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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_13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内莉,你为什么不愿意住在他那里,为什么呢;难道他欺负你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眼泪汪汪地问。
  “没有,没有欺负我。”
  “嗯,那么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我不愿意住在他那里……我不能……我对他总是那么凶……可他却那么好……可是在你们家,我一定不凶了,我要干活,”她说,一面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凶呢,内莉?”
  “不为什么……”
  “我问了她半天就问出了这个‘不为什么’,”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擦着眼泪结束道,“这孩子多苦命呀?该不是得了急惊风吧?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看呢?”
  我们走进屋去看内莉;她躺着,把头理在枕头里,在哭。我跪在她床前,拿起她的两只手开始亲吻。她把她的手使劲抽了回去,又嚎啕大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才好。就在这当口,伊赫梅涅夫老人走了进来。
  “伊万,我找你有事,你好!”他说,他打量了一下我们大家,惊奇地看到我跪在地上。最近以来,他老人家一直在生病。他瘦了,而且脸色煞白,但是他好像对什么人不服输似的,不顾自己疾病缠身,也不听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一再规劝,硬是不肯躺下,而是继续为自己的事四处奔走。
  “我先告辞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定睛看了看老人后说道,“菲利普·菲利佩奇让我尽可能早点回去。我们还有事。到晚上,天快擦黑的时候,我再来看你们,坐一两个小时。”
  “她是什么人?”老人悄声问我,他分明想到别处去了。我作了解释。
  “哦,伊万,我找你有事。……”
  我知道他此来所为何事,而且一直在等他来访。他是来找我和内莉商量,想把她从我这里要过去。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好说歹说终于同意了收养这孤女。这是因为我跟她进行了几次秘密的谈话,她才同意的:我说服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告诉她,这孤儿的母亲也受到她父亲的诅咒,看到这孤儿,也许会使他老人家改弦易辙,回心转意的。我十分生动地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计划,现在反过来是她自己缠着丈夫要收养这孤女了。老头非常乐意地开始操办这事:他想,第一,借此可以讨好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第二,他另有打算……但是这一切我以后会详细讲的……
  我已经说过,从老人第一次来访时起,内莉就不喜欢他。后来我又发现,每当有人在她面前提到伊赫梅涅夫的名字的时候,她脸上就流露出憎恨。老人立刻开始谈正事,并不转弯抹角。他一直走到内莉身边(内莉仍旧把脸理在枕头里躺着),拿起她的一只手,问道;她肯不肯搬到他家去住,做他的女儿?
  “我有过一个女儿,我曾经爱地胜过爱我自己,”老人最后道,“但是现在她不跟我在一起了。她死了。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家……而且在我心里取代她的位置呢?”
  他那双漠然以及因发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噙满了眼泪。
  “不,我不愿意,”内莉回答,没有抬起头。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你没一个亲人。伊万总不能永远让你待在他身边吧,而你到我家去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我不愿意,因为您坏。对,您坏您坏,”她抬起头来又加了一句,面对他老人家,坐到床上。“我也很坏,比谁都坏,但是您比我还坏!……”内莉说这话时脸色发白,两眼闪出了光;甚至她那发抖的嘴唇也变得煞白,而且由于某个强烈的感觉猛地袭来而变得口角歪斜。老人惶惑地看着她。
  “对,比我还坏,因为您不肯宽恕您的女儿;您想把她完全忘了,因此您才想收养另一个孩子,难道自己的亲生孩子能忘掉吗?难道您会爱我吗?您一看到我就会想到我不是您的亲生孩子,您有自己的女儿,可是您自己把她忘了,因为您这人心狠。我不愿意住在狠心的人家,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内莉呜咽起来,匆匆瞥了我一眼。
  “后天基督就复活了①,大家都会互相亲吻,互相拥抱,大家都会言归于好,所有的过猪都会得到原谅……我早知道了……就您一个人,就您……哼!狠心的人!给我走开!”
  她说罢泪流满面。这一段话她好像早想好了,而且早背熟了,就准备老人再一次请她住到他家去的时候说出来。老人闻言吃了一惊,脸色变得煞白。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痛定思痛的表情。
  “干吗大家都这么替我担心?何苦呢?干吗呢?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内莉蓦地在一片迷狂状态中叫道,“我要去讨饭!”
  “内莉,你怎么啦?内莉,我的朋友!”我不由得叫道,但是我的喊叫只是火上加油。
  “是啊,我还不如去沿街乞讨好,我决不留这儿,”她一面痛哭,一面叫道。“我母亲也乞讨过,她临死的时候亲口对我说过:宁可穷,宁可乞讨,也不要……向人乞讨并不可耻:我不是向一个人乞讨,而大家并不是一个人:向一个人乞讨——可耻,可是向大家乞讨,并不可耻;一个女乞丐这么跟我说过;因为我小,我没地方挣钱。因此我要去向大家乞讨。可待在这儿,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就是坏;我比所有的入都坏;瞧,我多坏!”
  说罢,内莉蓦地、完全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地从小桌上抄起一只茶杯,猛一下摔到地上。
  “瞧,现在摔破了,”她以一种挑衅般的洋洋得意的神情看着我,加了一句。“一共有两只茶杯,”她又加了一句,“我要把另一只也摔碎……看您用什么喝茶?”
  她像发狂一般,仿佛在这疯狂中感到一种快感,她自己也好像意识到这样做是可耻的,这样做不好,与此同时,又仿佛在给自己火上加油,继续胡闹。
  ①指后天就是复活节了。
  “这孩子有病,万尼亚,我看这样吧,”老人说,“要不就……我真弄不懂这孩子到底怎么啦,再见!”
  他拿起帽子,跟我握了握手。他似乎非常伤心;内莉可怕地侮辱了他;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也不可怜可怜他,内莉!”就留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叫道,“你也不觉得,不觉得害臊!不,你不是个好人,你的心的确很坏!”我没戴帽子就跑出去追老人。我想把他送到大门口,哪怕说两句话安慰安慰他也好。我跑下楼梯时,眼前好像还看见内莉那张由于我的责备而变得煞白的脸。
  我很快就追上了我的那位老人家。
  “这可怜的孩子受了很大委屈,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请相信我,伊万;是我大吹大擂地向她说起我的痛苦,”他苦笑着说道,“是我刺痛了她的伤口。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看呀,万尼亚,还得加上一句:饿汉也不会了解饿汉,好了,再见!”
  我本来想顾左右而言他,对他说件不相干的事,可是老人只是挥了挥手。
  “别安慰我啦;你还是留神,别让你那小姑娘又跑了;她那模样好像有这意思,”他愤愤然加了一句,说罢便迈开大步,匆匆离去,一路上挥着手杖,敲击着人行道。
  他怎么也没料到竟被他不幸言中。
  我回到家后,使我恐惧万状的是,在家里,我又找不到内莉了——当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我冲到外屋,在楼梯上找遍了,找她,喊她,甚至敲遍了左邻右舍的所有房门,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内莉;我简直没法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居然又跑了。她怎么会跑掉的呢?这楼就有一个大门;当我跟老人谈话的时候,她必须从我们身旁走过呀。但是使我十分气馁,我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可以先躲在楼梯上的什么地方呀,等我回来,走过去以后再跑,因此我无论如何不会遇见她。反正,她不会跑远。
  我心慌意乱地又跑出去找,为了以防万一,我没锁门,让门开着。
  我首先跑到马斯洛博耶夫家。但是马斯洛博耶夫夫妇都不在家,他不在,亚历山德拉·谢苗诺笑哪也不在。我给他们留了张条,告诉他们新的不幸,并请他们,如果内莉上他们家的话,立刻通知我,接着我就去找大夫;他也不在家,一个女佣人告诉我,内莉除了上午来过一次以外,再也没来过。怎么办呢?我跑去找布勒诺娃,我从我认识的棺材店老板娘那儿知道,女房东从昨天起就因为什么事被抓进了警察局,而内莉从那时起就没人见过。我累垮了,筋疲力尽地又跑到马斯洛博耶夫家;也是同样的回答:谁也没来过,连他俩也没回来。我写的那张字条还放在桌上。我该怎么办呢?
  当我万分懊恼地回家时,已经很晚了。这天晚上我本来要去看娜塔莎;还在上午她就打发人来叫我去。但是这天我甚至连一口饭也没有吃,一想到内莉,我就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难道这病竟会产生这么匪夷所思的后果?她该不是疯了或者快疯了吧?但是,我的上帝,她现在在哪呢?我上哪才能找到她呢?”
  我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猛抬头,霍地看见内莉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B桥①上;她站在路灯下,没看见我。我想跑到她跟前去,但是又站住了。“她在这儿干吗呢?”我惶惑地想道,我相信我现在再也不会把她弄丢了,因此决定少安毋躁,先等等,看她在干什么。过了约莫十分钟,她一直站着,注视着过往行人。最后来了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先生,内莉便走到他身边:那老人并不停步,而是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她向他鞠了一躬。我简直说不清我在这一刹那的感受。我心痛欲碎;就像有一件珍贵的东西,我喜爱、珍惜和宝贵的东西,此时此刻当着我的面受到了羞辱,遭到了唾弃,但同时我又不禁潸然泪下。
  是的,我为可怜的内莉潸然泪下,虽然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她并不是因为穷才去乞讨的;她并不是被人抛弃、被人遗弃,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她并不是从狠心的欺压者那里逃跑的,而是从爱她、细心照料她的朋友那里逃跑的。她像在建立丰功伟业,想使什么人大吃一惊,或者想使什么人害怕似的;她好像在对什么人自吹自擂,炫耀自己似的!但是一件秘密的事已在她心中渐渐酝酿成熟……是的,老人说得对: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她心中的创伤无法愈合,因此她好像存心用这种神秘莫测,用这种对我们大家的不信任来极力刺激自己的创伤似的;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这种刺激自己的创伤并引以为乐的心态,我是明白的: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但是内莉到底能够抱怨我们什么呢?我们对她怎么不公平了呢?她好像要用她的任性捣乱和反常的举动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吓唬我们似的,仿佛她真的在我们面前自吹自擂似的……但是不!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我们中间谁也没看见她在向别人乞讨。难道她在自得其乐?她要这施舍干吗呢?她要这钱又有什么用呢?
  ①指彼得堡叶卡捷琳娜运河(现名格里鲍耶夫运河)上的升天桥。
  她收下别人给她的施舍以后就走下桥头,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商店的窗户前。她就在这里数起了地讨到的钱;我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少了;她分明一大早就在向人乞讨。她手里塔紧钱就跨过马路。走进了一家杂货铺。我立刻走到这家小铺门口(大门洞开着),看她在这家铺子里究竟要干什么了
  我看见她把钱放到柜台上,人家给了她一只茶杯,很像她今天上午打碎的那只茶杯,也就是她想借此对我和伊赫梅涅夫显示她有多么坏的那只茶杯。这茶杯大概要十四五个戈比,也许还不到。店老板把茶杯用纸包好了,捆好后交给了内莉,于是内莉便高高兴兴地急忙走出店门。
  “内莉!”当她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内莉!”
  她打了个哆嗦,瞧了我一眼,那只茶杯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到马路上,摔碎了。内莉面色苍白;但是她瞧了我一眼之后,深信我全看到了,也都知道了,她的脸刷地通红;她脸上的红晕说明她羞惭无地,十分痛苦。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了家;路并不远。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后,我坐了下来;内莉站在我面前,若有所思,神情尴尬,面色依然十分苍白,她垂下双眼,看着地面。她不敢抬头看我。
  “内莉,你出去要钱钱啦?”
  “是的!”她悄声道,头垂得更低了。
  “你想要够了钱,去买茶杯,把今天上午打碎的那只赔我?”
  “是的……”
  “但是,难道我为这只茶杯责备过你,骂过你吗?内莉,难道你就看不出你这样做有多坏,是多么自鸣得意的坏东西吗?这好不好?难道你不觉得害臊吗?难道……”
  “害臊……”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悄声道,说罢,一颗泪珠滚下了她的腮帮。
  “害臊……”我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内莉,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请原谅我,我们和好吧。”
  她瞅了我一眼,眼泪夺眶而出,她扑过来,趴在我胸脯上。
  就在这时候,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飞也似的走了进来。
  “什么!她在家?又跑了!啊呀,内莉,内莉,你倒是怎么搞的嘛?还好,起码回来了……您在哪找到她的,伊万·彼得罗维奇?”
  我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使了个眼色,叫她别问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亲热地告别了内莉,她还一直在哀哀痛哭,我又央求好心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坐在这里陪陪她,直到我回来,我说罢便跑到娜塔莎那里去了。我去晚了,因此很着急。
  这天晚上将决定我们的命运:我有许多事要跟娜塔莎说,但是我还是插进了几句话,谈了谈内莉,我把发生过的一切详详细细地都说给她听了。我说的故事使娜塔莎很感兴趣,甚至使她感到吃惊。
  “我说万尼亚,”她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她爱你。”
  “什么……哪能呢?”我惊讶地问。
  “是的,这是爱的开始,女性的爱……”
  “你怎么啦,娜塔莎,得啦吧!她还是个小孩呀!”
  “快十四岁啦。这是因你不理解她的爱而产生的恨,再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了解她自己;这恨虽然有许多孩子气,但却是严肃的、痛苦的。最主要的是她嫉妒你对我好。你是那么爱我,大概你在家里净惦记着我一个人,说的是我,想的是我,因此很少去注意她。她发现了这一点,这刺痛了她的心。说不定她想同你谈谈,觉得有必要在你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害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她在等机会,可你非但不让这个机会快点到来,反而疏远她,离开她,跑来找我,甚至她生病的时候还整天价往外跑,撇下她一个人。她哭的就是这个:她缺少的就是你,最使她伤心的是,你竟没有发现这点。她明天准会因为这事而生病。你怎么能撇下她到我这里来呢?快回去,快回到她身边去……”
  “我本来倒没有想撇下她,可是……”
  “对,是我请你来的。可现在,快回去吧。”
  “这就走,不过,不用说,这话我一句也不信。”
  “就因为这一切跟别人不同。你想想她的遭遇,把一切好好想想之后你就信了。她生长的环境跟咱俩不同……”
  我还是很晚才回去。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告诉我,内莉又跟那天一样哭个不停,“而且又眼泪汪汪地睡着了”,跟那天一样。“现在我可要走了,伊万·彼得罗维奇,菲利普·菲利佩奇也这么吩咐来着。他在等我,怪可怜见的。”
  我谢了谢她,然后坐在内莉床头。我竟在这样的时候撤下她一个人,我自己也觉得难过。我思前想后地在她身边坐了好久,一直坐到深
  夜……这是一个孕育着不幸的时期。
  但是必须先说说这两周内发生的事……
  
第05章
  第05章
  自从我同公爵在B饭庄度过了那个值得我永志不忘的夜晚之后,接连好几天我一直在替娜塔莎担惊受怕。“这个该死的公爵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威胁她,也不知会采取什么手段来报复她?”我时不时问自己,思前想后,作了各种揣测。我最后得出结论:他的威胁决不是废话,决不是虚声恫吓,只要她还和阿廖沙同居,公爵就会说到做到,给她制造种种麻烦。我想,此人心胸狭窄、有仇必报、心如蛇蝎,而且诡计多端。要他忘记他所受的侮辱而不去利用可以利用的机会挟嫌报复,那是很难的。不管怎么说,在这整个事情中,他还是给我指明了一点,而且他对这点说得相当清楚:他坚决要求阿廖沙和娜塔莎一刀两断,并且让我给娜塔莎做好工作,使她对即将到来的分手思想上有个准备,不要“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来那一套牧歌式的感伤和席勒式的想入非非”。不用说,他最操心的还是让阿廖沙继续认为他对他好,继续认为他是一名慈父;因为他认为能做到这点很有必要,这么一来,他以后就可以十分方便地把卡佳的钱攫为己有了。因此,我现在要做的事是让娜塔莎对即将到来的分手作好思想准备。但是我在娜塔茨身上却发现了很大变化:她过去对我的坦率已经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似乎对我变得不信任起来。我的种种安慰只能使她痛苦;我的问长问短也变得越来越使她恼火,甚至使她生气。我常常在她那儿干坐着,看着她!她抱着胳臂在屋里走来走去,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面色阴沉、苍白,似乎陷入一种出神状态,甚至忘记了我就坐这儿,坐在她身旁。有时候她也偶尔看我一眼(她甚至极力躲开我的目光),这时她脸上就突然流露出一种不耐烦的愤怒,而且很快就扭过脸去。我明白,这时她可能正在思前想后,对为期不远的、即将到来的决裂寻思她自己的计划,她在考虑这问题时哪能不痛苦,哪能不伤心呢?我可以断定,她已经拿定主意跟阿廖沙从此一刀两断。但是,她那忧郁的绝望,毕竟使我感到痛苦,感到害怕。再说,我有时候都不敢跟她说话,都不敢去安慰她了,因此我只能恐惧地等待着这一切将如何了结。
  至于她对我总是板着脸,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样子,我虽然也感到不安,也感到痛苦,但是我相信我的娜塔莎的心:我看到她太难过,太伤心,太心灰意懒了。任何外来的干预只会在她心头激起懊恼和怨恨。在这种情况下,使我们最懊恼的是那些知道我们秘密的亲朋好友的多管闲事。但是我也知道得非常清楚,到末了,娜塔莎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并在我心中为她自己寻求宽慰。
  关于我跟公爵的谈话,我自然缄口不言:如果我说了,只会使她更生气,更伤心。我只是在话头上顺便向她提到,我跟公爵去看过伯爵夫人了,因而使我更相信他是个可怕的坏蛋。但是她并没有向我详细打听他的情况,我对此也就放心了;但是她却贪婪地听了我对她讲的有关见到卡佳时的全部情况。她听完后对卡佳也不置一同,但是她那苍白的脸上却飞起一朵红云。那天,她几乎一整天都特别激动。关于卡佳的情况,我什么也没有隐瞒,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卡佳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又何必隐瞒呢?要知道,如果我隐瞒,娜塔莎会猜到的,这样做只会使她恼怒。因此我故意说得尽可能详细,而且极力抢在她头里,她没问我就先一一作了交代,何况处在她的地位,她也难于启齿: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旁敲侧击地去打听自己情敌的优点,说真的,又谈何容易?
  我以为她还不知道,根据公爵的不可更改的安排,阿廖沙务必陪同伯爵夫人和卡佳去乡下,我正在为难怎么向她公开这个秘密,而又能够尽可能地减轻对她的打击。不料我刚一开口,娜塔莎就让我别说了,并说用不着安惠她,因为她五天前就知道这事了,我听到这话后感到非常诧异。
  “我的上帝!”我叫道,“谁告诉你的?”
  “阿廖沙。”
  “什么?他已经告诉你了?”
  “是的,我对一切都拿定了主意,万尼亚,”她加了一句,她说这话时的神态,似乎既明确而又略显不耐烦地告诫我,这话不必说下去了。
  阿廖沙常常去看娜塔莎,但总是只待一小忽儿;只有一次他在她那里连续坐了几小时;不过当时我不在。他每次来照例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既胆怯而又温柔地看着她;可是娜塔莎却总是亲亲热热地欢迎他来,因此他也就立刻忘记了一切,变得开心起来。他也常常来看我,几乎每天都来。诚然,他也很苦恼,但是让他一个人独自苦恼,他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的,因此他时不时跑来找我,寻找安慰。
  我又能对他说什么呢?他责备我太冷了,责备我对他漠不关心,甚至怀恨在心;他苦恼,他哭,于是又去找卡佳,井在那里得到了安慰。
  就在娜塔莎告诉我,她知道阿廖沙要动身的当天(这是在我跟公爵谈话后大约一周),他绝望地跑来找我,而且趴到我胸脯上,像小孩似的痛哭失声。我默然等待着,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我是个小人,我是个卑鄙小人,万尼亚,”他向我开口道,“救救我吧,因为我不能自拔。我哭,倒不是因为我卑鄙下流,而是因为娜塔莎将因为我而不幸。要知道,我将撤下她,使她不幸……万尼亚,我的朋友,告诉我,替我拿拿主意吧:她们两个人,我更爱谁呢:卡佳呢,还是娜塔莎呢?”
  “这主意我可拿不了,阿廖沙,”我答道,‘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不,万尼亚,不是那么回事:我还不至于笨到向您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是问题在于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扪心自问,但是我自己也回答不了。旁观者清,说不定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好吧,就算你不知道吧,你也说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更爱卡佳。”
  “你觉得是这样!不,不,根本不是这样的!你根本没猜对。我无限地爱娜塔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她;这话我对卡佳也说过,卡佳也同意我的看法。你怎么不说话呀?瞧,我看见了,你刚才笑了。唉,每当我像现在这样特别难过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安慰过我……再见!”
  他跑出我的屋子,给惊讶的内莉留下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印象,内莉默默地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当时她还有病,躺在床上,还在服药。阿廖沙从来不跟她说话,每次来访,也几乎根本不注意地。
  两小时后他又回来了,我看到他那快乐的面孔觉得很惊异。他又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拥抱我。
  “事情了啦!”他叫道,“所有的误解都消除啦。从你们家出去后,我就直接去找娜塔莎:我很痛苦,我不能没有她。我进去后就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脚:我需要这样,我愿意这样;不这样,我非愁死不可。她默默地拥抱了我,她哭了。我立刻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爱卡佳胜过爱她……”
  “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爱抚我,安慰我——安慰我这个告诉她这话的人!她很会安慰人,伊万·彼得罗维奇!噢,我在她面前把心里的悲伤统统哭出来了,把所有的话都对她说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非常爱卡佳,但是我又说,不管我怎么爱她,也不管我爱什么人,反正我不能没有她娜塔莎,要不我会死的。真的,万尼亚,没有她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感觉到了这点,真的!因此我们决定立刻结婚;可是由于动身前没法办这事,因为现在是大斋期①,投入主持婚礼,只能等我回来以后再说,那就要到六月一号了。父亲会同意的,这毫无疑问。至于卡佳,那没什么!要知道,没有娜塔莎我活不下去……我们结婚后,我就跟她一起也到卡佳那儿去……”
  可怜的娜塔莎!要安慰这个大孩子,坐在他身旁,听他坦白,为了使他安静下来,硬向他这个天真的利己主义者编造出很快就要结婚的神话,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啊!阿廖沙果然心安理得了几天。他也常常跑到娜塔莎那儿去,其实他去找她,无非是因为他那脆弱的心无法独自承受这忧伤。但是,当分手的时刻已经越来越逼近的时候,他又惶惶乎不可终日,又眼泪汪汪,又跑到我家来,向我哭诉他内心的痛苦。在最后几天,他对娜塔莎更是恋恋不会,一天也离不开她,更不用说一别就是一个半月了。话又说回来,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完全相信,他只离开她一个半月,等他回来后,他们就举行婚礼。至于娜塔莎,她也完全明白,她的整个命运正在起变化,现在阿廖沙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来了,而且势所必然,再也无法挽回了。
  分手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娜塔莎有病——面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嘴唇枯焦,她间或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间或迅速而又令人心碎地膘我一眼,她不哭,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当传来阿廖沙进门时发出的响亮的声音,她猛地浑身发抖,抖得像树上的一片树叶。她蓦地满脸通红,犹如一抹夕照,她急忙向他跑去;她像抽风似的拥抱他,亲吻他,笑……阿廖沙定睛看着她,有时候又担心地问她是否不舒服,安慰她,说他不会离开很久的,等他回来后就举行婚礼。娜塔莎分明在努力克制自己,把涌上来的眼泪硬压下去。她在他面前一直没哭。
  有一次他说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应当给她留些钱,让她不要担心,因为父亲答应给他很多钱在路上花销。娜塔莎皱起了眉头。当留下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为她准备了一百五十卢布,以供不时之需。她也没问我这钱是从哪来的。这事发生在阿廖沙离开的前两天和娜塔莎跟卡佳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前一天,卡佳让阿廖沙带来一封短信,信中请娜塔莎允许她明天亲自登门拜访;同时她也给我写了几句话:请我在她俩见面的时候务必在场。
  ①即复活节前的四旬斋,规定基督徒要在四十天内进行斋戒(因耶稣开始传教前,曾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然后庆祝复活节。
  我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事耽搁,十二点钟(卡佳约定的时间)一定要待在娜塔莎身旁,可是麻烦事和不得不耽搁的事还真多。内莉的事就甭说了,近来伊赫梅涅夫家的两位老人还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这些麻烦事还在一星期前就开始了。有天上午,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派人来找我,说有一件刻不容缓的非常重要的事,请我立刻放下一切,火速赶到她那儿去。我走到她家,又遇到她一个人:她激动和恐惧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心惊胆战地在等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回来。跟往常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从她嘴里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担心什么,与此同时,显然,每分钟时间又那么宝贵。她一直暗暗叨叨和与事无关地责备我:*为什么不去看他们,把他们孤苦伶什地撇下,独自个伤心”,以至于“只有上帝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说完了这一长串话以后,她才告诉我,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最近三天来一直非常激动,激动得“没法说啦”。
  “就像换了个人,”她说,“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每到半夜就偷偷地瞒着我,跪在圣像前祷告,睡着了就说胡话,醒来后就疯疯颠颠;昨天我们喝菜汤,汤勺就在他身旁,他硬是找不到,问他什么事,也答非所问。他经常出门,说什么他‘出去有事,必须找一下律师’;最后,也就是今天上午,他又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说什么‘我要为打官司的事写价必需的文书’。哼,我心想,连放在餐桌旁的汤勺也找不到,你还能写什么文书呀?然而我往锁眼里一看呀:他坐在屋里写字,边写边哭,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我想,他到底在写什么状子呢?该不是舍不得我们的伊赫梅涅夫卡吧;这么说,我们的伊赫梅涅夫卡全完啦!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他霍地从桌旁站了起来,把钢笔使劲往桌上一摔,满脸涨得通红,两眼发光,一把抓起帽子就跑了出来,他对我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说话就回来。’他说完就走了,我立刻走到他的书桌旁;桌上放着一大搭有关我们这场官司的文书,平常,他是不许我碰这些东西的。我曾经多次求他:‘你就让我把这一大摞文书拿起来一忽儿吧,我得擦擦这桌上的土。’他哪让呀,又是嚷嚷,又是挥手:他在这几彼得堡性子变得可急啦,动不动就嚷嚷。这时,我走到桌旁,开始寻找:他刚才写的文书是哪张呢?因为我很有把握,他没把它带走,他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塞到别的文书下面去了。瞧,就是这张,小老弟,伊万·彼得罗维奇,这就是我找到的,你瞧呀。”
  她说罢递给我一张信纸,已经写满了一半,但是涂涂改改,有些地方简直没法辨认他到底写的什么。
  可怜的老人!看了头几行就可以猜到他写的什么和写给谁的了。这是写给娜塔莎的信,写给他的爱女娜塔莎的。他开头写得很热烈,很亲切:他宽恕了她,并叫她回到他身边来。整个信很难看懂,因为写得颠三倒四,时断时续,而且改得一塌糊涂。显而易见,促使他拿起笔来写下最初几行热情洋溢的字句的那种奔放的情感,写完头几行后,就迅速变成了另一种感情:老人开始资备女儿,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了她的罪行,愤怒地向她提到她一意孤行,责备她无情无义,责备她也许一次也没想到她究竟给父母干了些什么。如果她执迷不悟,他就威胁要对她施行惩罚和进行诅咒,最后,他在信中要求,让她立刻乖乖地回到老家来,那时候,也只有到那时候,在“家庭的氛围内”开始乖乖地、足资楷模地过上新生活之后,也许我们还可以宽恕你。在写了这几行以后,他分明把自己最初的宽大为怀看成了软弱,并引以为耻,最后,因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感到莫大的痛苦,因而这信就以愤怒和威胁告终。老太太十指交叉,抱手当胸,站在我面前,害怕地等待着我读完信以后到底说什么。
  我把我的看法如实地对她说了。我是这么看的:他老人家离开了娜塔莎再也活不下去了,可以肯定地说,他俩必须很快言归于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一切都取决于情况的变化。说到这里,我说明了自己的如下揣测:第一,官司打输了,大概使老人家很难过,对他震动很大,且不说公爵打赢了这场官司严重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同时此案取得这样的结局也使他义愤填膺。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不会不寻求同情,因此也就愈益思念起他一向爱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了。最后,也不无可能:他大概听说了(因为他一直在密切注意娜塔莎的情况,关于娜塔莎的情况他都知道)阿廖沙很快就会遗弃她。他不会不明白她现在心里有多难受,他凭自身的经验感到她多么需要别人的安慰。但是他认为自己是个被女儿侮辱和损害的人,怎么也不肯反过来去迁就女儿。他大概曾经想到,说到底,不是她先来求他;说不定她连想都没想到他们,也没感到有言归于好的必要。他一定是这样想的,我对我的看法作了如下结论,因此他才没把信写完,说不定,这么一来,他反倒觉得受了新的侮辱,这在他的感受中甚至更甚于先前受到的侮辱,谁知道呢,言归于好云云,要报好长时间也说不定……
  老太太一面听我说,一面哭。最后我对她说,我必须立刻去看娜塔莎,现在已经去晚了,她才好似大梦初醒,说她居然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她从文书下把信抽出来时,无意中把墨水翻倒在信上。果然,信的一角湿了一片,洒满了墨水,老太太害怕极了,孩子她爸会从这个污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翻过他的文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过他写给娜塔莎的信。她的害怕还是非常有道理的:可能仅仅因为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因为羞耻和懊恼反而会延长自己的怨愤,出于自尊而坚决不予宽恕。
  但是我把这事细想了一遍以后,就劝老太太不必担心。他写完信站起来时心情十分激动,这些小事他可能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可能认为,这信是他自己弄脏的,弄脏了又忘了。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这样安慰了一番以后,我俩便把信放回原处,临走时,我忽然想到必须跟她好好谈谈内莉的事。我认为,这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孤儿,她母亲也曾受到自己父亲的诅咒,她可以现身说法,讲讲自己的身世,讲讲自己母亲的死,她说的这个凄惨的故事,也许会打动他老人家的心,促使他回心转意,对自己的女儿宽大为怀也说不定。他心里已万事齐备,一切都酝酿成熟了;对女儿的思念已经开始压倒他的高傲和被伤害的自尊心。现在缺少的只是推动力,一个最后的有利时机,而内莉倒可以取而代之,起到这个作用。我说这番话时,老太太一直非常注意听:她整个的脸都焕发出希望和狂喜。她立刻责备我:我为什么不把这事早告诉她?接着便开始迫不及待地询问我关于内莉的情况,说到最后,她郑重其事地答应,现在她反过来要亲自去求老头子,让他收养这孤女。她现在已经真心实意地爱内莉了,可怜她有病,问长问短地尽打听她的情况,还硬要我拿一罐果酱去给内莉,为了拿果酱,她还亲自跑了趟储藏室;她以为我没有钱请大夫,还给我拿来了五个卢布,我木肯拿她的钱,这使她很失望,后来她听内莉需要内衣和外衣,因而她还可以为内莉做点有益的事,她的心情才勉强平静下来,感到快慰,于是她立刻翻箱倒柜,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拿了出来,并从中挑选出可以送给这“孤儿”的东西。
  接着我就去找娜塔莎了。以前我已经说过,她那儿的楼梯是螺旋形的,当我踏上最后一段楼梯时,我发现她房门口有个人,正要敲门,但是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后,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大概犹豫了片刻,突然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开始下楼。我在最后一段楼梯的第一级上碰到了他,当我认出这人是伊赫梅涅夫后,我是多么惊讶啊。这楼梯甚至大白天也很黑。他贴墙站着,让我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在仔细打量我。我觉得他的脸涨得通红;起码显得很尴尬,甚至不知所措。
  “哎呀,万尼亚,是你呀!”他声音发抖地说道,“我到这儿来找个人……是一名录事……还是那件打官司的事一价u搬来……可能是搬到这儿的什么地方……又好像不住这儿。我弄错了。再见。”
  接着他便急匆匆地开始下楼。
  我思虑再三,决定暂时不把这次不期而遇的事告诉娜塔莎,但是等阿廖沙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定立刻告诉她。眼下她心神不定,虽然她完全明白,也完全懂得这事有多重要,但是毕竟不会像后来她伤心欲绝、走投无路时那样来领会它和感受它。现在还不到那时候。
  那天我本来可以再到伊赫梅涅夫家去一趟,我也很想去,但是我没去。我觉得,老爷子看见我一定会感到惭愧,他甚至会认为,我因为眼他不期而通才放意跑了去的。直到第三天我才去看他们;老爷子神色忧郁,但是对我装出一副相当随便的样子,而且总是说案子长案子短的。
  “怎么,你那天找谁去了,爬那么高,记得吗,咱俩碰上了,这是多咱的事?——-好橡前天吧,”他突然随随便便地问道,但是总有点不自然,他不敢看我,两眼看着一旁。
  “有位朋友住那儿,”我答道,也把眼睛躲着他。
  “啊!我在找一名录事,叫阿斯塔菲耶夫;有人告诉我他住那楼……结果搞错了……好啦,刚才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
  他开始谈案子的时候,脸都红了。
  为了让老太太高兴,当天我就把一切告诉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但是我又悄带着求她,千万不要怪模怪样地看他的脸,既不要唉声叹气,也不要含沙射影,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暴露她知道他最近的这种反常行为。老太太又惊又喜,甚至开头都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在骗她。反过来,她也告诉我,她已经向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绕着弯提到了那个孤儿,可是他不吭声,而从前他还一个劲地劝她,让她领养一个小姑娘呢。我们决定,明天,她就直截了当地请他去办这事,既不要绕弯子,也不要旁敲例击。但是第二天,我俩却处在一片惊慌和不安中。
  事情是这样的:上午,伊赫梅涅夫见到了曾为他的官司奔走斡旋的官员。这官员告诉他,他见到了公爵,公爵虽然把伊赫梅涅夫卡村给自己留下了,但是“由于某种家庭状况”决定给老人一些补偿,赠给他一万卢布、离开那官员后,老人就直接跑来找我,他非常激动;两眼闪着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从屋里叫到楼梯上,坚决要求我立刻去找公爵,让我转告他,他向他提出决斗。我大吃一惊,很长时间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始劝阻他。但是老人生气极了,一下子背过气去。我急忙跑回房间拿水;但是回来后,伊赫梅涅夫已经不在楼梯上了。
  第二天,我又上他家去找他,但是他不在家;而且接连三天不知跑哪儿去了。
  直到第三天我才打听到了一切。他离歼我后就直接去找公爵,公爵不在家,他就给他留了张条;他在留言中写道,公爵给那官员说的话他都知道了,他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公爵是个卑鄙小人,鉴于这一切,他向他提出决斗,同时警告公爵你想逃脱他的挑战,否则的话,他将身败名裂。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告诉我,他回到家后心情非常激动,而且神不守舍,甚至病倒了。对她倒很温柔,但是对她唠唠叨叨的问题待答不理,看得出来,他在焦急地等待什么。第二天上午有人经市邮局寄来了一封信;他看完信后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都吓呆了。但是他却立即抓起礼帽、拐棍,跑出了家。
  这信是公爵寄来的。他冷冷冰冰地、简短地,但又礼貌周全地告知伊赫梅涅夫,他跟那位官员说的话,无须向任何人作任何解释。虽然他很可怜伊赫梅涅夫输掉了这场官司,但是尽管他非常可怜他,也无法找到正当的理由来说明,一个人官司打输了就有权出于报复向自己的对手提出决斗。至于威胁他将“身败名裂”,公爵请伊赫梅涅夫尽管放心,因为他决不会因此而身败名裂,也不可能身败名裂;他又告诉他,他的信将立刻交给有关方面,警察局接到报案后一定会采取必要的措施来维持秩序和治安的。
  伊赫梅涅夫拿着这封信立刻跑去找公爵,公爵又不在家;但是他老人家从下人那儿打听到,公爵大概在N伯爵处。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就上了伯爵家。他已经要上楼了,可是伯爵家的门房却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老爷子怒不可遏,抡起拐杖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他立刻被抓起来了,被拖到门外台阶上,交给了警察,警察又把他送到警察分局。下人把这事禀报了伯爵。当时正在那儿的公爵向那个老色鬼解释道,这就是那个伊赫梅涅夫——那位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父亲(公爵曾不止一次地在这些事上帮过伯爵的忙),于是那位身居要津的老头会心地笑了,并转怒为喜,恩开格外,吩咐下人把伊赫海涅夫放了,让他爱上哪上哪;但是直到第三天警察局才把他放出来,而且(大概是遵照公爵的指示)还告诉老人,这是公爵亲自替他求情,让伯爵对他恩开格外的。
  老爷子回到家后像疯子似的扑到床上,整整一小时躺着不动;最后他抬起了身子,庄重地宣布,他要永生永世诅咒自己的女儿,使她永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这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惊失色。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吓坏了,但是必须先给老爷子治病,她似乎神不守舍地伺候了他一整夜,把醋敷在他的太阳穴上,并且覆上冰块。他发高烧,说胡话。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伊赫梅涅夫就下了床,并且当天就跑来找我,以便彻底讲定由他们来收养内莉,但是内莉跟他吵翻的情况我已经说了;内莉对他的指责使他异常震惊。回到家后,他又卧病在床。这一切都发生在耶稣受难的星期五①,那天卡佳和娜塔莎约定见面,也就是在阿廖沙与卡佳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这次会面,我也在杨:它发生在一大早,老人家还没来看我之前,也在内莉第一次出逃之前。
  
第06章
  第06章
  还在会面前一小时,阿廖沙就赶来通知娜塔莎。当卡佳的马车刚好停在我们大门口的那一刹那,我也正好赶到。陪同卡佳前来的是那个法国老太太,经过一再恳求和犹豫不定之后,她总算同意了,答应陪她前来,甚至让她一个人上楼去见娜塔莎,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必须由阿廖沙陪同;她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他们出来。卡佳把我叫到跟前,她坐在马车里请我把阿廖沙给她叫下来。我上楼后发现娜塔莎在哭;阿廖沙和她——两人都在哭。她听到卡佳已经来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激动地面对房门站着。那天早晨她穿着白衣白裙,一身洁白。深褐色的头发梳得很光洁,脑后紧紧地挽了个譬。我很喜欢这发型。娜塔莎看到我留下来陪她,就请我也一起出去迎接客人。
  “直到今天,我都没机会来看望娜塔莎,”卡佳上楼时对我说道,“像特务似的老盯着我,真可怕!我花了整整两星期来说服阿尔贝特太太②,她总算同意了。可是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也没法给您写信,再说我也不想写,因为写信什么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多么需要见到您啊……我的上帝,我的心跳得多厉害啊……”
  ①指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那一天,即大斋期最后一周(受难周)的星期五。
  ②原文是法文。
  “楼梯陡,”我答道。
  “可不是吗……楼梯也……我说,您认为娜塔莎不会生我的气吗?”
  “不会的,凭什么呢?”
  “可不是吗……当然,凭什么呢;我马上会自己看到的;还问什么呢?……"
  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的脸甚至都发白了,好像很害怕似的。走到最后那个拐弯处,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但是看了我一眼之后,又坚决地向楼上爬去。
  她在房门口又停了下来,对我悄声道:“我干脆进去对她说,我信得过她,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来看她……不过又何必说这些呢;要知道,我坚信娜塔莎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不是吗?”
  她跟犯了什么过错似的,怯怯地走了过去,定睛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也立刻向她粲然一笑。于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两只胳膊,用自己的两片松软的嘴唇紧紧贴到她的嘴唇上。接着,她还一句话也没对娜塔莎说,便严肃甚至严厉地向阿廖沙转过脸去,请他出去半小时,让我们仨单独谈谈。
  “你别生气,阿廖沙,”她又补充道,“因为我有许多话要跟娜塔莎说,说一些非常重要和严肃的事,这话你以不听为好。听话,你走吧。伊万·彼得罗维奇,请您留下。您应当听到我们的全部谈话。”
  “咱们坐下谈,”阿廖沙走后,她对娜塔莎说,“我就这样,坐在您对面。我想首先好好看看您。”
  她坐在娜塔莎的几乎正对面,仔细地看着她,看了片刻。娜塔莎见状,也情不自禁地报以一笑。
  “我已经看过您的照片了;”卡佳道,“阿廖沙给我看的。”
  “怎么样,我同照片上像吗?”
  “您本人更美,”卡佳果断而又严肃地答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本人更美。”
  “真的?而我看您都看出神了。您多漂亮啊!”
  “哪能呢!我哪漂亮呀!……我的小鸽子!”她加了一句,用一只发抖的手拿起了娜塔莎的手,两人又相对默然,互相打量着。“是这么回事,我的天使,”卡佳打破了沉默,“我们只能在一块儿待半小时;连这样,阿尔贝特太太①也才勉强同意,可咱俩有许多话要说……我想……我要……我就干脆问您吧:您很爱阿廖沙吗?”
  “是的,很爱。”
  “既然这样……既然您很爱阿廖沙……那……您就应当也关心他的幸福……”她怯怯而又悄声地加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他幸福……”
  “那就好……但是,现在有个问题:我能促使他幸福吗?因为我正从您手里把他夺走,我有权利这么说吗?如果您觉得,而且我们现在能够认定,他同您在一起更幸福,那……那……”
  “这已经定了,亲爱的卡佳,您自己不是也看见了吗,一切都已经定了,”娜塔莎低下了头,低声答道。她心里分明很难过,很难把这谈话继续下去。
  看来,卡佳已经作好了准备,准备对这一问题作长篇大论的解释:谁能更好地促使阿廖沙幸福,她们俩谁应当让步?但是,她听了娜塔莎的回答以后立刻明白了,一切早已经定了,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她半张着她那漂亮的小嘴,困惑而又凄恻地望着娜塔莎,她还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您很爱他吗?”娜塔莎突然问。
  “我很爱他;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我此来也是为了这个:请您告诉我,您究竟爱他什么?”
  “不知道,”娜塔莎回答,似乎在她的回答里可以听到一种苦涩的不耐烦。
  “他很聪明,您看呢?”卡佳问。
  “不,我就是爱他,说不出道理。”
  “我也这样。我总觉得他怪可怜见的。”
  “现在拿他怎么办呢!他怎么能为我而抛弃您呢,真不明白!”卡佳叫道,“现在我看到了您就更不明白了!”娜塔莎不答,只是看着地面。卡使默然少顷,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地拥抱她。两人互相拥抱着,哭了起来。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紧紧地搂着她,开始亲吻她的手。
  “您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啊!”她一面哭一面说道,“让咱俩像亲姐妹一样,咱俩要永远彼此写信……我一定要永远爱您……我要使劲儿爱您,使劲儿爱您……”
  ①原文是法文。
  “他跟您说过,六月份,我们要结婚吗?”娜塔莎问。
  “说过。他说您也同意了。要知道,这一切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为了安慰他,不是吗?”
  “自然。”
  “我也这么看。我一定会好好爱他的,娜塔莎。然后把一切都写信告诉您。看来,现在他很快就会成为我的丈夫了;有这么一种气氛。他们也都这么说,亲爱的娜塔舍奇卡①,现在您不是就要……回老家了吗?”
  娜塔莎没有回答,但是默默地、紧紧地亲吻了她一下。
  “祝你们幸福!”她说。
  “也……也祝您……也祝您幸福,”卡佳说,这当儿门开了,阿廖沙走了进来。他不能,他没法等这半小时过去,但是他进来后看见她俩互相拥抱着,哭成一团,全身都瘫软了,他十分痛苦地跪倒在娜塔莎和卡佳面前。
  “你来凑什么热闹,你哭什么?”娜塔莎对他说,“因为要跟我分别吗?分别的时间又不长,不是吗?你不是六月份就回来吗?”
  “那时候你俩就该结婚了,”卡佳急忙含泪说道,也为了安慰阿摩沙。
  “但是我不能离开你,娜塔莎,我一天也离不开你。离开了你,我会死的……你不知道现在你对我有多宝贵!尤其是现在!……”
  “嗯,那你这么办好啦,”娜塔莎蓦地活跃起来,说道,“伯爵夫人不是还要在莫斯科待些日子吗?”
  “对,一星期左右,”卡佳接茬道。
  “一星期!那太好了:你明天先送他们到莫斯科,这总共才一天工夫,然后就立刻回来。等他们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们去,这样咱俩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个月了。”
  “嗯,对,对……你们又可以在一起多待四天了,”卡佳兴高采烈地叫道,意味深长地与娜塔莎交换了一个眼色。
  阿廖沙听到这个新方案后喜形于色,那副高兴劲地简直没法表达。他忽地大喜过望;他的脸也焕发出一片快乐的光彩,他拥抱娜塔莎,亲吻卡佳的双手,然后又拥抱我。娜塔莎带着凄凉的微笑看着他,但是卡佳见状再也受不了啦。她向我投来一瞥火热的、明亮的目光,拥抱了一下娜塔莎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走。偏巧这时候,那位法国老太太也打发下人上来说,请她们赶快结束会面,因为讲定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①娜塔莎的昵称。
  娜塔莎站起身来。她俩手拉手,面对面地站着,似乎极力想用目光来彼此传达心中郁结的一切。
  “从此以后,咱俩再也不会见面啦,”卡佳说。
  “再也不会啦,卡佳,”娜塔莎回答。
  “嗯,那么别了。”两人拥抱。
  “不要诅咒我,”卡佳匆匆低语道,“而我……将永远……请相信……他会幸福的……走吧,阿廖沙,送送我!”她抓住他的手,匆匆道。
  “万尼亚!”他俩出去后,娜塔莎十分激动和非常痛苦地对我说道,“你也跟他们下去吧,别回来了;阿廖沙将陪着我一直到晚上,直到晚八点;而晚上他就不行了,他要走。我将一个人留在屋里……你可以九点来。劳驾了!”
  晚九点,我让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陪着内莉(把茶杯摔碎以后),便去看娜塔莎,她已经是一个人了,正在焦急地等我去。玛夫拉给我们端来了茶炊;娜塔莎给我斟了一杯茶,便坐到沙发上,她让我坐过去,挨她近些。
  “瞧,一切都完了,”她说,定睛看了看我。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
  “瞧,我跟他的爱情也完了。同居半年!这辈子永远完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滚烫。我劝她穿暖和点,先卧床休息。
  “马上就躺下,万尼亚,马上,我的好心的朋友。让我说几句话,稍事回忆……我现在就跟散了架似的……明天,我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十点……最后一面!”
  “娜塔莎,你在发烧,过一会儿又该发冷了;你要保重身体……”
  “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他走后这半小时,我一直在等你,你认为我在想什么,我在们心自问,问自己什么呢?我在问;我是不是当真爱他,我们的爱情又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觉得可笑,万尼亚,笑我直到现在才问自己这个问题?”
  “别自寻烦恼啦,娜塔莎……”
  “你瞧,万尼亚:我考虑的结果是,我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在学识上和智力上与自己相当的人那样来爱他,不是像一个女人通常爱一个男人那样来爱他。我爱他像……几乎像个母亲。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彼此平等的爱,是不是?你说呢?”
  我不安地望着她,我担心她该不会是发热病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别想说话;她的有些话似乎前言不对后语,甚至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很害怕。
  “他曾经是我的,”她继续道,“几乎从头一次见面时起,我就有一种不可克服的愿望,想让他属于我,尽快属于我,希望他除了我一个人以外,不看任何人,也不知道任何人……卡佳方才说得好:我爱他,就像我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在可怜他一样……我一直有一种不可克服的愿望,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满怀痛苦地希望他能够永远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能平静地看着他的脸(万尼亚,他的面部表情你是知道的):这样的表情谁也不会有,他一笑,我就浑身感到冷,发抖……真的!……”
  “娜塔莎,你听我说……”
  “有人说,”她打断道,“不过,你也说过,他没有性格,而且……而目_像小孩一样天真烂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爱他的也正是这点……你信不信?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仅仅爱他这一点:就这样,说不出道理,我爱他整个的人,要是他换了一个样子,有性格或者聪明点,说不定我倒不会这么爱他了。你知道吗,万尼亚,不瞒你说,有件事:你记得吗,我们发生过一次争吵,三个月前,他去看那女人,她叫什么来着,看那个叫敏娜的女人……我打听到了,探听出来了,你信不信:我痛苦万状,同时又好像有点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有个想法:他也会像别的大人那样,跟别的大人一起去寻花问柳了,也会去找敏娜了!我……我当时在这个争吵中感到多快乐呀;后来原谅他也感到很快乐……噢,多可爱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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