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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_12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表示我了解您,并向您公开申明这点。”
  “您想哪儿去了,我的亲爱的①,”他继续道,又突然改变腔调,换成过去那种快活的、既和善而又咦叨的腔调。“您岔开了我的话题,打断了我的思路。干杯,我的朋友②,让我给您满上。我刚才本来想给您讲一件异常美妙而又十分有趣的艳遇。现在就大致给您说说吧。从前,我认识一位小姐;她已经不是妙龄女郎,已经有二十七八岁了;真是一个头号大美人,多么迷人的胸部,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美丽的步态!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但是永远严厉而又威严;她举止庄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以冷若冰霜著称,冷得像正月里的大冷天,她那高不可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嘉言懿行,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在她那圈子里,没一个人像她那样执法森严,简直掺不进一粒沙子。她不仅严惩淫乱,甚至别的女人身上哪怕有最微小的弱点,她也严惩不贷,她在自己那个圈子里拥有很高的威望,那些最自以为了不起、在奉行嘉言懿行上最可怕的老太婆也都崇敬她,甚至拍她的马屁。她对所有的人都铁面无情,就像中世纪修道院的女院长。年轻的女人遇到她的目光和听到她的宏论的时候都吓得战战兢兢。她的一个意见,她的一个暗示,就足以使人身败名裂--她在社会上颐指气使;连男人都怕她。后来她投身于一个主张修行的神秘教派,不过这教派也是清心寡欲和道貌岸然的……结果怎样呢?没有一个荡妇比这女人更淫荡的了,而我有幸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一句话,我是她的神秘而又秘密的情夫。我俩的媾合安排得很巧妙,简直是行家里手,天衣无缝,甚至她家也没有一个人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她的一名非常漂亮的法国待女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但是对这名侍女可以完全放心;因为她也参与其事--怎样参于法呢?现在且略而不谈。我的这位太太其淫无比,连德·萨德侯爵③也得拜她为师。但是在这性快感中最强烈和最令人销魂的地方则在于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耻的假正经。这是对伯爵夫人在上流社会宣扬为崇高、可望而不可即和牢不可破的一切的公然嘲笑,再加上这是内心里魔鬼的大笑,以及这是有意识地践踏不应践踏的一切--而且这一切又干得毫无节制,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甚至连最狂热的想象都不敢望其项背--这种淫乐的最鲜明的特点也主要在此。是的,她是化身为肉欲的魔鬼,但是这魔鬼却使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甚至现在,我一想起她都不能不欣喜若狂。在竭尽房事之乐的高潮中,她会突然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而我懂得,完全懂得这一狂笑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现在,每念及此,我还气喘吁吁的,虽然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后,她把我甩了,换了个人。即使我想加害于她,也无能为力。试想,谁会相信我的话呢?多厉害的尤物?我的年轻朋友,足下对此有何高见?”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德·萨德(一七四0--一八一四),法国色情小说家,以描写男女淫乱及性虐待见长。
  “呸,真下流!”我厌恶地听完他的这段自白后,答道。
  “您要是不这么说,您就不是我的年轻朋友了!我早料到您会说这话的。哈哈哈!且慢,我的朋友①,再多几年经历,您就会明白个中乐趣了,现在您还需要蜜糖饼这种甜甜蜜蜜而又冠冕堂皇的东西。不,不这样您就不是诗人啦;这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于享受生活。”
  “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
  “什么猪狗不如?”
  “就是这女人,您跟她搞的这一套。”
  “啊,您把这叫猪狗不如--这说明您还在让人牵着鼻子走。当然,我承认,独立不羁也会适得其反,但是--咱们不妨谈简单点,我的朋友②……您自己也会承认,要知道,这一切全是扯谈。”
  “什么不是扯淡呢?”
  “不是扯淡的东西--就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我,整个世界都是为我创造的。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杀。据说,有个大笨蛋就是这么干的。他大谈哲理,谈到后来,终于否定了一切,一切,甚至否定切正常而又自然的人的责任的合理性,最后他终于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下了个零蛋,于是他便宣布,人生在世最好的东西是氢氰酸③。您会说:那是哈姆雷特,那是一种可怕的绝望--一句话,这是一种我们连做梦都从来不会梦见的魁乎其伟的东西。但是您是诗人,而我却是个普通人,所以我要说,凡事都应该用最普通、最实际的观点去看。比如说,我早已经自我解放了,没有任何羁绊,甚至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只有当某事能给我带来好处的时候,我才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不用说,您对凡事凡物决不会这么看;您的手脚被捆住了,您的口味是病态的。您追求的是理想,是美德。但是,我的朋友,我倒挺乐意承认您惠予宣示的一切;但是,倘若我十拿九稳地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我怎么办呢?一件事越高尚,其中自私自利的成分就越多。爱你自己--这是我承认的唯一准则。人生是一笔交易;不要做冤大头,不要虚掷金钱,但是,当有人为您做了什么事,倒也不妨略予酬劳,这样做,您也就为他人尽了自己的全部责任--如果您硬要说什么道德币道德,这就是我的道德,虽然,不瞒您说,依愚见,还是不付给他人报酬为好,要迫使他人为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有追求理想的必要。人生在世,即使没有理想,也能过得很开心,很美……总之①,我很高兴,因为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的品德稍微高尚点,说不定没有它我就不行,就像那个大笨蛋哲学家(这人无疑是德国人)一样。不!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高官厚禄、饭店宾馆以及打牌时下很大的赌注(我酷爱打牌)。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偷鸡摸狗,越希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好,因为常常换口味,甚至还多少得了点脏病……哈哈哈!我望着您这副尊容:现在,您多么鄙视我啊!”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一种使人全身中毒的毒剂。人由呼吸道吸入,即产生恶心,呕吐,头痛头晕,呼吸困难,全身痉挛,乃至死亡。
  “您说对了,”我答道。
  “嗯,就算您说的也有点道理吧,但是,要知道,退一万步说,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不对吗?”
  “不对,闻氢氨酸也比这强。”
  “我故意问您:‘不对吗’?为的就是要欣赏您的回答;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我的朋友:如果您当真对人满怀仁爱之心,您就应当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跟我是一样的口味,甚至得点脏病也无伤大雅,否则一个聪明人在世上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结果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傻瓜。这样倒好,他们有福了!殊不知现在就有这么一句谚语:傻瓜有福了,您知道吗,再没有比跟傻瓜生活在一起,并对他们连声称是,拍手叫好更叫人开心的了!您别以为我重视偏见,墨守成规,追求名利;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空虚的上流社会,这,我是看到的;但是周旋其中暂时也还蛮惬意的,因此我对之唯唯诺诺,甚至挺身而出,大力维护它的存在,但是时候一到,我会头一个对它掉头不顾。你们那些新思想我统统知道,虽然我从来也没追求过这些思想,再说也没必要。我从来也不曾于心有愧过,对任何事都这样。只要我过得好,我什么都同意,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而且我们也的确过得很好。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消灭。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存在于这世上。整个世界都可能崩塌,化为乌有,但是我们会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来。顺便说说,您就看看哪怕这一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力多顽强啊。您看,我们的生命力大概顽强得少有少见;您从前可曾对此叹为观止呢?这说明,连造化也庇护我们,嘻嘻嘻!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爱死,也怕死。因为只有鬼知道您会怎么死!但是这就不必谈它了。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惹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如骨鲠在喉,非一吐而后快。让劳什子的哲学见鬼去吧!干杯,亲爱的①!记得,开头我们谈漂亮女郎来着……您上哪!”
  ①原文是法文。
  “我要走了,您也该走啦……”
  “得了,得了!我可以说把我整个的心都掏给您了,而您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友谊的这一明证。嘻嘻嘻!您少了点爱心,我的诗人。但是等等,我还要来一瓶酒。”
  “第三瓶?”
  “第三瓶。关于美德,我的青年弟子(请允许我用这个甜蜜的称呼叫您: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这些训诫会对您有用的)……总之,我的高徒,关于美德云云,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个人品德越高,这人就越自私’②。我想就这个问题给您讲一个非常美妙动人的故事:有一回,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几乎是真诚相爱。她甚至为我作了很多牺牲……”
  “是不是被您弄得倾家荡产的那姑娘?”我粗鲁地问道,再也不想克制了。
  公爵打了个寒噤,脸色陡地变了,他两眼布满血丝,紧盯着我;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莫名其妙和疯狂的表情。
  “等等,”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还真醉了,竟琢磨不透……”
  ①原文是法文。
  ②这可能是对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启蒙运动者社到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伦理学说“合理的利己主义”的讽刺性攻击。
  他闭上了嘴,探究地、依然恶狠狠地望着我,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逃走似的。我深信,当时,他正在考虑和思索,这事我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这事几乎谁也不知道呀,在这整个事情中有没有什么危险呢?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分钟;但是他的脸部表情又陡地变了;他那眼睛里又出现了过去那种嘲弄的、醉意盎然的快活表情。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塔莱朗①,您不过是塔莱朗罢了。那又怎么样呢,她大言不惭地指责我,说我使她倾家荡产的时候,我还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大喊大叫,像泼妇骂街似的!这女人是疯子,而且……爱撒泼。但是,请足下评评理:第一,我根本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使她倾家荡产。这钱是她自己白送给我的,因此这钱已经属于我了。嗯,比如说吧,您把您这件最好的燕尾服送给了我(他说这话时,瞧了一眼我身上穿的那件唯一的和相当蹩脚的燕尾服,这还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万·斯科尔尼亚金的裁缝做的),我对您很感激,穿上了它,突然,过了一年,您跟我吵架了,想把衣服要回去,可我已经把衣服穿旧了。您这样做就不地道了;当初干吗送给我呢?第二,尽管这钱已经属于我,我还是一定会把钱如数奉还的,但是您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上哪一下子凑到这么大一笔款子呢?而主要是我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的席勒作风,我跟您说过--嗯,这才是我拉下脸来的原因。您简直没法相信,她怎样在我面前撒泼,一个劲地嚷嚷,说什么她把钱(话又说回来,这钱已经归我了嘛)送给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事态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因为我这人一向冷静;我想到,如果我还她钱,说不定反而会使她不幸。我这样做就会使她完全因为我而享受不到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乐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辈子诅咒我的乐趣了。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类不幸中甚至会使人产生一种极度的陶醉,这可以使她意识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宽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权利把那个欺负自己的人称之为卑鄙小人。不用说,这种因很而产生的陶醉,在席勒笔下经常可以遇到;也许她后来连饭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剥夺她的这一幸福,因此我没有还她钱。这样一来,也就完全证实了我的一个准则,一个人越舍己为人,喊得越响亮,做得越彻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恶……难道连这点道理您也不明白吗?但是……您却想来挖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认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
  ①塔莱朗·夏尔·莫里斯(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外交家,以不讲原则和不择手段著称,是一个玩弄阴谋的行家里手。此处意为聪明人和目光锐利的人。
  “再见!”我站起身来说道。
  “慢!还有两句结束语,”他叫道,突然改变了那可恶的腔调,变得一本正经。“请您听完我的最后结论:从我告诉您的所有这些话里,您应该能够明白,而且清楚地看到(我想您自己一定看到了这点),我从来不肯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利益。我爱钱,我需要钱。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有很多钱;她父亲包揽了十年酒税。她有三百万,而这三百万对我的用处可大了。阿廖沙和卡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两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要的正是这个。因此我一定要让他们的婚事办成功,而且越快越好。再过两三个礼拜,伯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乡间去消夏,阿廖沙应该陪她们去。请您给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捎个信,不要哭哭啼啼,不要来席勒那一套,不要存心跟我作对。我这人爱记仇,爱玩命,我认定的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怕她:无疑一切都会照我说的去办,因此我现在把丑话说在头里,说到底,我是替她本人着想。您注意了,不要让她干傻事,让她放聪明点。不然的话,没她的好,而且很不好。我没有照规矩办事,没有将她法办,她应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您要知道,我的诗人,法律是保护家庭和睦的,法律是保障父命不可违的,倘若有人胆敢挑唆子女不去尽他们对父母应尽的神圣义务,法律是不会熟视无睹的。最后,请足下三思,我结交官府,认识很多人,她谁也不认识,而且……难道您还不明白我能怎么对付她吗?但是我没这么做,因为她至今还算聪明,很识时务。请放心:这半年来,他俩的一举一动,每时每刻都有锐利的眼睛监视着,我对一切,甚至最不起眼的事,都了如指掌。所以我很放心,我在等阿廖沙自己把她甩了,这事已经露出了苗头;现在我就先让他开开心,消遣消遣。我在他的心目中一如既往,仍旧是慈父,而我也需要他保持这一想法。哈哈哈!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差点没恭维她,说她没嫁给他是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大公无私;我倒真想知道,她真要嫁给他到底是怎么个嫁法!至于那天我所以去看她,完全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但是我必须去亲眼看看,凭自己的经验亲自验证一番……嗯,您该满意了吧?也许您还想知道,我带您上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我干吗在您面前装腔作势,无缘无故地向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要说明这一切,压根儿不必说实话--不是吗?”
  “是的,”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竖起耳朵听着,我根本无须再回答他的问题。
  “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我发现您比我们那两个小傻瓜更识时务,看问题也更清楚些。您可能早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早就在对我进行揣测和假设,但是我想免得您劳神费力,因此我决定向您现身说法,让您懂得您现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亲身体验一下是难能可贵的。您要懂得我的用心,我的朋友①。您知道您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因为您爱她,因此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响(您对她毕竟是有影响的),别让她遇到某些麻烦。要不然的话,实话告诉您,麻烦是少不了的,而且这麻烦非同小可。嗯,您哪,这最后嘛,我向您直言不讳的第三个原因,那是……(您不是自己也猜到了吗,亲爱的),是啊,我真想对这整个事啐几口唾沫,而且当着您的面啐……”
  “您的目的达到了,”我气得发抖地说道,“我同意,除了这种恬不知耻的坦率以外,您再也没法在我面前表露您的全部狠毒以及您对我和我们大家的全部轻蔑了。您不仅不担心您的直言不讳可能在我面前使您名誉扫地,而且您甚至不怕在我面前丢人现眼……您真像那个穿斗篷的疯子。您压根儿不把我当人。”
  “您猜对了,我的年轻朋友,”他站起身来说道,“您统统猜对了:您不愧是文学家。我希望我们能和和美美地分手。咱俩要不要喝杯订交酒②呢?”
  “您醉啦,仅仅因为这样我才没有正儿八经地回答您……”
  “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您没有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哈哈哈!我作东您又不让。”
  “甭费心,这帐我自己付。”
  “嗯,那是没有疑问的。咱俩不是同路吗?”
  “我不会跟您一道走的。”
  “再见,我的诗人。我希望您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
  他走出了门,步态有点踉跄,并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下人扶他上了马车。我管自走了。已是凌晨二时许。下着雨,夜,黑黑的……
  ①原文是法文。
  ②西俗;彼此换臂喝酒,从此你我相称,成为朋友。
  
第四部
  第四部
第01章
  第01章
  我就不来描写我的满腔愤怒了。尽管这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我还是感到很震惊;倒像他那丑恶已极之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似的。话又说回来,我记得,我当时的感觉是一片迷惘:我心头感到一种压抑、一阵刺痛,一种无比的烦恼越来越厉害地吮吸着我的心,我替娜塔莎捏了一把冷汗。我预感到她前途堪忧,将会遭到许许多多苦难,我神思恍惚,忧心忡忡,怎样才能逢凶化吉呢?怎样才能减轻整个事情彻底收场之前这最后的打击呢?这事就要收场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它已渐渐逼近,但是怎样收场呢,却颇费揣测!
  我没有留意我是怎么走到家的,虽然雨下个不停,淋了我一路。已是凌晨三时许。我还没来得及去敲我的房间的门,便听到了呻吟声,房门急匆匆地打开了,好像内莉根本没睡,一直在门口守着,等我回来。蜡烛还点着。我看了一眼内莉的脸,吓了一大跳:她的脸整个儿变了;两眼像发热病似的烧得通红,而且神态也有点古怪,好像她认不出我来似的。她在发高烧。
  “内莉,你怎么啦,你病了?”我向她俯下身去,用一只手搂着她,问道。
  她哆哆嗦嗦地偎依着我,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似的,她说了一些话,说得很快,断断续续,仿佛就等着我回来告诉我这件事似的。但是她的话语无伦次,听起来很怪;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在说胡话。
  我急忙让她躺到床上。但是她却一个劲地扑到我身上来,紧紧地偎依着我,好像很害怕,在请求什么人保护她似的,她已经钻进被窝,还仍旧抓住我的一只手,而且抓得很紧,仿佛怕我又跑了似的。我受到极大的震动,神经受到极大刺激,我看着她那模样都哭了。我自己也有病。她看到我的眼泪后,便一动不动地使劲儿注视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努力思索和考虑什么事似的。显然,她这样做费了很大力气。最后,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脸部豁然开朗;每当她的癫癞病剧烈发作之后,她通常在一段时间内不能想问题,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就是这样:她费了老大劲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她看到我听不懂,便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替我擦眼泪,然后又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身边,吻我。
  很清楚:我不在家的时候,她那老毛病又发作了,而且就在她站在房门旁那会儿发作的。发病后清醒过来,她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恢复原状。这时,现实与谵妄交织在一起,她肯定想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与此同时,她又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快回来了,一定会敲门,因此就躺在门旁的地板上,警觉地等候我回来,我一敲门,她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但是她为什么偏偏出现在门口呢?”我想,接着我忽地诧异地发现她穿着小皮袄(这是我刚买的;一个我认识的做买卖的老太婆上门兜售,有时候还答应赊帐,于是我就买下了它);由此可见,她正准备出门,到什么地方去,或许都已经把门打开了,可是这时癫癞病突然向她袭来。她想上哪呢?当时,她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了呢?
  然而,她的烧并没有退,很快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说起了胡话。她住到我这里来以后已经发过两次病,但是每次都平安无事,现在她倒像发热病似的。我陪她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我搬了几把椅子靠在沙发旁,挨着她和衣躺下,以便她一旦叫我,可以很快醒来。我没有把蜡烛吹灭。我入睡前,又抬起头来看了她许多遍。她面容苍白;嘴唇因发烧而干裂了,嘴上还有血迹,大概是摔倒时碰伤的;她脸上惊惧的表情和某种痛苦的忧伤尚未退去,甚至睡梦中也仿佛满脸痛苦,一脸忧伤。我拿定主意,如果她的病情恶化,明天一定尽早去请大夫,我担心她可别当其害起热病来。
  “一定是公爵把她吓坏了!”我想,浑身不寒而栗,猛地想到公爵所说把钱甩到他脸上去的那女人。
  
第02章
  第02章
  过了二星期;内莉逐渐康复。她没有害热病,但是病得很重。她病愈下床,已是四月底,那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正当复活节的前一周。
  可怜的孩子!我没法按以前的顺序来继续说这个故事了。时至今日,当我把所有这段往事记载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然而至今,每当我想起这张又瘦又黄的小脸蛋,想起她那黑黑的眼睛射出的锐利的、久久的目光时,我就不由得心如刀割。当时,我们常常两相厮守,她躺在床上看着我,久久地看着我,仿佛在叫我猜她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似的;但是,她看到我不肯猜,看到我依旧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样子,就悄悄地,仿佛在心中莞尔一笑,突然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她的小手发烫,小手上长着干瘦的手指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至今我也不清楚这颗病态的、受尽折磨和受尽侮辱的小家伙的心的全部秘密。
  我觉得我说着说着就要离题了,但是这时我愿意想的只有一个内莉。说来也怪:现在,当我独自躺在病床上,被我挚爱和深深爱着的所有人抛弃——现在,有时候,有一件当时对我来说常常很不起眼,而且很快就被遗忘的小事,却会蓦地浮上我的心头,而且蓦地在我心中取得完全不同的意义,这意义是完整的,它向我说明了我至今无法理解的事。
  她犯病的最初四天,我和大夫非常替她担心,但是到第五天,大夫把我拽到一边,对我说不用担心了,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大夫就是我早先认识的那个老单身汉,他既是个老好人,又是个怪人,也就是在内莉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请他来看病,脖子上挂了一枚其大无比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因而使内莉感到非常吃惊的那大夫。
  “那么说,根本用不着担心啦!”我欢天喜地道。
  “是的,她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但是以后会非常快就死的。”
  “怎么会死呢!究竟为什么呢!”我叫道,被这样的判决简直吓傻了。
  “是的,她一定会非常快就死的。这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一有风吹草动,一出现不利情况,她就会重新躺倒。那时候说不定还会好,但是以后又会病倒,直到死去。”
  “难道就没法救她了吗?不,这不可能!”
  “不过,这是肯定的。然而,倘使能够除去种种不利情况,过一种安逸而又平静的生活,心情舒畅,这孩子也许会死得晚一点,甚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意料不到的……非正常的利奇怪的……一句话,她的病也许还有救,但是,这必须综合许许多多有利情况才会出现,但是要彻底得救——办不到。”
  “但是,我的上帝,现在怎么办呢?”
  “遵从医嘱,过平静的生活,按时服药,我发现这姑娘很任性,说翻脸就翻脸,甚至会挖苦人;她硬不肯按时服药,刚才她就斩钉截铁地拒绝服药。”
  “是的,大夫。她的确有点怪,但是我认为,这都是疾病刺激所致。昨天她就很听话;可是今天我让她吃药的时候,她好像无意中把汤匙给碰翻了,药也全洒了。当我想重新调药的时候,她竟把一盒药全从我手里抢了去,使劲摔到地上,接着便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不过,看来,好像不是因为硬让她吃药的缘故,”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嗯!刺激①。过去遭受过种种大的不幸(我曾经把内莉遭受过的许多事详细而又坦率地告诉了大夫,我讲的情况使他感到很吃惊),这一切都有关系,这病即由此而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服药,她必须服药。我这就去再一次努力开导她必须听从医嘱……说得一般点……就是必须吃药。”
  我们两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俩谈话就是在那里进行的),大夫又走到病人床边。但是内莉好像听见我们说话了:起码,她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向我们倒过耳朵,一直在注意听。我从半开着的门缝里发现了这点;当我们向她身边走去时,这小滑头便噌地钻进了被窝,并且带着一种嘲讽的微笑看了看我俩。在发病的这四天,这可怜的孩子瘦多了:眼睛塌了下去,高烧仍旧没有退。她那副淘气的样子,以及寻衅找碴的闪闪发光的眼神,跟她那脸显得很不般配,也显得更怪了,这使大夫(彼得堡所有德国人中心肠最好的一位)感到十分惊讶。
  他一本正经地,但是又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些,用一种既亲切又非常和蔼可亲的口吻来说明为什么必须服药,以及服了药后就会好起来的道理,因此每个病人都应当服药,等等。内莉本想抬起头来,但是突然,看来,完全无意似的,手一动,碰着了汤匙,于是一勺药又统统洒到地上。我相信,她这样做是故意的。
  “这样不小心可不好,”老头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过我怀疑,您这样做是故意的,这就没法夸您了。但是……一切还可以挽救,药还可以再调。”
  内莉冲他的脸格格格地笑起来。
  大夫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这就很不好了,”他一面重新调药,一面说道,“很,很不好。”
  “请您别生我的气,”内莉回答,欲罢不能地极力不让自己再笑出来,“我一定吃药……那您爱我吗?”
  “您要是规规矩矩吃药,我会非常爱您的。”
  “非常?”
  ①原文是外来词(源出法文)。
  “非常。”
  “那现在不爱?”
  “现在也爱。”
  “我想亲亲您,您肯亲我吗?”
  “是的,您听话,我就亲您。”
  这时内莉又憋不住笑了起来。
  “病人的性格很活泼,但是现在——这是一种神经质和任性,”大夫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我悄声道。
  “唉,好啦,我喝药,”内莉蓦地用虚弱的声音叫道,“但是将来我长大了,成了大人,您会娶我做妻子吗?”
  大概,她对这个异想天开的淘气觉得很好玩;在等候不无惊讶的大夫作出回答时,她的两眼在闪闪发光,两片小嘴唇堆满了笑意。
  “是的是的,”他答道,对这个新的任性的想法不由得微微一笑,“是的是的,如果您能成为一个既善良又有教养的姑娘,非但听话,而且……
  “吃药?”内莉接口道。
  “啊!对极了,吃药。这姑娘真好,”他又对我悄声道,“她身上有许多,许多……好的和聪明的东西,但是,话又说回来……娶她为妻……多么古怪的想入非非啊……”
  他又让她吃药。但是这一次她甚至都不耍滑头了,而是干脆一扬手把汤匙打翻了,把一匙子药全泼在可怜的老头的胸衣和脸上。内莉哈哈大笑,但是已不是过去那种淳朴和愉快的笑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残忍的、恶狠狠的表情。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躲着我,只看着大夫,面含嘲笑,但是这嘲笑中又透着几分不安,她在等着这个“可笑”的老头现在要做什么。
  “啊!您又……多糟糕呀!但是……药还可以再调,”老头说,一面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脸和胸衣。
  这使内莉感到十分惊讶。她原以为我们会发火,会骂她,责备她,也许她在无意识中就希望我们在这时候痛骂她一顿——这样就有了借口,她就可以借此立即大哭,跟歇斯底里发作一样嚎啕大哭,可以像方才那样再把药洒了,甚至在气头上可以砸盆子,摔碗,从而用这一切来排遣她那任性的痛定思痛的心。这样随心所欲地朝作非为,不仅病人有,也不仅内莉才有。我也常常有类似的情形,我经常在屋里走来走去,下意识地希望能够有人快点来欺负我或者说一句看来似乎是气人的话,这样我就可以随便找个缘由发泄一通。至于女人,她们在这样“发泄”的时候,还会嚎啕大哭,痛哭失声,而最多愁善感的女人甚至会闹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这事很普通,也最平常不过了,每当心里别有苦楚,无人知道的苦楚,想一吐为快,但又无人可说的时候,就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但是,内莉突然震惊于那个被她欺负的老人的天使般的善良和耐心(他又耐心地给她调起了第三汤匙药,而且没说一句责备她的话),忽然规规矩矩地不言声了。她那讥讽的表情从她嘴上不翼而飞,她陡地满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潮湿了;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扭过头去。大夫又拿起汤匙让她吃药。她老老实实而又怯生生地喝完了药,一把抓住老人那红红的、胖乎乎的手,慢慢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您……生气了吧……我坏,”她开口道,但是她没把话说完,就一头钻进被窝,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啊,我的孩子,快别哭……这没什么……这是一种神经质;喝点儿水吧。”
  但是内莉不听。
  “别哭啦……别难过啦,”他继续道,自己差点没因她而流下泪来,因为他也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我原谅您啦,我一定娶您,只要您现规矩矩,老老实实,而且……”
  “吃药!”从被窝里传出一串尖细的、像银铃般的神经质的笑声,她的笑声又不时为痛哭失声所打断——这笑,我很熟悉。
  “真是一个好心肠的懂得好歹的孩子,”大夫庄重地说道,眼里差点没噙满了泪水。“可怜的小姑娘!”
  从那时起,他和内莉之间就发生了一种奇妙的互怜互爱的关系。对我则刚好相反,内莉变得越来越忧郁,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爱生气了。我不知道这到底因为什么,对她感到很诧异,尤其因为她的这一变化发生得很突然。她在生病之初对我非常温存,非常亲切;好像对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不让我走,用自己的发烫的小手抓住我的手,硬要我坐在她身旁,如果她发现我神态忧郁、焦虑不安,就尽量逗我开心,跟我开玩笑,跟我闹着玩,冲我笑,她这样做时,分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痛苦。她不让我在夜里工作,也不让我坐在一旁陪她,当她看见我不听她的劝告时,就很伤心。有时候我发现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刨根问底地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奇怪,只要我一提到娜塔莎,她就立刻不再言语,或者岔开话题,谈别的。她好像放意躲避,不愿意谈娜塔莎,这使我很吃惊。我一回到家里,她就欢天喜地。我一拿起礼帽,她就不高兴,甚至有点古怪地看着我,仿佛责备似的目送我出门。
  她生病的第四天,我整晚都坐在娜塔莎那儿,而且一直坐到午夜以后很久。我们当时有很多话要谈。我出门时对卧病在床的内莉说,我很快就回来,因为我以为不会耽搁很久。我待在娜塔莎那里几乎是无心的,我对内莉很放心;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有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陪着她。马斯洛博耶夫曾上我家小坐,她听到马斯洛博耶夫说内莉病了,我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又孤身一人。我的上帝,好心眼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这下子可忙开啦:
  “这么说,他到咱们家吃饭也来不了啦卜-…啊呀,我的上帝!而且,他怪可怜见的,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啊。好,现在,这就给他看看咱们对他有多好。现在机会来了,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呀。”
  她说话就来到我们那儿,还雇了辆马车,拉来一大包东西。一开口就宣布现在她不走了,就留我这儿了。她是来给我帮忙的,说罢便解开了包袱。包里是给病人吃的糖浆和果酱,几只童子鸡和一只母鸡(这是为病人开始康复时准备的),用来供制饼子用的苹果,授予,以及基辅蜜饯(这是为大夫允许吃时预备的),此外则是内衣、床单、餐巾、女式衬衫、绷带、敷布——倒像用来装备一个设备齐全的医务所似的。
  “我们家什么都有,”她向我说道,每句话都说得很快,而且说得急急忙忙,倒像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瞧您光棍一个,过的这日子。这些东西您都缺。那就让我……菲利普·菲利佩奇这么吩咐来看。唉呀,现在怎么办呢……快,快!现在该做什么呢?她怎么样啦?清醒了吗?啊呀,她这么躺着多不舒服呀,得把枕头调正一下,让脑袋枕低点。我说……不能用皮枕头吗?皮枕头能降温。啊呀,我这人真笨!竟没想到带一只来。我这就回去拿……要不要生火呀?我让我认识的一个老妈子上您这儿来。我认识一个老妈子。要知道,您这儿连个女佣人都没有……嗯,现在做什么呢?这是什么?草药……大夫开的?大概是用来熬解热清肺用的汤药的吧?我这就生火去。”
  但是我劝她别忙了,她觉得很奇怪,甚至很伤心,因为要做的事并不多。然而这并没有使她完全泄气。她立刻跟内莉好上了,而且在内莉整个生病期间帮了我很多忙,她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们,而且每次来都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东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必须把它赶快逮回来似的。而且她每次总要加上一句,说什么菲利普·菲利佩奇也这么吩咐来着。内莉非常喜欢她。她俩好像亲姊妹似的相亲相爱,我觉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在许多方面也跟内莉一样是个孩子。她给她讲各种故事,逗她发笑,每当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回家去了,内莉就想她。当她头一回出现在我们家的时候,我的小病人感到很奇怪,但是她立刻明白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她按照老习惯,甚至皱起了眉头,变得沉默寡言,对她很不友好。
  “她上咱们家来干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走后,内莉一脸不高兴地问。
  “帮助你和侍候你呀,内莉。”
  “何必呢?……干吗呢?我又不曾替她做过任何事。”
  “好人做事并不是因为别人过去替他们做过什么,内莉。虽说人家没有替他们做过什么,他们也乐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得了,内莉;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好人。这是你的不幸:你没有遇到过好人,当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没有遇到他们。”
  内莉没有言语;我离开她走到一旁。但是过了一刻钟,她又用虚弱的声音自己叫我过去,她说要喝水,可是却突然紧紧地搂住我,趴在我胸前,而且很长时间不肯放我走开。第二天,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来了,她带着快乐的微笑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但是不知为什么见了她总好像有点羞答答似的。
  
第03章
  第03章
  也就是在这天,我在娜塔莎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内莉睡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也很困,但是她仍旧陪着病人,等候我回来。她一见到我回来后就立刻急匆匆地悄声告诉我,内莉起先非常开心,甚至笑个不停,但是后来又闷闷不乐起来,她看到我还没回来,就闭上了嘴,沉思起来。“后来她又说头疼,说着说着就哭了,而且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极了,当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亚历山
  德拉·谢苗诺芙娜加了一句。“她又跟我谈到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但是我对她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她也就不再问了,后来她总是哭,哭着哭着就含着眼泪睡着了。好了,再见啦,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发现她总算好些了,我要回家了,菲利普·菲利佩奇也这么吩咐来着。不瞒您说,这一回,他只让我出来两小时,是我自己硬要留下的。不过也没什么,您甭替我担心;他不敢发脾气……除非……啊呀,我的上帝,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怎么办呢:现在,他每天回来都是醉醺醺的!他好像在忙什么事,可忙啦,又不跟我说,一个人发愁,他脑子里肯定在想什么要紧事;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一到晚上,老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只担心一点,他现在回到家,谁来伺候他,让他睡觉呢?好了,我走了,再见。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翻了翻您的书:您的书可真多,这些书想必挺高深吧;可是我是个大笨蛋,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好啦,明儿见……”
  但是,第二天,内莉醒来时却变得愁眉不展、落落寡欢,对我爱理不理。她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似乎在生我的气。我注意到她似乎偷偷地膘了我两眼;在这眼神里有许多内心的隐痛,但是其中仍旧透露出一种柔情,这是她向我直视的时候不曾有过的。大夫让她吃药她不肯吃的那场纠葛也发生在这天;我不知道对这个变化究竟应该怎么看。
  但是内莉对我的态度却彻底变了。她的古怪、任性,有时候差不多是恨我——这一切一直继续到她不再跟我同住的那天为止,一直到我们这部小说收场前发生的那场悲剧性的大转变为止。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在某时某刻对我跟过去一样非常亲热。在这些瞬间,她似乎对我加倍亲热;最经常的是在这些时候她哀哀拗哭。但是这些时刻就像昙花一现一样很快就过去了,于是她又陷入过去那种苦恼之中,又恶狠狠地看着我,要不就像对大夫那样发脾气,或者当她发现我不喜欢她的某个新的顽皮行为时,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到后来几乎总是以眼泪汪汪告终。
  甚至有一次她还跟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吵起来,对她说,她什么东西也不要她的。后来我当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的面责怪她的时候,她一下子火了,把郁积在她心头的根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出来,并以此回敬我,但是说着说着又忽然闭上了嘴,然后连着两天不跟我说一句话,什么药也不肯吃,甚至不吃不喝,只有老大夫能劝阻她,让她感到羞愧。
  我已经说过,在大夫和她之间从吃药那天起就开始了某种令人诧异的互敬互爱、内莉深深地爱上了他,不管在他来之前她怎么愁眉苦脸,总是笑逐颜开、欢天喜地欢迎他到来。就老头这方面来说,他也开始每天来看我们,有时候一天来两次,甚至当内莉已经能够下床了,已经完全开始复元的时候也是这样,内莉好像把他迷住了,只要一天听不到她的笑声,一天听不到她对他那常常十分逗乐的玩笑,他就活不下去。他开始给她带各种画书来,性质完全是劝人为善的。有一本书还是他特意为她买的。接着就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甜点心和装在漂亮的小盒子里的糖果。每逢这样的时候,他就像过生日似的喜气洋洋地走进来,于是内莉立刻猜到他肯定带礼物来了。但是他又不肯把礼物马上拿出来,只是笑容可掬,端坐在内莉身旁,绕着弯说,如果一个小姑娘表现好,当他不在的时候殊堪赞赏,那么对这个小姑娘就该好好嘉奖。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十分淳朴而又和善地瞧着她,以致内莉虽然也笑他,发出十分爽朗的笑声,但这时她那双豁然开朗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老人的亲热和依恋。最后老头才从椅子上庄严地站起来,取出一盒糖果,把她交给内莉,而且总要加上一句:“送给我未来的好夫人。”这时,他大概比内莉还幸福。
  然后他俩就开始说话,每次他都严肃地、语重心长地劝她要保重身体,并且每回都向她提出一些恳切的医嘱。
  “最要紧的是要保重身体,”他以说教的口吻说道,“第一,也是最最要紧的,为了活下去,第二,为了永远保持健康,这样才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我亲爱的孩子,如果您有什么伤心事,就忘掉它,或者最好根本不去想它。如果说您没有任何伤心事,那么……也不要去想它,应当尽量想些开心的事……想些使人愉快的事,好玩的事……”
  “想些什么愉快的事,好玩的事呢?”内莉问。
  大夫立刻被问住了。
  “嗯,比如说吧……想点什么合乎您的年龄的天真活泼的游戏;再不,比如说……嗯,这一类,随便什么都行……”
  “我不想做游戏;我不爱做游戏,”内莉说,“我最喜欢新衣服。”
  “新衣服?嗯。这就不怎么好啦,应当在一切方面安贫乐道,自奉节俭。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喜欢新衣服也无不可。”
  “我嫁给您以后,您会给我做很多很多新衣服吗?”
  “真是想入非非!”大夫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内莉狡猾地微笑着,甚至有一次,一时忘形,还微笑着看了看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您表现好,我一定给您做新衣服,”大夫继续道。
  “我嫁给您以后,还要每天吃药吗?”
  “嗯,那时候就不要总是吃药了,”大夫也笑了起来。
  内莉发出格格的笑声,打断了谈话。老人也跟着她笑,充满爱怜地注视着她的快活。
  “这孩子真淘气!”他对我说,“不过,总还看得出有点任性、古怪和烦躁。”
  他说得对。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啦。她好像压根儿不愿意跟我说话,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我对此感到很伤心。我自己也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有一回我一整天都没跟她说话,但是第二天我不禁羞赧起来。她常常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了。然而,有一天,她对我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有一天,傍晚前,我回到家,看见内莉把一本书急忙藏到枕头底下。这是我写的一本小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从桌上拿来阅读。干吗要瞒着我把书藏起来呢?倒像难为情似的——我想,但是却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一刻钟后,我因为要去厨房,出去了一小会儿,她就从床上很快爬起来,把书放回老地方:我回来后,看到书已经在桌上了。一分钟后,她叫我过去;她的声音听得出来有点激动。她已经有四天几乎不跟我说话了。
  “您……今天……要去看娜塔莎吗?”她声音时断时续地问道。
  “是的,内莉;今天我很需要见到她。”
  内莉默然。
  “您很爱她吗?”她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是的,内莉,很爱。”
  “我也爱她,”她低声加了一句。接着又默然不语。
  “我想到她那儿去,陪她同住,”内莉胆怯地看了看我,又开口道。
  “这不成,内莉,”我有点诧异地答道,“难道你住在我这里感到不好吗?”
  “为什么不成?”她蓦地脸红了。“您不是劝我去找她父亲,住在他那儿吗;可是我不肯去。她有女佣人吗?”
  “有。”
  “那好,让她把自己的女佣人辞了,我去伺候她。什么都给她做,一文钱不要;我要爱她,给她做饭。您今天就把这话告诉她。”
  “但是,又何必呢,这不是想入非非吗,内莉?你怎么会这么看她呢:难道你认为她会同意你去给她做饭吗?就算她要你吧,那也是平等相待,把你当作妹妹。”
  “不,我不愿意平等相待。我不愿意这样……”
  “为什么呢?”
  内莉不言语。她的小嘴抽动了两下:想哭。
  “她爱的那男人不是就要离开她,撇下她一个人了吗?”她终于问道。
  我很惊奇。
  “你怎么会知道这事的呢,内莉?”
  “您自己全跟我说了,再说前天上午,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的丈夫来,我问过他:他也统统告诉我了。”
  “难道马斯洛博耶夫前天上午来过?”
  “来过,”她垂下眼睛,答道。
  “他既然来过,你干吗不告诉我呢?”
  “不干吗……”
  我想了片刻。只有上帝知道这个马斯洛博耶夫东窜西跳地干什么,而且神出鬼没。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最好去看看他。
  “嗯,就算这男人抛弃了她,这关你什么事呢?”
  “您不是很爱她吗,”内莉答道,没有向我抬起眼睛。“既然您爱她,那人一走,您就娶她。”
  “不,内莉,她爱我并不像我爱她那样,再说我……不,这是不可能的,内莉。”
  “这样我就可以做你俩的佣人,伺候你俩了,你们就可以和和美美、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内莉不看着我,几乎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她是怎么啦,她倒是怎么啦!”我想,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内莉闭上了嘴,从此整个晚上没说过一句话。后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告诉我,我走了以后,她就哭了,哭了整整一晚上,后来就眼泪汪汪地睡着了。甚至半夜,在睡梦中,她还哭,夜里还说胡话。
  但是从这天起,她变得更忧郁,更沉默寡言了,而且变得根本不同我说话了。诚然,我也注意到她曾偷偷地瞥了我两三眼,而且在这目光中包含有多少温柔啊!但是这很快就与唤起这种突然的柔情的那一瞬间一并逝去,而且仿佛要反戈一击这一突然的冲动似的,内莉几乎随着每一小时变得更忧郁了,甚至距大夫也这样,大夫对她性格的这一变化感到很奇怪,与此同时,她却已经几乎完全康复了,于是大夫允许她可以到户外去散散步,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当时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正当基督受难周,这一年它来得特别晚①;我一早就出去了;我一定要到哪塔莎那里去一法,但是我决定早点回来,好带内莉出去,跟她一起散散步;因此把她一个人暂时留在了家里。
  但是我简直无法表达在家等着我的竟是怎样的打击。我急忙赶回家。回来后一看,房门外插着一把钥匙。进门一看:没有一个人。我傻了。再一看: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粗大的、歪歪扭扭的字:
  “我走了,离开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到您身边来了。但是我很爱您。
  您的忠实的内莉”
  我吓得一声惊呼,拔脚跑出了屋子。
  
第04章
  第04章
  我还没来得及路上大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现在怎么办,基地看见在我们那座公寓的大门旁停下来一辆轻便马车,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芜娜拉着内莉的手正从车上下来。她把她抓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她再次逃跑似的。我急忙向她们奔去。
  “内莉,你怎么啦!”我叫道,“你上哪啦,干吗呀?”
  “等等,您别急嘛;快到您屋里去,到那里以后就全知道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叽叽喳喳地说道,“我要告诉您的事可悬乎啦,伊万·彼得罗维奇。”她在半道上匆匆说道,“非让您大吃一惊不可……快走,您说话就知道了。”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她有非常重要的新闻相告。
  “快点,内莉,快去躺一会儿,”我们进屋后,她说道,“你不是累了吗;跑了这么多路,可不是闹着玩的;病刚好,看把你累的;快躺下,宝贝……儿,快躺下。咱俩先离开这里一会儿,别打搅她,让她先睡一觉。”她说罢向我挤了挤眼,让我跟她一起到厨房去。
  ①即大斋期的最后一周和复活节的前一周,以纪念基督受难。复活节在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故时间不定,或早或晚(约在俄历三月二十一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间)。
  但是内莉并没有躺下,她坐到沙发上,伸出两手捂住了脸。
  我们出去了,于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便急匆匆地告诉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又打听到了更多的细节。这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内莉在我回家前约莫两小时给我留了张条子,离开了我,她先跑去找老大夫。他的住址她早打听到了。大夫告诉我,他一见到内莉上他家去,简直吓呆了,当她待在他家的时候,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现在,我也不相信,”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后又加了一句,“而且永远也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种事。’然而,内莉的确上他家去过。他当时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坐在圈身椅上,穿着睡衣,在喝咖啡,这时她跑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她哭着,拥抱他,吻他,吻他的两只手,并且恳切地,虽然是前言不对后语地,请他收留她,让她跟他住在一起;她说,她不愿意,也不能够再跟我住在一起了,因此才离开了我;她说她受不了;又说她以后再也不取笑他了,再也不提新衣服的事了,她以后一定规规矩矩,好好学习,一定要学会“给他洗烫胸衣”(她可能路上就想好了她要说的所有的话,也许更早就想好了也说不定),最后,她又说她以后一定听话,哪怕每天吃药都成,随便吃什么药。至于她过去说她要嫁给他,那是说着玩的,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事。这德国老人惊愕得一直张着嘴坐在那儿,举起了手,手里拿着雪茄,把雪茄都忘了,雪茄灭了,他也不知道。
  “小姐①,”他好歹恢复了说话能力,终于说道,“小姐,据我了解,您的意思是想请我让您在我家找点事做。但这是不可能的!您瞧,我的日子过得很紧,收入也不多……再说,连想都不想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这太可怕了!最后,依我看,您是从自己家里逃出来的。这不足称道,也是办不到的……再就是,我只允许您出来稍微散散步,在大晴天,但必须在您的思人的监护下,可是您却撇下自己的恩人,跑来找我,而这时候,您本来应当保重自己的身体……而且……而且……要吃药。而且,最后……最后,我什么也不明白……”
  内莉没让他把话说完。她又开始哭,又开始求他,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老人越来越感到惊讶,越来越什么也弄不明白。最后内莉只好撇下他,叫道:“啊呀,我的上帝!”——边说边跑出了房间。“那天我病了一整天,”大夫在结束自己的叙述时又加了一句,叫临睡前还服了一剂汤药。”
  ①原文为外来词(源出法文)。
  而内莉直奔马斯洛博耶夫家。她身边留下了他们的住址,终于找到了他们,虽然也没少费劲。马斯洛博耶夫正好在家,亚历山德拉·树苗诺芙娜一听到内莉请求他们收留她,让她跟他们住在一起后,惊讶得举起两手一拍。她问内莉:为什么她要这样,住在我那里,她是不是觉得难受?——内莉什么也没回答。而是扑到椅子上嚎啕大哭。“她哭得死去活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告诉我说,“我想,这样哭下去,她会哭死的。”内莉苦苦哀求,哪怕让她当女佣人,哪怕让她做后娘都成,她说她会扫地,而且一定会学会洗衣服(她把自己的希望特别寄托在这个洗衣服上,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这是让人家收留她的一个最富吸引力的理由)。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的意见是先把她留在他们家,等事情搞清楚后再说,同时通知我内莉在他们家。但是菲利普·菲利佩奇坚决反对这样做,并且命令把这个逃兵立刻送回去,交给我。半道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关娜又是拥抱她,又是吻她,这倒使内莉哭得更厉害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看着她也哭开了。就这样,两人哭哭啼啼的哭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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