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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学科学与哲学

_4 胡兰成(现代)
  其实达摩答梁武帝的三问也只是讲的佛法的本体,并没有触及后来禅僧的所谓机。梁武帝的问是,一问:“何谓四圣谛?”达272华学科学与哲学摩答:“廓然无圣。”二问:“朕建寺斋僧有何功德?”达摩答:
  “无功德。”三问:“对朕者谁?”达摩答:“不识。”达摩的这三答,自是大乘佛法,但是大乘佛法亦止于寂灭为乐,没有法之动而为机的。又,达摩因为梁武帝听了不合意,遂渡江至魏,这亦原来不算为奇特。而随后是中国的高僧宝志对答梁武帝的几句话,才把达摩的这三答一走变成千古的不寻常了。
  达摩去后宝志入见,梁武帝谈起,宝志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请。志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如此,达摩的去,遂成了历史上的机一失难追。
  而如此就连前三句话也被带起,成为是动的了。“廓然无圣”
  是初机混茫,万物尚未然。对朕者“不识”是初机相接,未有名字。“无功德”是机机不连续。《水浒传》里梢公张横的歌声: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宝志是把达摩的草鞋都夺下来了。其实祖师此外亦无甚值钱之物。
  达摩只以不拘经典佛像,对于当时南梁北魏皆重色相庄严、胜论第一之辈,独标简要,故为禅宗所祖。
  宝志之后是雪窦的颂与圜悟的注好。把两人的话合起来看,是说:圣谛不过是箭迹,人家箭已射过新罗国去了,你还在这里问迹?对朕者谁?是像张骞的乘槎到了银河见一女子,亦不知是织女,再来不值半文钱。但这一对面,世上已千年,所以注云:“脚根下草已数丈。”达摩去了,这里有志气亦何必追?虽然相忆,江山代代出英才。
  雪窦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吗?”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这就不像佛经说的盲龟浮木的难再相逢,机是今年花发,而且好人好事必定与我有干系。
  今人以西洋哲学研究禅,说的皆惟是关于佛法本体的话,没有说到机的。而自明清才子雅客有学禅问答为胜负机锋者,那又皆是轻嘴薄舌而已。他们不知禅宗的出现是经过几次时代的忧患。
  孔子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然而《易经》里同时有一句“天地不与圣人同忧”的话,就豁达了。其后大概是儒承其忧,老庄承其豁达。汉称黄老,魏晋称老庄,而庄子实最跌荡自喜。人物西汉为盛。东汉崇儒,而不如西汉董仲舒贾谊之为儒。魏晋朝士言老庄,而不知如刘邦张良韩信曹操才是老庄。司马相如、司马迁、张衡、羊祜亦是老庄。王衍等不能算。及五胡乱华,儒与黄老结,始才又有佳士,如王猛、崔浩、高允。而老庄亦与佛教结合,故出高僧如僧肇、宝志那几位,于是借达摩做因头,遂开了后世的禅宗了。
  二祖慧可是生当北魏尔朱荣之乱,当时破坏之烈见于洛阳伽蓝尽为瓦砾,慧可始立禅宗朴素之旨,而且他自己放弃了僧受世法尊崇的地位,晚年与佣俗为伍。他的弟子三祖僧璨有《信心铭》,提出了动与静、能与能境的话,比印度原来的佛法本体多了新意,其后禅僧便在这动与静上、能与能境上发挥。至唐马祖道一,禅僧加上了威烈。马祖与其前后辈的南阳慧忠、石头希迁、百丈怀海、南泉普愿等,是遭安禄山之乱,眼见现世的大破坏。传至黄檗希运、临济义玄,替山门大大开了风景。
  于是下一辈是岩头、仰山、雪峰等几位,他们则身受黄巢之乱。岩头禅僧有云:“黄巢过后,还收得剑吗?”此剑是民间起兵之剑,刘秀是收得了赤眉绿林之剑,曹操、孙坚、刘备是收得了黄巾之剑,李世民是收得了瓦冈寨之剑,曾国藩是收得了太平天国之剑,此民间起兵的剑气才可以之开国,且以之建设的。
  而后来宋朝的禅师是有雪窦与圜悟。雪窦固然了不起,而圜悟又是一个新的杀辣。圜悟是生当宋徽宗时金兵之乱,所以他的禅语多是“七花八裂”、“丧身失命”、“须有落草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之类,是以毁与成为一机。自临济畅言一个“机”字以来,至圜悟而极致。
  历史上的劫毁是怎样的?《三国演义》里董卓与李催郭汜之乱,洛阳与长安皆成瓦砾废墟,少帝与陈留王及宫人等越在草莽,百宫于荆棘中采野麦为食,我小时读了,只觉这也是有一种天地清旷。《洛阳伽蓝记》写尔朱荣焚掠杀戮,佛寺都毁,也入了渔樵闲话,不涉悲哀。惟读《唐书》黄巢入长安,《五代史》
  石敬瑭破洛阳,折辱朝廷公卿与文人,与《宣和遗事》金兵破汴京,则使人惊动思省。《警世通言》有“杨思温燕山遇故人”,讲南人之陷于金兵者,那真是叫人读了心里解不开。乃知《三国演义》与《洛阳伽蓝记》的写得好。而禅僧则如小孩的不知残酷。《庄子》是造化小儿的独自在玩耍,只见其喜气,而禅僧的则是幼儿在说话教训大人、安慰大人的那种正经。而元明二代的佐命功臣遂让禅僧。
  元朝是耶律楚材。他原是金人,读儒书而师禅僧,每从成吉思汗出阵,平视蒙古军杀人如草,他连不眨眼,而他为忽必烈的宰相,用中国礼制,止杀戮。其从蒙古军见残忍而不惊,亦不伤其对一花之和寂。
  而宋朝亡时,则有祖元禅师。他正坐禅,一蒙古兵入寺,拔刀上殿,祖元不动,忽发大声吟偈四句:
  乾坤无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蒙古兵惊走。祖元遂渡海至日本。日本摄行将军事北条时宗为造建长寺居之。蒙古大军侵日本,北条集众议不决,问祖元,祖元曰:“莫妄想,蓦直前进!”遂击蒙古军,适值大风浪,蒙古军海船尽灭。建长寺在鎌仓,大前年暑天我与爱珍还去看过荷花。
  明朝佐太祖得天下的刘基是黄老之徒,佐成祖入主大位的姚广孝是禅僧。建文帝立,成祖为燕王,姚密劝举兵,燕王曰:“民心向彼,奈何?”姚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这就是禅,所以胜过儒生。
  最后的禅僧是明末的石涛与八大山人。
  但是以后禅在中国就无闻,不如黄老之仍在民间,如孙先生就有黄老的跌荡自喜。禅僧没有像庄子的自个儿玩耍。但马祖与丹霞是会玩耍的,不知后来的禅僧何以不会了。总总是因为多了一个宗教,禅宗打佛骂祖,到底亦不能跳出自己是僧,黄老不是身份,而僧是特殊身份,像《水浒传》林冲的只多了一个枷,使棒不便。又禅宗不会创机,至石涛、八大山人能代造化创机于其书画,而禅宗遂解消了。
  从来天道劫毁时真是何谓民心。便是近事亦有日本军陷南京时的大屠杀,长崎及广岛的投原子炸弹,莫说核兵器与产业公害与经济恐慌等危机,单就世界人口的过分繁殖,亦必有一次大毁灭。凡此皆岂是民心所欲?还是“知其雄、守其雌”说得好,文王的“视民如伤”是当然,但是要知也还有一个是天地不仁。《阴符经》这篇书我不知考据家如何说,但那短短的数百字里实有好句,曰: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这里只是要晓得云门禅师的倒一说:杀活一机。
  植物无知,而能感节气之机,栗鼠亦能应风中树枝跳踯之机。
  开了悟识的民族是于感机应机之上更能知机之所以然,而且能代造化来创机。可是人而无明,乃更在草木虫鱼之下。禽鸟尚知风向,而今时各国的财界能人与经济学者对于此番世界性的不景气连毫无预感,更不知如何对应。便是其他方面的学问与所谓人物,其平时所做的皆是有形有势而无造化之机,一旦临到了史上的劫毁,全成废话。所以临济禅师欲求真正见解,对这些人毫无容赦。
  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视袁绍刘表辈皆是冢中枯骨,是要有此见识始开得新时代。
  临济禅师语录里我最喜爱的是:“道流、山僧佛法的的相承,从麻谷和尚、丹霞和尚、道一和尚、庐山与石巩和尚,一路行遍天下,无人信得,尽皆起谤。如道一和尚,用处纯一无杂,学人三百五百,尽皆不见他意。如庐山和尚,自在真正,顺逆用处,学人不测涯际,悉皆茫然。如丹霞和尚,翫珠隐显,学人来者,皆悉被骂。如麻谷和尚,同箭头上觅人,来者皆惧。如山僧今日用处,真正成坏,翫弄神变,入一切境,随处无事,境不能换,但有求我者,我即便出看渠,渠不识我。”真正学问的机锋就像这样的弦声响处,箭箭相拄。
  禅宗骂佛打祖、口不择言,又说建寺斋僧无功德,又其公案语录难懂,岂非自绝于天下的善男信女?然而千百年香火不绝,尤其临济宗在日本得人景仰。此是禅宗有真的东西,故可与万民为知己,而与学者少缘。
  看《碧岩录》,不懂时是不懂,懂了时如看《三国演义》与《西游记》,历历分明。不,看《碧岩录》的每一则,是见一枝花,如梦相似。这里且拣被认为难懂的几则来说明几句儿玩耍看看:
  马祖日面佛月面佛——碧岩录第三则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曰:“日面佛、月面佛。”
  人暂生病,有时是会变得很柔和,像个小孩。小孩出疹子大人不许他出去,他也不以为意,就听话在矮几上画着玩。两岁的小孩只会拿颜色笔在一张纸上画圈,一笔就是一个圈,大人问他,他说:“这个、爸爸。”又一笔一个圈,“是妈妈。”此时若是早晨,天上西边尚有月亮,东边太阳已出得高高了,小孩坐在窗前画的圈,他亦会说:“这个,日面佛。”又画一个圈,“这个,月面佛。”小孩是叫日头公公,月亮婆婆。
  马祖的这一答,过了二百五十年,到得宋朝仁宗皇帝的时候,奉化雪窦寺的重显和尚犹惊叹于这个风景,颂曰:“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原来虽人类的历史,如五帝三皇,亦只是造化小儿的好玩儿玩出来的。
  古来禅僧中惟有马祖会得玩,他可与庄子玩作一淘了。而亦惟有雪窦识得,圜悟在此则被比落了。却说马祖当年有个丹霞和尚去见他,知客叫他等待,他去佛殿里骑在文殊菩萨的肩头,马祖出来熟视之,曰:“我子天然。”丹霞也像小孩的会玩耍。但是后来就无人能继。
  洞山麻三斤——碧岩录第十二则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第27章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你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
  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一个疑。
  马祖离四句,绝百非——碧岩录第七十三则举: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马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智藏。藏云:“何不问和尚?”僧云:“和尚教来问。”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僧问海兄。海云:“我到这里都不会。”僧举似马大师,师云:“藏头白,海头黑。”
  马祖是说:你要我教会你达摩西来意,我今天做这做那,做了一天,人都累了。僧去问首席弟子智藏,智藏说的是:我也做了一天,头都痛了,你还来问?僧再去问海兄,海兄道:你问达摩西来意是什么?我还在刚待做,怎能会得?是要做起来才会得。马祖听了僧回来报告。说道:哈哈。智藏劳作得头发都白了吗?海兄头发黑黑的,原还是小家伙呢!
  离四句,绝百非,直指的解答只有是做。例如数学上与物理上,一条线你要以理论来判定它是直的即不得,待说它是曲的亦不得。一颗素粒子,以理论来判定它是象征的即非,待说它是物质的亦非。但如人不藉理论而直接发明了轮,就不生那些问题。无理数的问题与空与色的问题,皆只是轮的一个成就。若成了言语就有四句与百非。但是有四句百非也好。
  太古新石器时代始生文明,有数学与物理学永远惹是生非。同时有轮与音乐是离四句绝百非。又如好文章好书画好器皿如殷铜器的造形皆可是绝对的。而数学与物理学虽非绝对的,亦皆可以是好玩。马祖只是在哲学上明确地提出了后者——作轮、作乐等的一个“作”字。
  德山挟复问答——碧岩录第四则
  举:德山到沩山,挟复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德山至门首,却云:
  “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德山背却法堂着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问首座:“适来新到什么处?”首座云:“当时背却草堂,着草鞋出去也。”沩山云:“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读此想起了有一年我游奈良法隆寺,观圣德太子的梦殿,回至高畑町新药师寺田陇间,只觉今天亦仍与飞鸟白凤时代的日本无二,如圜悟说的青天白日,不可指东划西。但亦历史上的时节因缘,须要因病给药。而我是在想念中国与日本与世界的事情。高畑町陌上即是冈洁先生家,现在我却没有必定要去向他请教的意思,但也还是去拜访了,只为对这时代的珍重。我想到了史上每是一个时代只可有一桩大事业或革命,而且只可有一个大思想者或命世之主,如天无二日。
  德山真是有自信的好男儿,我若遇见了就教他做政治。但德山的对沩山,也许只是他已自修行具足了,意思说,我的学问皆是我自己的,与你无干。如日月的不干世人之事,虽然日月也是在人间。
  然而历史上确是只有一个伏羲画了八卦,只有一个孔子作了《易·系辞》,只有一个庄周会写出他那样的好文章。世界史大上开创新规模的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大帝、汉高祖刘邦、日本飞鸟时代的圣德太子,开创民国的孙文先生,皆是只许有一个。如此等人,他们且是皆有这样的自觉;虽然惟独圣德太子很谦虚。如此等人都是历史的节气里爆出来的。
  大隋随他去也——碧岩录第二十九则
  举: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
  这话拿佛法来说,容易罗唆,如云:色坏空不坏?抑是色空俱坏?连圜悟亦说:“若道随他去,在什么处?若道不随他去,又作么生?”好不烦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换作《易经》的易字,就极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坏,怎能说不坏。民国以来,卫道之士是拣择什么东西不妨随它去坏,什么东西则坏不得。但哪有是这样的?天下事是美的恶的都随他去一齐坏,新出来的美与恶乃可以是一体之异,连恶亦好。
  民国初年上海的风气以为什么都坏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却自有中国的情意,妇女的衣着式样都变了,也还是中国的,反为见得明快与自然。这般庶民,在店里当伙计的男人们与在家里的媳妇们姑娘们,上有长辈,下有平辈、小辈,他们对于时髦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考较的。只是他们以欢喜与细心去考较,豁达而谦逊,不像卫道之士的小气。所以最好是随他们去。而于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后,对现前的东西作细心的、周遍的反省,远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热的感情的燃烧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坏的东西就随它坏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现状,核兵器、产业公害、经济不景气,你要它不坏,即什么想法亦不能有,只有从坏字想起,才有得想法。《创世纪》是从洪水开始,现在亦是要从坏灭的觉悟再来起头。
  智门莲花荷叶——碧岩录第二十一则
  举: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
  “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叶。”
  莲花未出水时,如从静止的来看,它不是莲花,要从动的来看,则它将是莲花,亦可说已是莲花了。将是与已是皆是“是”,非“不是”。譬如女子虽未出嫁,但她已订了婚约,也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莲花未出水时就已有做莲花的约束。
  在电视上看见兔子的胚胎放映,起初都是一样的细胞,在急速的涡旋运动中成长,细胞就或为肌肤,或为骨骼,或为神经,或为内脏,或为眼睛的水晶体等,合起来就是一只兔子。要问一样的细胞何以变出这许多不同?又何以必定是二只兔子?不能单用遗传与因果来解说,而是那背后还有着大自然的意志通过生命,约束好要成为一只兔子,与莲花未出水时已约好了是莲花的道理一样。
  亦是这约束予人以对于神的信心。日本《古事记》里天孙降临,即是天照大神先以太阳与水稻之国大倭,约束了给他了。而革命者对于历史的信心亦是这约束。所以孙先生从起头就有一个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的理想在眼前。
  而出水后却是荷叶。荷叶与莲花是一体之异,荷叶是莲花的排场,而且有了程序,是先有荷叶。中国的革命是莲花,而世界的形势则是荷叶。
  而雪窦的颂曰:
  莲花荷叶报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时。
  江南江北问王老,一狐疑了一狐疑。
  第一句莲花荷叶报君知就喜气扬扬,但是这件事太新鲜了,反而叫人难以相信。连这怀疑亦怀疑得新鲜。
  288华学科学与哲学桐峰作虎声——碧岩录第八十五则举:僧到桐峰处问:“这里忽逢大虫时又作么生?”
  峰便作虎声,僧便作怕势,峰哈哈大笑。僧云:“你这么坏!”峰云:“可是你也把我没法呀!”僧也只得罢了。
  他随就走了。
  圜悟着语:“这么就罢了,二俱不了。”雪窦颂曰:“见之不取,思之千里。好个斑斑,爪牙未备。君不见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声光皆振地。”
  而若是桐峰的师临济,他就擒住,与一掌,便托开。
  《碧岩录》第三十二则临济应付定上座问“如何是佛法?”
  便是这个作法。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大虫当面,舍命擒住,是第一机,好雄大!好威光!与一掌是第二机,好利落!便托开是第三机,好洒脱!否则你会与大虫相扭住一同滚落悬崖。所以雪窦颂云:“断际全机继后踪。”
  天平行脚——碧岩录第九十八则。
  举:天平和尚行脚时参西院,常云:“莫道会佛法,觅个举话人也无。”一日,西院遥见,召云:“从漪!”
  平举头。西院云:“错!”平行三两步,西院又云:
  “错!”平近前。西院云:“适才这两错,是西院错?是上座错?”平云:“从漪错。”西院云:“错!”平休去。西院云:“且在这里过夏,待共上座商量这两错。”
  平当时便行。后住院,谓众云:“我当初行脚时,被业风吹到思明长老处,连下两错,更留我过夏,待共我商量。
  我不道恁么时错,我发足向南方去时,早知道错了也。”
  但是西院说西院的,我自说我的。昔年我在杭州曾参加人家的结婚喜宴,新郎是有名的建筑家,新娘是之江大学秘书,两人年龄相差有一段。宴席上照例要新郎新娘自述恋爱经过,两人中是谁先起意?自述的要略如左:
  这位之江大学的女秘书名叫芙蓉,是在展览会认识了那位建筑家,对他的人有一种佩服,以后就去他家走动。忽一日他经过学校。时方午饭过后,进去邀芙蓉出来走走。两人走到学校旁的山坡处坐下来看底下的钱塘江。他叫了一声“呀!”这样的好天气,说不尽的江南深秋,男情女意,晴空中时时传来鹰呼,却又是天涯很远很远。两人挨坐得这样近。他忽然扳过她的上半身来吻了她。一回儿两人立起身走回去,他要芙蓉:“你说句好话来听听。”芙蓉却是很安详,说道:“上班的时候了还在外面,要遭校长处分了。”反为像个姊姊的样子。翌日两人又相见,他问芙蓉:“昨天是谁坏?”他以为她是要说男人坏的,不料她说的却是:“昨天后来我想想自己做得都不对。”说时她的表情有一种无可奈何。他就取笑她:“我邀你出去走走,你答应得爽快,那已经不对。”芙蓉道:“是呀!”他又道:“自从在展览会相识之后,你初来我家访问时就已不对了。”芙蓉道:“是呀。”“那末你说一声错了所以好呀!”她只是很好的心境而不说。
  来宾中推我致祝辞,我就引用了从漪的三错。从来开辟天地之机就是反,就是不对似的。这日酒宴中间,大家就都来说《碧岩录》,而聪明人是未读时先已会了。
  建国立极
  我要告知世界上的全人类,大家今天所做的是错的,是在走向总毁灭,而我们又该怎样的来重新做起。
  我们今天的是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它是违反自然之理的,非文明的。它使人们失志,萎死了变异的能力。它破坏了空间与时间。它不知报本,要把地球资源用竭,一去不回。
  大自然是无与有的生生变化,而我们现在只是狂奔于物质。宇宙自银河系至一粒沙泥,都是保持着均衡的,而现在的扩大生产把人类生活全面的均衡都来破坏了;我们与大自然脱了节了。
  所以今世纪四十年代之后,物理学上的原理发见力急激萎缩,随之而道德、美术、宗教都也凋落,公害程度已使冰河与洪水的周期在加速逼近。世界全盘的经济景气停滞,政治形势恶化,再一个极严重的问题是人口膨胀。世界是在等待核兵器出来说话了。
  产国主义是比军国主义更坏。
  军事虽要紧,但成了军国主义则不可被原谅。产业当然要紧,但成了产国主义则不可被原谅。军国主义也是破坏社会生活的均衡,都还没有像产国主义的做到了极端。军国主义已打了两次世界大战,都还没有把人类赶尽杀绝,而这回是产国主义要把人类来全灭了。现在如美国苏俄,是军事体制也结合于产国主义。
  世界史上最大的罪恶是奴隶制度及产国主义,古代奴隶制还只是西方国家的,而现代的产国主义则是把日本与中国也带进了。在古代西方,奴隶制亦是有其经济上的理由的,但它严重的伤害了人对于物的情意,与人对于人的情意。奴隶制是文明在西方迷失的原因。可是产国主义更是使人只有物量的观念,根本没有所谓人对于物的、与人对于人的情意。如近来法国美国的新派绘画只是临画照相,没有作者的意见。又如日本今年芥川赏的一篇小说,写一群男女大学生在横田基地周边吃迷幻药、盗窃、性乱交与赌博的日常,而没有作者的态度。这个世界,已完全没有人的意见存在了,哪怕是眼看着大毁灭在即。
  奴隶制还不过是严重的伤害了文明,都没有像产国主义的把文明破坏得彻底,奴隶制是西洋史上人类堕落的开始,而产国主义则是人类历史的临终。产国主义的扩大生产是癌肿。
  无机体不能创造,生物则能创造,摄取外物,如光、空气、水与食物,而营造为自己体内的细胞组织,但维尔斯是在无机物与有机物之间,癌细胞是维尔斯,并非微菌,亦无毒素。它只是自己不能摄取外物营造为自己的细胞组织,而只能现成接取植物与动物体内的好细胞所摄营的,以为癌细胞的增殖。癌细胞因为免了自己摄旧的手续,所以增殖得非常快速,把周围的好细胞吃空,使身体组织的均衡急激地崩坏,所以患癌肿者都瘦成一把皮包骨头。
  产国主义的扩大生产便像癌细胞,它把地球的资源与人类的才知、民族的热诚与美德都来吃尽,破坏地球上的均衡,人类像被蜘蛛吃过的蝉,只剩一个空壳。像现在的家庭就变成只是个空壳了。
  现在产国主义社会的没有一件可传,历史上我们作的宫室衣裳文章器皿,许多可以传,是因为那些东西都有生命的创造性,而现在的东西没有生命的创造性。现在的世界景气停滞,则是癌肿已到了感觉得痛的末期症状了。癌痛是因已无好细胞可供其增殖。
  也有人说今时的狂奔于扩大生产是为对应人口增加。但此话是不对的。
  第一点,如今的扩大生产,一大半是为了舍弃与奢侈,应当减损。第二点,人口问题只看天意解决,不是人力的分际。个人有死,人类有毁灭,皆在人的分际之外。我们只能使之死而不亡,如老子说的“死而不亡者寿”。我们不可因为人口问题而破坏产业的性情之正。
  我今本于孙先生的革命思想,对准产国主义提出产业的及政治的改革案如下:
  产业改革案
  一、节约生产
  今时浪费,一是由于知有而不知无,造形浅陋,不能满足之故。若如日本的和服屐履,有生命的美,可以“服之无斁”,则妇女年年为新花样的衣穿而浪费的纺织品可减到五分之一。即是一件抵得五件。
  二、今时的浪费是因为生活情操荒失,譬如原来日本人家的榻榻米室内,摆的家具很少,俭而有洒然之思。而现代人的生活都气息荒荒,所以要用东西塞满。
  三、今时的浪费是因不知文明的繁简之理。苟知繁简之理,譬如知用筷子,即复杂的食器刀叉可省。而现在是连学生的书桌亦装置许多机械,那并不是好,凡如此类,多可以省。
  四、今时的浪费是因为文教堕落,现在的出版物、新闻纸、杂志、书籍,可减至二十分之一。
  五、今时的浪费是因为本末倒置,变成消费为生产,不是生产为消费。如刺激消费的广告与包装,都可以减到十分之一至五十分之一。
  六、今时的浪费是因为天下无道,苟能发扬中国文明的王天下,则核兵器的扩军产业可废。
  要知节约生产是所以再建文明。要知减损浪费并不损及实际的国力。
  二、限制工商业化
  要复兴家庭烹饪,与家庭裁制衣裳,使生活从罐头食品工业与制成服装卖场解脱出来。
第28章
  要复兴孝慈,并制民之产,使仰足以养亲,俯足以育幼,与朋友急难,邻里互助的文明之世,把工商业体制化的养老院、托儿所,与社会保险、国营团地住宅等造作来解除了,可以生出新的简静的产业体制。现代人的收入不够养父母妻子与接交朋友,能自建住宅者越来越少,此点是因为社会的浪费,以及重税,都应当改正的。
  三、再建以农业与手工业为本位而以机器工业为辅佐的产业体制
  机器工业在今日与将来都是绝对必要的,但是有它的限度。机器工业只是可以满足生活的需要,但文明是在需要以上,要“衣食足而知礼义”,与器物之美。器物之美是在其有生命的创造性。
  水石亦有生,但是不能由生更演绎而为命。要到了菌类与动植物才是有生又有命。菌类与动植物皆能取外界的光、空气、水、食物等异己之物,而以之为体内的细胞组织,此是最初的创造。到了人类,更能创造体外的生命,如宫室、衣裳、器皿、绘画、音乐与文章,好的作品里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即皆是有生命的。这是更高级的创造。而文明的极致是觉,悟得其所以然之故。可是机器制品没有生命,极端的例是塑料品。如果都是机器制品掩盖了生活的全面,即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意志与息隔绝,创造性萎死,历史上的文明也就至此而临终了。
  天生万物,地育万物,惟人参与天地之造化,手工业能创造生命,而农业则育成生命。所以求产业性情之正,还是要以农工与手工业为本位,而机器工业则只可以为助手。此与今人把手工业被淘汰与农业人口的比例减低看作进步的俗观念、恰好相反。
  譬如日本人,他们的已不是衣食器物不足的问题,而是衣食器物要好的问题。他们知道以手织物,手制料理,手制陶器等,与近于自然栽培的农作物为珍贵。在日本,此种手工业与农作物今是应于要求量的扩大,而在部分的复兴。现在西洋的工业先进国多已有这样的余裕,只是西洋人不像日本人的懂得人情物意之美。可是日本人他们过去的历史上缺少自己创造政治与产业制度的经验。所以这个新主意只得由我们中国人来出。
  中国今来说复兴农业手工业本位,机器工业为副的话,似乎还太早;但如孙先生他当中国尚在民族革命,已同时提出世界大同,当中国尚在要发展新产业,已同时提出节制资本,国家定政策要为百年之计,立制度要为千年之计,宁会太早!
  如今工业国家是资本与劳动力都过剩,而被用于生产浪费品,如有智者,正可以把这过剩的资本与劳动力用来从事农业与手工业。农业要培养益虫以代替农药,发展绿肥以代替化学肥料。作物要依季节,亦不可只求肥大。牧畜要与农业相接,农作物与养鸡畜豚皆不可太违反物性。手工业是要使家家都有一台手织机,并复兴手工的陶器瓷器、漆器、竹木器、金属器、乐器、与植物染料。
  而若遇有手工业不足供应需要时,则可由机器工业来补足。为此机器耕作的大农场及机器纺织工业要保持相当的数目,还有是电气、光学、力学,与开掘、运输及研究原子与太空等技术用的机械要保持。
  但就全体的产业来说,则是要以农业与手工业为主体,而机器工业则只是辅佐。人口的比例,农业应占百分之五十以上,手工业约占百分之二十五,机器工业占的百分之十五,此与现在所谓进步的人口分业比例观念恰好相反。其他尚有是不事生产作业,而从事政治与文化的人数。
  现在产国主义的经济已趋向萎缩,惟有实行此改革案,重整产业的性情,产业始可又有新的活泼进行。是要使国民皆有享用手工业品的余裕,才是真的富足。
  政治改革案
  孙先生对西洋的权力政治提出知性的政治。依于孙先生的这个启发,我们要来复兴中国向来的礼乐制度,即是祭与政一体的制度。
  这里我们先要从西洋史上的教廷政冶与其后政教分离的褊狭事实解放出来,重新考察世界史上古文明国的祭政一体。世界的古文明国如美索波达米亚、埃及与中国,皆是祭政一致,故能历世久长。那是祭神而不是宗教。而其后是西方出现了奴隶制度与被蛮族的征服所污染,才有了宗教,变得教廷政治亦不好,政教分离亦不好。惟独中国保持原来的清明的祭政一体,此在《周礼》里记载得很详细。事实上是一直到清朝还实行着,如北京天坛的皇帝郊天,而自然到使人不发生与欧洲的政教问题的联想。中国之外,惟有日本直至败战前保持着祭政一体。
  原来太古时我们的祖先因渡洪水而豁然顿开了悟识,感得了大自然的意志与偶然的天幸,看天地日月山川就有一番新气象,看万物都有它的法姿,如此才创造了新石器文明。他们知道万物的秩序因于宇宙的统一意志,此意志之动与秩序之变化谓之神。神遍在于万物成象成形的生生之机。所以有祭祀。郊祀天地是人对大自然的感激如新,柴望山川是纪念建国开疆的欢喜,祭祖先是对历史的思省无尽。
  但变成宗教就有毛病。
  如基督教的原罪说,与西洋史上教廷政治的妨碍美术,妨碍科学,妨碍政治。到如今一般来说,凡宗教也还都是疏远政治,无视革命。但是西洋政教分离了,政治变成唯物质的事务,又是不好。
  神是超民族的,宗教却是民族的,中国文明有神没有宗教,所以我们可以来复兴祭政一体。
  祭政一体与西洋史上的教廷政治完全是两回事。
  《尧典》与《舜典》里,朝廷历象日月星辰,以授农时,允厘百工。祭祀是“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天子巡狩,是祀五岳,同时觐诸侯观政。祭是乐,政是礼,礼乐的人世是如此的与大自然为一。其制度详于《周礼》。
  《周礼·王制》:天子之下设天官与地官。天官司祭,下设几部,司音乐、数学、天文节气;司历史、卜筮;司民间风俗。地官司政,下分几部,司地政、财务、学校、法律、军事、工贾。首天官,次地官。天官做的是“知”的事,地官做的是“行”的事。
  周官制其后虽有变更,但大体不变,历汉唐一直施行到清朝,例如清朝尚称礼部为天官。毛病是后来做官的人被宋儒败坏了。宋儒言天理而疏于自然界,言道统而对历史无感兴,他们没有见识奉行祭与政。但就清朝还是祭政一体的制度,而没有人觉得不自然这一点来说,则我们今日要来复兴祭政一体也不该骇怪。
  日本是明治维新后尚设有神只官,其后虽因采用西洋的国会内阁制,神只官并入了内务部,亦天皇制仍然保持着祭政一体,所以日本的民风尚能淳厚,政治上天皇能以一人代表民族的智慧,办得到终战,比德国与意大利的结果好。
  日本是终战后天皇的地位改为象征的,政府亦不再照应神社了,这才祭政一体的传统完全中绝了,于是日本民族一下子丧失了自己,变成今日的乱样子,单是物质经济发达,历史倒下去时亦有何用?
  日本今于文部省之外更设有文化厅,管文化美术、民间风俗与历史古迹,及科学技术厅,管数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事宜,及环境保护厅,这些原来也可以说是属于《周礼》里“天官”一栏里的。
  然而现在日本的政治不涉祭祀。虽宫中仍在奉行传统的祭祀,但已被看作只是天皇家的私事,神社的例祭今仍相当盛大,亦被当作只是民间的信教自由,政府虽新设有文化厅等,只可称为半官半民的机关,仍是行政的,与日本的民族精神无关。
  日本近二十年来尽在说要改正宪法,国会也设有调查会,然而至今未有成绩,一则因为宪法不是文案上可改,要有革命或战争的302华学科学与哲学大行动才可以改得,二则改正宪法的画龙点睛是在恢复祭政一致,他们想不到此。倘若他们一旦有此觉悟,则要做也容易,因为日本民间对于祭祀的传统情操至今尚在。
  倒是我们中国人自五四运动以来,祭祀的情操几乎部被破坏尽了。惟幸中国人向来对于大自然的知性没有都被破坏,见于民间的每说天理人事。而且中国人有其自己创造政治制度的经验,现有孙先生的建国思想是一大启发,一旦明白了,要复兴祭政一体也不会是很难。譬如《周礼·天官》所做的事,并不是不可以径直由某一政党来做的。
  复兴祭政一体,是对产国主义社会的革命。
第29章
  产业主义社会招致人类的破灭,是因为它所做的都是自绝于大自然。大自然有意志与息,而产国主义破坏地球上的生命,人变得惟有物质的欲望而无志气。大自然有阴阳变化,而现在的东西雷同而不统一,多样而无个性,丧失了变异能力。大自然有其无限时空与有限时空的法则,而现在弄到人类生存场的空间时间都被塞满了。更因不能对应大自然的因果性与非因果性为一的法则,成了个完全可被电子计算器控制的社会,失去历史的机能。大自然有循环法则,而现在不能净化污染,把地球的资源只有用竭,不能生生循303环。产国主义所做的完全不能对应大自然的五个基本法则,所以弄到今天的破局,人们对于大自然无感觉,连到大毁灭就要来到自己头上也无感觉。而我们今来提出祭政一体的案,即是为要重新恢复人类对于大自然的感觉,与对于历史的自知。来再建有风景悠长的人世。
  祭政一体的政治纲领是:一、尊君。二、置相。三、养士。
  四、观民。
  一、尊君
  现在来讲尊君,文化人一定怪笑,但也文化人习惯于英皇日皇的存在,而中国民间是到了民国亦仍在想念真命天子出世。人问:
  有皇帝会不会是专制?那是只看制度如何。像现在的英皇与日皇就没有专制的问题,而中国与日本原来是还有更好的制度的,孙先生的知性政治即够启发我们来怎样处理这制度的问题。
  孙先生的知性政治也启发我们晓得什么是君道。人类文明的创造,是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演绎而来,所谓受命于天。大君称真命天子,就是因于人类于大自然的这自觉。世界史上的古文明国皆有此觉,在西方后来迷失了,惟中国与日本一直没有迷失。
  天子是天之子,而天子并不是天。日本的天皇称命,真命天子的命,是天照大神的子孙,而命不是神。战时军部把天皇神化,与败战后说天皇只是人,两者都是不对。罗马皇帝是神之子,因而误以为他亦是神,不及基督的是神子而非神,尚保存早先人对于大自然的自觉。基督的希伯来话是先知、君王、祭司,有与中国日本的祭政一体的天子相通,而后来变得基督不是君王,很可惜了。所以欧洲人只知有宗教与政治的离合事实,而不知此外尚可有祭政一体。印度的佛教把梵天与转轮圣王都放在佛之下,这都是不对。
  天子是人世的至尊极贵。惟有文明的民族晓得要绝对的东西。
  爱人是绝对的,“手弄生绡白团扇”,扇与手都是绝对的美。五月天气,出墙花枝倚栏人,此地就是天上人间,此一刻的光阴就是千秋万岁。人世父子有亲,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都是这样绝对的,而这一切都在天子御宇的日月山川里,带头的四个字是君臣有义。
  中国民间乱极思治,总想念真命天子出世,这不是一句英雄崇拜的话可以比拟。所以我们在这里提出尊君的制度:
  1.元首总主祭与政一体的行事。
  2.元首是无为而治,没有权限的问题。
  3.元首定为世袭制。
  二、置相
  元首之下设知祭院及行政院,襄助元首司祭祀与行政之宜,以教民致治。知祭院位次在行政院之先。
  知祭院司《周礼》天官之职,下分几部:
  1.礼部司祭祀,自襄助元首郊祀至教民祭祠,与岁时节气的行事。
  2.乐部司神乐,教民正音律及文章美术之风气。
  3.物象部以无与有的哲学与对大自然的感激喜气,启发天才学者在数学上、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原理发见力,使科学与诗结合。
  4.史部司国史,教民正历史观。(历史是记的天与人之事。)及司卜筮。(卜筮是因于天人感应,而以有心问于无心。)行政院司《周礼》地官之职,其分部大体可照现行制度,惟须简政,因为好的政治是便民为之,不是政府代民为之。如日本现在内阁的省厅凡二十,可以减去三分之一。解消产国主义的国民总雇佣与国营福利社会,先要从简政起。又则部的位次要改正,譬如日本的阁僚以法务省居首,是依于西方的法治国家的观念,东方文明的政治是教化,法务省应置于文部省之后。日本如此,中国的亦是同理。
  三、养士
  一、一般学校自小学至大学,皆须读经,自四书至五经,其学分与数学课相当。
  二、大学分为职业大学与专为教育士的大学。一般文化人不得皆称为士。士大学分三部,政治学院、文史学院;军事学院;自然科学院。而以经学为三院之共同的基础学问。
  三、为政必以士。取士之途有三:选举、荐举、考试。选举的场合,选举者与被选举者皆须是士。在荐举的场合,荐举者举被荐举者皆须是士。三年考绩,贤不贤,举者荐者皆有责。在考试的场合,试题是一、论,关于大自然与礼乐。二、策,对于当前的世界形势与国政。三、诗文。论是试其智慧,策是试其才识,诗文是试其性情。
  四、士在朝为官,在野为望,望者众人之所望以行事,凡村里街镇有事必问道于士,而由村里街镇之长辈率民行之。凡学校、新闻社、及电视等其首长必以士任之。凡士皆有禄。
  四、观民
  一、国民大会每三十年由元首召开一次
  说明:三十年是一世,召开国民大会是为一新人心,意义有似举行历史的禊祓,热闹有似迎神赛会,以之消弭民间起兵的气运。
  国民大会的任务是发扬民风,激励民族的志气,朝廷以之省察政治上的得失,但不是由人民来作主政治。
  二、平时的观民设教在村里街巷
  说明:乡有乡先生,街市有街市的先生,皆以士任之。教民复兴东方文明的良风美俗,如乡饮酒礼,以教民知尊卑亲疏之仪。如射礼、如舞乐,如日本的茶道、剑道与插花,以教民知对于物之情意。要正婚礼,改革现在仿行西洋的契约式结婚手续,而回到在天地与祖先前的结褵,以为正家室之始。要正祭祀与岁时节气的行事。
  士在乡村与街市,其与人民的关系可如《周礼》里的王官与王民。国家的许多事都由民间自做,如周如汉如唐,当时的灌溉、徭役、征伐,有那样大的行动力,虽然也是行于组织,但还是靠王风使人兴起。还有中国人的礼仪之美,与器物造形的发达,那亦是因为朝廷无为而治,如《周礼》王官与王民同在民间,所以日常随处得以发挥创造力。此政治的原理,是正对现在产国主义弊害的革命的原理。
  结语
  以上产业的与政治的改革纲领,我于距今八年前已在日文着《建国新书》中提出(昭和四十三年东京新闻社出版),初时读者除了保田与重郎先生及冈洁先生等几位之外,皆不能接受,以为是反现代的常识。但我所提出的,实是今时代最先端的几个基本问题的解答。
  《建国新书》出版后过不得几年,有三位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者,记得其中一名是海耶克,他们先后到日本旅行,在电视上演说世界经济的扩大生产趋向减退的必然律,同时各方报告地球的资源就快涸绝,欧洲经济共同体的当局者主张世界减产,把每年的增加率削减到零。他们的虽只是功利主义的见识,也部分的立证了我之所说。他们不知道可把过剩的生产力转用于以农业与手工业为主而以机器工业为辅的新产业体制的时代。因为这里产业的问题还关联着文明的问题,而他们只是西洋的经济学专家。
  当今的产国主义,是欧洲人与美国人皆已知道不对。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于退任后发表谈话,说膨胀经济将致美国破灭。与肯尼迪竞选美国总统的高华德的竞选口号是要解决现代三恶:国民总雇佣、通货膨胀、社会福利。西欧学者是更早就对所谓福利国家提出警告了。但是他们都无法改革。因为改革要有思想,而他们只有一个物质的、个人的民主思想,那早已不能对应当前的问题了。美国的民主政论权威者李普曼晚年于其评西德的选举的论文中,已指出“民主政治今已成世界历史博物馆中的遗骸,我只是不知有何可以代替它。”
  今世纪前期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大发见,推翻了西洋自希腊至十九世纪的旧思想,而不能帮助他们建立可以代替它的新思想,到底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见力亦因没有哲学为辅的缘故而趋于萎缩了。爱因斯坦晚年想要建立统一场的理论,没有成功。其他着名的几位原子物理学者更有想要建立宇宙的最后方程序的,也都没有成功。
  日本的物理学者汤川秀树探求素粒子背后的东西,也没有成功。
  以上这几个今时最先端的问题,只有中国人能够解决。因为我们有西洋人所没有的自然观,与礼乐政治的经验。所以我在这里提得出改革今时的制度的方案,这当然是为中国的,但亦是为世界开出新时代。
  但是这里亦不可忘记还有一个天地成毁的问题。产国主义与世界人口增殖,今已使地球到得危险,然而其时核兵器大战将走在前头爆发。我们今来革命,亦已来不及把它来防止。我们只可以革命的正念来渡过这个劫,像太古时人类的渡洪水。这里是有着人智,还有着天意。天意惟对于正念的人会是天幸,若然,则岂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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