抄走了,可是一小时后他父亲已经在她那里了,他侮辱了她,还威胁要把她送到管教所去,而且嘲笑了她。内莉,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她的黑眼睛倏忽一闪,但是她立刻又把眼睛低了下去。
  “懂了,”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悄声道。
  “现在娜塔莎只有一个人了,而且有病;我让那位给你治过病的大夫陪着她,就跑来找你了。我说内莉:咱们去找娜塔莎的爸爸吧;你不喜欢他,你不愿意上他家去,可是现在咱俩一块儿去找他,咱们进去后,我就说,你现在愿意代替娜塔莎做他们的女儿了。这位老人现在生着病,因为他诅咒了娜塔莎,因为阿廖沙的父亲前不久狠狠地侮辱了他。他现在关于他女儿的情况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他爱她,非常爱她,内莉,而且想跟她言归于好;这,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就是这样的……你听见了吗,内莉?”
  “听见了,”她用跟刚才同样的低语悄声道。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她怯怯地不时抬起头来看我。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
  “我就这么带你进去,让你坐下后,他们就会把你当女儿看待,对你亲亲热热和询问你。到时候,我就故意把谈话引到让他们向你问长问短,问你过去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问你的母亲和你的外公。你就告诉他们,内莉,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你过去怎么跟我讲的就怎么告诉他们。把一切,把一切都讲出来,讲得既简单明了,又什么事都不要隐瞒。你告诉他们,那个大坏蛋怎样抛弃了你母亲,你母亲又怎样在布勒诺娃的地下室里渐渐死去,你跟你妈怎样沿街乞讨;你妈临死的时候又跟你说了些什么和要求你做什么……说到这里,你就说你外公。告诉他们,你外公怎么不肯宽恕你妈,你妈在临死前那一刻又怎样打发你去找外公,让他来看她,饶恕她,可是他硬不肯来……以及你妈是怎样死的。把这一切,把一切都讲给他们听!你把这一切全说出来以后,他老人家就会在自己心里感受到这一切。要知道,今天,阿廖沙抛弃了她,她留了下来,受尽了人间的欺凌和羞辱,孤立无助,孤苦无告,听凭自己的仇敌对她横加羞辱——这,他是知道的。凡此种种,他都知道……内莉,你救救娜塔莎吧!你愿意跟我去吗?”
  “愿意,”她深深地换了口气,答道,说罢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仔细地、长久地看了看我;这目光里有一种类似责备的神态,我在自己心里感觉到了这点。
  但是我不愿放弃我的这个主意。我太相信这主意了。我拉着内莉的手,走了出去。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阴云四合。近来天气一直很闷热,但是现在却从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早春的第一声春雷。风过处,卷起满街尘土。
  我们上了马车。一路上内莉都默不作声,只是间或仍旧用她那异样的、谜一般的目光抬起头来看看我。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我在马车上扶着她,我感到她那颗小小的心在我的手掌里怦怦跳动,仿佛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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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第07章
  路,我觉得没有尽头似的。我们终于到了,我提心吊胆地走进去看我的那两位老人家。我不知道我将怎么走出他们家,但是我知道,我出来时无论如何必须求得他老人家的宽恕和同女儿言归于好。
  已经三点多了。两位老人家照例孤孤单单地坐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心情很不好,又有病,伸直腿,半躺在自己那张安乐椅上,脸色苍白,心力交瘁,头上包着一块手帕。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坐在他身旁,间或用醋抹在他的两边太阳穴上,同时又带着探究而又痛苦的神态不断注视着他的脸,这神态使他老人家感到很不安,甚至很恼火。他闭紧了嘴,一言不发,她也不敢开口。我们的突然到来把他俩吓了一跳。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我和内莉后,不知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在我们进门之初,她就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好像蓦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我们似的。
  “我把我的内莉给你们送来了,”我进门时说道,“她回心转意了,现在她自己乐意上你们家了。请你们好好地接受她,好好地爱她……”
  老爷子怀疑地看了看我,仅从他的目光就看得出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就是说娜塔莎现在已经形单影只,被遗弃,被抛下不管,也许还受尽了侮辱。他非常想洞察我们此来的秘密,于是就疑惑地看着我和内莉。内莉浑身哆嗦,用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臂,看着地面,只间或向自己周围投去害怕的一瞥,那神态活像一只被逮住的小野兽。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快就明白过来了,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急急忙忙地向内莉走去,亲吻她,爱抚她,甚至都哭了,她亲亲热热地让内莉坐在自己身边,摸着她的小手不放。内莉好奇而又有点诧异地乜斜着眼,打量着她。
  但是,老太太亲亲热热地让内莉坐在自己身边后,就再也不知道做什么了,于是便带着一种天真的等待开始抬起头来看我。老爷子皱起眉头,差点没猜到我带内莉来的用意。他看到我正在注意他那不满的表情和皱起的眉头,便举起手来摸了摸脑袋,没头没脑地说道:
  “头疼,万尼亚。”
  我们照旧默然不语地坐着;我正在寻思怎么开头,从远处又传来了隆隆雷声。
  “今年春天打雷真早,”老爷子说,“记得,三七年,我们那一带,来得更早。”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叹了口气。
  “要不要生茶炊?”她怯怯地问道;但是谁也不理她,她只好又回过头去跟内莉说话。
  “我的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呀?”她问她。
  内莉用虚弱的声音说了自己的名字,说罢,头垂得更低了。老爷子定睛看了看她。
  “叫叶莲娜,对吗?”老太太活跃起来,继续道。
  “对,”内莉回答,接着又是一分钟的沉默。
  “她姨普拉斯科维娅·安德烈耶芙娜,有个外甥女也叫叶莲娜,”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说道,“也叫内莉。我记得。”
  “你怎么啦,宝贝儿,没亲人,没父亲,也没母亲?”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问道。
  “没有,”内莉简短而又怯怯地悄声道。
  “这,我倒听说了,听说了。你妈多咱死的?”
  “前不久。”
  “我的宝贝儿,没爹没娘的孩子,”老太太继续道,怜悯地看着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你妈是外国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您是这么告诉我的吧?”老太太又继续怯生生地询问。
  内莉用她那黑黑的眼睛匆匆瞥了我一眼,仿佛在向我求助似的,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沉重地呼吸着。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母亲是混血儿,是一个英国男人和一个俄国女人生的女儿,因此她无宁说是俄国人;内莉生在国外。”
  “她妈怎么会跟她丈夫到国外去的呢?”
  内莉突然满脸通红。老太太猛地明白自己失言了,在老头愤怒的目光下打了个哆嗦。他严厉地看了看她,就转过脸去对着窗户。
  “她母亲受了一个小人和大坏蛋的骗,”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道,“她撇下父亲跟他一起私奔了,还把父亲的钱交给了那个情人;那混帐东西用欺骗手段骗走了她的钱,就带她上国外去了,把她洗劫一空后就把她甩了。有个好人,没有置她于不顾,而且一直帮助她,直到他死。他死了以后,也就是两年前,她才回到父亲住地。万尼亚,你好像是这么说的吧?”他霍地问道。
  内莉非常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想朝门口走去。
  “你过来,内莉,”老爷子终于向她伸出了手,说道,“坐这儿,坐在我身边,就这儿——坐呀!”他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开始轻轻地抚摩她的小脑袋。内莉猛地浑身哆哼起来……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安娜·安德烈耶关娜十分激动,她怀着快乐的希望看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终于心疼起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内莉,我知道你妈是被一个坏蛋给毁了的,这人又坏又不讲道德,不过我也知道,你妈爱自己的父亲,也尊敬自己的父亲,”老爷子激动地说,继续抚摩着内莉的小脑袋,他忍不住在这时向我们发出了这一挑战。一朵淡淡的红晕遮住了他那苍白的面颊;他极力不抬头看我们。
  “我妈爱外公胜过外公爱她,”内莉怯怯地,但又坚定地说;她也极力不看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老爷子厉声问,他跟孩子似的沉不住气,同时又好像对自己的沉不住气感到羞愧似的。
  “我知道,”内莉生硬地答道,“他不要妈妈,而且……把她撵走了……
  我看见,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本来想说什么,想提出异议,比如说老人不要她是应该的,但是他看了看我们,没有言语。
  “外公不要你们以后,你们俩是怎么生活的,住哪儿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执拗的愿望,非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不可。
  “我们到这里来以后就一直找外公,找了很长时间,”内莉答道,“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妈妈当时对我说,外公过去很有钱,曾经想办一个厂子,又说他现在很穷,因为跟妈妈私奔的那男人把外公的钱都从她那儿拿走了,不肯还她。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嗯……”老爷子含糊其词地说。
  “而且她还告诉我,”内莉继续道,她变得越来越激动,仿佛想反驳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似的,但又只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个人说,“她告诉我,外公对她非常生气,又说都是她的错,她对不起外公,现在除了外公以外,整个世界上她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每当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哭……‘他不会宽恕我的,’我们刚动身来这儿的时候,她就这么说,‘但是说不定看见了你,他会喜欢你的,因为你而饶恕我也说不定。’妈妈很爱我,每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吻我,可是她很伯去见外公。她教我怎么为外公祈祷,她自己也为外公祈祷,她还对我说过许许多多话,告诉我,她过去怎么跟外公生活在一起,外公又怎么非常非常爱她,爱她胜过爱所有的人。每到晚上,她就给外公弹钢琴,读书给他听,而外公则亲她吻她,送给她许许多多东西……什么都送,因此有一回,在妈妈过命名日那天,他俩吵了一架;因为外公以为妈妈不知道送给她的是什么礼物,其实妈妈早知道是什么了。妈妈希望有副耳环,外公就故意骗她,说送给她的不是耳环,而是胸针;后来,他把耳环拿出来了,看到妈妈已经知道要送给她的是耳环,而不是胸针的时候,外公居然大生其气,就因为妈妈已经知道了,他有好半天都不跟妈妈说话,直到后来他才自己走过去亲吻她,请她原谅……”
  内莉讲得津津有味,甚至她那苍白的、病容满面的小脸蛋也浮上了两朵红晕。
  看得出来,她妈曾不止一次跟她的小内莉说过她过去的幸福岁月,她坐在她住的那地方,在地下室,拥抱和亲吻她的爱女(这是她留下的全部生活欢乐),边吻边哭,与此同时,又毫不怀疑她讲的这些故事将在这病孩子的敏感而又病态的、早熟的心灵里产生怎样强烈的反应。
  但是正讲得津津有味的内莉好似忽地回过味来似的,不信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霍地闭上了嘴。老爷子皱起了眉头,又敲起了桌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两眼噙着泪花,默默地用手帕擦去了眼泪。
  “妈妈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病得很重,”内莉又低声补充道,“她的胸部得了很厉害的病。我们找外公,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只好在地下室的一个旮旯里租了个地儿。”
  “在一个旮旯里,而且有病!”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对,在一个旮旯里……”内莉回答,“因为妈妈穷,妈妈对我说,”她又激动起来,补充道,“穷,不是罪过,有钱,欺负别人,那才是罪过,……她还说,是上帝在惩罚她。”
  “你们租的那地儿是在瓦西里岛吗?是不是在布勒诺娃公寓?”老爷子转而问我,极力装出一副他这话不过随便问问而已。他所以问这话,似乎干坐着不说话怪别扭似的。
  “不,不是她家……起先在小市民街,”内莉答道,“那里很黑,很潮湿,”她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道,“妈妈病得很重,不过当时还能走路。我替她洗衣服,她就看着我哭。那里还住着一位老太太,是位大尉太太,还住着一位退职的小官吏,他每次回来都喝得醉醺醺的,每天夜里都又吼又叫。我很怕他。妈妈就把我抱到自己床上,搂着我,她自己也常常吓得浑身发抖,而那个小官吏却喊呀骂呀。有一次他还想揍大尉太太,她可是个很老的老太太呀,还拄着拐棍。妈妈可怜她,就站出来替她说了几句话;那官就打了妈妈,我也打了那官……”
  内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回忆使她很激动;她两眼闪着泪花。
  “主啊,我的上帝!”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她对内莉讲的故事感兴趣极了,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内莉这故事又主要是对她讲的。
  “后来妈妈就出去了,”内莉继续道,“把我也带了去。这事发生在白天。我们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直到晚上,妈妈老是哭,她拉着我的手,老是走呀走呀。我累极了;那天我们也没吃东西。妈妈总是自言自语,一个劲地对我说:‘内莉,你要做个穷人,我死后,谁的话也别听,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别听。不要去求任何人;你就一个人过,做个穷人,但是要干活,找不到活干就去要饭,不要去求他们。’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正穿过一条很大的大街;妈妈突然喊道:‘阿佐尔卡!阿佐尔卡!’——忽然一条大狗,毛都没了,向妈妈跑过来,它呜呜地叫着,扑到她身上,妈妈吓坏了,脸色煞白,大叫一声,便奔过去跪倒在一个高高的老头脚下——那老头挂着拐棍,向前走着,看着地面。而这个高个老头就是外公,他瘦极了,穿得也很差。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外公。外公看到妈妈趴在他脚下,搂着他的腿,他也吓了一跳,满脸煞白——他把腿挣脱出来,推开妈妈,用拐棍在石头地上敲了一下,便离开我们,快步走开了。阿佐尔卡还留在我们身旁,它又嚎又叫的,一个劲地舐着妈妈,后来它向外公跑去,咬住他的衣襟,把他往回拽,可是外公举起拐棍敲了它一下。阿佐尔卡本来又想往我们这边跑,可是外公叫了它一声,它只好跟着外公跑过去,还一个劲地呜呜叫着。妈妈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周围聚起了一大群人,警察来了。我一个劲地喊妈妈,让妈妈起来。她总算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就跟着我走了。我领着她回了家。大家都看着我们,看了很长时间,不停地摇头……”
  内莉停下来端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但她的眼神却闪耀着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态。看得出来,她已下定决心非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可。这时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一副挑战的样子。
  “那又怎么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一种不平静的声音,用一种愤愤然的尖刻口气说道,“那又怎么呢,你母亲侮辱了自己的父亲,他跟她断绝关系是应该的……”
  “妈妈也对我这么说,”内莉语气生硬地接口道,“我们一路回家,她还老说:这就是你外公,内莉,我对不起他,因此他才诅咒了我,为此,现在上帝也来惩罚我了,这整个晚上以及在以后的好几天里,她说来说去都是这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情不自禁,悲从中来,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爷子不言语了。
  “后来,你们又怎么会搬到别处去的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她仍在低声哭泣。
  “当天夜里妈妈就病了,而大尉太太在布勃诺娃那里找到了房子,因此第三天我们就搬过去了,大尉太太也跟我们一起搬去的;相去以后,妈妈就彻底病倒了,躺了三星期,我一直侍候她。我们的钱全花光了,幸亏大尉太太和伊万·亚历山德雷奇帮了我们的忙。”
  “就是那个棺材店老板,”我解释道。
  “妈妈能够下床走路后就给我讲了关于阿佐尔卡的故事。”
  说到这里,内莉又停了下来。老爷子听到谈话已经转到阿佐尔卡身上了,似乎很高兴。
  “关于阿佐尔卡,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呢?”他问,他坐在自己那把安乐椅里,身子弯得更低了,似乎要把自己的脸理得更深些,让眼睛往下看。
  “她老是跟我讲外公,”内莉回答,“病了,还老讲,甚至说胡话的时候也讲。可是当她的病快要好起来的时候,她又跟我讲起了她过去的生活……也就在那时候她讲到了阿佐尔卡。因为有一次,在城外河边,有几个男孩用绳子牵着阿佐尔卡,想把它淹死,妈妈给了他们点钱,把阿佐尔卡买了下来。外公一看到阿佐尔卡,就把它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不过阿佐尔卡跑了,妈妈哭了起来;外公害怕了,便悬赏一百卢布,谁能把阿佐尔卡找回来,就把这钱给谁。第三天就有人把它找了回来;外公给了那人一百卢布,而且从此爱上了阿佐尔卡。妈妈更是喜欢得不得了,甚至把它抱到自己床上。她告诉我,阿佐尔卡过去跟一些耍猴的沿街卖艺,会做许多事,会驮着猴子跑,会做扛枪的动作,会做许多许多事……当妈妈离开外公出走以后,外公就把阿佐尔卡留在自己身边,上哪都带着它,因此在街上,妈妈一看到阿佐尔卡,立刻猜到外公就在附近……”
  老爷子想听到的分明不是关于阿佐尔卡的这些事,因此便越来越皱紧眉头。从此便一言不发,什么也不问了。
  “那怎么,你们从此就再也没见过外公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
  “不,后来妈妈的病渐渐见好了,我又遇到了外公。我到小铺去买面包:忽然看见一个人带着阿佐尔卡,我看了看,认出了外公,我躲到一边,贴紧墙根。外公看了看我,看了很长时间,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我非常怕他,后来他就走过去了;阿佐尔卡认出了我,便在我身旁跳来跳去,开始舐我的手。我急忙回家,回头看了看,外公也走进了那家铺子。这时我想:他准是去打听我们的情况的,因此我也就更害怕了,回家后,我什么话也没对妈妈讲,生怕妈妈又犯病。第二天我也没再去那家小铺,推说头疼;第三天我去时,谁也没遇到,我害怕极了,因此撒腿就跑。又过了一天,我刚拐过街角,突然看见外公就在我前面,还有阿佐尔卡。我撒腿就跑,拐进了另一条街,从另一扇门走进了铺子;可是突然我差点又跟他撞了个满怀,我吓坏了,停下来,都走不动路了。外公站在我面前,又看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走了,阿佐尔卡则跟在我们后面,摇着尾巴。这时我才看到,外公都走不动路了,老拄着拐棍,而且两手老发抖,抖得很厉害。他把我领到一个小贩眼前,这小贩坐在街角,在卖蜜糖饼和苹果。外公给我买了一只蜜糖公鸡和一条蜜糖鱼,一块糖和一个苹果,当他从钱袋里掏钱的时候,两只手抖得很厉害,掉下了一个五戈比的铜币,我帮他捡了起来。他把这铜币给了我,把蜜糖饼也给了我,摸了摸我的脑袋,但是又一句话不说,离开我回家了。
  “我回去见到妈妈后,就把我见到外公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并且说,我起先怎么怕他,怎么躲着他。妈妈先是不相信我的话,后来就高兴起来,一晚上问个没完,又是吻我又是哭,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以后,她就关照我以后再也不要怕外公了,既然他故意走过来找我,可见他喜欢我。她叮嘱我,以后看见外公,要跟他亲热点,要跟他说话。第二天一早,她又好几次催我出去,虽然我告诉她,外公每次都是傍晚前才出来。她还亲自远远地跟着我,躲在街角后面,第二天也一样,但是外公并没有来,而那几天一直下雨,因为她总是跟着我出门,因此得了重感冒,又病倒了。
  “外公过了一星期才出门,又给我买了一条蜜糖鱼和一只苹果,又是什么话也没说。当他离开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跟着他,因为我早就想好了,先弄清楚外公住在什么地方,然后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街对面远远地跟着他,不让外公看见我。他住得很远,不是他后来居住和死去的那地方,而是在豌豆街,也是一幢很大的公寓,住在四层。我把这一切打听清楚了,很晚才回到家。妈妈很害怕,因为不知道我上哪去了。我告诉她以后,妈妈又很高兴,第二天就要立刻去见外公;但是到了第二天,她想了想,又害怕起来,老是怕,怕了整整三天;还是没去成、后她叫我过去,说道:是这样,内莉,我现在有病,去不成啦,我写了一封信给你外公,你去找他,把信交给他。内莉,你要注意他怎么看信,说什么和做什么;然后你就过去跪下,亲吻他,请他宽恕你妈妈……妈妈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吻我,给我画十字,祝我这次会顺顺当当的,她还向上帝祷告,还让我跪在她身旁,跪在圣像前,虽然她病得很重,但还是走出来,到大门口送我,我回头看了好几次,她始终站在那里,看着我,看我走路……
  “我来到外公那儿,开了门,房门没有挂上门钩。外公坐在桌旁,正在吃面包和土豆,阿佐尔卡则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摇着尾巴,看他吃。外公住的那房间,窗户也很低,也很黑,也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他住在那里,孤身一人。我进去后,吓了他一大跳,他满脸煞白,发起抖来。我也吓坏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到桌旁,把信放到桌上。外公一看见信就大发脾气,跳起来,一把抓起拐棍,冲我挥了一下,但是他没打我,只是把我赶到外屋,把我推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走下第一段楼梯,他又开开门,把那封没打开的信扔了出来,甩给了我。我回到家后把一切都说了。妈妈立刻又病倒了……”
  
第08章
  第08章
  这时响起了一声霹雳,雷声隆隆,下起了倾盆大雨,雨点开始敲打着玻璃;屋里黑了下来。老太太好像害怕了,画了个十字。我们大家都突然停了下来,哑口无言。
  “马上会过去的,”老爷子看了看窗户,说道;接着又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个来回。内莉包斜着眼,注视着他。她处在一种十分痛苦而又异常激动的状态。我看到了这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故意躲着我,不看我。
  “嗯,以后呢?”老爷子问,又走回来,坐到自己那把安乐椅上。
  内莉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那么从此以后你再也没见到你外公啦?”
  “不,见过……”
  “那敢情好!说下去,我的宝贝儿,说下去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接口道。
  “我有三星期没见到他,”内莉开始道,“一直到冬天。这时冬天来了,下了一场雪。当我在老地方又遇到外公时,可高兴啦……因为妈妈一直在担心,他怎么不出来了呢?我一看到他就故意撒腿往街对面跑,让他看到我在躲着他。可是我回头看见,外公先是快步跟着我,接着便跑了起来,想追上我,他向我喊道:‘内莉,内莉!’阿佐尔卡也跟在他后面跑。我开始可怜他,站住了。外公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领着我往前走;他看到我在哭,就站住脚,看了看我,然后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这时,他看到我的鞋破了,便问我:难道我就没有别的鞋了吗?我立刻匆匆地告诉他,妈妈已经没一文钱了,房东仅仅因为可怜我们,才给我们点儿东西吃。外公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市场,给我买了双鞋,并让我立刻穿上,后来就把我带回豌豆街他的住处,进屋前,他又走进铺子给我买了一块馅儿饼和两块糖果,我们到家后,他就让我吃馅儿饼,我吃的时候,他就看着我,然后又给了我那两块糖。而阿佐尔卡则把两只爪子趴到桌上,也要吃馅儿饼,我掰给了它一点,外公就笑了。然后他又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身旁,开始摸我的头,问我是否上过学,学过什么东西?懂得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就嘱咐我,只要我跑得出来,每天下午三点都可以去找他,他要亲自教我读书。然后他又要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直到他让我转过身来才许转身。我照办了,但是我偷偷地回头看了看,看见他把自己的枕头从下面的一个角拆开,掏出了四个卢布。掏出后,他就把钱拿来给我,对我说:‘这是给你一个人的。’我本来想拿,但是我想了想后说道:‘给我一个人,我不要。’外公忽然很生气,对我说,‘哼,爱拿不拿,走。’我出去了,他都没吻我。
  “我回到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妈妈。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有个大学生常常来找棺材匠;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
  “而我就常常去看外公;是妈妈让我这样做的。外公买了一部新约圣经和一本地理书,开始教我;有时候,他就讲给我听世界上有哪些国家,有哪些民族,有哪些海洋,过去是什么样的,基督又怎样宽恕了我们大家。每当我自己想出一些问题来问他,他就很高兴,因此我常常问他一些问题,他就都讲给我听,关于上帝他也说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不学习,而是跟阿佐尔卡玩:阿佐尔卡变得非常喜欢我,我教会了它从棍子上跳过去,于是外公就笑,老是摸我的头。不过外公难得笑。有时候他说许许多多话,有时候又突然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似的,可是眼睛却睁着。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可是天一黑他就变得非常可怕了,变得非常老……要不,有时候,我去找他,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在想心事,什么也听不见,阿佐尔卡则在他身旁躺着。我等着等着,咳了声嗽;外公仍旧不回过头来。我只好走了。而在家里妈妈等我都等急了:她躺着,我就把一切,一切都讲给她听,一直讲到天黑,我还在说个不停,她也就一直在听我讲关于外公的事:他今天做什么和跟我说什么了,讲了什么故事,上课时又给我讲了什么。后来我就讲到阿佐尔卡,说我教会它跳棍子了,外公都笑啦,这时她也突然笑起来,而且笑了,高兴了很长时间,并且让我从头再讲一遍,然后她就开始祈祷上帝。而我老在想:妈妈那么爱外公,外公却不爱她,后来我去找外公时就故意讲给他听妈妈是多么爱他。他都听在耳朵里了,可是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不过他还是听过去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我就问他,为什么妈妈那么爱他,总是问长间短地问他的情况,可是他却从来不间妈妈怎么样了?外公听到我的话后很生气,把我轰出了门;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打开门,叫我回去,不过他一直在生气,而且不说话。后来我们就开始上神学课,我又问他:为什么耶稣基督说:你们要彼此相爱,要饶恕所受的气恼,他却不肯饶恕妈妈呢?这时他就跳起来叫道,这全是妈妈教我的,并且再一次把我推了出去,并且说,以后永远不许我再来看他。我说,我现在本来就不想来看他,说完我就走了,离开了他……第二天,外公就搬家了……”
  “我说过,这雨很快就会过去的,这不过去了,都出太阳啦……瞧,万尼亚,”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头转向窗户,说道。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了看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蓦地,至今一直老实巴交而又战战兢兢的老太太,两眼射出了怒火。她默默地拉住内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讲给我听,我的天使,”她说,“我要听你说下去。让那些狠心的人……”
  她没把话说完就哭了。内莉疑惑地膘了我一眼,仿佛有点莫名其妙和害怕似的。老爷子看了看我,本想耸耸肩,但又立刻扭过了脸。
  “接着说吧,内莉,”我说。
  “我三天都没去看外公,”内莉又开始道,“这几天,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我们的钱也花完了,没有钱买药,而且没有东西吃,因为我们的二房东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们开始责备我们,说我们就靠他们养活了。因此第三天早晨,我起床后就开始穿衣服。妈妈问我上哪儿?我说去找外公要钱,她听后高兴极了,因为我把一切都对妈妈说了,他是怎样表我走的,我还对她说,我再也不去找外公了,虽然她哭,并且一再劝我去。我到那里后听说外公搬走了,于是我就到新公寓找他。我一走进他的新居,他就暴跳如雷,向我扑过来跺脚,于是我立刻告诉他,妈妈病得很重,买药要钱,要五十戈比,而我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外公向我大叫大嚷,把我推出去,推到楼梯上,而且随手关上了门,挂上了门钩。但是当他推我的时候,我对他说,他不给钱,我就一直坐在楼梯上不走。因此我就坐在楼梯上。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开开门,看见我坐在那儿,他又把n关上了。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又开开门,又看见了我,然后又把门给关上了。后来他开了许多次门,看了我许多次。最后他带着阿佐尔卡出去了,锁上了门,走过我身边,出了院子,对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一句话不说,仍旧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
  “我的小宝贝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在楼梯上冷呀!”
  “我穿着皮袄,”内莉回答。
  “穿着皮袄又怎么样呢……我的小宝贝儿,你吃了多少苦啊!他怎么样呢,你那外公?”
  内莉的小嘴哆嗦起来,但是她费了老大劲,硬是咬牙克制住了自己。
  “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进屋时碰到我身上,就叫起来:谁?我告诉他,是我。他大概以为我早走了,不料看见我还在这儿,他感到很惊讶,便站在我面前,站了很长时间。蓦地,他用拐棍狠狠地敲了一下楼梯,拔腿便走,开开门,过了一分钟,给我拿来了一些铜币,都是五戈比的,哗啦一声扔到我身上,撒了一楼梯。他叫道;‘给你,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告诉你妈,我诅咒她’,他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铜币在楼梯上滚了一地。我开始摸黑把它们捡起来,显然,外少知道他把钱扔了一地,我在黑暗中很难把它们全捡起来,因此便开开门,拿出一支蜡烛,于是,在烛光下,我们很快就把钱全捡起来了。外公也亲自动手帮我捡,并且告诉我,这里总共七十戈比,说罢就走了。我回到家后,把钱给了妈妈,并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我也病了一夜,第二天还浑身发烧,但是我想的只有一样,因为我在生外公的气,等妈妈一睡着,我就上街到外公家去,还没走到,我就站到桥头。这时,那家伙走了过去……”
  “就是那个阿尔希波夫,”我说,“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人,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就是跟一个商人到布勒诺娃家,在那里挨了一顿揍的那家伙。当时内莉是第一次见到他……接着说吧,内莉。”
  “我拦住他,向他要钱,要一个银卢布。他看了看我,问道:‘一个银卢布?’我说:‘对。’当时,他笑起来了,对我说道:‘跟我走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走,这时突然来了个老头,戴着金边眼镜——他向我弯下身子,问我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多呢?我告诉她妈妈病了,就要这么多钱买药。他问我家住哪儿,他记了下来,便给了我一张票子,是一个银卢布。那家伙看到戴眼镜的老头后就走了,再没叫我跟他一块儿去。我走进一家小铺,把卢布兑成了铜币;而把其中的三十戈比用纸包了起来,放在一边,留给妈妈,剩下的七十戈比我也用纸包了,故意捏在手心里,去找外公。我一走到他的住处,就推开门,站在门口,两手一抡,把所有的钱都扔给了他,钱在地板上滚了一地。”
  “‘给,把您的钱拿去!’我对他说,“因为您诅咒妈妈,妈妈不要您的钱,’我砰的一声带上了门,立刻逃走了。”
  她两眼开始闪闪发光,她带着一种天真的挑战神态望了一眼老爷子。
  “活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把内莉紧紧地接到身边,看也不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这是活该;你那外公又坏又心狠……”
  “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含含糊糊地说道。
  “说下去,以后怎么样,以后怎么样了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焦急地问道。
  “我从此再不去看外公,外公也再不来找我了,”内莉回答。
  “唉,就剩下你跟你妈,这日子怎么过呢?唉呀,你们也真可怜,真可怜!”
  “妈妈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很少下床,”内莉继续道,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的钱已经一点没有了,于是我就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饭。大尉太太挨门挨户地乞讨,也在街上拦住过往君子要钱,就靠这过日子。她告诉我,她不是乞丐,她有文书,文书上写明她的官衔,而且也写明她穷。她把这些文书拿给别人看,人家看了文书就给她钱。也就是她告诉我的,向大家乞讨并不可耻。因此我就跟她一起去要饭,人家就布施给我们,我们也就靠这过日子。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事,因为别的房客开始数落她,说她是臭要饭的,后来布勃诺娃就来找妈妈,她说,还不如让妈妈叫我上她那儿去哩,这样就不用要饭了。她过去就常来找妈妈,还给妈妈拿来钱;妈妈不要她的,布勃诺娃就说:您干吗不肯放下架子呀;她常常让下人送吃的东西来。可现在她又提到了我,妈妈就哭了,很害怕,布勒诺娃因为喝醉了酒,就开始骂她。她说,我本来就是个臭要饭的,所以才会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饭,当晚她就把大尉太太捧出了公寓。妈妈听到这一切后就哭了,后来突然下了床,穿好衣服,拉着我的手要出去。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让她去,但是她不听,于是我们就出去了。妈妈勉强能走路。每分钟都要在街上坐下来歇歇,我一直扶着她。妈妈老说要去找外公,让我带她去,这时候天早黑了。我们忽然走到一条大街;这里,在一幢大楼前,来来去去的停了不少马车,而且有许多人从屋里出来,窗户里到处是灯光,可以听见音乐。妈妈停了下来,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内莉,要做个穷人,要一辈子做个穷人,别去求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去,也不管是谁来找你,都别会。你本来是可以到那儿去的,既有钱,又可以穿上漂亮衣服,但是我不愿意你这样。他们都是些坏蛋和狠心的人,你要听我的话:永远做个穷人,要干活,去乞讨,如果有人来领你走,你就说:我不愿意到您那里去了——这是妈妈生病的时候对我说的,我要一辈子听她的话,”内莉加了一句,激动得浑身发抖,小脸蛋涨得通红,“我要一辈子伺候人和干活,我上你们家来也是来干活和伺候你们的,我不愿意做你们的女儿……”
  “得啦,得啦,我的宝贝儿,得啦!”老太太叫道,紧紧地搂着内莉。“你妈说这话的时候,她有病。”
  “神经不正常,”老爷子不客气地说。
  “就算神经不正常吧,那又怎么啦!”内莉猛地向他转过身去,接巷道,“就算她神经不正常吧,但是她这么叮嘱我,我就要一辈子这么做。她对我说完这话,甚至都晕过去了。”
  “我的主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有病,在大街上,还是大冬天?……”
  “有人想把我们抓进警察局,但是有位先生过来帮我们说了话,他问了我们的住址,给了我们十个卢布,就咐吩用自己的马车把妈妈送回我们家。从此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下过床,过了三星期就死了……”
  “那她爸呢?一直没宽恕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没宽恕!”内莉痛苦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答道,“临死前一星期,妈妈把我叫过去,说道:‘内莉,你再去找一趟外公吧,最后一次,请他到我这儿来一下,请他宽恕我;你告诉他,再过几天我就要死了,就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了。你还告诉他,我很难过,不愿意这样死。’于是我就去了,敲了敲外公的门,他打开门,一看见是我,就想立刻在我面前把门关上,但是我用两只手抓住门,向他叫道:‘妈妈要死啦,叫你去,走吧!……’但是他把我推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回到妈妈身旁,搂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妈妈也搂着我,什么话也没问……”
  这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一只手重重地撑住了桌子,站了起来,但是他用他那异样的、浑浊的目光扫视了我们大家一眼以后,又似乎心力交瘁地跌坐在安乐椅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已经不抬头看他了,但是却搂着内莉嚎啕大哭……
  “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天,傍晚前,妈妈把我叫到身边,抓住我的手说道:‘内莉,我今天要死啦’,她还想跟我说什么话,但是已经说不出声音来了。我看着她,可是她却好像认不出我了似的,不过她的两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撒腿就往外跑,跑了一路,一直跑到外公那里。他一看见我就从椅子上跳起来,看着我,好像害怕极了,怕得满脸煞白,浑身发起抖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只说出一句话:‘她马上就死。’这时他霍地手忙脚乱起来;一把抓起拐棍,就跟在我后面跑了起来;甚至帽子也忘了戴,而那天很冷。我抓起帽子,戴在他头上,于是我俩一起跑了出去。我催他快跑,让他雇辆马车,因为妈妈说话就要死的;但是外公的钱一共才有七戈比。他拦住了几辆马车,跟他们讨价还价,但是他们只是笑笑,还笑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也跟我们一起跑,我们跑呀跑呀,一个劲地往前跑。外公累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仍旧急急忙忙地跑呀跑呀。突然,他摔倒了,帽子也从他头上摔了下来。我把他扶起来,把帽子又给他戴上,用手拉着他,直到黑夜降临前,我们才到家……但是妈妈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死了。外公一看见她,举起两手一拍,浑身发起抖来,站在她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我走到死了的妈妈跟前,抓住外公的手,对他叫道;‘瞧,你这狠心的坏蛋,瞧,你瞧!……你瞧呀!’——这时外公大叫一声,便像死人一样摔倒在地上……”
  内莉跳起来,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我们中间,脸色煞白,筋疲力尽,惊恐万状。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冲过去,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然后像处于某种灵感状态中似的叫道:
  “我,我现在要做你的母亲,内莉,你就是我的孩子!是的,内莉,咱们走,离开他们大家,离开那些狠心的坏蛋!让他们去嘲弄人好了,上帝,上帝会给他们算帐的……咱们走,内莉,咱俩离开这儿,走!……”
  我无论过去和以后,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处在这样一种状态,而且都没有想到过她什么时候会变得这样激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安乐椅上挺直了身子,微微欠了欠身,用时断时续的声音问道:
  “你去哪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去找她,找女儿,找娜塔莎!”她叫道,说罢便拉着内莉朝门口走去。
  “慢,慢,等等嘛……”
  “没什么可等的,狠心的坏蛋!我等过,而且等了很久,她也等了很久,现在,再见!……”
  老太太说完这话后回过头来看了看丈夫,一下子呆住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站在她面前,已经抓起了帽子,这时正用两只哆哆嗦嗦的、无力的手,在急匆匆地穿大衣。
  “你也……你也跟我一起去!”她叫道,像祈祷似的十指交叉,抱手当胸,同时又不信任地看着他,好像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幸福似的。
  “娜塔莎,我的娜塔莎在哪里!她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从老爷子的胸中终于迸发出了这样的哀号。“把我的娜塔莎还给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呀!”他说罢便抓起手杖(我递给他的),向门口冲去。
  但是他老人家还没走到门口。门忽地开了,娜塔莎跑进了房间,脸色苍白,跟发热病似的两眼红红的,发着光。她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被雨全淋湿了。她头上的头巾,也滑落到后脑勺上,在她那一绺绺散乱的浓密的头发上,大颗大颗的雨珠在闪亮。她跑进来,一眼看见父亲,便一声惊呼,冲上前去,跪倒在他面前,向他伸出了双手。
  
第09章
  第09章
  但是他已经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了!……
  他搂着她,把她跟孩子似的抱了起来,抱到自己坐的安乐椅上,让她坐好,自己则跪倒在她面前。他亲吻她的手,亲吻她的腿;他急煎煎他亲吻着她,急煎煎地想把她看个够,仿佛还不相信她又跟他在一起了似的,还不相信他又可以看见她,听见她说话了似的——她,他的女儿,他的娜塔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两手搂着她,嚎啕大哭,把她的脑袋紧贴在自己胸前,就这么厮搂厮抱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孩子!……我的生命!……我的欢乐!……”老爷子语无伦次地呼唤道,抓住娜塔莎的两只手,就像恋人似的望着她那苍白、消瘦,然而美丽的脸蛋,望着她那双噙满晶莹的泪珠的眼睛。“我的欢乐,我的孩子!”他一再重复道,接着又不再言语,用一种极端虔敬的狂喜望着她。“人家怎么,怎么跟我说她瘦了呢!”他带着一种急巴巴的、仿佛孩子般的笑容对我们说道,他还一直跪在她面前。“瘦了,不错,脸色也有点苍白,但是你瞧她,多漂亮呀!比从前更漂亮啦,是的,更漂亮啦!”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内心的痛苦,一种由快乐而产生的痛苦,又不由得使他欲言犹止,这痛苦仿佛把他的心劈成了两半。
  “爸爸,您站起来吧!您倒是站起来呀,”娜塔莎说,“要知道,我也想亲吻您呀……”
  “噢,亲爱的!你听见,听见了吗,安努什卡①,她这话说得多好呀,”于是他又像抽风似的拥抱了她一下。
  “不,娜塔莎,我要,我要趴在你脚下,直到我的心听到你宽恕了我,因为我现在永远,永远也没法得到你的宽恕啦!我抛弃了你,我诅咒了你,你听见吗,娜塔莎,我诅咒了你——我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而你,而你,娜塔莎:你能相信我曾经诅咒过你吗!你相信了——你不是相信了吗!不应该相信啊!你不要相信嘛,就是不要相信嘛!你的心好狠啊!你干吗不来找我呢?你不是知道我会怎样待你吗?……噢,娜塔莎,你总还记得我过去多么爱你吧:嗯,可现在和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对你的爱比之过去又增加了一倍,增加了一千倍!我爱你爱得心都滴血啦!我恨不得把我的心血淋淋的给你掏出来,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开,放在你脚下!……噢,我的欢乐!”
  “您快亲我呀,您这狠心的人,亲我的嘴,亲我的脸,就像妈妈那样!”娜塔莎用悲痛的、衰弱无力而又充满欢乐之泪的声音叫道。
  “还要亲眼睛!还要亲眼睛!记得吗,就像从前那样,”他老人家在跟女儿长久、甜蜜地拥抱之后,又一再重复道。“噢,娜塔莎!你可曾梦见过我们吗?可我几乎每夜都梦见你,而且每夜你都来看我,我就搂着你哭,有一次,你来了,模样儿还很小很小,记得吗,当时你才十岁,还刚学会弹钢琴——你来了,穿着短裙,穿着一观漂亮的小鞋,小手红红的……安努什卡,记得吗,她那时候不是有一双这么红红的小手吗?——你向我走了过来,坐在我腿上,搂着我……你呀,你呀,真是个坏丫头!你怎么会想到,如果你回来了,我会诅咒你,不要你呢!……要知道,我……听我说呀,娜塔莎:要知道,我常常去看你,你妈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有时候站在你窗下,有时候就在外面等着:在大门外的人行道上找个地方,一等就是一整天或者一整夜!只盼望你能走出来,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要不然,每到晚上,你窗台上总点着一支蜡烛,哪怕看着你的蜡烛,看看你映在窗户上的倩影,让我祝福你晚安也好呀。而你,你临睡前祝福过我晚安吗?你想到过我吗?你那颗心可曾感觉我就站在你的窗下吗?而冬天,我有多少次在深夜爬到你的楼梯上,在黑漆漆的过道里站着,隔着门缝偷听:看能不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的笑声?我诅咒了你?就说那天晚上吧,我也去找过你,想宽恕你,不过走到你房门口又回来了……噢,娜塔莎!”
  ①安娜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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