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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
内容简介
  内容简介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流放地回到彼得堡后完成的第一部重要作品,也是他登上文坛以来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是作者前期一系列描写“穷人”作品的顶峰。他以催人泪下的感人笔触描绘了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非但讲了他们的不幸遭遇,而且还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他们“惨痛热烈的心声”(鲁迅语),从而表现出作者深入解剖人心的卓越技巧。
前言:惨痛热烈的心声
  前言:惨痛热烈的心声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超越时空的作家,又是一位充满矛盾的作家。正如世界有多复杂,人有多复杂,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有多复杂一样。
  现在,俄罗斯和全世界已悄然兴起一门新的学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个谜,他的作品也是个谜。破译这个谜,是全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学家研究的基本课题。
  专家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与创作,一般分为两个时期:西伯利亚之前和西伯利亚之后。本书《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一八六一)则处于这两个时期之间,带有明显的过渡性质:既保留了四十年代作品的思想、内容和风格,又承上启下,开创了作家后期以探索社会秘密、人心秘密为主的社会-心理-哲理小说的先河。
  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生于莫斯科马利亚贫民医院一个医生的家里。住地偏僻,住房狭小,家境贫寒。幼年时,作家常常同哥哥米哈伊尔一起趴在窗口,观看坐着大车、扶老携幼前来医院看病的城乡贫民。这种凄凉、萧索的环境,对作家以后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三十年代初,他父亲在图拉省购置了两处不大的田庄,使他在暑假有机会接触到当地的农民。一八三九年,他父亲因虐待农奴和道德沦丧被农奴殴打致死。这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他无论在私下,还是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事①。
  一八四六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亦即他的成名作《穷人》,一八四九年,他因参加当时的革命团体彼得拉舍夫斯基小
  ①作家对这一悲剧一直沉默了四十年,直到在他临终前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才把他对父亲的“挽词”扩展成一部描写卡拉马佐夫家族罪孽的震撼人心的长篇史诗。
  组和当众宣读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以阴谋反对正教教会和沙皇政府罪被捕入狱。同年十一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二十一名彼得拉舍夫斯基分子被判死刑。十二月,他们被绑赴彼得堡谢苗诺夫校场执行枪决。可是在临刑前的最后一刻,送来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赦免诏书。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改判四年苦役,尔后又流放到西伯利亚边防军当兵。
  许多文学史家说,经过近十年的囚禁、流放、苦役和充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抛弃了从前的革命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理想,转而反对暴力革命,主张爱、宽恕,乃至逆来顺受;而一八四八年法国革命的失败,更加剧他的思想危机。
  是沙皇政府的监狱、死刑判决和非人的苦役生活,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屈服了吗?是他苟且偷生,贪生怕死吗?是凶恶的敌人把他吓破了胆吗?不!他在沙皇政府的监狱里和法庭上不愧是一个革命者。他坚贞不屈,甚至为他人受过,也决不逶过于人,出卖自己的同志①。囚禁于彼得保罗要塞,被判死刑,绑赴法场,临刑前的赦免,苦役,流放,都没有能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屈服,都没有能动摇他的革命意志和信念。
  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道:“我们这些彼得拉舍夫斯基分子,站在断头台上,听着对我们的判决,毫无悔改之意。”“摧毁我们的不是流放的岁月,也不是痛苦。恰恰相反,任何东西都不能摧毁我们,而且我们的信念,由于意识到业已完成的天职,从精神上支持了我们。”“不,是一种别的东西改变了我们的观点、我们的信念和我们的心……这另一种东西,就是与人民的直接接触,在共同的不幸中与他们的兄弟般的结合……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立即发生的,而是逐渐地,在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以后。②”
  试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六0年九月发表在他们兄弟俩主编的《时报》杂志上的一篇声明。这篇声明标举“根基论”,主张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必须植根于人民的“根基”,与人民打成一片。至于他后来标榜俄国人民“自古以来的思想”就是信仰基督和沙皇,主张宽恕和博爱,反对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四日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在法庭上是光明正大的,没有倭罪于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如果看到有可能通过自己承担责任而使别人免遭不幸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八十一页。)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一九二六—一九三0年俄文版,第十一卷,第一三八页。
  像西欧那样采取暴力来推翻现存的社会制度,那是到后来才逐渐明朗化和纲领化的,与他的流放和苦役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至于他也说过一些“我有罪”,“我错了”,“我罪有应得”之类的话,乃是为了获得皇上思准他发表作品而说的一些违心的话。这对于有过大致相同经历的人应该是不难理解的。
  某些文学史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观和顺从是灵魂被击毁了的、吓破了胆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心理状态的表现。”这也不符合历史事实,这是对这位具有世界声誉的伟大作家人格的“莫须有”诽谤。试看他在已被判刑的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从彼得保罗要塞写给他哥哥的信中还庄严宣称:“哥哥!我不忧伤,也不泄气。”“哥哥,我向你起誓,我不会绝望,而且会保持我的思想和心灵的纯洁。①”
  某些文学史家又说:“陀思安耶夫斯基虽然免除了死刑,可是他青年时代的梦想却被绞杀了。……十年孤独的生活……给他的世界观涂上了一层宗教的、神秘主义的色彩。”似乎,苦役和流放使他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此他便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扬宗教神秘主义。这也不符合事实。试看他在一八五四年二月写给十二月党人冯维辛的妻子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我知道这一点)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对的论据越多,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爱人,也认为自己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中信条,其中的一切对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这一信条很简单,它就是,要相信:没有什么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爱、更智慧、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不仅没有,而且我怀着忠贞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这决不可能有。不仅如此,如果有谁向我证明,基督存在于真理之外,而且确实(本处着重号是原来就有的)真理与基督毫不相干,那我宁愿与基督而不是与真理在一起。②”(本引文除一处外,所有的着重号都是引用者加的)。
  首先,我们应当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过去没有,而且一直到死都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他始终怀疑起自然的上帝的存在。其次,他的“宗教”信条就是爱——爱人和被人所爱,他信奉的是基督的仁爱和自我牺牲精神。第三,基督不是神,而是一个象征性的尽善尽美的人的形象。第四,基督式的美是人类的最高理想,它不应存在于真理之外,如果有人硬说他手中的“真理”与基督的博爱精神有矛盾,硬说只有牺牲爱才能达到“真理”,那么他宁可选择爱(基督的化身)而抛弃“真理”。以上的道理和作家的基本思路应当说是清楚的。但是,有人抓住这段引文中的最后几句话,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宁要基督不要真理,是一个盲目的、狂信的、失去理智的基督徒,因此是反动的,应予批判和打倒。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十五、四十八页。
  ②同上,第六十四页。
  二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发表于一八六一年,是作者从流放地回到彼得堡后完成的第一部重要作品,也是他登上文坛以来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他的整个创作中具有明显的过渡性质(即从他的处女作《穷人》过渡到他的代表作《罪与罚》,而作为迈入后一阶段的主要标志,则是他于一八六四年发表的《地下室手记》①。
  一八四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传统,以中篇小说《穷人》迈入俄国文坛,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涅克拉索夫读过《穷人》的手稿后宣称:“新的果戈理出现了!”盛赞“这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刘林斯基则称这部小说是“俄国社会小说的第一次尝试”。他又说:“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最令人惊异的东西,就是他那卓越的描写技巧,寥寥几笔就能使一个人物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只有天才,才能在二十五岁的年纪写出这样的作品。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入》就是作者前期一系列描写“穷人”作品的顶峰。
  ①有人称《地下室手记》是一部宣言式的小说。《罪与罚》在很多重要方面是《地下室手记》的进一步发展。
  ②转引自格罗斯曼曼:《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第七十六、七十七页。
  这部小说的创作风格几乎同《穷人》一样。它的中心思想便是作者借伊赫梅涅夫老人之口所说的;“一个最最逆来顺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兄弟!”(参看本书第一部第六章)
  这部小说并行不悻而又互为联系地写了两个悲惨的故事:一个是娜塔莎的故事,一个是内莉的故事。而将这两个故事贯穿在一起的则是那个巧取豪夺、人面兽心、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棍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第一个故事写的是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为了阻挠他的儿子阿廖沙与伊赫梅涅夫老人的女儿娜塔莎相爱和结合,不惜无中生有地诬陷娜塔莎的父亲鲸吞了他的款子,中饱私囊,并上告法院,要他赔偿损失。为了彻底拆散阿廖沙和娜塔莎,他又玩弄诡计,让阿廖沙另觅新欢,抛弃了娜塔莎。
  第二个故事是写史密斯和他的外孙女内莉。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年轻时曾勾引史密斯的女儿,并与她私奔,拐走了史密斯老人的全部财产,然后又把史密斯的女儿抛弃在国外(她当时已有孕在身,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内莉)。以后,史密斯和他的女儿在贫病交加中相继死去。年方十二、三岁的内莉只身流落彼得堡,举目无亲,差点落进被迫卖淫的魔窟。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催人泪下的感人笔触描绘了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非但讲了他们的不幸遭遇,而且还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他们“惨痛热烈的心声”(鲁迅语),从而表现出作者深入解剖人心的卓越技巧。诚如作者自己所说:“人们称我是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无论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广度上,也无论在描绘人心的深度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既是对《穷人》这一社会小说和心理小说的直接继续,又在刻画人的意识和无意识、理性和非理性,展现人的自我意识,创造“思想的形象”(如瓦尔科夫斯基对万尼亚恬不知耻的内心披露)上大大跨前了一步,但与他在后期作品中创造的一系列形象相比,在“思想形象”的创造以及在心理描绘的广度和深度上,似略嫌逊色,具有由此及彼的明显的过渡性质。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有一个恶魔似的反面人物瓦尔科夫斯基公爵。这一人物在当时是典型的,是俄国由封建宗法的农奴制向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转型时期的历史产物。这是一个趋炎附势、见钱眼开、荒淫无耻、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以敛财为人生唯一目标的大地主、大资本家。这就加深了对当时俄国社会的开掘。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作品中一系列鬼魅形象(如《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白痴》中的托茨基,《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等)的先行者。正如俄国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瓦尔科夫斯基是“以强烈的情感描写出来的连续不断的丑态,以及各种恶劣的、无耻的特征的集合”。这人是卑鄙无耻的化身,是俄国的夏洛克和达尔杜夫,是个大色狼。
  书中最令人回肠荡气和充满诗情画意的是小内莉的形象。这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众多儿童形象中最成功、最具有盎然诗意的一个。艰难困苦的环境锻造了她倔强的性格。她嫉恶如仇,但又充满对爱的渴望。她的身世是悲惨的,命运对她很不公平。当她在走投无路中终于碰到好人的时候,又不幸在蓓蕾之年中途天折。当我们读到她对自己悲惨身世的令人心碎的自白,以及作者对于她临死情况的描述,不由得热泪盈眶,掩卷长叹,不忍卒读。她就像欧仁·苏的小说《巴黎的秘密》中的玛丽花,出污泥而不染,在非人的环境中犹保持着灵魂的圣洁。
  三
  如上所说,本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具有由此及彼的明显的过渡性质,在思想方面,主要表现在:
  一、宣扬爱,基督式的爱。
  彻底的贫困和非人的生活,使内莉对一切人都抱着不信任和敌视的态度,但是她终于碰到了好人,使她看到世界上毕竟还是好人多。他们的爱终于使她那颗倔强的心软化了。她是在人们对她的一片爱护和关怀中死去的,虽然她至死都不肯宽恕那个抛弃她母亲,逼死她母亲和外公的生身之父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娜塔莎的父亲伊赫梅涅夫老人,受到他东家瓦尔科夫斯基的陷害,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且因此而倾家荡产。可是他的爱女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爱上了他仇人的儿子,并与之私奔。他表面上虽然诅咒了女儿,表现出无比的恨,但骨子里还是爱——对自己女儿夺他心碎的、刻骨铭心的爱。
  史密斯老人被女儿和她的情人弄得破了产,孓然一身,形销骨立,贫病交加,最后孤独地惨死街头。表面上看,他至死都没有饶恕他的女儿。他由爱而恨,但这恨中仍深深地藏着爱,因此他才会一听到女儿快死了,便跌跌撞撞地赶去,结果他看到的已是一具尸体——女儿的尸体。这时,他悔恨交加,昏死在地。后来,他像具木乃伊似的踯躅街头,形同疯子,也主要是因为这种对女儿的畸形的爱,由爱而产生痛彻心肺的恨,悔不该把她拒之门外。
  本书中的说故事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本来与娜塔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他俩长大了,他爱她,她也爱他。可是这时娜塔莎却身不由己地爱上了另一个人,并与这人私奔,进而同居。在这种情况下,伊万·彼得罗维奇并没有因为被所爱的人抛弃,由爱而生恨,而是仍旧像哥哥一样爱着她,甚至为他们俩跑腿,送信。后来,娜塔莎被她的情人抛弃了,他也没有幸灾乐祸,而是一如既往地爱她,爱她,而不一定要求回报。
  二,宣扬基督的宽恕精神。
  造成内莉和她母亲不幸和惨死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人面兽心的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可是作者痛心疾首地谴责的居然不是他,而是他的牺牲品史密斯老人。因为他不肯饶恕女儿,把她拒之门外,以致她流离失所,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郁郁死去。试看,内莉站在她母亲的尸体旁,涕泪交加,抓住外公的一只手,对他大叫:“瞧,你这狠心的坏蛋,瞧,你瞧!……你瞧呀,”
  本来,伊赫梅涅夫老人也不肯宽恕娜塔莎,甚至诅咒了她。可是在内莉现身说法的感召下,老人泪如雨下,吸取了史密斯老人失去女儿的沉痛教训,宽恕了自己的女儿,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请看他面向苍天,面向上帝的陈述:“噢,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的一切,一切,感谢你的恼怒,也感谢你的仁慈!……也感谢暴风雨过后你现在又照耀着我们的阳光!为了这千金一刻,我要感谢你!唤!尽管我们是被侮辱的人,尽管我们是被损害的人,但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就让那些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就让那些侮辱过我们和损害过我们的人,现在去得意吧!就让他们拿石头打我们吧!①”
  三,宣扬基督的受苦受难精神。
  娜塔莎曾向万尼亚承认道:“是的,我像疯子一样爱着他……听我说,万尼亚: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
  ①源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甚至为他历尽苦难我也认为是幸福。……居然愿意这样,这不是犯贱吗?也没什么!我自己就说这是犯贱,如果他抛弃了我,我将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哪怕他推开我,哪怕他赶我走,我也认了。”她还说什么“受苦受难能净化一切”。万尼亚也说:“我觉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创伤。她感到有一种需要,需要她这样做——需要去寻求痛苦和绝望……大凡一颗失落了许多的心,往往都这样!”
  内莉也同娜塔莎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经由故事讲述人万尼亚之口说道:“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这种刺激自己的创伤并引以为乐的心态,我是明白的: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
  受苦受难是受苦人的内在精神需要,“在不幸中能悟出真理”,受苦受难能净化人的灵魂,受苦受难能使人获得新生,——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作品中的基调。本书是始发动,一直到《罪与罚》中公开宣扬“受苦受难是伟大的壮举”,“受苦受难,其中有道”。
  四,研究人的非理性和无意识。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是一个谜,人心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这主要是因为人除了理性以外还有非理性,除了意识以外还有无意识(潜意识或下意识)。同弗洛伊德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的无意识活动是大量的,无意识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伟大,除了别的原因外,恐怕大半在于他对人心的开掘、展示和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他的处女作《穷人》起就接触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入》起又逐渐接触到了人的非理性和无意识。在这方面,本书是从人们最常见,也是得到人们普遍承认的非理性和无意识活动——爱情纠葛谈起的。娜塔莎爱阿廖沙,阿廖沙也爱娜塔莎。他们到底爱对方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娜塔萍对卡佳说:“我就是爱他,说不出道理。”她也知道阿廖沙这人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既愚蠢,又自私,而且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根本不值得她爱,但是她硬是爱上了他,而且疯狂地爱他。她曾向万尼亚承认,你们说“他没有性格,而且……像小孩一样天真烂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爱他的也正是这点……你信不信?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仅仅爱他这点。就这样,说不出道理,我爱他整个的人,要是他换了一种样子,有性格或者聪明点,说不定我倒不会这样爱他了。”
  再如本书中以“我”出现的主人公万尼亚,搬到史密斯老人生前往过的那套房子后,常常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这种感觉根本不听理性提出的理由”。它无以名状,匪夷所思。有一天,他背对着门,站在屋里,心想:他只要回过头去,就会看到史密斯的阴魂出现在门口。这时,他猛一回头,“门当真开了,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跟我一分钟前想象的情况一模一样。”蓦地,在门口,出现了一个怪影。“我全身毛骨悚然。使我恐怖万状的是,我看到,这是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如果这就是史密斯的阴魂,也不会使我如此害怕。”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无意识的预感?这是鬼入的感应?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信息脉冲?难道我们在生活中就没有遇到过或不可能遇到类似的情形吗?恐怕未必……
  五,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
  西方的尼采哲学形成于十九世纪七十-八十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看过尼采的书,尼采却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而且他用自己的哲理揭示了陀思安耶夫斯基作品中的许多秘密。尼采说过:“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唯一的一位能使我学到东西的。心理学家;我把同他的结识看作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成就。①”
  尼采是一个反理性主义的唯意志论者。他曾提出“权力意志”是宇宙万物的本质,也是人和人生的本质。他认为,人的本质就是渴望统治,渴望权力,扩张自我。尼采的“权力意志论”揭示了《罪与罚》中拉斯科利尼科夫“超人哲学”的秘密,揭示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座右铭“自由和权力,而主要是权力!统治一切发抖的畜生和赞美众生的权力”的秘密。同时,权力意志论也揭示了娜塔莎和阿廖沙,阿廖沙和卡佳相爱的秘密。请看娜塔莎的自白:“我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学识和智力上与自己相当的人那样来爱他,不是像一个女人通常爱一个男人那样来爱他,我爱他像……几乎像个母亲。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彼此平等的爱。”万尼亚也说:“娜塔莎本能地感觉到,她将成为支配他的主人。”卡佳也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有主见的姑娘,她之爱阿廖沙也是由于她觉得他“怪可怜见的”。可怜并不是爱。但是可怜一个男人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初可以由怜生爱,甚至是强烈的爱,起码在一部分女人身上是如此。这就是女人以爱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权力意志”。而阿廖沙的爱则表现为一种负面的“权力意志”;他渴望被人统治。诚如万尼亚所说:“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而来。”
  ①舍斯托夫:《悲剧的哲学》(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十八-十九页。
  尼采哲学后来成了帝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哲学,当然是反动的。但是它也反映了旧社会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部分真理。
  四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于一八六一年在《时报》杂志第一——七期连载。因属于长篇连载性质,为了吸引读者,小说情节必须引人入胜,跌宕起伏,高潮迭起,而且在发展到最高潮时要突然中断,让人接着看下一期。所以当时称这一类小说为“随笔式小说”,以情节紧张曲折见长,类似于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断了十年的文学生涯之后,在这类文学体裁上所作的第一次尝试,即让小说带有强烈的戏剧性。以后,这种随笔式小说所使用的某些手法,成了他后期许多作品的固有形式,并发展成为不同于传统命运小说形式的小说戏剧形式。这种小说是对传统命运小说形式的突破,是新小说形式的开端。什么是小说戏剧形式呢?那就是“选择人生的一个危机时刻,在紧凑的、高度浓缩的时间过程里,在旋涡般相继发生的戏剧性事件中,展开小说人物之间的。心灵对话,展开对世界性问题,人类灵魂问题的辩论。①”
  小说戏剧形式的另一个特点是作者写人物对话的卓越技巧。有人把这种形式称之为“对话小说”或“复调小说”②。《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几乎是由人物的各种对话组成。作者像写戏剧对话一样,在各种情况下把各种人物聚集在一起,对他们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进行交谈、讨论,乃至辩论,说出各自的观点,并在对话中叙述故事,交代情节,又通过人物的长篇独白或对话对小说人物的自我意识、复杂的内心活动,以及他们情绪的转换和瞬息万变进行生动、细致的描绘和刻画。
  ①彭克巽:《苏联小说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七页。
  ②参看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泰学问题》,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版。
  本书书名曾由南江同志改译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一九八0)。但是,考虑到原译书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已经约定俗成,并具有特定涵义,几乎成了“被剥削与被压迫”的同义语,而不专指书中内容,所以我想还是保留原译名为好。当否,敬请专家指正。
  本书在翻译过程中曾得到北京大学胡明霞女士不少帮助,特此致谢。
  臧仲伦
  一九九五年一月于北京大学承泽园
  
本书主要人物
  本书主要人物
  万尼亚(伊万·彼得罗维奇)——本书故事的叙述者,即书中的“我”,孤儿,作家。
  杰里米·史密斯——俄籍英国人,内莉的外公。
  伊赫海涅夫,尼占拉·谢尔盖伊奇——娜塔莎的父亲。
  娜塔莎(娜塔利娅·尼古拉耶美娜)——伊赫梅涅大的女儿,与阿廖沙私奔,后遭遗弃。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舒米洛娃——伊赫梅涅夫之妻,娜塔莎的母亲。
  瓦尔科夫斯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阿廖沙的父亲。年轻时曾诱拐史密斯之女,始乱终弃,使她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并留下一女名内莉,靠乞讨和帮佣为生。
  阿廖沙(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公爵的儿子,娜塔莎的情人。这是一个貌似单纯,憨态可掬,实则极端自私的花花公于,他对娜塔莎也是始乱终弃,后来迷上了另一个女人卡佳。
  卡佳(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菲利蒙诺娃)——富家女,阿廖沙的未婚妻。
  内莉(叶莲哪)—一史密斯的外孙女,为史密斯的女儿与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所生。
  布勃诺娃,安娜·特里福诺芙娜——女房东,人贩子.私蓄暗娼的鸨母。
  马斯洛博耶夫,菲利普·菲利佩奇——万尼亚的中学同学,私人侦探。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马斯洛博耶夫的情人。
  
第一部
  第一部
第01章
  第01章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全天我都在城里东奔西跑,给自己找房子。我原先住的那房子很潮,当时我已经开始咳嗽了,感到很不舒服。还在前年秋天,我就想搬家,可是一直拖到去年春天。跑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处像样点的。第一,我想找一套单独的住房,而不是在同一套房间里向二房东转租的,第二,哪怕一间一套也成,但房间一定要大,不用说,与此同时,房租也要尽可能便宜些。我发现,房子一窄,连思路也变窄了。我有一个怪脾气,每当构思新小说时,总爱在房间里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顺便提一下:我总觉得,构思自己的作品,浮想联翩,幻想这些作品写成后会是什么样子,比真的动手去写要愉快些,说真格的,倒不是因为懒于动笔。究竟因为什么呢?
  从一大早起,我就觉得不舒服,到夕阳西下时就觉得更难受了:似乎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再说我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傍晚,在即将暮色四合之前,我走过升天大街。我很喜欢彼得堡三月的太阳,特别是日落时分,晚霞满天,不用说,这应在一个晴朗而又寒气凛冽的傍晚。整条街突然一亮,满街上下沐浴着明亮的光。所有的房舍也似乎骤然亮了起来。它们的那种灰的、黄的、脏兮兮的绿的颜色,霎时间阳光把它们那种阴郁的色调一扫而光;心胸也似乎豁然开朗,仿佛精神为之一振,或者像有什么人用胳膊肘猛地碰了你一下,使你顿时惊醒。你的观点、你的思路也为之一新……说来也怪,一道阳光居然能对人的心胸起这么大的作用!
  但是阳光又骤然熄灭;寒意肃杀,使人的鼻子感到灼痛;暮色苍茫,渐黑渐浓。一家家店铺都点亮了煤气灯。我走到米勒食品店前,突然止步不前,像生了根似的,向街对面眺望,仿佛预感到我会立刻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且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在街对面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他的那条狗。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抽紧了,我自己也闹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是神秘主义者;对于预感和占卜之类也几乎不信;可是我一生中却遇到了几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许大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就拿这位老人说吧:为什么我当时一见到他就会立刻产生一种感觉,当天晚上我非得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可呢?话又说回来,我当时有病;病中的感觉几乎永远不足凭信。
  这老人弯腰驼背,用手杖微微敲击着人行道上的石板,挪动着木棍似的两条腿,仿佛这腿不会打弯似的,迈着缓慢而又无力的步伐,渐渐走近那家食品店。我终其身都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奇形怪状的人。在这回邂逅之前,每当我在米勒食品店遇到他,总使找痛苦地惊诧莫名。他高高的个儿,驼背,一张八十多岁老人的脸,面如死灰,一件旧大衣,四处都开了线,一顶戴了二十年、破旧不堪的圆筒礼帽,遮盖着他那光秃的脑袋,这秃头只在后脑勺上还残留着一小撮头发,已经不是灰白色,而是白里透着焦黄;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不受理性支配,好像上了发条似的伸胳膊抬腿---这一切使任何一个初次遇到他的人都不由得感到震惊。的确,看到这么一个风烛残年、风雨飘摇的老人,形单影只,无人照顾,总觉得有点儿怪,再说他那模样颇像一个从监管人那里逃出来的疯子。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有他那异乎寻常的瘦弱:瘦得几乎只剩了骨头架子,似乎只有一层皮贴在他那骨头架子上。他的眼睛很大,但两眼灰暗无光,镶嵌在两个蓝色的圆圈里,永远向前直视,从不左顾右盼,而且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坚信,他即使看着您,也会笔直地向您走来,仿佛他面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间似的。我已经几次发现他这样。他开始出现在米勒食品店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而且总是带着他那条狗。食品店的顾客从来没有一个人有此雅兴,想同他说话,他也从来不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交谈。
  “他没来由到米勒这里来干吗呢,他要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站在街对面,欲罢不能地定睛注视着他,想道。一种懊恼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是有病加上疲劳造成的。“他在想什么呢?”我在心中继续琢磨,“他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再说难道他还能想什么问题吗?他的脸色是那么死气沉沉,毫无表情。这条癞皮狗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呢?它跟他寸步不离,似乎同他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这条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第一,它那模样老极了,任何一条狗都不像它那样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法,这狗不可能跟其他狗一样;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身上准有某种怪话和妖邪的东西;它可能是一个变成狗模样的靡非斯特①,而且它的命运一定经由种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的主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样。您一定会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没吃东西了。它瘦得像其骷髅,或者(哪样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尾巴上的毛亦然,这条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着,总是夹得紧紧的。长着两只长耳朵的脑袋老是垂头丧气地低垂着。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们俩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紧随其后,--它的鼻子径直碰到他衣服的下摆,仿佛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俩的步态以及他俩的整个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念念有词地说道:
  我们老啦,老啦,主啊,我们多老哇。
  我记得,有一次,我忽发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从加瓦尔尼②插图的霍夫曼的书里③爬出来的,作为该版本的活动广告穿街过市,巡行于大于世界。我过了街,紧随这老人之后进了食品店。
  这老人在食品店里的举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柜台后面,最近以来,每当这位不速之客进门,总是面露温色,似觉不快。第一,这位怪客从来不要什么东西,不要吃的也不要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炉的那个角落,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炉子旁边他惯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的那位先生前,呆呆地站了一回儿之后,才似乎左右为难地走到靠窗的另一个角落。他在那里找了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好后,便摘下礼帽,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接着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从此一动不动,长达三小时或四小时。他从来没有取阅过一份报纸,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他只是坐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直视前方,但是目光呆滞,了无生气,我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肯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至于那条狗,它在原地转了两三圈后,便愁眉苦脸地在主人的脚旁躺下,把脑袋伸到主人的两只靴子中间,发出一声长叹,在地板上伸直躯体,也从此一动不动,而且整个晚上都这样,仿佛在这段时间里死了一般。似乎这两个生物整天躺在什么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阳西下,便突然复活,其目的就仅仅为了走进米勒食品店,从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测、谁也不知晓的使命。坐了三四个钟头后,这老人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礼帽,动身回家,也不知向何处而去。那条狗也站了起来,又夹紧了尾巴,耷拉着脑袋,又像过去那样跨着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在他身后。食品店的顾客终于开始变着法地躲着这老人,甚至连坐的地方都不愿挨近他,似乎见了他就让人恶心似的。可是他却对此了无察觉。
  ①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游时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装成狗,出现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尔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国画家、插图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作家。他的荒诞小说集(由加瓦尔尼插图)的法译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这家食品店的顾客以德国人居多①。他们来自整条升天大街--全是各种作坊和店铺的老板:小炉匠、做面包的、开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马鞍的--净是些古板(就此词的德文含义而言)人物。总的说,米勒店有一种先辈遗风。店老板常常走出来,走到熟悉的顾客面前,跟他们同桌而坐,并且主客尽欢,共饮几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时候也走出来同顾客们玩,而顾客们也投桃报李,对孩子和狗都很亲热。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当客人们专心地阅读德文报纸时,房门后面店老板的房间里,便叮叮当当地传来奥古斯丁的乐曲②,那是店老板的大女儿在弹钢琴,这是一个长着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德国小姐,浑身雪白,活像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这支华尔兹舞曲听来颇悦耳。每个月的头几天,我总到米勒店去看他订的几种俄文杂志。
  我走进食品店后就看到那老人已经坐在窗口,他的那条狗则跟从前一样四肢挺直,横卧在他脚旁。我默默地坐到一个角落,心里暗自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找到这儿来干吗呢?第一,我到这儿来压根儿没事,第二,我有病,本应该赶快回家,喝点茶,赶快躺到床上,卧床休息。难道我到这儿来当真就仅仅为了看看这老人吗?”我感到十分懊丧。“找管他的闲事干什么?”我边想边回忆起我还在街上看到他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隐痛。“我犯得上来管所有这些无聊的外国人吗?这种油然而生的怪异的心绪又是干吗呢?这种因一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无谓地担忧,又何苦来呢?近来,我常常发现自己毫无必要地焦虑。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评家在分析我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时曾向我愤然指出,这种毫无必要的焦虑既妨碍我生活,又妨碍我清楚地观察人生。”但是,尽管我思前想后,对自己暗自埋怨,我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走,与此同时,我的病却使我感到越来越难受,最后我竟舍不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报看了两行就打起吃来。店里的那些德国人也不来打搅我。他们读报的读报,抽烟的抽烟,只是间或(半小时一次)片言只语地,压低了声音相互谈论着来自法兰克福的新闻,要不就是谈论德国著名的说俏皮话能手沙菲尔①所说的某个笑话或警句;然后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头读报。
  ①当时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国人为最多。
  ②当时用华尔兹舞曲谱写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作者认为这支歌是德国小市民情调的典型。
  我假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猛地打了个寒噤,醒了。真该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里演出了一幕哑剧,使我又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刻目不斜视,紧盯着一个地方,而且整个晚上决不会把目光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我也曾经受到过这种目光的凝视,但是这目光呆呆的,毫无表情,视而不见,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感觉是极不愉快的,甚至让人受不了,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赶快换个位置。此刻,这老人的牺牲品是一个德国佬,这人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穿戴得非常整洁,衣领浆洗得笔挺,红红的脸,红得异乎寻常。这是一名从里加来的客商,名叫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还不曾见过这老人,也不认识店里的许多顾客。他正在边呷着潘趣酒,边津津有味地阅读《农村理发师报》,他蓦地抬起头发现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动不动的目光。这使他觉得很别扭。亚当·伊万内奇是个气量小而且很爱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国人都有的通病那样。有人这么无礼地死死地盯着他,他既觉得奇怪,又满肚子不高兴。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从那个无礼的客人身上移开,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默默地举起报纸,挡住了脸。然而他忍不住,过了三、两分钟后,又怀疑地从报纸后面向外偷觑了一眼:还是那个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还是那种毫无表情的打量。这一次,亚当·伊万内奇也忍了,没有吱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第三次又重复出现的时候,他一下子火了,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理应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美丽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众面前因他而有损体面。他大概把自己当成该市的代表了。他摆出一种不耐烦的姿势,将夹报纸的木棍猛击了一下桌子,把报纸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几杯潘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满脸涨得通红,便以凛然而又义愤填膺之势睁大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欺人太甚的老人。看来,他们俩(德国人和他的对手)都想较量一下眼力,看谁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亚当·伊万内奇的猛击报夹,加上他那异乎寻常的姿势,引起了全体顾客的注意。大家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带着一种异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观察着这两名对手。这场面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满脸通红的亚当·伊万内奇那两只作挑衅状的小眼睛,虽然怒目圆睁,通对方让步,终于完完全全地白费了力气。那老人行若无事,继续笔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舒尔茨先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他已成了众目睽睽的对象,似乎他的头长在月亮上,而不是长在地球上。亚当·伊万内奇终于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①沙菲尔(一六九五-一八五八),德国幽默作家。
  ②原文是德文。
  “您干吗这么死气白赖地瞅着我?”他用德国话一声断喝,声音尖厉而又刺耳,状极可怕。
  但是他的对手仍旧一声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没有听到这问话似的。亚当·伊万内奇决定用俄国话发难。
  “我闷(问)您,您这么死气白力(赖)地瞅着我干吗?”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又发出一声断喝。“我早夜(朝野)闻名,而您是个无名小猪(卒)!①”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老人都没有动弹一下。那帮德国人群情哗然,纷纷表示不平。米勒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也走进了房间。他弄清原委后,以为老人耳背,便弯下身去,凑近他的耳朵。
  “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死气白力(赖)他瞅着他,”他尽可能提高了嗓门说道,同时用心端详着这个匪夷所思的顾客。
  那老人机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呆滞不动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类似惊恐,类似激动不安的神态。他手忙脚乱起来,哼哼唧唧地弯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礼帽,并且急急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一种可怜的微笑---一个穷人因坐错了位置被人赶走时那种低三下四的微笑--准备走出去,离开这房间。这个年老体衰的穷老头那种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慌乱神态,是那么惹人可怜,使人看了心里又那么不是滋味,仿佛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场的顾客,从亚当·伊万内奇起,都立刻转变了对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这老人不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个叫花子似的赶出去。
  ①此处以及以下,是外国人说的俄国话,发音不准,也有不少错误,姑妄译之。
  米勒是个好心肠的、富有恻隐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励地拍着这老人的肩膀,说道,“你坐!不过①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过分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连朝廷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这可怜的老人连这话也没听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弯下腰去捡起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从礼帽里掉下来的,是块又旧又破的蓝手帕,然后便开始吆喝自己的狗。这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伸出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脸,分明睡熟了。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他用一个老年人的颤巍巍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喊道,“阿佐尔卡!”
  阿佐尔卡没有动弹。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老人烦恼地接二连三地喊道,用手杖激了戳那条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动。
  手杖从他手里落了下来。他地下身,双膝下跪,伸出两手捧起阿佐尔卡的脑袋。可怜的阿佐尔卡!它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脚旁,也许是老死的,也许老死再加上饿死。老人望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吃了一惊,似乎不明白阿佐尔卡已经死了;然后他轻轻地向他过去的奴仆和朋友趴下去,将自己那苍白的脸紧紧贴在死狗的脸上。默默地过了一分钟。我们大家都很感动……最后,这可怜的老人微微站起身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
  “可以做成舒舍尔,”富有恻隐之心的米勒说,他总想找件什么事来安慰一下老人。(舒舍尔意即动物标本。)“可以做个根(很)好的舒舍尔;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是做舒舍尔的好史(手),”米勒翻来覆去道,从地上抬起手杖,把它递给老人。
  “是的,做舒舍尔,我拿叟(手),”克里格尔先生走上前一步,谦虚地接口道。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德国人,为人厚道,长着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多才多仪(艺),能做一臾(手)非常好的舒舍尔,”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对自己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得意非凡。
  ①原来是德文。
  “是的,我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史(手)非常好的舒舍尔,”克里格尔又证实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干,用您的狗做个舒舍尔,”他舍己为人,自我牺牲,一时兴起,又加了一句。
  “不,您做费舍尔,我伏(付)钱!”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脸比方才又红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舍己为人的激情,而且平白无故地认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老人听着这一切,看来没听明白,依然在浑身发抖。
  “且满(慢)!先喝一杯上等白兰地!”米勒看见这个谜一般的客人急着要走,便叫道。
  端来了白兰地。这位老人机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两手不住地发抖,还没把酒杯端到嘴边,已经洒了一半,他一滴没喝,便把酒杯放回了托盘。然后他微微一笑(这笑看去既主怪,又好像牛头不对马嘴),把阿佐尔卡留在原地,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发出一片长吁和短叹。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①”德国人一个个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地说道。
  我则紧跟着那位老人跑了出去,离食品店几步远,向右拐,有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两旁全是大楼。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进这胡同里去了。这里右侧的第二幢楼正在施工,四周搭着脚手架。楼房周围的栅栏墙差点没围到胡同中间,贴着栅栏墙则铺了一条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栅栏墙和楼房形成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马路边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我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说,”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阿佐尔卡死了,您也别难过啦。咱们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开些。我这就去叫马车。您住哪儿?”
  老人没有吱声。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又没有过路人。他蓦地抓住我的手。
  “憋得慌!”他用嘎哑的、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憋得难受!”
  “咱们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劲把他扶起来,“您先喝点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这就去叫马车。我去请大夫……有个大夫我认识……”
  ①原文是用俄语字母拼写的德文。
  我记不清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想站起来,但是站起了一点,又跌坐在地上,又开始用他那嘎哑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弯下身去,向他凑得更近些,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瓦西里岛,”老人声音嘎哑,“六条……在六条……”
  他闭上了嘴。
  “您住瓦西里岛?但是,走错方向了呀;应当往左而不是往有。我这就送您回去……”
  老人没有动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胳膊像死人的胳膊似的又落了下去。我注视了一下他的脸,换了摸--他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梦中。
  这件奇遇让我着实忙了一阵,在我四处奔走的时候,我的寒热病居然不治而愈。老人的住处也终于找到了。不过,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岛,而是住在离他死的地方不远处的克卢根公寓,住在五层楼,在楼顶,这是一个单独的套间,里面有个小小的过道屋和一个大房间,房间十分低矮,有三个类似窗子的窄缝。他住得十分寒酸。屋里的家具总共才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旧沙发,硬得像石头,而且四处都是破洞,里面塞的麻皮都露了出来;而且连这些东西也是从房东那儿借来的。看得出来,炉子已经很久没生火了;蜡烛也找不到一根。现在,我正正经经地作如是想:这老人之所以想去米勒食品店,无非为了在烛光下坐一坐,烤烤火。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陶制口杯和一片吃剩下来的又干又硬的面包皮。屋里没找到一分钱。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替换的衣服让他穿了下葬;总算有人给了他一件衬衣。很清楚,他决不会是干然一身,就这样生活,肯定有人偶尔会来看看他,哪怕难得一次呢。在抽屉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原来是外国人,但却是俄国的臣民,名叫杰里米·史密斯,机械师,终年七十八岁。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简明地理,一本是俄文版的新约圣经,圣经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字,还有不少指甲掐的印痕。我把这两本书要来了。我问了房客和房东--对他的情况谁也说不清。这座公寓的房客很多,几乎都是工人和做小手艺的,还有些是当二房东的德国娘们,她们转租房屋,兼管包饭和提供家务照料。这座公寓的总管出身贵族,他对这个过去的房客也说不出多少情况,只知道这套住房的月租金六卢布,死者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但是,最近两个月的房租分文未交,因此只得请他搬家。当我问到是不是有人常来看他时,谁也无法对此作出令人满意的答复。公寓很大,人来人往,到这艘柳亚方舟①来的人还少得了吗,谁记得住那么多呢。有个看门的,在这座公寓里干了五六年了,他大概能够说出些什么来,但是两周前他回老家了,可能要待一阵子,他找了个替工,是他侄子,是个年轻小伙子,可是他连一半房客也没认全。我也说不准,这样东问西问,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结果;但最后还是把老头埋了。这些日子,我除了东奔西跑地瞎忙活以外,还去了趟瓦西里岛六条,可是到那里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六条,除了一排平平常常的房子以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但是,”我想,“老人临死时干吗要提到六条和瓦西里岛呢?该不是说胡话吧?”
  我端详了一下人去楼空的史密斯的住房,一着倒颇中意。便把它租了下来。主要是房间大,虽然顶棚低矮,因此,起初,我老觉得脑袋会碰到天花板似的。然而很快也就习惯了。每月六卢布上哪去租更好的房子。这套独门独户的套间吸引了我;剩下的问题就是去找一名佣人,因为没有佣人是根本住不下去的。起初,看门人答应每天起码来一回,如果有事急需帮忙,他就来帮我做点事。我想:“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人来打听老人的情况也说不定的!”但是他死后过了五天,仍旧无人前来。
  
第02章
  第02章
  当时,也就是一年前,我还在给一些杂志撰稿,写一些小文章,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写出一部好的大部头作品。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写来写去却把自己写进了医院,而且看来死期已经不远了。既然来日无多,又何苦写什么回忆录呢?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不断地回想我一生中这最近一年的全部艰难岁月。我想把这一切全写下来,要是我没有给自己想出这么一份工作,非愁死不可。所有这些逝去的印象,有时候使我万分激动,感到难受,感到痛苦。如果把它们遗之笔端,就觉得差可告慰,略感心安;就不会太像一场噩梦似的使人觉得荒唐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就拿写作这事来说吧,作用可大了:它能使人心安,使人冷静,能够唤起我往日舞文弄墨的
  ①圣经故事:耶和华让挪亚全家带着各种家禽躲进方舟,以避洪水之灾。此处喻为喧闹、嘈杂、杂乱无章。
  习惯,把我的种种回忆和令人痛苦的幻想变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变成一件工作……是的,我这主意还是很不错的。再说给医院里的医士也可留下一笔遗产;一旦秋去冬来,要给窗户安上过冬用的窗框的时候,起码可以用我的这部回忆录来糊窗户。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我这故事是从中间写起的。既然要把一切都写出来,那就必须从头开始。好吧,就从头开始吧。不过我的自传写起来也不长。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出身地离这儿很远,在某某省。应当认为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但是他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我而去,剩下我这个孤儿,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家长大。伊赫梅涅夫是个只有一片小庄园的小地主,他出于一片恻隐之心才收养了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娜塔莎,小我三岁。我跟她青梅竹马,像亲兄妹一样。啊,我那可爱的童年啊!一个人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在一唱三叹地怀念你,人都快死了,还在兴高采烈和感激涕零地一个劲地思念你,细细想来,这该多蠢啊!那时候,天上的太阳是那么亮,完全不是这种彼得堡式的太阳,那时候,我们两颗幼小的心灵跳动得那么欢快,那么快活。那时候,极目四望,是一片田野和森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抬头望去,净是一堆难死气沉沉的石头和砖瓦。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主管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花园和园林多么美丽啊!我跟娜塔莎常常到这座花园里玩,而在花园外面则是一片又大又潮湿的森林,我俩因为小,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真是一个美丽的黄金时代!人生头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既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初次尝到人生的滋味真是太甜蜜了。那时候,我们觉得,在每一个灌木丛和每一株大树后面,都住着一个神秘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精灵;童话世界与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每当深谷里夜色苍茫,雾蔼全浓,一团团盘旋综绕的白色云气,抓住生长在我们这个巨大的山谷的崖壁上的一丛丛灌木,我便跟娜塔莎手拉手地站在小溪边,又害怕又好奇地眺望着(奚谷)谷深处,等着马上就会有个人走出来,走到我们身边,或者从谷底升起的浓雾中回答我们的呼唤,于是奶妈的童话就会变成真的,变成有根有据的真事了。后来有一次,已经在很久以后了,我曾提醒娜塔莎,问她是否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大人给我们弄来了一本《儿童读物》①,我们便立刻跑进花园,跑到池塘边,那里,在一棵浓荫如盖的老枫树下,有一张我们心爱的绿色长椅,我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下后,便开始阅读《阿尔封斯和达莉达》②--这是一篇神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篇小说,仍不免感到一种奇怪的内心跃动,一年前,当我向娜塔莎提到这故事的头两行:“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阿尔封斯,生在葡萄牙,他的父亲名叫堂·拉米尔”等等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我那模样想必显得很傻,难怪娜塔莎当时对我这种欣喜若狂的举动奇怪地兑尔一笑。然而她立刻回过味来(这,我还记得),为了安慰我,她也开始回忆往事。她娓娓而谈,也不胜唏嘘起来。这是一个多美的夜晚啊;我们逐一回想起小时候两小无猜时的种种情况:我们谈到我被送到省城去读寄宿学校--主啊,她当时哭得多伤心啊!--又谈到我们俩最后一次分手,从此我就永远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当时,我已在寄宿学校毕业,即将动身到彼得堡去考大学。我那年十七岁,她也快十五岁了。娜塔莎说,我那时候笨手笨脚,又高又瘦,瞅着我那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分别时,我把她叫到一边,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她;但是我的嘴不知怎的变成哑巴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记得我当时很激动。不用说,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不如意。我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即使说了。她也不见得能明白。我只是痛苦地哭了起来,而且就这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再次见面已经在很久以后,在彼得堡。这大概在两年前吧。伊赫梅涅夫老人到这里来打官司,我则崭露头角,刚跻身文坛。
  
第03章
  第03章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出身望族,但早已败落。不过,他在父母双亡之后得到了一处好庄园,共有一百五十名农奴。他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毅然投笔从戎,当了一名骠骑兵。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他从军的第六个年头,在一个倒霉的夜晚,他把自己的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他夜不成眠,一宿没睡。第二天晚上,他又回到牌桌旁,把他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马,压上牌桌,孤注一掷。这副牌赢了,接着又赢了第二副,第三副,半小时后他已经赢回了原先属于自己的村庄中的一个小村庄,名叫伊赫梅涅夫卡,据最近一次男性人口普查,该村共有五十名农奴。他便从此戒赌,并于第二天申请退伍。一百名农奴葬送在他手里,再也回不来了,他获准退伍,官至中尉,便动身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从此以后,他一辈子都没谈起过他输钱的事,尽管他的忠厚善良远近闻名,倘若有人胆敢提起此事,他准会跟他大吵。他在农村惨淡经营,一心务农,行年三十又五,与一个贫穷的贵族小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舒米洛娃结了婚。这位小姐两手空空地嫁了过来,完全没有陪嫁,但是她在一所省立贵族寄宿学校上过学,受业于某外侨蒙一蕾韦什①门下,对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终生引以为荣,虽然从来也没有人搞得清:她在那里受的到底是什么教育。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成了一名十分出色的经营有方的当家人,四乡的地生都来向他学习经营之道。过了几年,有一位地主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突然从彼得堡来到与他们毗邻的一座庄园名叫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该村共有九百名农奴。他的莅临在四乡引起了轰动。这位公爵还很年轻,虽然也说不上太年轻,他有一个不小的官衔,而且朝中有人,交际颇广,人也英俊潇洒,广有资财,最后一条,他已丧偶,这就使全县的太太小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风传,连省长也与他沾亲带故,曾在省城为他举行过一次十分风光的招待会;据说省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被他的情深意厚的话弄得神魂颠倒了”,等等,等等。一句话,这是彼得堡上流社会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这种人在外省出现,一旦枉顾,便会产生非同寻常的轰动效应。然而公爵并不是一个殷勤好客的主儿,尤其是对那些他用不着和他认为身份略低于他的人,就更其如此。他认为他根本无须结识庄园周围的地主,这就立刻给他招来了许多敌人。因此,当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拜访尼古拉·伊赫梅涅夫的时候,大家都异常惊诧。诚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他最近的近邻之一。在伊赫梅涅夫家,公爵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立刻把他们两夫妇给迷上了;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他赞不绝口。不多几天后,他已经熟不拘礼,每天都去看他们,也邀请他们上他家去玩,他谈笑风生,说说俏皮话,讲讲故事,在他们家那架蹩脚的钢琴上弹弹琴,唱唱歌。伊赫梅涅夫夫妇简直大惑不解:怎么可以把这么一位可亲可敬、好得不得了的人说成是一个傲慢的、目中无人的、干巴巴的利己主义者呢?而且这是四乡八邻众口一词对他下的评语。应该认为,公爵的确很喜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这是个为人忠厚、直心快肠、无私而又高尚的人。然而,很快一切就弄清楚了。公爵亲自驾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为的是辞退他的管家。这是个恣意妄为的德国人,一个自命不凡的农艺师,他有一头可敬的白发,戴着眼镜,鼻梁高高的,但是,尽管他有这些优点,却括不知耻和肆无忌惮地偷盗东家的财物,此外还把几个农人折磨至死。这人名叫伊万·卡尔洛维奇,终于人赃俱获,让人抓住了把柄,他觉得很委屈,说了一大堆德国人一向光明正大的话;但是,尽管他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还是被辞退了,甚至丢人现眼,弄得很不光彩。公爵需要再找一名管家,挑来挑去就挑到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头上。他是一名百里挑一的好当家,为人又非常诚实可靠,凡此种种,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看得出来,公爵非常希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自告奋勇来当他的管家,可是他的这一想法未能如愿,于是有一天上午公爵便亲自登门向他提出了这一建议,态度极为友好,请辞也十分恳切。伊赫梅捏夫先是婉言谢绝;然而为数可观的薪金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动了心,再说,上门邀请的那人情辞十分恳切,终于打消了他们的一切疑虑。公爵如愿以偿。应当承认,他很有知人之明。他民伊赫梅涅夫结识以后,在一个很短的时期里就摸透了伊赫梅涅夫的为人,他很清楚,要打动伊赫梅涅夫,必须态度友好,动之以情,先把他的心争取过来,否则,单凭金钱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位管家,他可以盲目地永远信任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这也是他的如意算盘。他对伊赫梅涅夫产生了很大的魅力,伊赫梅涅夫真心真意地相信了他的友谊。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个非常善良、既天真而又有点浪漫主义的人,尽管有人对他们说三道四,但是,这种人在我们俄罗斯还是有口皆碑的,他们一旦爱上了什么人(有时候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就会对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那种一厢情愿的痴愚,有时简直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
  ①俄国于一七八五-一七八九年出版的第一个给儿童与青少年阅读的杂志,全名为《有益于心智的儿童读物》,其中刊载的大部分小说都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
  ②这是一篇劝喻性的感伤小说,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刊载在《儿童读物》(一七八七)第十一期上。
  ①暗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小说《蒙-蕾韦什》(一八五三)。
  光明荏苒,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公爵的庄园兴旺发达。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主人和它的管家之间的关系,一直你好我好,双方都没有发生丝毫不愉快的事,彼此的关系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公爵丝毫也不干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经营安排,不过有时候也给他出出主意。这些主意切实可行而又实事求是,使伊赫梅涅夫十分叹服。看得出来,他不仅不喜欢挥霍浪费,甚至精于生财之道。在他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大约五年后,寄来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该省替他购置另一处上好的庄园,计有四百名农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大喜过望;公爵的成就,有关他事业有成、步步高升的种种传闻,他都十分关心,视同身受,仿佛公爵是他的亲兄弟。直到有一次,公爵真的在一件事情上对他表示出了非凡的信赖后,他那份高兴呀,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这位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生平中几件特别饶有兴趣的细节,因为他多多少少也是我这故事的几个最主要的主人公之一。
  
第04章
  第04章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业已丧偶。他还在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娶了亲,是冲金钱结婚的。他父母去世前就在莫斯科彻底破了产,因此双亲亡故后,他几乎一无所得。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被抵押出去了,而且押了又押;他背上了一屁股债。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公爵,迫于生计,不得不在莫斯科的某机关找了个差使,混口饭吃。当时,他身无分文,因此他踏进人生时完全像个穷光蛋,像个“那古老后裔的赤贫子孙”①。迫于无奈,他娶了一名包税商的花容已老的女儿为妻,这门婚事总算救了他。当然,这名包税商在陪嫁问题上骗了他,但是利用妻子陪嫁的钱毕竟可以把祖传的庄园赎回来,并且站稳脚跟,重振家业。公爵娶到手的这个商人的女儿,仅粗通文墨,大字从不了几个,而且相貌丑陋,不过她有个了不起的优点:心肠好而又百依百顺。公爵充分利用了她的这一优点:结婚才一年,他就离开了妻子,托她在莫斯科的包税商父亲照应。在这段时期,她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自己则远走他乡,任职某某省,他通过在彼得堡的一位显赫的亲戚,在该省谋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他私心深处渴望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心里琢磨,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无论在彼得堡,也无论在莫斯科,都没法混下去,因此他拿定主意从外省开始,先混出个人样来,再等待发迹。据说他与妻子同居的头一年就虐待她,差点没把她虐待死。每次听到这个谣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义愤填膺,他热烈地站出来为公爵辩护,说公爵决不会做出这种有污清听的事情来。但是过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终于死了,她那丧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他还年轻,是个美男子,有财产,还赋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品质,无可置疑,他为人机灵,而且谈吐高雅,永远乐呵呵的,他之光临彼得堡,并不像个走门路和寻求靠山的人,而是过得相当潇洒。据说,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魅力,确实有一种令人倾倒的强有力的东西。女人们非常喜欢他,他跟上流社会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给他惹出了一些丑闻。尽管他生性极爱算计,甚至近乎吝啬,但是他却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会输给他须要输给的人,哪怕输额巨大,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他到彼得堡来,并不是来寻求消遣的:他此来的目的是想彻底打通门路,站稳脚跟,巩固自己的功名利禄。这点他达到了。他有一位地位显赫的亲戚纳因斯基伯爵,如果公爵此次前来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求告者,他也就不会理他了,现在却惊诧于他在上流社会居然能左右逢源,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因此他认为给于公爵以特别的关照是可取的,也是适宜的,他甚至恩开格外,收养了他那七岁的公子,把他接到自己府上。公爵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行以及他与伊赫梅涅夫夫妇的相识就属于这一时期。最后,他通过伯爵的斡旋,终于在我国一个重要的驻外使馆谋得了要职,出国去了。此后关于他的种种消息也就变得有点含混不清了:有人说他在国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但是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又增购了四百名农奴,这事我已经提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从国外回来时已经做了大官,而且回到彼得堡后又立刻位居要津。在伊赫梅涅夫卡,风闻他即将续弦,拟与一家地位显赫、有钱有势的人家结亲。“快做大官啦!”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得意地搓着手说道。我当时在彼得堡上大学,记得,伊赫梅涅夫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我,请我了解一下,续弦云云是否属实?他也写信给公爵,请他对我多加关照;但是公爵对他的来信未予答复。我只知道,他的儿子,原先由伯爵收养,后来又就读于某贵族中学,时年一十又九,已经结束了学业,我把这事写信告诉了伊赫梅涅夫夫妇,并且说公爵很喜欢自己的儿子,十分宠爱,现在已经在考虑他的前程安排了。这一切,我都是从与这位公子认识的我的大学同学那里听来的。就在这时候,有一天上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收到了公爵的信,这信使他感到异常诧异……
  ①源出涅克拉索夫的诗《公爵夫人》(一八五六)。
  我已经提到过,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关系,迄今为止,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这次来信却详详细细、开诚布公而又十分友好地谈到了自己的家庭状况:他抱怨自己的儿子,说儿子品行恶劣,使他伤心;当然,他还是个孩子,对这样一个孩子的恶作剧也不能看得太认真了(他分明权力为他的儿子辩护),不过他还是决定对他略施薄惩,吓唬他一下,而具体的做法就是:把他发配到乡下来住一个时期,由伊赫梅涅夫监管。公爵写道,他完全信赖“极其善良而又无比高尚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请他俩惠予接纳他的这个很荡公子,让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让他避开他的那些朋友,对他多加开导,如果可能的话,也给他一些爱。而最主要的是要改掉他那行为放荡的恶习,“让他懂得一些为人处事必备的足以使浪子回头的严格的规矩。”不用说,伊赫梅涅夫老人欢天喜地地欣然应命。年轻的小公爵来了;他们像接待亲生儿子一样接待了他。很快,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热烈地爱上了这孩子,丝毫不亚于爱他自己的女儿娜塔莎;甚至后来,当老公爵跟伊赫梅涅夫情断义绝之后,这位老人有时候还是心情愉快地回想起他那好孩子阿廖沙--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公爵了。确实,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很漂亮,又像女人那样弱不禁风和爱冲动,与此同时,又天真活泼,为人忠厚,对人敞开心扉,能表现出极其高尚的情怀,有一颗爱己及人,诚实无欺、感恩图报的心--他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宠儿。尽管他已经十九岁了,但是还完全像个孩子。很难想象,听说他父亲非常爱他,那究竟因为什么要把他发配到乡下来呢?据说,这个年轻人身居彼得堡,却过着无所事事的浪荡生活,不肯去做事,因而使父亲感到痛心。因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对于他所以放逐儿子的真实原因在信中语焉不详,所以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去问阿廖沙。然而还是有些飞短流长,说什么阿廖沙生活放荡,不能饶恕,说什么他跟一位女士勾勾搭搭,还找人决斗,还说什么他赌牌输掉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甚至还有人信口雌黄,说什么他把别人的钱似乎也挥霍掉了。又有人风传,公爵之所以把儿子打发到乡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错,而是出于某种特别的自私自利的打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愤怒地驳斥了这一闲言碎语,何况阿廖沙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见过他;阿廖沙谈到父亲时总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来,他已深受父亲的影响。阿廖沙在闲谈中,有时也谈到他们父子二人同时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结果他占了上风,父亲因此耿耿于怀,对他怀恨在心。他每次讲这段故事时都兴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说一,而且响亮而又快活地笑个不停;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阿廖沙也证实了他父亲想要续弦的传闻。
  他在放逐中已经度过了差不多一年,每隔一定时期就给父亲写一封恭恭敬敬而又十分懂事的信,最后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住惯了,因此当公爵亲自驾临农村消夏的时候(事前通知了伊赫梅涅夫夫妇),这个被放逐的儿子竟请求父亲让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多待些日子,说什么乡村生活才是他真正得其所栽的地方。阿廖沙的一切决定和心血来潮,均来源于他那神经衰弱和过分敏感,均来源于他那颗火热的心,来源于他那有时达到荒唐地步的轻率;也来源于他那容易接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以及他的毫无主见。可是公爵听了他的请求后却不知怎的起了疑心……总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都差点认不出他的这位过去的“朋友”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他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突然变得十分挑剔;在查帐的时候表现出了令人厌恶的贪婪、小气和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这一切使心地十分善良的伊赫梅涅夫感到很伤心;他很长时间不肯相信自己的这一感觉。这一次与十四年前公爵初次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相比,一切都倒了个过儿:这次,公爵遍访四邻,当然拜访的都是些头面人物;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家,他竟一次也没来过,而且对他的态度,有如对他的底下似的。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紧接着,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似乎无缘无故地彻底决裂了。有人偷听到双方在气头上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伊赫梅涅夫愤然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但是这事并未就此了结。这一带骤然风传着一则令人作三日呕的谣言。有人说什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摸透了小公爵的脾气,有意利用他的一切缺点,为我所用;说什么他的女儿娜塔莎(她当时已经十七岁)狐媚成性,竟让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爱上了她;又说什么两位高堂还暗地怂恿了这段爱情,虽然表面上装作毫无察觉,又说什么工于心计而又“狐媚成性”的娜塔莎终于使这个年轻人完全着了迷,虽说在这一带德高望重的地主家中,待字闺中的真正的贵族小姐有如群芳斗妍,然而由于她的巧安排,这年轻人在整整一年之中几乎连一个也没有看到。最后,还有人说,这一对旷夫怨女已经约定,在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十五俄里处,有一座格里戈里耶沃村,他俩准备在那里结婚,这事从表面上看似乎瞒着娜塔莎的父母,实际上两位高堂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给女儿出了一些馊主意。总之,本县爱说三道四的男男女女为此而编造了许多风言风语,如果统统写下来,写一大本书,恐怕也写不完。但是最令人纳闷的是,对这事公爵却完全信以为真,甚至这次专程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也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是由该省寄往彼得堡给他的。当然,任何一个多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的人,对这些硬栽到他头上的指控,恐怕连一句话也不会相信;然而此类情况却屡见不鲜,大家都在奔走相告,大家都在说三道四,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不足为外人道,大家都在摇头叹息,而且……义无反顾地对他横加指责。伊赫梅捏夫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屑于在这帮爱说三道四的人面前为自己的女儿辩解,而且严禁他的夫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跟乡邻作任何解释。至于娜塔莎本人,虽然受尽诽谤,甚至过了整整一年,对这些飞短流长和造谣中伤,还几乎一无所知:这件事费尽了大家的心血,自始至终都瞒着她,因为她一直都快快活活,天真烂漫,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争吵却愈演愈烈。热心于搬弄是非的人是不会打瞌睡的。告密者有之,出面作证者有之,而且终于使公爵相信,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多年经营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远不是诚实无欺的表率。此外:三年前,在出售一座小树林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私自鲸吞了一万二千银卢布,对此,他们可以向法院提出确凿无误的证据,再说,他出售树林并没有得到公爵的任何合法委托书,而是自作主张,事后才说服公爵,让他知道非卖不可的道理,而且他交给公爵的出售树林的款于比他实际到手的要少得多,简直没法比。不用说,这一切纯属诽谤,后来也证实了确属诽谤,可是公爵却相信了这一切,而且当着许多人的面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贼。伊赫梅涅夫实在烟不下这口气,便用旗鼓相当的气人的话回敬他;于是便发生了可怕的争吵。紧接着便打起了官司。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没有某些证明文件,主要是没有后台,再加上没有打这类官司的经验,这场官司眼看就要输了。他的庄园已被官府查封。这位老先生一怒之下,撇下了一切,决定举家迁往彼得堡,亲自为自己的这桩冤案奔走,而在省里则留下一名有经验的代理人替自己处理一应事务。公爵似乎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不该无端侮辱伊赫梅涅夫。但是因为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因此也就谈不上再言归于好了,公爵一怒之下使出了浑身解数,非彻底打赢这场官司不可,换句话说,实际上就是要夺走他过去的管家的最后一块面包,让他彻底变成穷光蛋。
  
第05章
  第05章
  就这样,伊赫梅涅夫全家搬到了彼得堡。我就不来描写我与娜塔莎久别重逢的情景了。在这四年中,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当然,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我当时的感情;但是我们这次重建使我很快明白了,她命中注定是我的。起先,在他们来彼得堡之初,我总觉得,她这几年不知怎么长得不多,好像一点没变,还是我们分别前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但是后来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一些我过去完全不熟悉的新东西,好像她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看出来似的,好像这姑娘在故意躲着我--这一新发现使我感到多开心啊!他老人家初到彼得堡时脾气不好,肝火很旺。他的事进行得很糟糕;他怒气冲冲,经常发火,忙于跟各种文书打交道,根本顾不上我们。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好像丢了魂似的,起初简直没法考虑任何事。彼得堡使她感到害怕。她动不动就唉声叹气,胆战心惊,哭哭啼啼地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伊赫梅涅夫卡,哭娜塔莎已经到了待字之年,也没人来关心她一下,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推心置腹,因此她就跟我无话不谈,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就在这时候,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就是从此开始我的文学生涯的那部长篇小说①,因为我是一名新手,起初都不知道该把这部小说往哪儿投稿了。在伊赫梅涅夫家,我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成天无所事事,也就是说我既不去做事,也不去四处奔走为自己找个事由,他们差点没跟我吵起来。老人既难过又没好气地指责我,当然是出于对我的严父般的关心。我呢,无非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罢了。说真格的,我哪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说我不想去做事,而想写小说呢,因此我只好暂时瞒着他们,说我找不到工作,正在使劲找。他没工夫来核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记得有一次,娜塔莎因为听多了我们的谈话,就把我悄悄拉到一边,含着眼泪央求我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地盘问我,极力想要问个明白:我到底在做什么,可是我对她也没有坦诚相告,于是她就要我起警说我决不会像个懒汉和游手好闲之徒那样毁掉自己。确实,虽说我并没有对她开诚布公,说我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记得,我当时恨不得把我后来听到的批评家和鉴赏家对我所说的溢美之词,来换取一句地对我的作品,对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表示赞许的话。我的小说终于出版了。早在它问世前很久,文学界就已掀起一片吵吵嚷嚷的喝彩声。B①读过我的手稿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如果说我确曾感到幸福的话,倒也不是在我取得成功之初那一段令人陶醉的时刻,而是我自己尚未读过手槁,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那时候:当时,在漫漫长夜,我抱着暗自狂喜的希望和幻想,无比热爱我的劳动成果;当时,我同我的幻想,同我亲自创造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好像他们是我的亲人,好像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人;我爱他们,跟他们同欢乐,共悲伤,有时候甚至为我的头脑简单的主人公一掬最真诚的同情之泪。我简直无法描写两位老人得知我的成功之后有多么高兴,虽说起初他们非常惊讶:这消息对于他们简直太出乎意料了!比方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人称颂的文坛新秀,居然就是如此这般的那个万尼亚,她连连摇头。老头则很久不肯改变着法,起初,在刚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他甚至吓了一跳;他先是说我济身仕途的前程算是葬送了,接着又谈到所有那些要笔杆的人一般都行为乖张,有失检点。但是新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杂志上也刊出了广告,最后他又听到了他对之心悦诚服的一些人对于我的若干溢美之词--这才迫使他改变了对事情的看法。后来,他看到我突然有了钱,并且得知靠写作居然能拿到那么多报酬的时候,他最后的一团疑云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从怀疑迅速转变为完全的、大喜过望的深信不疑,像孩子般对我的时来运转感到高兴,而且突然对我的未来想入非非,充满希望,沉湎于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幻想之中。他每天都要为我设计新的锦绣前程和计划,在这些计划中,什么灿烂的前程没有想到啊!他开始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特别的尊敬。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常有这样的时刻,我记得,正当他眉飞色舞,想得天花乱坠的时候,突然又被种种疑云所包围,于是他又犯起糊涂来了。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该书完成于一八四五年五月)。
  “写家,诗人!真叫人纳闷……这些写诗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当,变成了一种官衔的呢?这种人终究只会乱写乱画的,靠不住吧!”
  ①指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
  我发现,这类疑虑和所有这些难于回答的问题,一般都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光临他的脑海(我永远忘不了所有这些细节和那整个无比幸福的时期!)在暮色苍茫时分,我们这位老人就常常变得不知怎么特别烦躁,特别敏感和多疑。我和娜塔莎都十分熟悉他这脾气,因此先就窃,窃他笑起来。我记得,为了使他振作起来,我给他讲了一些故事,说苏马罗科夫怎样被擢升为将军①,皇上怎样送给杰尔查文一只鼻烟壶,外加金币无数②,女皇陛下还亲自去拜访过罗蒙诺索夫③;我还向他讲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故事。
  “我知道,小老弟,全知道,”老人家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但他不敢苟同。“嗯!我说万尼亚,看到你炮制的这部东西没有用诗来写,我倒反而觉得高兴。小老弟,诗这东西净胡说八道;你别争嘛,请相信我这老头的肺腑之言;我是希望你好;纯粹是明说八道,吃饱了撑的,白浪费时间!中学生才写诗;诗把你们这帮年轻人都弄得丧魂失晚,快进疯人院了……就算普希金伟大吧,谁说他不伟大呢!毕竟是些歪诗,没法夸它;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话又说回来,普希金的诗我读得不多……散文又当别论!作家可以利用散文起到教育作用,--比如,书里说到要爱祖国,要惩恶扬善……可不是吗列。老弟,不过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你会懂得我的话的;找说这话是出于一片爱心。嗯,来吧,来吧,你就读给我们听听吧!”当我终于把书拿了来,我们用完茶后,全都围坐在圆桌旁时,他带着某种姑委听之的袒护神态,最后说道:“你在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读给我们听听吧;人家大轰大嗡地说了你很多好话!咱倒要瞧瞧,瞧瞧!”
  我打开书,准备朗读。那天晚上,我的小说刚刚印好,我终于弄到了一本样书,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伊赫梅涅夫家来朗读自己的作品。
  我未能早一点按照手稿把我的小说读给他们听(因为手稿在出版商手里),我感到十分惋惜和懊恼!娜塔莎甚至难过得哭了,她跟我吵,责备我倒让别人比她更早地看到了这部小说……但是我们终于在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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