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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学科学与哲学

胡兰成(现代)
《华学科学与哲学》
作者:胡兰成
第1章 序
  小北
  此书胡兰成先生自称原以日文起笔,后以中文改写。终未曾见有过日文版。我以为是日文版《自然学》的延续,后来借“革命要诗与学问”之名有过部分草稿,之后胡先生即应邀到了台湾。
  这是他在台湾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因张其昀先生之建议,题名《华学科学与哲学》,十多年后朱天文拟编《胡兰成全集》,又改回《革命要诗与学问》出过一版,增补了《机论》《建国立极》两章。彼时胡先生还写有《致邓小平书》《上蒋经国书》两通书信,分别致两岸领导人,也属同一范畴的立国之言。
  昔日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
  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胡先生自不能与夫子相比,但譬之今日,胡先生的高低亦非浅薄如我者能尽窥,如陈丹青先生之谓,胡兰成与木心皆是民国时期一等一的高手。
  譬如谁者之言,人世的问题,没有对错,惟有境界之分。胡先生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境界。他的许多建设性的意见以及学问上的灵机一悟,被今日一些主流学者斥之谬论或诳语,那先已是今日的主流学者们自己生在了不同的层次之中。棋逢对手,是必要有对手。所以胡先生是好比一滩江湖之水,虽难以尽归大海,却仍可润泽大地,如春风点化山水。
  胡先生所讲的东西,不能以知识去辩证,惟可以生命去体证,这就必要有强大的生活积淀、充沛的人生阅历,不止是知识的积累。
  自然,胡先生非不可批评,在我看来甚至大可批评,然批评者也要有批评者的底气,与批评者的志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若有底气有志气,则必先是仁者是智者。反之,赞誉者亦如此。对于胡先生这个人,简单的毁誉都不得当。有一老者像是言中了,曾经看山就是山,现是看山不是山,将来又会看山仍是山。
  且看这本书,将中国的学问概括为华学,并立于科学与哲学来讨论,在完全西化了的时代,是多大的气魄。书中涵盖了胡先生晚年的学思精华。他言世界文明之正统,明文明的东西之辨,作成《山河岁月》的续篇,通过对文明的反思,提出了几十年来切切于心的现代政治与产业制度的发想。胡先生晚年从易经出发,提出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通达于究极的自然。胡先生深交当时的大数学家冈洁,大物理学家汤川秀树,故能由此及彼,由彼及此。他领先于近代所有知识分子,破了科学的迷思,民主的迷思,也破了宗教的虚妄。
  胡先生终其一生,在追逐一种理想化的政治。惟王建国,悠悠以世,为政治正名,这便是孔子一生的大志。礼崩乐坏,失天地之正,是春秋之病。而两千年后,春秋再起。胡先生想凭一己之力挽人世之谬,似是对抗了时潮,不知天下之人皆要说他糊涂。无怪昔日张爱玲先生亦为他的口燥唇干而心疼。今日惟贩夫走卒对他有许多亲切的好感,即因他们是来自民间的真实。
  胡先生的一生是基于政治的,所谓王天下之道,所以文章在他是小道,毋宁要文章华国,才是言之有物。在我看来,他写政治的文章如写诗,做起学问来则又像写小说。不切题而切题。
  《华学科学与哲学》我是也当诗读,也当小说看。
  但是政治二字,岂是今日之语。今天我们所谈的惟是权力与斗争,有了乌烟瘴气,便政治是成王败寇之事。成王败寇,虽可飞扬跋扈一时,却难以为历史正名。古今多少事,转瞬已灰飞烟灭,后世人们反复记忆的必是人性的精华,文学之经典。胡先生基于政治,而高于政治,则他的身上有可我们记忆的内容。
  二〇一三年六月于北京。
第2章 序
  张其昀
  胡兰成先生浙江嵊县人,家于剡溪之滨,所谓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者也。早年读书雁荡山中,写成《山河岁月》一书,以名山事业自期。近二十余年,寓居日本,欣赏东瀛风光之美,乐与其名士交,如着名数学家冈洁,诺贝尔奖金得主汤川秀树,镰仓女流画家小仓游龟,京都文学巨子保田与重郎等,相与讨论,极有心得,着述斐然。最近归国,在华冈任教,以其讲稿《华学、科学与哲学》,嘱为短文,以资介绍。
  汤川秀树《创造的世界》里说“二十世纪前半期是科学上大发见的时代,后半期应当是哲学的时代,即就科学上的发现而提出哲学上新的思想体系。”美国史密斯桑尼研究院为纪念史密斯桑尼先生诞生二百周年,于一九六六年出版《人间知识》一书,由当代第一流学者十一人执笔,(华冈书城新知丛书有中文译本)是书大旨谓现代为伟大的科学技术时代,亦为太空探险时代,经过一百年来学术上的专门化,由于各方面文化的重新合离之后,可能出现一个新人化主义的时代。胡兰成先生这部新的着作,与《人间知识》所倡导者,令人读之,实有心同理同之感。
  兰成先生曾说:“我乃自幸为中国人,有《易经》可与日本学者们上下其议论了。”中国人向来说宇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便是说时间与空间合而为一。世界二字,世指时间,界指空间,也是时空合一之意。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兰成先生说道:“《易经》里的卦辞,凡是好卦都有其不可安心的爻,而凡不好的卦,又都有其可以转机的爻。易学要旨,总是教人生有着余裕,世界的变化还正多着呢!”
  现代物理学家由实验证明了非对称性,这是最新的发现。兰成先生说:“无机体的东西是对称的,而有生命的东西则为非对称的。例如雪花六出是对称,而梅花五瓣是非对称。”《易经》
  里阴阳生万物之原理,可由此窥其消息。又如天文学上之问题,天体何以没有互相撞毁,在科学上至今不能解答,兰成先生以为其实“银河系,也像海滩上的海鸟,有意志与感觉。”此语足与国父生元哲学相印证。生命是有目的的,大自然也是有意志的。
  天体的秩序,乃是由大自然的意志在维持着。兰成先生说:“国父思想为二十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新的发现所证明了。”
  兰成先生说:“不知真的空间者如何能有天下,不知真的时间者如何能有历史。“英国史学家汤恩培说”世界还是需要统一,惟有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里,有此经验与智慧。”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困难似乎足以损害志气的,而《易经》的困卦却说:
  “困,君子以遂志。”这并非仅仅所谓征服困难,而是对着困难也发生了喜欢。凡好事情都是从灾患才生出来的。兰成先生说:
  “因为雨雪而发明了伞笠,有了伞笠,乃可与雨雪游戏了。”古来忧患兴邦的古训,与今日中国“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坚强的国民性,不是偶然而来的。
  兰成先生说:“中国史上无奴隶制度,因之没有宿命论与原罪说。”又说:“因为中国古来没有农奴制,产业还是很健康的。”中国人都是齐民,所以过年过节,灯市赛会,最是繁华。现在奴隶,因之把人民的笑容,都一扫而空了。兰成先生说:“中国人讲王道文化,大自然是统一的,世界当然可以统一,统一世界先要来统一学问。以大自然法则为共同的标准,乃可以统一。”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罗素之称笛卡尔有曰:
  “其文章格调异常优美,而平易近人。近世哲学之开创者有此文来,实一快事。”本人读兰成先生的着作,亦同有此快感。其文辞晓畅流丽,怡人心目,试节录一节,作为举例。
  “又如中国的与日本的庭园,虽寻丈之地,亦具幽深之境。
  书画的笔致与布置,因于阴阳虚实,可以一把扇子里有着无限江山。对着石涛的画,对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对着苏州杭州的楼台芳草斜阳,使人念天地之悠悠,而又一切都是现前的,此则又是相对时空亦升华而为绝对时空了。”
  兰成先生说:“西洋哲学本体论没有无,认识论没有悟,实验论没有修行。”又说:“中国史是世界史的正统。”要证明这个道理,我们需要本着哲学、科学与文学的新综合,而为民族立心,为国家立命,博闻多识,澄思渺虑,网罗百家,共同努力。
  世界大学之新趋势,通才教育与专才教育相辅相成,不容偏废。以美国哈佛大学为例,二次大战告终时(一九四五年),曾出版《自由社会之通才教育》一书,大旨谓:通才教育可分为三部分,即人文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是皆人类之精神遗产。
  语其功用,一为了解自己,一为了解他人,一为了解宇宙。合知己知人与知天,而成为心之训练。通才教育在大学教育应占三分之一时间云。兰成先生在中国文化学院讲授“华学、科学与哲学”一课,为一选修科,乃是通才教育之性质,通才教育之成效如何,当视师资与教材内容如何而定。今开此课,实为一良好的开始。
第3章 原版自序
  此书我去年在日本曾以日文起草,原名《革命要诗与学问》,今重新写过,改名《华学、科学与哲学》。我行文向来云汉文明,或中国文明,及见张晓峰先生提出“华学”二字,很佩服。文明果是应当学文化的。我觉得“华学”这名词应是今时教育界思想的明征,而且要昭示于世界。
  全世界有三大学问,华学、佛学与西学,而华学可统摄印度的学问与西洋的学问。简言之,华学是包括自然学与陈立夫先生提出的“人理学”的。
  科学与哲学二名词,则因其与时人有新鲜现实的感觉,所以商量书名时,承晓峰先生为缀于华学之下,且亦纪念我在中国文化学院初开这门学科。
  至于我对于着书的想法是,革命的气象先要有文章的清和明理。
  此书今得在华冈写成出版,要谢谢晓峰先生与秦心波先生。
  也谢谢卜少夫先生与徐晴岚先生。并且想起立夫先生的好意。
  中华民国六十三年十月九日。
  胡兰成。
第4章 再版自序
  我小时最爱仰卧草地上看晴空鹰呼的,可惜今在日本无复此景。那晴空鹰呼里我最是听见王贞治打着全垒打的一记,铿然的打了历史上的古往今来。
  我前此不喜棒球,因为全然不知道那规则,也不想要知道。
  数日前在电视上偶然看王改任助督就任之初的一记打,听了那铿然的一声,乃忽然明白了。我遂与小山说,那是打着了绝对的东西了,如《中庸》说的“打中了”的一“中”。这绝对精密的“中”,数学物理学者皆不能,而中国的书画与击鼓拉胡琴,则妙手可得绝对精密的点线与绝对精密的音。今时社会惟是科学的构造,点线音声言语理论皆不精密,大众天天上班工作皆是不亲切的,没有一记打中人生的绝对处。他们所以会是那样热中的看打棒球,大家虽都不知其故,但是爱那记打着了万物的绝对处。
  而学问上打中与否不比棒球的当场可以分明。现在那些文化人都是做的落空事而不自知,民国的历史亦今都是打不着。王贞治已引退,而民国的事是未有前人呢。
  美国的谁说,棒球的名投手可以养成,名打手则是天生的,此语极好。我今此书可以当作民国历史的投球,看有谁来做名打手,那就是天佑中国了。
  庚申年(1980)十一月十七日。
第5章
  如今是西洋人的历史已经走尽头了,世界惟有我们中国人来领导才又开创得新时代。今年花发去年枝,我们就要查查西洋人的与我们的出身根底,看看人类的文明是怎样的起头,怎样的在历史上的雨露风日里花谢又花开过来的。
  学问仙缘篇
  学问要靠仙缘。还有一个“时”字,纵然用功,学问却像花朵的要踏正了时辰才忽然的开放。
  我廿五年前在雁荡山写《山河岁月》,说明中国史上无奴隶社会,并从阿瑙、苏撒地域考古学上的发见,说明了中国史是世界文明史的正统。但是今后该如何做,问题到了那最要紧的去处,就自己也觉得是说话口齿不清了。
  其后我到日本,在日本最敏感得战后美国式社会的狂躁。对于此现代社会在欧洲乃至在美国都有人批评,如与约翰逊竞选总统的高华德即说:国民总雇佣、社会保险与国家的福利设施与膨胀经济,乃是现代的三恶。可是有什么制度可以代替它呢?又则要经过什么手术才能代替它呢?大家就都茫然了。
  在日本,甚至亦在欧洲与美国,有人提出对科学与民主的怀疑。如爱因斯坦晚年即说相对论与量子论不是一切。又如美国的代表评论家李普曼最后于其论西德的总选举文中,说“代议制已成史上的残骸,惟我不知有何可以代之”。结论还是茫然。在日本是青年此伏彼起的自费办刊物,非难民主,思慕天皇,但是理论发展不下去,结果只得承认民主是必要的恶云云。
  中国的事与世界息息相关,但我们必同时有为世界开创新时代的志气。世界是在期待我们。英国的历史学者汤恩比说:“世界还是要统一,而惟中国民族的史上有此经验与智慧。”十年前汤恩比在日本《读卖新闻》的元旦寄稿中如此说,今年六月他再访日本时亦如此说。但汤恩比其实亦不大晓得中国。可是我们能知道自己吗?
  我们试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除了上述现代三恶,还有公害,世界资源耗竭,经济转向停滞,世界人口爆发地增加,核兵器竞争,与一九四○年代以后人类的知性萎缩。历史是已临到了比罗马帝国末期还更严重的时代,虽然表面尚见得繁荣,空前的大劫就在后头了。现在人们不是完全不感觉,惟因想也无用,随即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我们不能也如此。凡人有生必有死,释迦与孔子亦不能免,然而可以有觉悟,死并不是完了。世界上的全人类亦如此,必有一次毁灭到来把大增殖的人口洗劫了。我们也不能防止它,但是可以有觉悟,使文明不因此就完了。
  如此,我们现在就要来彻底了解现代社会一切错误的原因,而不单是惊扰于其现象,而且要能提得出代替案来。而且要知道以怎样的手段来提出。
  我们便是要为这时代提出新理想,如何重新建立中国的与世界的文明。那其实仍是依造中国的经书与国父的学说,但是要就新的问题来加以解答证明。为此我们要把造作现代社会的诸基础学问,如数学、物理学、哲学来加以总检点,再来观察当前的形势,而以革命的行动来提出新案并把来造形。
  做个现代人也够不自由了,而如唐诗“秋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如今我们却要做个跌荡自喜的现代人。
  却说我在日本,先还是茫然了好些年,随后却偶然来了学问上的仙缘。第一是在筑波山梅田开拓筵读了《古事记》,才豁然明白了中国的礼乐是祭政一致的理论学问化。第二是相识了世界的数学者冈洁与世界的物理学者汤川秀树,使我对数学与物理学生出了欢喜之心。
  冈洁有一篇多变量函数的“冈原理”的发见经验的自述,我读了一下子明白了朱子他们都说不清楚的《大学》的格物致知。汤川使我晓得了二十世纪初头是物理学上大发见的时代,但自四十年代起,原理的发见力萎缩了,惟应用科学在喧扰。冈洁亦说第二次大战后数学大大地堕落了。这对于我的判断世界现状的形势,真是难得的证言。
  他们两位使我知道了什么是数学,什么是物理学,何处是数学的限度,何处是物理学的限度。但我对之乃有了新的欢喜。我这才买了许多今世纪的数学书与物理学书来看,李曼前后的数学思想的流变、爱因斯坦对波尔他们的论争、普兰克的量子论、素粒子研究的天才erwin schrodinger他们、天文学上fred hoyle他们的定常宇宙论对进化宇宙论之争,许多都是以前连名字我也不大知道的,现在我却似偶然到了仙境,所见花卉多不识其名,只是都觉得好。我把冈洁的全集与汤川的素粒子论集都来读了,像婴孩学语,看着听着大人在说话。
  原来数学与物理学的学问方法也可以是好玩。以太的存在自身是个问题,而faraday(十九世纪后半)依之发见了电磁场的法则体系,至今被正确应用。可是他用以证明的数学解析太未熟了,被当时的物理学者对之全然无视,后来是maxwell把他的数学来补正了。
  我读到这一节,只觉真是要谢谢他。还有是发见电子轨道上电子的排他律的保利,他对于实验全然不行,他一到实验室即刻会把仪器弄坏。这我也觉得很有趣,有点像数学不在乎演算,音乐不在乎会打钟鼓。
  我是闯入了邻家的园地,但冈洁与汤川也一样不问主人,随便到人家的园子里看花看竹。冈洁偶然作的几首俳句是古今最好的俳句,他写的一篇日本历史,讲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的出现与天意,绝对好过史学专门家所写的。汤川也是谈文学,谈写字,远非文学评论家与书法家所能及。
  我如果不是邂逅遇见冈洁与汤川,不知要到何时我才能也喜欢西洋的学问。对于西洋的东西,还在与之相持未下时是不能喜欢的。而我如伶伦因梦上青冥,听见仙人偶语,却把来谱作了人间之音,倒是人间还胜过了天上。数学者冈洁不喜物理学,物理学者汤川不喜技术科学,这是希腊以来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皆然,但我因此注意到了数学与物理学皆不能作具象的造形,而技术科学的造形亦不该只是应用数学与应用物理学的,而是还该有技术的造形在前,数学与物理学倒是后来解说它的才好。要能造形,才是天上人间的。
  前年正月二日偕小山游镰仓访小仓游龟先生。
  小仓先生是日本女流画家第一人。日本画今最高五人,安田韧彦、前田青村、奥村土牛、坚山南风,皆年八十以上,又一人即是小仓游龟,今年也七十九了。她的画一号六十万日元,一号是一张明信片大小。去她家要走寺后一条小径,通过一个山洞进去,敞地千坪,梅花人家,周围高岗环合,像武陵人进了桃花源。通报进去,她到门口迎接,高兴说:
  “啊啦,先生!”
  就留我们吃了中饭。小山问她日常如何写生作画,她就讲给小山听,那活泼自然竟像是高中的女学生两人在说话。而我在一旁听了,却参悟了文明的造形之理。我是从冈洁才晓得了如何是以冥想格物,今又从小仓游龟晓得了以正观格物。我是对于好东西就有一种想要叛逆,冈洁先生的冥想是止观,他其实远比天台大师说止观更说得好。但是我对止观提出了尚有正观,正观亦犹云直观,不用冥想。我刚把来写在其时正付印中的新着《自然学》里,今听小仓008华学科学与哲学先生说的却比我所说的还更明白,止观只能作抽象的造形,如数学的方程式,惟正观能作具象的造形,如中国画与日本画的写生。这我后来就一直把来与文明的造形问题一道思省。
  冈洁与汤川后来是从数学与物理学的尽头处面对着了究极的自然,于此我乃自幸是中国人,有《易经》可与之相议论了。我是与人交际,乃至虽在学问上头,我总是让人,也总是与之平等。冈洁是已经跳出了数学,汤川于物理学则欲要跳出犹未跳出。我今写这本书时,想到其间,忽然明白了不止是数学与物理学有限制,学问这样东西便是有限制的,有时反为是阻碍。但只要知道了这个,还是可以高高兴兴的做学问。
  今夏来台湾后曾写一信与日本京都保田与重郎,有云:“平时游从,不甚知珍贵,别后遥望身余堂中人,乃如在天上。”
  保田是当今文章第一人。我在日本原如惊鸟投林,却变得是留学,保田先生、民主政论家岩渊辰雄先生、能乐野村保先生,他们皆如天上人,而我一转身又在人世红尘。我与他们皆只是天上人间的邂逅。顷刻之花,世上已千年。
  《易经》有一句:“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是要这样的无容赦,才能反共谐于天道劫数。便是现代社会也难逃历史的洗劫的;但亦使人每每思省。
  小仓游龟邸是和式建筑,客室明窗净几,装了最新的柔和的电灯,正中壁间挂着安田韧彦的素描黄牛,却全身是白的,只额间一抹微黄,便有如神牛了。今年是牛年,所以正月里挂这个。二楼的扶梯口是挂着泰戈尔来日本时用毛笔写的一句诗,是梵文。我非常喜爱她这里的现代化。又如常来我家的有鹿儿岛的明子小姐。鹿儿岛昔是萨摩藩,萨摩藩风刚大义侠,而藩主岛津又是开向西洋最早之人,明子的人就都是现代的亮烈柔艳。又如能乐野村先生的上首弟子柴山康子,她当然是古典的,但她的人亦都是现代的新鲜与亲切。现代社会是革命的对象,但是这里对于现代不能无情,而且理知上也不能对之不敬。
  原来是革命亦要如一篇好文章的风味多,事情少。革命更不是带有仇恨,而是革的自己人,所谓革天之命,不由人不想起自中华几千年至今的恩义历史来。乃至对于西洋的历史也不能无情。
  文明正统纪
  如今是西洋人的历史已经走尽头了,世界惟有我们中国人来领导才又开创得新时代。今年花发去年枝,我们就要查查西洋人的与我们的出身根底,看看人类的文明是怎样的起头,怎样的在历史上的雨露风日里花谢又花开过来的。
  这话要从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来说起。
  距今约一万二千年前,地球上第四冰河时期到了终末,冰雪急速溶解,海面上升了一百公尺,如今南太平洋的群岛,以前原是大陆,洪水袭来时都沉没了。大西洋也有个大陆还更沉没得彻底,几乎不留痕迹。东北亚洲与西北美洲的陆地通路完全陷没成了海峡,澳洲变为孤立于大洋中。
  那时节,地球上的人类是四处奔逃,那来不及奔走的,被随同陆地全部沉没了,奔逃得的是也有向澳洲与非洲退避的,也有向北欧退避的。但是也有几群人在西南亚细亚居然渡过洪水,到了今俄属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与伊朗的古都市苏撒,在那一带地域住居下来,开出了新石器文明。他们之中有的就是后来美索波达米亚的苏美人、波斯人、印度的达罗毗荼人的祖先。而地中海几个古文明国人则只是近亲。汉民族与倭民族的祖先也是和苏美人的祖先他们一同渡过洪水,在阿瑙与苏撒地域共同开创新石器文明过来的。所以后来这几个民族在文明的几个根本点上彼此都相同,并非谁受谁的影响,而是同出于一源。
  这回的新石器时代才是人类的文明的真正开始,阿瑙与苏撒是后来四天下的文明的星宿海。
  前此旧石器人亦经过了三次冰河溶解时的大洪水,每经一次大灾难后,他们都有一个显着的进步,但是始终不脱旧石器。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是无明的。可是等到第四次渡过洪水,这几群人的脑筋却像原子核的一下子点着火了。我们的祖先与他们当时面对着洪水的大灾大难,渡与退避连没有得选择,向来的知识经验到此全然无用,真正的是到了绝地,已经万法俱尽,万念俱灰,此时却忽然如旧小说里写的从泥洹宫里透出本命元神来,又可比刘备的跃马过檀溪,自己亦不知是怎么的一来竟然渡过洪水到得彼岸了。他们是从这里豁然地悟得了一个“无”字,而且悟得了“飞跃”。无是万物的法姿,万法的法海。飞跃是物理学上要到量子论才被发见,也只见现象而不知其故,但我们的祖先与同伴是于渡过洪水时亲身体验了大自然与生命的飞跃,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如此他们就开出新石器时代,发明了轮与杠杆,发明了数学、天文、音乐。那都是悟得了一个“无”字,才能发见物体的圆与动的法姿,抽象的绝对精密的自然数与几何学的点,与不受算法限制的绝对精密的音阶、与日影移动的时间与空间的。时空是什么?现在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都还在议论之不尽,还不如新石器人的晓得时空是大自然的法姿。新石器人是发见了时空。他们发见这些,是把思考的方法亦断绝了。不藉因果的理知而知。
  新石器人的智慧是史上人类的最大的智慧,新石器时代的这几件发见,是空前绝后的大发见。后世释迦所说空与色,老子所说无与有,皆不过是叙述新石器人所已悟得的。新石器人是渡过洪水时一齐都悟得了,人皆成了是神性佛性的了,所以孟子说性善。
  再说到发见,新石器人乃是发见了数学、物理学、天文与音乐,而后人所做的则只是数学上的发见,与物理学上的,天文学上的音乐上的发见,比起来,前者才是真发见,而后人的则不过是把它来演绎了而已。
  新石器人且发见了太阳。
  并非农业就能对太阳生出兴趣,以前旧石器人已有农业,且知使用火,然而代表他们的情绪的仍是幽暗的洞穴壁绘。他们如猫狗的对太阳与月亮望也不望。新石器人的太阳是知性的光辉与喜乐,山河大地尽是知性的光明,最大的喜乐是发见万物的法姿时知性的快乐。所以新石器人的是太阳与音乐的世界。
  阿瑙与苏撒地域的新石器人原包括有白色人种与黄种,其后分别他迁,或伸展到美索波达米亚,或就在波斯伸展,或有远至印度的就建立了印度河流域的文明,到黄河流域的则建立了汉文明,还有远到日本的建立了倭文明。还有分散到地中海的,也照映了埃及文明与希腊文明。但埃及的与希腊的不能说是本家的分支,所以他们的神话与我们的很有不同。凡是从本家分支出来的几个民族,都对那次的渡过大洪水与开创新石器时代的诸发明有纪念。《易经》
  里有利涉大川,既济与未济的话。日本的《古事记》里有天之浮桥,我们的天河鹊桥也是同一出典。巴比伦也有洪水的神话,变形了传在《旧约·创世纪》里。而最记得清楚的是佛经里达罗毗荼人的古语“般若波罗密多”,意译是智慧渡彼岸。
  于是纪念新石器时代的开始的,中国有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日本有天之岩户。又为纪念轮的发明,印度有“法轮”、日本有三轮山,中国是《周礼》里把造轮作为一种礼。又如日本神社的祓词,有念诵数字自一至十的古音,这些与印度佛僧的数珠皆是纪念新石器时代数学的发明的。而且彼时的太阳与音乐的世界,到得子孙犹觉如新,《尧典》有“聪明文思,光宅天下”,《易经》乾卦辞有“大明终始”,佛经有“尔时光明遍十方世界”,日本《古事记》是天照大神出岩户,光被万物,诸神一片欢声,天钿女滑稽作舞。
第6章
  新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的,是文明与无明之差,新石器时代的才是本格的文明的开始,可是西洋的历史学者不知此,如汤恩比,他即不知这两个时代是不连续的。因为西洋人不知新石器人豁然悟得的“无”字与万物的法姿。
  今世纪解读了埃及的古文字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古文字,与出土古物,以及印度的地下考古学发掘成绩,顿时把世界文明的古代史照明了。前此学校里教的古代史是上溯到希腊的雅典时代稍前为止,再古,就去参考澳洲与美洲的落后蛮族,以为我们的祖先也是如此的。现在知道不然,我们的祖先虽在新石器时代亦与那些落后蛮族完全不同的。
  前几年埃及的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历史出土物在日本开展览会,尤其是美索波达米亚的使人惊喜感叹,距今五千年前的乃至七千年前的陶器茶碗,其式样与色彩的感觉竟是现代的。惟比现代人作的更大方自由。二千年前王妃的首饰,亦现代的女子可以用。我去看过两次,有陶砖烧出的神兽大幅壁画,那神兽,麕身、牛尾、马蹄,一只角,与中国传说的麒麟一式无二。还有无数的印,使人恍然于我们中国人的刻印雕图章原来有着世界性的历史渊源。
  日本的考古学者研究出了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早期不是奴隶社会,但是文明已经是高度的,并非所谓原始共产社会,这就把今时文化人的历史学常识推翻了。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而且也有过井田制度的雏型。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的奴隶制度是后来才有的。可是自从他们那里有了奴隶制社会,西洋就与东洋分歧了,因为我们这里一直没有发生过奴隶制社会。
  我二十五年前在温州着《山河岁月》,说明中国史上没有过所谓古代奴隶社会,理由是,当时的是井田制规定了八口之家,百亩之田,若使用奴隶,则为劳动力过剩,而收获量不足以养活奴隶。
  工贾亦授田,同样的受到限制。产业体制里用不进奴隶劳动,纵有家庭奴隶亦不能是奴隶社会的。民国的考证家,说夏禹是一条虫,说井田制是伪传,但井田制是千真万确有过的,而且到周朝末年为止,存在发展过几达三千年之久。
  《诗经》里描写种田牧畜建宅,有这样高兴,为希腊的荷马史诗中所无。西洋的是奴隶社会,奴隶主视劳动为下贱,而奴隶又怨恨劳动。中国没有被奴隶社会所污损,皇帝亦亲耕,皇后亦亲蚕。
  后世采桑采茶的风景之美,皆为西洋所无。此是一证据。
  西洋的是奴隶社会,人若为奴隶所生,他就定了终身了。所以西洋有宿命论。奴隶的婴孩何罪?只可说是出生之前即已是有了罪的了,所以西洋又有原罪说。中国人可是没有宿命论与原罪说。西洋的是奴隶社会,故强调社会组织以便行使统治权力,满肚子的征服与被征服的观念,灵与肉、光与黑暗对立的观念。中国却是不讲社会组织,讲人世要可以逍遥,没有政权那样的用语、没有对立矛盾的观念。凡此皆是因为中国没有过奴隶制社会。
  中国的是齐民,所以过年过节、灯市赛会,最是繁华。西洋不能比,因为他们的奴隶无此财力与性情,单靠奴隶主是热闹不起来的。印度的等级制虽然别扭,但也不是奴隶社会,所以僧侣可沿门托钵。你能想象在西洋的奴隶或农奴社会沿门托钵吗?所以西洋的教堂僧侣要靠什一税。
  却说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那边是后来出现了奴隶社会,人性物性都受了损伤,由文明堕入了无明,无明则无常,他们的历史上从此劫毁相寻了。
  这也是因为地理的关系。
  美索波达米亚那边是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流域的土地特别肥沃,但是窄狭,远去即瘠地与沙漠,产业与人口发展到某一程度即要争夺沃地,发生土地私有,遂演成奴隶制了。埃及的尼罗河流域的事情亦与此相类似。中国可是黄河、淮河、汉水、长江流域的土地不像这样特别肥沃,但是广衍,井田制尽管可以推广开去,不用争夺,自黄帝至周末二千年不发生土地私有制,何来奴隶社会?
  想起来,也是汉民族的幸运。
  美索波达米亚自出现了奴隶社会,文明受到损害,堕落腐败了,遂几次被蛮族入侵,文明受到双重的损害,以后就转入西洋历史了。埃及的情形也与此相仿。
  原先创造美索波达米亚文明的是苏美人,与我们汉人的祖先同道从阿瑙、苏撒的新石器文明出身的,后来被蛮族征服了。但那些蛮族,倒是比后来毁灭罗马帝国的北方蛮族程度高。他们虽没有创造文明的经验,但是邻接相处,受文明的熏陶多年,所以一旦入侵,并不作大破坏,竟也建立起了巴比伦王朝与亚述帝国,对于以前的文明多所继承,加以武运的大力,各各辉煌过一时。他们学得来的数学与物理学等还能把来发展,只是不懂得了当初发明数学与物理学等是从无与有的妙悟而来。希腊人的数学与物理学便亦如此。埃及也是被山中牧羊人侵入,情形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大同小异。
  后来侵入的马其顿人是第二批蛮族,也受有相当文明的熏陶的,所以亚历山大大帝有他的新鲜壮阔,不作大破坏。但马其顿人已不及巴比伦人与希腊人的在学问上有贡献了。第三批蛮族是罗马人。蛮族也是一批一批接近文明圈的,罗马人的知性就更不如马其顿人。而最后一批北欧蛮人,则原是那次洪水时退避到寒冷幽暗的北欧的旧石器人的子孙,几千年来完全不曾接近过文明圈。最后他们接近了罗马帝国,但是从它已没有什么知性的东西可学了,他们把来破坏殆尽,于是进入了欧洲史上的黑暗时期。这最后一批北欧蛮族便是现在大部分西洋人的祖先。
  后来欧洲文艺复兴期与十七世纪及二十世纪初期出来许多数学上与物理学上的天才,他们多是古时大巴比伦文化圈内及大希腊文化圈内的人们的子孙。但是他们远比巴比伦人与希腊人更不晓得当初新石器人发明数学与物理学等的由来。所以现在是他们到底把数学与物理学的末梢也都走尽头了。
  奴隶社会引起为掠夺的征服,而征服又加重了奴隶社会。罗马帝国的征服体制把古代奴隶社会转到了农奴社会,后来英帝国的征服制又把农奴社会转到了工资奴隶社会,而第二次大战后美国的世界霸权,实力建立在其国家体制的全民雇佣劳动上,是一种比军国主义更坏的产国主义。产国主义已不是奴隶社会,而是其蜕化。
  奴隶社会之所以不好,是以物质的权益为一切,不复知凡物尚有其法姿,是谓文明断绝。而至产国主义则是走到了最尽头,举世奔竞于扩大生产,物量淹没了一切,不但文明毁灭,连无明亦要统统毁灭了。
  太古是西洋与东洋如十日并出,但从巴比伦以后,世界文明史的正统史已只在我们这边了。而日本与我们则是兄弟之国,凡亚洲国家如印度等,皆是属于世界文明的正统史这一边。文明可以有民族的个性,但不能是异质的,我们的与西洋的乃是文明与无明之别。
  中国史上没有奴隶社会,因而亦没有农奴社会。
  中国史上从来亦没有过西洋那样的封建社会,西洋的封建农奴社会是地主贵族统治的社会,中国可是没有农奴制,地主与贵族不相兼,贵族有食邑而非地主,地主有土地而无政权,而且地主的土地时而受到政府的均田制一类的限制,又每次民间起兵造反,大家都被洗荡了变得一靶平,假令没有这两种,亦依于中国人的家族观念的遗产制,一分再分,往往不到得第三代就又变为自耕农了。凡此皆与西洋的根本两样。
  中国后来井田制虽废止了,亦政治的与产业的性情仍是继承尧舜与夏商周三代的,思想亦仍依于老庄与孔孟,老庄与孔孟的思想的背景乃是井田制的人世。但是又能汉唐以来代代的皆是文明的新姿。
  中国史上亦有朝代盛衰与异民族侵入,但中国文明依然不坠,转更变化着前进。近世的事是出来了辛亥革命与对日抗战。而现在是要被弃产国主义体制,重新建立礼乐之世。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绪论
  世界上有几个基础学问,如数学、物理学、哲学,还有中国文明的礼乐之学。宗教不能算是基础学问之一,因为宗教没有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学问必须是抽象化、理论体系化,而且是可以被证明的。证明是以理论来证明,还重要过以事实来证明,因为事实可被解说不同,而抽象的理论则如数学上的“全体大于部分”是绝对的。
  凡人无论做一件事,造一件器皿,乃至建设天下世界,皆不能不依于诸基础学问。但是这些基础学问的精密程度如何,你必要知道了,你用它时才可有个适当的态度。
  如今的文化人以科学为诸学的准则与凡事的根据,不知科学022华学科学与哲学亦要以自然法则为准则与根据。自然科学有许多地方并不能对应自然法则。所以科学不是万法之法,大自然的法则才是万法之法。数学、物理学、哲学、礼乐之学乃至艺术与宗教,皆是各以其独自的方法及造形去对应大自然,其所到达的精密程度各有不同,所以诸基础学问相互间,乃至与宗教之间,有彼此可以相通,相得益彰的地方,亦有杆格不相合的地方。若有不相合的,不能以此下彼,如云人文学要合于科学,或两不相下,如云科学有科学的理,人文学有人文学的理,而是两者都要依自然法则来评定。宗教也不例外。
  中国人讲王天下,大自然是统一的,世界当然可以统一。统一世界是先要来统一学问,诸基础学问乃至宗教亦在内。如何可以把来统一?以大自然的法则为共同的标准则可以统一。
  大自然有五个基本的法则:
  一、意志法则(大自然是有意志的,而此意志又同时是息。)二、阴阳变化法则。
  三、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的统一法则。
  四、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的统一法则。
  五、循环法则。
  以上五基本法则,是《易经》里多有说明,且普遍深入成为中国一般人的日常思想。物理学上是今世纪量子论,相对论的发见,与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的发见,始面对着了大自然的这五个基本法则,但是物理学者还不能明白。优秀的物理学者提出了有究极的自然,但是也没有能力来作豁然无疑的理论的说明。这里是要让中国人来知己知彼,如大自然了。我现在就来分说究极的自然与五基本法则。
  究极的自然。
  以太说的结论。
  中国文明向来说有究极的自然,称之为太极。印度人与日本人亦然,印度人称究极的自然为涅盘,日本的则是高天原。若问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益处?那么这里就单举一件,数学的零即是中国人与印度人从太极与涅盘发想得来的。希腊人数学虽有名,但是发明不得零。零是欧洲人后来从阿拉伯人才间接学得去的。
  西洋人是自希腊以来不知有究极的自然。他们以为物质即一切,世界是“有”,更没有所谓“无”。物质烧了灰,也又变回来,来来去去是这些物质,不灭亦不生,没有减少了或新添了出来的。更没有在这物质世界背后的究极的自然。亦没有在物质世界以外的存在。但是,在物与物之间,连空气亦没有的空间,那又是什么一回事呢?若是存在着这样什么亦没有的空间,即不能说物质世界是一切,不能说世界都是“有”,没有“无”的了。为答复这难问,他们乃道:物与物之间,即使连空气亦没有的真空里亦还是有着物质的,只是太稀薄微小了,你感觉不到,亦未有方法测量,只能称之为“以太”,“以太”于太空中无处不存在,所以都是“有”,不是“无”(以太亦非西洋人的创说,而是印度人所创说,见于《奥义书》)。
  究极的自然是“无”,未有物质与时辰方位,西洋人一概不知有这个。但是他们也还是要碰着“无”的困难问题。太空的话,是用以太来搪塞了,以太是假设,算你聪明;可是现实的无理数问题难容你打过门,西洋人自希腊以来为这无理数的问题困惑极了。
  无理数也是一个“无”字,但是西洋人总想不到这上头去,因为“无”是只可以悟得的,不能用什么思考方法。
  以太说曾被用以解说光波。声浪是通过空气故有浪,光是在以太中航行故有波。及至十九世纪,更有faraday从以太的存在入手来研究,发见了他的有名的电磁场法则。要到了今世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出来,才把以太来否定了。理由为:以太既亦是物质,然而没有它的物质的场,运动与时空与形质的变换等事,这样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但是后来以太又在物理学界复活,因为若无以太的存在,即新发见的素粒子领域的现象与天文上的空间现象便皆无法解说。
  原子的直径是一亿分之一生的公尺,原子核的直径又只有原子的百万分之一,亦即十亿分之一生的公尺。构成原子核的阳子、中子等与绕原子核而公转的电子,当然是更微小了。然而就在那样极微的世界里也有着浩浩空间,并无物质存在。原子世界是银河系的缩型,我们的银河系中如太阳的星有千亿,半径一兆光年的太空里如我们的银河系的银河系群又有千亿。太阳与其卫星之间,太阳系与银河系之间,又太空中银河系群的相互之间,大约可依原子核与原子,电子与原子核之间的比例,想见其更浩浩的空间,无有物质。纵使说有宇宙尘,那密度是在百万立方公尺以内一个素粒子以下,此外全无物质。爱因斯坦晚年亦承认量子论与相对论不是一切。相对论物质是并不能填满太空的,还是藉以太来填补吗?但说以太是一种特异的物质,总是在理论上不能成立,因为绝对不可能有比素粒子更微小更玄妙的物质。
  何以说绝对不可能有比素粒子更微小更玄妙的物质呢?因为素粒子是自无而生,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那些已完全形成了物质的东西如何能远比它更微小玄妙呢?
  比素粒子更微妙的,只有是大自然的息,它更在素粒子出生之前,无处不弥漫着,素粒子倒是从它生出来的。大自然的息是“无”,亦就是究极的自然。这只要把以太改说为大自然的息,就豁然明白了。世界物理学者之中,惟有汤川秀树提出有究极的自然,说那即是庄子所谓混沌,但他亦尚未悟得这息与无。
  物质生灭论西洋人自希腊到爱因斯坦的宇宙观里都是没有生命的,因为他们主张物质不灭论,不灭则不生。日本大正昭和年间的天才物理学者寺田寅彦,最早已在物理学上感到了生命的气息与物理学方法的限度。在有名的《寺田寅彦随笔集》里他几次提出了“自然的缟模样”的问题,例如池冰之棱纹竟会是这样的好看,你用科学的方法依据气流风向、温度与水压等来计算,到底也不能说明其故。云霞的形态变化亦是如此。寺田又记秋日他在萧寺散步,几株树每隔些时便落叶一阵子,差不多是同时落,又同时停止,仿佛是大家约好的,其时完全没有风。这都不是科学的方法所可解说。
第7章
  但这生命的问题,在物理学上正式被提出,是在发见了素粒子之后。素粒子自无生出,分安定的与不安定的二种,不安定的素粒子于出生后自百万分之二秒至百亿分之一秒的速度消灭。安定的素粒子的寿命则比较长,崩坏了亦能变为他种素粒子而再现,例如中子变为阳子。但不安定的素粒子则消灭了就是复归于无了。如此,物质不灭论乃变成物质生灭论。
  可是物理学者还久久想要保持物质不灭论,他们努力解说消灭了的素粒子其实皆转化为其他种类的素粒子,而依旧存在着的。但他们说的只是安定的素粒子,至于一出生即消灭了的不安定的素粒子,则他们完全无法说明。便如安定的素粒子亦非皆可转化,而是一部分转化为他种素粒子,另一部分则崩坏了就此消灭了。新的安定的素粒子并非皆由崩坏了的素粒子转化而来,亦有一部分是从究极的自然,无中生有地生出来的。汤川秀树最早就注意到了素粒子于其崩坏时所失质量,与转化为他种素粒子的质量不一致,他乃发见了介子来说明其故。后来他人又发见微中子,与奇妙族的粒子,都把来加入计算,总要使消失了的物能(energy)有个着落可以交账。
  但是一次又一次地有新发见的粒子,而须要重又被计算过。而且也解答不出崩坏之故,如阳子何故不崩坏为阳电子与光子?至于奇妙粒子更是出于豫想外的东西,不明白其来历。再如微中子则至今尚是假想。
  以此,物理学上乃于物能保存法则之外,加上了一个新发见的物能非保存法则。核子云之乱流,发生强的相互作用与弱的相互作用,因于强的作用而崩坏者,转化为他种素粒子,物能依然保存,而因于弱的相互作用者则崩坏后物能不再保存,永远失去了。这即是无论用怎样的方法亦到底无法坚持那自希腊以来作为物理学的基础的,物质不灭不生论了。
  物质是有灭有生的,从宇宙线与天文学上更可看出来。
  宇宙线的由来,天文学者起初根据物质不灭论,以为是星爆发后的残骸播散为宇宙尘如雨一般降下,以后发见这个猜想不对,遂不知其故了。其实宇宙线是大自然的息,像风箱似的把它一大阵一大阵吹出来的。宇宙线与普通场合的素粒子一样,都是从无生有生出来的。
  天文学上何故有准星的出现,亦因拘于那陈旧的物质不灭论,物理学者至今不能解答。西洋的物理学者与日本的阪田昌一他们勉为之说,曰:准星是大空中极稀薄的宇宙尘忽然凝缩而成的,此一刹那间凝缩的速度是远比光速更快。他为什么要说比光速更快呢?因为太空中的宇宙尘(亦曰原始云),其密度是百万立方公尺以内一个素粒子以下,若非比光速更快的凝缩,则距离上斗不拢来。但这比光速更快的原始云凝缩的说法在理论上是不成立的,因为光子是如物质,如非物质,所以能有那样快的速度,虽宇宙尘也不能快过光速。要快过光速,除非是素粒子从究极的自然的“无”忽然生了出来的那一刹那,那还有可能,而不能是什么宇宙尘的凝缩。要解答准星惟有承认物质生灭论,准星也是太空中从无生有生出来的。
  还有银河系的物能的问题。以物理学的方法计算我们的银河系的物能,照这样的爆发与燃烧法,是三千万年就要全部耗尽的,然而至今已过了五六十亿年了还未耗尽,真是不知其故。于是天文学者又来推想了银河系原来也有中心核。银河系的直径是约百万光年,厚约一千五百光年,而中心核的直径则一百至二百光年。中心核的总质量相当于太阳的质量的五百万倍,其中包含着恒星与气体。太阳及其近旁的恒星绕银河系的中心核而公转,环绕一回需时约二亿年,这是已被知道的。银河系的正中心发出巨大的水素的气体,在扩展开来,这亦是用电波望远镜可以看得见的。一定是这中心核在不断的供给水素,否则不能想象。
  但中心核在不断供给的水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物理学者因要合于物能不灭不生论,乃作了这样的臆说:全银河系的星与星之间的空间里,漂浮着水素的云,其密度是一生的公尺以内约有一个原子,虽然如此稀薄,这水素云中所有物质的总量是差不多相等于银河系全体的星的质量。水素云之外尚有埃尘的云,其全质量为银河系全质量的千分之一。然则银河系中心核在不断供给的水素乃是从这水素云与尘云转化过来的。来来去去就只是这点物质,仍旧是物质不灭不生论。但这说的大半是杜撰,今世纪有了飞跃的发展的物理学与天文学至此却因这顽固守旧,而倒退萎缩了。
  万物之理相通。数丈之地,土壤的物能供给力有限,而松树繁荣得千年以上,那物能的一部分乃至大部分是松树的生命自身所生出来的。又如人体的能力,也并非与供给的热量卡路里相一致。银河系中心核所不断供给的水素,也是自无生有地生出来的素粒子。
  宇宙线与天文的事只要能从物质生灭论来看,就许多至今物理学上所视为谜的难题大都可以解答了。
  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的法则究极的自然未有物质与时间空间,但是有意志与息。意志与息非一非二,意动即息动,遂生阴阳万物,现实的自然界的万物皆赋有此“无”的意志与息。中国人是向来皆知道这个的。但是民国以来学校里教的西洋物理学,不承认有这样“无”的意志与未有空气的息,宇宙惟是依于牛顿力学的法则,科学如此说,青年都弃旧从新了。
  而我是到了日本之后,获识栗专门家猪原慥尔,读他着的《植物与人》,说生命是有目的的,昆虫的保护色是意识着要这样变,所以这样变的。栗专门家也是科学家,这我才开始考虑了。又后来我在筑波山,见道路工事掘出的山石就便堆置在路旁,毫无情思,再看看山上大小岩石的自然位置,却没有是不美的,顿时感到了大自然是有意志的,所以万物各自安排得有这样的好。以前我以为美不美也许只是由于人的主观,现在我才知自然界的秩序自身原来就是美的。
  及读英国天文学者f.hoyle的定常宇宙论,说天体的秩序不是靠万有引力来维持,因为天体的距离有非万有引力所能到达。乃知天体的秩序是大自然的意志在维持,而诸力关系则宁是其结果的一部分的表现。这个理,后来我从核力更得到了证明。
  核力是比万有引力与电磁力都更强大的力,但是非常短距离的,在此距离的是引力,但若太接近了则即刻变为斥力。旧物理学只知电磁力异性相吸,同性相拒,但是构成核力的阳子与中子等并无异性之可言而亦能相吸引。电磁力与万有引力皆不能同时是引力而又是斥力,惟独核力可以,这就因为是有着意志的,它晓得要避免散失,亦避免碰碎。这使我联想起了鸟类群飞时的保持距离。
  日本的电视上我看到海鸟,海滩上总有一二十万只在一起,而忽然一齐都飞起了,那样接近的距离竟不致空中冲突。此是海鸟有意志,一感到快要相撞了即刻意识地把接近力改变为相离力。那敏感即是息,更在雷达的电波感性以上。天文学上的问题,天体何故没有相撞毁,在力学上至今不得解答,其实是银河系的星也像海滩上海鸟的有意志与感觉的,知道要碰拢来了是不好的,彼此晓得避。
  自原子核的秩序至银河系群的秩序,要保持距离的“要”是意志,而感知距离的“感”则是息。有意志则是有了中心,意志的中心是不可分割的,故素粒子不可被分割。而意志又即是息,息是有幅的,故素粒子又是云状的。
  光波的理由亦在此。
  光以前只知是波,今世纪才知光同时亦是点。波是息之幅,点是意志中心。波是息之幅,故光是横波。而还有声波则是直波。此乃因光子当相当保存着息的原状,而声则已完全是物质的,受物质运动所支配之故,一九六三年诺贝尔奖物理学者maria g. meyer说原子是有壳的,而且原子核也有壳,可比鸡卵的有卵壳,又蛋黄也有壳。物理学上今发见原子核的壳是,原子核中的阳子与中子亦有如卫星电子在轨道上之所为。可是我看出这里遗漏了一个问题,即如何是壳的外侧的事情之与壳之所以形成?譬如吹出一个肥皂泡在空中,肥皂泡是有壳的。你可以研究出壳的构造是如此这般的,但比这更重要的是,肥皂泡漂游在空中,若没有壳外侧的空气,则不可能有壳的构造。核被皮膜所包着,皮膜的外侧柔软,便可比肥皂泡的壳,但原子核壳外侧的不是空气,而是“无”的息。若不是漂浮在息中,原子核的壳是不可能形成的。
  所以银河系群之在大自然的“无”的息中,如一泡沫之在大海。而此无的息亦无所不在于现实自然界的物里,如池冰之绫纹,如云霞之散绮,皆息之所为。中国人讲的山川灵气与文章气韵,亦是此息。如息之弥漫无所不在,则知大自然之幅。又知意志,则知大自然之统一中心。孟子之言王天下,即是基于此。而意志又即是息,故中国人言志气。
  意志与息法则是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中之第一法则,其他四法则皆从此出。
  阴阳变化法则
  却说究极的自然未有物质与时间空间,而惟是意志与息,意志动则息动,息动为呼吸。称呼吸,是先呼后吸,因未有空气,故息先呼出,然后吸入。西洋人不知此,如英文的breath乃是先吸入空气。我听日本弓道的名手说,射时调息,要紧在呼出,呼出比吸入的工夫难。日本神社多有狛犬的木雕,形状有似中国的石狮子,雌雄一对,分蹲在拜殿的扉前两旁,雄的张开嘴是“啊”,雌的闭拢嘴是“唔”。日本字母五十音,即是由“啊”到“唔”。而中国的神话里亦有哈哼二将,与日本皆是究极的自然的息的呼吸的意思。
  呼吸,呼为阳,吸为阴。阴阳生万物。
  万物之初是素粒子。
  素粒子生自阴阳二气,是究极的自然之息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物理学上的研究,起先以为素粒子是有似几何学的点,随后却发见了素粒子又是一种云状。点是意志,云状是息。但是物理学者因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的话,他们遇着新的难解的现象了,即是至去年为止,发见素粒子的种类的有三百,谁亦不知其故。
  物理学上一向是把素粒子当作符号,像几何学的点来处理的,036华学科学与哲学亦只有如此才可以处理。但是符号的东西便不应有种类的不同,如几何的点即何点都是一样的,没有个性。素粒子必也是物质的东西才有个性,有种类。但若说素粒子也是物质,则物质的东西必定可分割,却又素粒子是不可分割的,那么它还是像几何学的点?他们都解答不来了。
  物理学者但要晓得素粒子是究极的自然的息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则此迷惑可解。凡素粒子皆是不可分割的,即皆是极微的,然而素粒子的质量又有大小,如中子的质量稍稍大于阳子,而中子的质量更且大于电子质量的约一千倍。此其理由,只能从阴阳去解说。阴阳是物质与物能尚未分,所以可有这样的现象。
  而中子可以放出阴电气,崩坏而为阳子,或放出阳电气,崩坏而为电子,又仿佛素粒子是电气的容器,即不能是极微了。凡此矛盾,皆只能从阴阳二气成物之初这点来思考,才能说明其理由。
  先有息,后有阴阳。从阴阳之气变化为电气,而直接从息变化来的则是磁气。从阴阳之气而成有质量的素粒子。而直接从息变化来的,或从阴阳之气又回到息的素粒子,则没有质量亦无电荷,例如光子。光子没有质量。
  素粒子离究极的自然的息甚近,所以素粒子自身是个磁场,从息变出来磁气。因于磁气,所以素粒子自转。素粒子虽最近于息,但是直接从阴阳出来,所以素粒子分阴阳。自然界的万物皆有息,皆有阴阳,然而如岩石与水已不是物之始,故不能像素粒子的有显着的磁场,亦不能像素粒子的阴阳变化分明。
  阴阳是先有阳,后有阴。阳是反,阴是阳之演绎,顺以成正。
  物之初是反,世界文明人的祖先不假素粒子的知识亦直感得之,故其历史的开始,传说多是因为叛天,如日本《古事记》是须佐男命反乱了天照大神的高天原,被放逐下来,却开创了日本国的。而佛经里阿修罗与天诤,与《旧约·创世纪》里夏娃背叛了神的描写,则渐渐有点忘失了本来的意义了。而把来理论学问化的则是老子的“反者道之动”。《西游记》始于孙悟空的大闹天宫,李太白是天上犯了规则的谪仙。中国历史是从大反乱后女娲补天开始,秦汉以来,每个朝代皆先是民间起兵;天下自反开始。
  原子的发动力在于核,核是阳子与中子等所构成。阳子是反。
  核外边有电子环绕着公转,电子的电荷是阴电气,有它环绕,才有了个范围,成得一个原子。所以说阳是发动,阴是顺以成物。若没有外边的电子轨道,也不能单独有核。宇宙线即是因为缺少电子(雾箱的飞迹里很少电子),单是阳子等徒然有着极大的贯通力,亦到底成不得物质。准星也是因为阴阳失序,成不得本格的星。
  西洋人不知阴阳,惟知有雌雄与正负,但阴阳是气,雌雄则完全是物质,正负更不即是阴阳。阴阳是我们的祖先在新石器时代就悟得的,希腊的数学天才毕达戈拉斯,尚有其忘矢了的远古记忆的回光返照,他曾说过奇数是男性,偶数是女性。而今世纪的物理学者,则在素粒子的诸现象上,到底面对着阴阳问题了。他们说素粒子是接触了反粒子所以崩坏的,又说素粒子的世界有着非对称性的事实。但是他们因为毕竟不知阴阳之理,再说下去就成了杜撰。
  他们说素粒子的崩坏是因接触了反粒子,这话是有几分要接近“反者道之动”的真理的门墙了。但这反粒子又是怎样的呢?
  一九三三年美国加州工科大学的c.d.安德生从雾箱的飞迹发见了阳电子。这阳电子是与电子同质量,而其电荷的符号则与电子的相反,因之称为反粒子。一九五三年后,物理学上更把素粒子分为三族,其中第一族是重粒子与反重粒子,第二族是轻粒子与反轻粒子。(第三族与反没有关系)。凡此,若能从“阳是反”这个启示去思索就深有意思,但是物理学者因不知阴阳,而惟是记述现象,于是加以臆想,以为银河系群的天体也有个反天体,可能一旦天体与反天体接触了,则刹那间全天体都毁灭。但是我说根本没有这样的反天体。
第8章
  杨振宁等实验证明得的非对称性,在物理学上是新发见,但他们亦惟是记述现象,而不知其故,结果又回过来说镜映左右对称性的复活,更牵涉到了物质与反物质的问题上去,那真是蛇足了。其实若知阴阳之理,非对称性与对称性的话也很简单明了。阳是反,是奇数,所以非对称。阴是成,是偶数,所以对称。素粒子直接为阴阳所生,容易看出非对称性,而现实世界的物质则为素粒子与原子等所生,与阴阳不那么直接似的,不容易看出非对称住了。但也有个看的方法,无机体的东西是对称性的,而有生命的东西则非对称性。例如雪花六出,是对称的,而梅花五瓣,则非对称。石头的结晶图案左右的对称性很整齐,而人体的左右手与树木的连理枝则多少有点参差。
  万物变化之至理还是在于阴阳。
  玫瑰花藤伸长的生机是在先端的一点,此即是阳,若把先端剪去,整株玫瑰可能枯死。此先端的一点伸长了而为茎,则是阴。而生机的一点又移到茎的最先端。阳之后段渐渐成阴,而阴之先端又是阳在飞跃地前进,依程多而为老阳少阴,老阴少阳,是为四象。
  阴阳是二仪,二仪生四象。阳永远是奇数,非对称性的,然而阳之中渐渐生出阴,多少也有点破坏了奇数的非对称性,阴永远是偶数,相对称的,然而阴之先端有着个奇数的阳,多少也有点破坏了阴的对称性的完全。所以非对称性与对称性都不是纯粹的。杨振宁等是因不知阴阳,对于他们在物理上所发见的非对称性又自己疑惑起来,不懂得非对称性与对称性的关系,而去求助于镜映的正像与反像,非对称性的左右对称性,结果迷路到杜撰的反物质的宇宙里去了。
  阴阳二仪生四象,不单在纵的伸长中,而亦在横的扩展中,非对称性与对称性是不断地在形成中与破坏中。素粒子的崩坏而为他种粒子,便亦这样地是纵的骚动,又是横的骚动。如此,则关于素粒子崩坏之所以然的许多疑问可解。而素粒子在崩坏中所失去的物能,与新转化出来的粒子是否相抵得过的问题,则还可以参考《易·经卦》里的游魂为变。
  物理学上横着三个不是以物理学的方法所能解决的问题:一是以太的问题。二是反宇宙的问题。三是素粒子崩坏得质量的归着问题。以太是“大自然的息”的不正确代名词。反物质的宇宙云云是“反者道之动”一语要说而说不清楚。素粒子崩坏后质量的归着问题的难解,是因物理学者不知物质是通过阴阳二气,而出于大自然的息。
  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的统一法则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里没有绝对时间与绝对空间,但日本的数学者秋月康夫以数学求证的结果,绝对时空还是有的。量子论提出相补性定理,但是没有讲到时空问题。汤川秀树从素粒子的局所场与非局所场来讨论时空问题是一个新的发想,但因他不知无,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还是不得简单明白。
  相对时空是有的时空,绝对时空是无的时空。譬如于海水浅处立棚养鱼,棚内的海水是相对时空,栅外的大海之水是绝对时空,而同时棚内的海水与棚外的大海之水又是相通的,所以又相对时空与绝对时空为一。此栅外的大海水即是究极的自然的无。
  相对时空表现在物质,而绝对时空则因于究极的自然的意志与息。究极的自然譬如大海混茫,因息之动而起朝潮暮汐的往还,激为波浪滚滚。波浪有它的幅,是为空间。而那波浪的滚滚,向纵的方向推进里与向横的方向扩散里,则是有着时间了。
  非有混茫的大海之水为前提,则不能了解波浪,非有混沌的究极的大自然为前提,则不能了解时间与空间。亦可说时间是因于大自然的意志,而空间则因于大自然的息。因为时间与意志的动的进度有关,空间则与息之幅有关。但又时间也是有幅的,空间也是在移动的,“浩浩阴阳移”这一句里就时空为一。中国人向来说宇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即是空间与时间为一。说世界,亦世是时间,界是空间,都把来说成一句话了。又如中国的与日本的庭园,虽寻丈之地,亦具幽深之境,书画的笔致与布置,因于阴阳虚实,可以一把扇子里写出无限江山。对着石涛的画,对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对着苏州杭州的楼台芳草斜阳,使人念天地之悠悠,而又一切都是现前的,则此文是相对时空亦升华而为绝对时空了。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亦把时空与运动与物体为一,但是背后没有无穷之境。第二次大战后彻底物质主义的社会,更是以数学上的集合来处理时空,物量塞满空间,忙碌塞满时间,时空这个容器要破灭了。其实时空并非容器,但亦非相对论说的那样的。时空是被文明创造的。
  不知真的空间者如何能有天下,不知真的时间者如何能有历史。所以西洋人没有天下的观念,亦且没有对历史的感情。而现在物量社会的破坏时空,则是人的存在的局所场亦要没有了。
  吴讷孙教授赠我他的英文着书《中国与印度的建筑》,先把书中的照片解说给我听。他说印度的建筑物是圆形的,神居于上头,中国的建筑物则是善用方形,人居于当中。圆形动而方形安定。而且中国的是方圆并用,如唐朝长安城的市街像棋盘格子,是四方的,而渭水逶迤宛转流贯其中,则有圆的意思。又说,长安城有东南西北,是四方的方位,而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则一面是表示方位,一面又是表示春夏秋冬四季的了。
  我听了此言,乃想到圆是发动的,而方则成之而为造形的。中国古人说天圆而地方原来是这个道理。印度文明知大自然之意志与息,故善用圆,但是不能把来造形为礼乐之治,故不知用方,能用圆与方者,中国人之外惟有朝鲜人与日本人。
  还有是我因讷孙之言,而始豁然地明白了书法的圆笔与方笔的妙意与其理由。
  书法的历史上,康有为特别提出了圆笔与方笔,真是有功的。
  圆笔劲而悠扬,方笔沉着顿挫,而古来名书是一笔之中,方圆兼备。近时书家能方笔者少,其圆笔亦乖于运毫之方,变成不方不圆,像西洋的造形。西洋的几何学的造形,看似方圆俱备,但是全没有圆意与方意。
  阳为圆,阴为方。阳是发动,阴是演绎。可是发动中节节生出静止的演绎,而演绎中亦节节含着发动之机,此即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因之方圆之理,亦圆中有方,方中有圆,凡圆皆方,凡方皆圆。方圆是形,而圆意方意则是无。能知圆意与方意者,则知相对空间之所以同时亦可是绝对时间。
  而且空间必有中心。空间的幅是息之幅,空间的中心是意志中心。自原子至于银河系群的全天体,皆有一个中心。对应此自然法则,中国史上的王畿是王天下的中心。王者之位是万物之位之中心。万物各有其局所场,局所场是实有,而位则是无的位,是局所场的法姿。中国文明的文武百官与四民的皆不是权限,而是位。
  时间空间皆是有内容的。时间空间自身是意义。空间的意义是位,时间的意义是节气。而且是历史的气运。
  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牛顿力学是绝对因果性的。今世纪初量子论与相对性理论出现,因果性起了摇动了。量子论提出了自然界的不连续的现象,因与果必是连续的,不连续又怎能成为因果性的呢?相对论则又是一种说法,因果性有是有,但是没有绝对的因果性。
  然而爱因斯坦晚年又说量子论与相对论不是一切,绝对因果性还是有的。但他说不出理由。为这上头,爱因斯坦与波尔他们的论争,是爱因斯坦说的对,但是不能使波尔他们心服,便在于他的说不出理由。
  绝对因果性的理由,是在大自然的意志。
  大自然的意志必是向着善的,赋与万物以目的性。而相对因果性则出现于大自然的息的变化无方。牛顿与爱因斯坦皆是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所以不能说明理由,而借神来遮掩。
  然而物之始生是没有原因的。素粒子从无飞跃出来,是无因而生。诗人与美人每会无端欢喜,又毫无缘故的发愁,大英雄所以被人当作喜怒无常。天才者在数学上与物理学上的大发见,每是先有了结论,而证明在后,亦即原因在后。
  大自然的意志是向着善的,但是为善无方,所以又是向着未知的。譬如为文,若只是依照腹稿顺理成章的把它写出来,那必定不是好文章。好文章不是写的当然,而是写的不当然。预先虽然思索好了,临到写时却是又面对着新的未知,写了出来看时,与原先想好了的腹稿竟是全不相干,要这样的文章才是可欢喜。便如汉唐宋明的文明各有风格,那种好法亦是不可能被预想得的,事后亦解说不尽其所以然的原故。
  无理数永远大于有理数,偶然永远大于必然,可是这里依然存在着绝对的因果性,于无理数与偶然性中见绝对因果性的飞跃,此即是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的统一法则。只是数学的方法与物理学的方法不足以对应这个,科学者乃想要抹去此无理数与偶然性。即是以集合论来盖没无理数,以统计式来盖没偶然性,把因果性改造为只是一个合理主义。然而以集合论来造成的工程与制器都是没有生命的;统计式的、社会保险式的现代社会没有文明。文明必要能对应大自然的非因果性与因果性的统一法则。
  中国人那样相信天,说天道报应不爽,而一面又说天道幽微难知,这将信将疑才真是历史的大信。
  因果性与非因果性不是量子论者所说的“相补性定理”的有两个在互相补足,而只是一个,非因果性是因果性的姿态。因果性不同于旋律,最好的人事与器物的造形都是因果性的而又非因果性的,所以是解脱旋律的。因果性是目的性的,非因果性则是飞跃,是偶然的幸运,即因其是大自然的善意的遂行。自古以来只有偶然的幸运,但没有偶然的恶果,凡恶果都是有其必然的原因的。
  循环法则
  万物皆是在循环的。
  素粒子一一在自转,核子更是散乱的涡状旋转,电子更绕着核而公转。太阳系的星皆自转而又公转。连整个银河系亦在旋转,乃至银河系群的天体亦是在旋转的。这些都是今世纪物理学与天文学的新知识,然而我们的祖先并不藉这些新知识亦知道万物有个循环之理,此智慧所以是文明。
  文明当初发明了轮真是件大事。印迦王国的文明就只不知道轮。非洲的土人亦没有轮。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与美索波达米亚人等的祖先在一起发明轮时,是已知道了循环之理了。我们的祖先而且知道了天左旋,地右旋。与此相反,西洋人是现在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有了这么多自素粒子的、以至天体的旋转的情报,亦不知其理由,甚至不感觉得有何要知其理由。因为旋转的理由是在于大自然的息之动,而西洋人不知息。他们是对于轮亦便用之而无感于其理由。
  究极的自然的意志动,即亦是息动,而意志之所在则为中心的点,息绕中心而动,即成自转了。此是素粒子自转的理由。意志是向着前面的,可说是纵的点线的,而息则是云状的,同着横而延伸,是有幅的。如此遂有呼吸,呼吸并非直去直来的往复,而是有幅的循环,此是电子绕原子核,卫星绕太阳公转的理由。
  息有幅,呼吸往复时息成为阴阳二气,气充则往复二线膨胀成梭形,更由梭形而涨成圆,起先近于直线的往复遂变成圆形的循环了。而若无幅,则虽往复亦不可能,譬如汽车往复是要有车子可以掉头的路面的幅的。
  西洋人没有人世的风景,亦即无幅,他们的进化论是一直线的前去,不知有循环。且连小退却亦不能,像路面没有幅,汽车要打个小倒退即会闯祸,所以西洋的历史一旦前面去不得了就破坏了。
  因为没有循环,破坏了就万劫不复。
  大自然的息之动而为呼吸往复,往与复该是方向相反的,由往折而为复,该是不连续的,但因是循环的,看来又是同一个方向的,是连续的了。这可以说明量子论的凡非可逆的皆可逆,与连续非连续的自然现象的理由了。
  中国文明对应此大自然的循环法则,最日常的是五行与四季,最切身的是道家的吐纳法,最人世现实的是儒家的孝道,最幽微深造的是革命者的天道好还的历史观。
  五行水火木金土,相生相克,成了循环(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克: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五行是气,五行之气从阴阳之气变化而来。西方亦有地水火风说,但皆是物质的,不是气,不能循环。日本败战后,美国人来的很多,他们见日本小孩豁拳,剪刀、石头、纸,互为相克,三个之中没有哪一个是最强或最弱,他们总也不能了解,因为西洋人没有循环的观念。以此西洋人亦没有节气的感觉。中国人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环,奥妙就在那节气的“气”字。道家的长生吐纳之术,是从空气的呼吸修炼到有空气以前息的呼吸。呼吸要微。呼气时以意志导息通过喉间下降到丹田,由丹田下去经过尾闾、脊髓,而上升到泥洹(脑顶),再下来通过喉间,可比是桔槔车水的循环往复。此调息循环可以长生的话,也不是虚妄。十余年前发见二千年前石穴里的莲子,拿来种植还是会茁芽舒叶开花。生命是可以长存的,而其奥妙在于息。莲子壳内可供莲蕊呼吸的空气有限,纵使是极微的呼吸亦到不得二千年,但因那极微的呼吸是回溯到了息,是莲子的息绵绵若存,而生命的生即是息。
  儒家的孝道,是与老子说的复本,佛教报恩寺的报恩,皆依于大自然的循环往复之理。譬如一株树,树根供给营养于树叶,树叶便吸收阳光而起了化学作用,把它又输送到树枝,是为报本。因有此报本,树根与树干乃更长大、更可供给营养于树叶,而叶又继续循环报本。这就是孝道,大孝是民族的报本。中华民族这株仙树,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三千年桃熟,即是靠大孝的对民族的祖先循环报本来的。
  孝道报本,亦是中国文明的造产之道。
  产业取资于天地,而还之于天地,故可以产业愈发达而天空愈高澄,山川草木愈辉丽有佳气。但西洋的做法是违反大自然的循环之理,他们把地球资源只有浪费,没有报本,已临于耗竭;加以塑料不腐烂,工厂废水与废气超过了海水与空气的净化能力,阻碍住了物质的还元与自然界的循环之理,所以成为公害了。
  西洋人是根本不知有循环法则。他们的辩证法的“否定的否定”,是因不知阳生阴,阴复生阳,故有此似是而非的话。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以麦子为喻,麦子茁苗,是否定了麦子。麦苗成长而结麦子,又是否定了麦苗。如此否定又否定,麦子变得愈多,是进步。他就是不知循环报本。恩格斯的那麦子麦苗都只是一年生的,倘有一次因故不得播种,就断绝了。西洋历史就每每断绝。世界古文明国都有生命的大树的传说,扶桑与瑶池的桃树最长寿最美,而在西洋则萎琐俗化了成为圣诞树。西洋的历史只是一年生的小草。冈洁说文明必须是常盘木的。
第9章
  循环法则亦是中国人的历史观,西洋人的进化论是一直线的历史,每每毁灭了就没有了。而中国则一般人都有如《三国演义》的开头,“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观念,否极又泰来,世界决不致就此断绝。所以从来革命者的信念亦从此出。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我在京都保田邸,见了昔年日本明治维新的先驱者谷三山写的横额,“天道好还”四字,不觉起敬。
  印度人讲轮回,然而不知是阴阳的往复循环,他们说是因缘的虚妄所成,遂以轮回为恶,而说要解脱它,这是又把轮回与旋律混在一起了。印度人不知有天道好还,所以印度的历史亦不能像常盘木。
  知性的考验
  现在便是今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所面对着大自然的新疑问,使其他所有学问与日常生活的常识都受到重大影响。因为一切学问的最后依据皆是此大自然,物理的先通不过,又有哪一门学问能通过呢?若有一门学问能解答此大自然的疑问,它还要能帮助其他学问连物理学在内亦皆能通过,如此才可以大家来建设新时代。
  今世纪是希腊以来物理学上最大发见的时代。但如数学上发现了无理数而打击了数学的威严一般,物理学上因发现了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而打击了物理学的威严,我们要能解答他们所面对着的大自然的新的疑问,做这时代革命的基点。
  爱因斯坦的伟大倒是还不在其发现了相对论,而在其后来对波尔的偶然性与统计论,及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的顽不屈伏。相对论的引动人心,是在其代替牛顿力学而面对着大自然全体的所以然,至于其所发现的四度空间与空间弯曲,则其意义倒是有限。四度空间是四度空间,但是还有无限时间与有限时间的问题,无限空间与有限空间的问题呢?空间弯曲也是对的,但亦此外还是有生之直线与曲线。四度空间与空间弯曲皆是有用的发见,但皆不能以之为文明的造形,要在无限时空与有限时空之际才能为文明的造形。要生之直线与曲线才能为文明的造形。但是此处非复西洋人的爱因斯坦所能及,所以他结果说了一句:“对于大自然我一无所知。”这比牛顿说的他的研究“只如在大海滩上捡了一些贝壳”更为真实。爱因斯坦的不是不可知论,而是谦虚,西洋人中惟他能这样说,这是他的第一伟大之处。
  爱因斯坦坚持大自然的因果性的客观存在,而且是可知的,他寻求宇宙万有的因果性的统一场,但是晚年他到死为止寻求了二十余年,用尽了数学的种种方程式,亦毕竟成立不得统一场理论。
  波尔他们为此很叹息。但爱因斯坦不同意他们的新理论,决不是爱因斯坦错了。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是量子论的补充,但是多余的补充。那原是与无理数相关的一个老问题,这里当然不是数学与物理学所能为力,但以中国文明则可以感而中之。不是可以测之极准,而是可以应之标准;不是可以再现之与原来的一式无差,而是可以创造之,以别的形式而一样的绝对精密。
  波尔的“相补性原理”亦是量子论的画蛇添足。素粒子是点又是波,又同时是云状。波尔把点与波作为相补性。但素粒子的为点为波是一亦是二,亦非一非二,而云二者相补,则太说实是二了。
  要说是点与波的“双重性”还好些,但素粒子同时又是单一性的,所以“双重性”亦嫌太说实了一边。“相补性”与“双重性”云云皆不过是逻辑上的玩弄而已。波尔乃归结于随观测者而定,你看它是点,它即是点,看它是波,它即是波。对此爱因斯坦大反对。因若不肯定物质宇宙的客观的存在,则是物理学的破产。波尔的相补性原理与随观测者而定云云,于文明的造形完全无用。
  大自然的客观存在是无疑的。人惟是可以悟得之。悟与观测有所不同,悟是悟得其基本法则,观测则限于此法则的现象。人悟得了大自然的基本法则之后,可以和大自然一般的创造有生命的东西,但不是说可以影响或改变大自然的客观存在。所以素粒子之为点为波随观测者而定的话是不对的。
  爱因斯坦是希腊以来的物理学的最后卫道者,他视“测不准”
  与“相补性”云云乃是冒渎物理学的一种轻佻,尤其对于偶然性与统计的云云是油嘴滑舌,使他至于不能忍耐。
  但是因果性与非因果性惟有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才可说明。意志是因果性的,息则是非因果性,而又二者为一。素粒子从究极的自然无中生出,那飞跃就是无因的。因果必是物质的,“无”则不能说是因。“无”亦不能说是果。素粒子的出生是有果无因,但亦还有是有因无果,有因无果是在素粒子现象的不连续。不连续是出生后的素粒子是行于有与无之际。此非波尔他们所知,亦非爱因斯坦所知。
  爱因斯坦是固执地以数学与物理学的方法来把因果的问题归结于统一理论,而那失败是注定了的。因为数学与物理学皆成于有物之后,不能以之溯于有物之先。寻求统一场的失败是希腊以来物理学的落第考试。
  爱因斯坦与波尔他们皆不能想象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你即使告知了他们,他是在西洋不像在中国的有文明的造形为之作证,五基本法则便只成了观念论的,不能亲切。例如大自然的第一法则意志与息的话,在中国人即容易了解,未有名目的大志与未是空气的气字或息字,如诗云“於穆不已”,如孙悟空为齐天大圣自己亦不知欲要何为,荒荒的无日东逛西走好玩而已,可是正满蓄着事故要发生。这种境界中国的戏文小说里随处即是,而西洋人则爱因斯坦说的神不掷骰子戏,神没有未知,中国是神即在于未知。佛经里一一花叶皆是佛或一花中有一佛一叶中有一菩萨,犹云万物万理皆有神,或皆是神,而非神之所为,此与爱因斯坦万物万理皆是被神意决定的想法大不相同。中国的诗句:青山对我多好意,天心明月自有思。大自然的意志即是山的意思月的意思,非如西洋全分为创造主与被创造之物二者。此文非爱因斯坦所能想象。耶和华的意志怎么亦不能了解无为的意志。至于“息”字,中国人、日本人皆知水石有息,文章有气,皆非空气之气,亦非是呼吸运动之息,常识上与情味上皆有此准备,可以接受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而西洋人则全然未具有此准备。
  而且天下的好物事是只可以造形的说明,而不能以观念为说明的。我乙巳年有游大矶海边诗:
  浪打千年心事违,还向早春惜春衣。
  我与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第一句写得很远很大,而接着第二句却又写得很近很小。第三句写得敌我分明,而接着第四句却又写得豁然超过是非。我自己喜欢这首诗,它只是这样的,若以波尔的“相补性”或“双重性”来说明,这就可笑了。西洋人是拙于造形。
  原来西洋人早先原是洪水时退避的北欧的旧石器人,后来侵入美索波达米亚等地域的古文明国,掠夺学得其数学与物理学等。但他们自身并没有参加过创造的经验,所以他们最拙于造形。他们所造形的皆是没有生命的不精密的东西。他们惟知冥想,而不知正观,不知正观才接通于造形。他们的数学与物理学从来不对造形负责,因之亦不知这两种学问的限度。研究大自然,以理论为说明是一种,而还有更重要的一种是以造形为说明,如舞与乐皆是造形,中国、日本、印度的乐可得绝对精密的音,解答了为数学所不能措手的无理数,舞可表现人体一动作之是点而同时是波,用不着说什么“相补性”。而好的乐和舞又何处皆是天地之始,节节皆是未知,皆是偶然,而因此正所以是绝对的。比起来,就可知波尔的偶然与统计云云其是粗恶了。但是西洋人终不知有此,因为他们的音乐只是数学的,舞只是物理运动律的。其他方法如建筑器具的造形,社会的造形皆是如此。
  西洋人的学问方法,不知尚有好的造形可济理论之穷。这是他们的学问缺乏了大半边。而他们不能为好的造型,所以虽然是具了好的造形之美亦无能力赏识,第一是对大自然的造形之美不能赏识,第二是对东方礼乐之世的造形不能赏识。西洋人因为惟知冥想而不知正观,惟知以理论方法而不知以好的造形为说明方法,所以我们即使告知了他们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亦在他们观念上怎么都是茫然不相干似的。
  爱因斯坦是伟大的。他的相对论是西洋科学最后的光辉,所以被人欢迎得也异状。相对论被人非常崇敬而亦一直受人攻击,这在科学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事,以前惟哥白尼的地动说曾多被毁誉。
  爱因斯坦的也是因为处于非常时代。今世纪是物理学面对着彻底被考验的时代,而爱因斯坦是最后的纯物理学者。自他死后虽尚有海森堡等亦在想要达成宇宙的最后的亦是最初的方程式,然而比起爱因斯坦的想要建立的统一场理论的雄图,规模小得多了。
  日本有汤川秀树,他非常爱敬爱因斯坦,他也立在爱因斯坦面对着关系物理学的地位的问题,他应当是可以比爱因斯坦容易豁悟的,如素粒子的是象征而又是物质,但用佛经“真如”的一个“如”字即可说明的,汤川亦不是不知道“如”字,且他虽坚持自己是物理学者这一点,亦不是全无动摇,然而只差一层不得豁悟,这一层几微之差真是天地悬隔,觌面不识,大法难闻,原来如此。
  人问爱因斯坦,“你若亲眼看见了幽灵,你信不信幽灵是有的?”爱因斯坦答,我还是不信。汤川亦说虽然他“想研究宗教看看,但是遇到奇迹我就为之闭口”云云。爱因斯坦与汤川都是凡不能被数学与物理学的方法所证明者,不承认其存在。但是两人都不知除了数学与物理学的方法之外尚有理论可以证说之者。
  随着爱因斯坦的失败,希腊以来西洋数学与物理学的首座要让给中国文明了。这里即是代替统一场理论的失败,提出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如此科学退居于藩位。数学与物理学乃可有新的好玩。
  天地万有的所以然之故皆不出此五基本法则,而此五法则中的后四法则又皆是第一法则的变化而来,所以最初只是一个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这才是至简,比这以上更没有所谓原因的原因,因为凡物质的东西必有其因,而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未是物质,是无,所以原因的追究至此为已尽。
  知道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自古至今世界上各方面的各种形式的学问皆可看出其程度,凡社会的造形、器物的造形皆可看出其有何等价值,与世间的高手低手皆可为相知。大自然的五基本原则不但是为求得宇宙的究极,而是更可为文明的造形。如以此五基本法则看故宫博物馆的殷周铜器与唐宋书画,皆能即刻与作者的心意甘苦哀乐生在一起,而如此亦就是我们亦能为新时代建设人世的造形与器物的造形了。
  基础学问总检点
  准绳是随处生出来的
  批评现代社会,要从建造现代社会所依据的基础学问:数学、物理学与西洋哲学批评起。这三门学问的精密程度如何?其于物于人的真切如何?其造形的经过如何?
  文明必是绝对精密的,如宋玉赋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然而数学不是绝对精密。文明又必是人与天地万物豁然相见的,如庾信《镜赋》,“镜乃照胆照心,难逢难值”,然而物理学惟是自然现象的记述。文明的东西有人与造化小儿的好玩,西洋哲学却没有活泼嬉笑。
  文明必有人世,单单社会不能成为文明。
  中国的人世文明的建设,也是用的数学与物理学,惟是用的方法不同。但是完全不用西洋哲学,用的是礼乐之学。
  西洋的东西一见就是科学的。例如西洋的建筑物,触目只见其是数学的、物理学的。中国的东西则不如此。中国的建筑亦以数学与物理学为准绳,但是使人不觉得,要慢慢的看才看出有数学与物理学。譬如一篇好文章,文法倒是从文章生出来的。又如小仓游龟的画,有无穷的数学与物理学的新意,亦是这个道理。造形的准绳原先也是有着,但是也随着造形而被生出来。如此,才数学与物理学可用以创造文明。
  小仓游龟的画的造形法,譬如写生梅花,先是以心眼观得了梅花的法姿,于是画底稿,然后再作本画,即是在别的纸上正式把它画出来。底稿是第一步造形,有时观得了梅花的法姿(真的梅花),但是画底稿时就遭遇了失败。而亦有是底稿画得了,但是本画画不好,因为本画不是抄袭底稿;本画当然可说是依照底稿的,但同时必须亦是创造的。所以一帧60×40公分的画,她要画一星期,还算是顺手的。
  南派如八大山人的画可以不用打底稿,但北画与参有南画的北画则必要打底稿。今我着这部书亦是打草稿的,一回二回甚至第三回,而最后誊清时又一面誊清一面改,甚至等于完全从头改写过。
  也有文章如南派的画可以不用打草稿,但我的乃如北画。不是牧溪的,而是像梁楷的。
  我想礼乐之世的许多东西的造形都是像小仓游龟的作画,数学与物理学是在造形里生出来的,不是依着数学与物理学就可以造形。她作画时当然也在注意着数学的尺寸与物理学的种种,然而是如此的对数学与物理学亲切珍重,遂数学与物理学也是欢欢喜喜的了。惟有西洋哲学可是被舍在路旁,完全进不去。
  因为礼乐的人世的凡百东西的造形,皆对应大自然的意思与气韵,而有所谓爽阔、秀逸、悠扬、沉着等风姿,西洋哲学可是完全不知这些。
  数学何故不绝对精密?
  数学的自然数“一”是绝对精密的,然而数学的计算不是绝对精密的。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数学不能自己造形。数学是从起头就带有电子计算器式的,惟是接受指令而计算的那种癖性。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数学的计算不得绝对精密,都是为了那无理数。古代希腊的毕达戈拉斯发见了无理数,数学的绝对权威就此坠地了。自是以来,直至今天,数学都是为了攻打这无理数的坚城,发明了微分积分、虚数、集合,但是原来的坚城依然不动。无理数的祖宗是圆周率。
  圆周等于直径约三倍余,可是这余份永远也除之不尽,且亦不出来重复的周而复始的数字。十八九世纪的数学者必要求得究竟,有人穷数年之力,计算到了小数点下第数百桁,到底灰了心。现在有了电子计算器,重新来攻打,必要除尽圆周率的余份。一九六七年二月,巴黎的原子力委员会用电子计算器以二十八小时三十五分的时间,直计算到了小数点下第五十万桁,亦还是除之不尽,亦不出来循环点。这即是说,数学的计算法求不得绝对精密的圆周率。
  由此可见数学方法求得的方的边的值亦是不绝对精密的。凡数学方法所求得的诸值,皆只是近似值。
第10章
  无理数是可分割的,永远亦分割之不尽,使数学告了饶。然而数学的自然数“一”是不可分割的,亦是说分割已尽。理由是,自然数的“一”如几何学的点,有位置而无面积。但何以可有这样绝对精密的东西存在呢?它的来历又是怎样的呢?自然数的“一”的来历是因于大自然的意志。那么无理数的来历呢?无理数是因于大自然的息。
  大自然的意志是至精至纯,绝对精密的。所以大自然能浩浩古今,永远向着未知。若不是绝对精密,怎保得不差跌?便说那银河系群的天体,若稍有点差失,就早已彼此相撞毁了。是因于这大自然的意志的至精至纯,所以数学上可有绝对精密的自然数的“一”,音乐上可有绝对精密的一音,而且可有绝对精密的礼乐之世的行仪与制器。
  但是这里就来了大问题了。大自然的意志同时又是息,意志无面积,而息是有面积的。素粒子是点,此即意志;而同时又是云状,则是息了。然而数学的自然数的“一”单是意志,不能同时亦是息。素粒子亦可以说是自然数的“一”,然而自然数的“一”与素粒子的“一”不能相等,如果把自然数的“一”盖在素粒子的“一”之上,则素粒子的“一”尚有余地。这余地而且是不可能被除尽的。素粒子是分割已尽的,但是若拿数学的自然数的“一”想要来盖遍它时,它就变为无理数,被数学的方法所分割不尽了。
  万物皆赋有大自然的意志,所以万物皆有其绝对精密的数。然而又皆是有息的,所以万物的点皆是云状,线皆是波状。凡直线同时亦是曲线。凡圆皆有方意,凡方皆有圆意。因其如此,这才是绝对精密的。但数学的没有息而单是意志的绝对精密的点线,则与之不能符合,此是数学于演算物体时决不可能绝对精密的最深层的原因。
  在于数学是不可能的事,在于音乐则可能。
  绝对精密的一音当然是因于大自然的意志,而同时亦是息,这绝对精密的一音亦是云状的。书画的绝对精密的点亦是云状的,线是凡直线同时是曲线,形是凡圆皆有方意,凡方皆有圆意。所以中国与日本的音乐与书画,以及建筑、造器、制衣裳,皆可以无理数与有理数为一,对应大自然的绝对精密与无际限。可是数学不能。
  物理学亦不能,只是其原因又不同于数学的。
  数学的威力是在其有强固无比的定义、公准与公理。但亦皆有问题,希腊以来,尤其到了近世,数学史上思想之论争皆因于此。
  数学的定义中,点与线的定义最精,余者如关于角等的定义,则不过是“有”的现象的记述。“点有位置,无面积”、“线有长,无幅”的两条定义是通于“无”之理了,所以说最精。但是还该加上零的定义及圆与方的定义,零是无,数之所自生,圆是凡圆皆有方意,方是凡方皆有圆意的定义。如此,则希腊以来被认为且被证明为三个不可能解答的问题,一、求相等于圆的面积的正方形。二、求立方体二倍体积的立方体。三、角的三等分,我们对之,乃亦可以有新的看法与发想了。
  其实点与线无面积无幅的定义亦还是有欠缺,所以后来要用复数、虚数、集合等说法来弥补。但这是关系数学的性质的问题。点非说同时亦是云状的不可,线非说凡直线同时亦是曲线不可,要这样的把来重新定义了,才是数学的性质上的革命。
  数学的公准,亦不能精密地对应有生命的东西,而自然界的凡物皆是有生命的。例如“任意的线,皆可向两方延长”,“以任意的点为中心,以任意的半径,皆可画圆”,凡此之所以可能,是因于大自然的意志的目的性。然而意志同时是息,因之目的性的表现方法,遂成为量子论世界的不连续现象,与凡非可逆的亦皆可逆的现象,但是公准没有把这一层也包含进去。又如“一直线交于二直线,若同侧之内角之和小于二直角,则此二直线延长下去,在小于二直线之角侧相交”。但生命的东西是感到将要相交了,会得又自己引开。例如核力是引力,但若有相交相撞的危险了,则引力即刻变为斥力。数学于此,为弥补公准的不足,是发明了多变量函数与集合,亦毕竟缺陷依然。数学史上的思想论争即多是因为这个。
  数学的公理,讲如何则相等,又讲“全体大于部分”。但这相等的话即有问题。自然界的万物是左右对称性的,而同时又非对称性。虽是左右对称的场合,亦分出阴阳,不完全相等的。对此,书法是可以亦采用非对称性,音乐是可以亦采用不协和音,但是数学对这个问题就难了。数学因于大自然的意志,而于其与息的交涉处非常敏感,虽有许多数学上的发明来补救,亦还是成为数学思想史上的论争之的,永远亦不得结案。
  至于“全体大于部分”的公理,数学先就不知分别全体与部分。
  全体的东西例如生在枝上的一朵花,一朵花里有着因于大自然的意志的中心,有着因于息的阴阳与时空,有着连续与不连续,有着天道好还,即是一朵花里具备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此之谓全体。山上的一块岩石具备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亦是全体。
  而花瓣则是一朵花的部分。一块岩石的片段是其全体的部分。
  部分的东西先就是没有中心。全体的东西必有其中心,譬如一池的水里映着月轮,即是中心。但是一池之水里只映有一个月轮,月影周围的池水都是部分。要部分与中心合起来才是全体。所以是全体大于部分。全体与部分之分,不在乎物量上的大小,而在乎完全与不完全。倘若不知此理,而惟以数学来处理,则会是鸡的部分大于麻雀的全体。
  部分亦可以变为全体。
  譬如把池水的一部分移于桶内,桶水里就也有一轮月影,即这桶水也是个全体了。大岩石的部份碎块,经过岁月的劫磨而自成一形,有其中心,有其气品,这时就不是部分而是全体了。文明的造形,即虽用的片段之物亦一一是个完全。惟数学与物理学对于此完全无能为力。以数学与物理学只能判断大小,而不能判断什么是全体,又什么是部分。
  文明的造形是在于具备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不在乎物量的大小。我的书桌上有日本能乐女流第一人柴山康子的一把舞扇,每次展开看看,只觉有一统山河的意思。而西洋的东西则水泥钢骨的大工程,亦只见其是部分品的总构成,舞扇与建筑工程都用数学,然而文明在数学之外。
  罗素的警句:“数学是这样一种学问,那是在说的什么?是真的抑不是真的?决非所知。”这原是对数学的最高赞语,而亦道出了数学是自始就带有电子计算器的癖性,你给它出了命题,它就提供情报。
  物理学的限界与完全
  数学是因于大自然的意志的精密性与目的性,但是困惑于意志的同时又是息,不能精密地对应因于这息的现象变化。
  物理学则完全与意志无关,物理学的宇宙是没有意志的,而惟是物质的因果性,这因果性是佛经里说的因缘律,不是阴阳之理。
  数学尚有个“无”字,而物理学的则只是物质的有的世界。物理学的对象是物质,物质的形是因于息,然而物理学者又不知息。
  古来惟有非凡的大天才知道自己这门学问的尽头。数学要推古代希腊的毕达戈拉斯,因为他发见了无理数,几乎要触及数学之于大自然的息的问题了。以后要算柏拉图与英国的罗素吧,这两人都触及了数学的本质(纯观念的,不涉于色)的问题。而最后的大数学者是冈洁,他发觉了数学到不得究极的自然,以后再进止是徒劳。他道:“他人要解得我使用的数学的言语,非受过十八年的数学教育不可,数学不省其本,单是末梢的积木式拼搭方法的进步可以无限,但是人寿有限,今已是至此可以为止了。”
  还有物理学上古今的大天才,则第一是以太的发想者吧。
  以太虽是大自然的息的冒名顶替,但总也是所谓咄咄迫人,要迫到息的壁垒了。其次是牛顿与爱因斯坦吧,牛顿晚年说力学并非一切,爱因斯坦晚年说量子力学与相对论并非一切,而是尚有着神意。这两人是敏感得了物理学里缺乏着的大自然的意志了。而最后的大物理学者则是汤川秀树。
  汤川说物理学不能知素粒子背后之物。“至今物理学所知者只是现象的记述,虽物理学上的原理,其实亦不过是记述,而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物理学或者并非主干的学问,所以最后到底萎缩了。物理学不是可以无穷已的开发,永远进步下去,而是今已到了尽头了,今后再有十年(他说此话是在其京都大学教授退休前三年),物理学上要做的事将可以全部完结了。即使再继续,更多地作得了素粒子领域的现象的记述,亦仍旧不知其所以然之故,再多新发见也枉然,不过是在做着重复的事情罢了。”
  然而一般物理学者尚以为这只是微视的素粒子世界与巨视的现实世界的事情不同。其实两者的原理还是一样的,不过量子力学的那些现象在巨视的世界不像在微视的世界的显着罢了。物理学的方法不但于微视的世界不能对应,它在巨视的世界其实亦已是不能对应的。
  冈洁后来是敝屣数学,沉思于佛学与日本《古事记》。汤川亦说日本人祖先的宇宙观远比科学家的正确。我想这两人倘能读《易经》就更好了。汤川仍一生是个物理学者,然而很孤独。他的孤独是因他的思想,如庄子说的“送君者皆自涯而返,而君自此远矣”。汤川的同僚武谷三男与爱弟子阪田昌一,皆已是世界有名的物理学者,他们都不同意汤川的见解,而汤川亦不同意他们的。
  武谷与阪田的仍是希腊以来到爱因斯坦的宇宙观,惟是物质的有的世界,没有生命的。没有所谓“无”,亦没有所谓究极的自然。武谷的宇宙观与阪田的准星观皆非从无而有,而是原来就有着的,太空中的原始云凝缩了就是准星,爆发了就是宇宙线。阪田的核子模型,为世界物理学界所引用,他主张素粒子也是构造的,应当还可以再分割。但那都是错的,与西洋的庸俗物理者一般见识。
  今世纪初头是物理学史上稀有的高智慧时代,代表者三人,量子论的普兰克,相对论的爱因斯坦,与介子发见者汤川秀树。但是他们的后辈就没有这种智慧的光辉了。爱因斯坦晚年,他是感到了量子论与相对论的尽头,然而这时他的后辈如波尔、鲍伦等都是世界有名的物理学者,都主张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的物质世界即是一切,与爱因斯坦争论。
  回忆一九○五年爱因斯坦发表特殊相对论时,世界各国的与日本的报纸都轰传,说全世界的人能读了懂得的人数不满半打。当时日本的大物理学者寺田寅彦在《中央公论》里写道:“那只是新闻记者的浅薄语调,这也没有什么不能懂的,但比之惊叹于其成功,不如分其甘苦,看出其失败与其所未能到达的地方,才更是爱因斯坦的知己。”我觉他这风度非常好。汤川秀树更有其对于物理学史上失败者的平等看法。即以相对论的事情为例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发见,是从其先辈们的求证以太失败而意外地导引出来的结果。但相对论否定以太,否定得并不对,所以爱因斯坦亦还是失败的。物理学史上求证以太的失败,与否定以太的失败,每次皆给了人以很大的启发。而这回是爱因斯坦否定以太失败,给了汤川究极的自然的发想一个很难得的启示。
  汤川说究极的自然是庄子所谓混沌,又说素粒子是不可分割的,物理学非被数学指导,而是自有其独自的学问的格与思考方法,这都是极有气力的话。他还说物理学今天已走到了尽头了。
  他的这几句简单明了而确信的话,才真是大智大慧。而武谷与阪田的对汤川秀树异议,则如波尔与鲍伦他们的对爱因斯坦论争。
  一九四○年代以后是物理学界的智慧短了,智慧是在知道物理学的失败的爱因斯坦与汤川秀树这一边,而波尔、鲍伦、武谷、阪田之辈则连他们自己所做的是失败的亦不知。
  但汤川的物理学的尽头的话并不是鄙弃物理学。
  当初新石器文明发见太阳,发明数学与音乐与物理学,都是从悟得大自然的自无生有而来,所以对于理与物有欢喜。如此即无论那一门学问都可以是没有限界的。没有限界是完全,不是尽管可以贪多。数学与物理学皆只要不时又来从开始的那份情意再出发,如《易经》说的“不远复”,不在乎贪多走得太远。
  哲学始于对大自然的颂
  哲学是始于古文明民族的对大自然的颂,与祭相连。最好的例子,是印度的四吠陀中的《梨俱吠陀》。所以哲学有本体论、认识论与实践论。本体论原是天地开辟说,认识论原是悟,实践论原是修行。其后把来学问化了,最好的例是《易经》。但在西洋,祭分离出来成了宗教,而脱落下来的部分则为哲学,西洋哲学的本体论不知无,认识论没有悟,实践论没有修行。
  不知无,没有悟,所以西洋哲学不能统一指导数学与物理学。
  没有修行,所以不能指导数学与物理学之与造形。哲学本来自有逻辑,但是这逻辑不能像《易经》的演绎为卦爻,即是不能造形,反要借用数学与物理学的理论与常识,及历史学的理论与常识来造形,那亦仅仅乎是哲学的观念论体系的造形。西洋哲学是把它的来自对大自然的颂那种感激与欢喜都来忘掉了。
  宗教之中惟佛教保持着原先对大自然的颂,祭与哲学未分离。
  佛教是与婆罗门同生于四吠陀,而此婆罗门更学问化。但是佛教亦与婆罗门一般不知阴阳变化皆贞信之理,而曰因缘妄识,只可寂灭灭尽。但是传入中国后出来了禅宗,特别是临济宗,却讲浑身作用、顺逆作用,讲变化的机锋,这是受有老子的“反者道之动”这句话的意思的影响了。
  经书新语
  易经
  西洋人每言世界上有二部最伟大的书,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原论》与基督教的《圣经》。但是还有《易经》更在其上。印度有《梨俱吠陀》,但也不及《易经》。日本是有《古事记》。然而世界上所有基础学问,连同宗教,皆可被收在《易经》的体系内,始能各明其性情,各知其所由与所正,即如数学史上有关数学的本质的论争,物理学上波尔他们对于爱因斯坦的绝对因果性说的论争,阪田昌一与武谷三男他们对于汤川秀树的物理学的限界说与素粒子不可分割说的异议,皆可得结案。
  《易经》的八卦,是新石器文明的思想上的成就。
  新石器时代发明了数学、物理学、天文与音乐。然而新石器时代的凡此发明,与人世的新建设,都把来说明其所以然之故,作成一个理论体系化的思想的,则是八卦。八卦非其他古文明国所能有,而是汉民族的独自发明。新石器文明的数学、物理学、天文、音乐等,至今不能有可以代替之或与之匹敌的发明,惟沿用之而加以施展。新石器文明的思想的结晶八卦,亦是万古沿用,至今不能有可以代替之或与之匹敌的发明。
第11章
  从阿瑙与苏撒地域新石器文明出身的几个民族,惟独汉民族一直健康地发展,如美索波达米亚那边已出现了奴隶社会,而中国则是唐虞夏商周的礼乐人世。八卦是汉民族来到黄河流域之后不久就发明的,时代已是新石器文明的后期了。后来进入了唐虞与夏商周三代,发展到世界铜器时代的最高峰。井田制度在美索波达米亚与印度尚是雏型就萎缩了,惟独在中国至周末为止继续发展了三千年。而《易经》亦于其间由当初的八卦更演绎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有卦象、爻辞、文言,至孔子加以系辞而大备了。
  《易经》的内容,是说明大自然的法则,及与之合一的人世法则,及占卜,且把占卜来理论学问化了。
  先年我参诣过日本伊势神宫的新尝祭,祭仪在神宫境内星光下露地行之,有天皇的敕使,祭仪将终时乃占,是占的岁时与国运,只觉其甚是肃穆。然则占是祭之一仪。其后读印度的《吠陀》,想象婆罗门的祭仪,如《梨俱吠陀》是重在颂唱梵,亦即是赞美大自然的所以然,有知性的感激欢喜。而《易经》则是把祭仪中的占与颂合在一起了,那就是八卦。八卦是为了占卜,而亦是为说明大自然之理。宋儒程颐说易,不重占卜,而朱熹云易是占卜之书,盖两有所未达,不如汉魏隋唐人之说易,于古为近。
  八卦是一个造形。这里使人起佛教坐禅时的双手结印,印度舞者的手指的几个姿势,可比八卦,可比几何学的五条公理,那都是说明大自然与修行的造形。以手指为造形亦可有无穷的深意,但是不能演绎。几何学可以演绎,然而其五条公理(结合、顺序、合同、平行、连续)各归各,彼此之间的统一原因付于未知,这就不如八卦了。八卦是把凡此皆统一于阴阳变化之理。数学与佛手结印,各不相统,而八卦的阴阳变化则可统一包括数学与结印等在内的万物之理。
  古代美索波达米亚人与印度人等亦曾有过“无”的观念。而且阴阳观念的萌芽在他们那边亦似乎有过,但是未及抽叶含苞就萎缩死了。而因不知阴阳变化之故,他们后来连“无”亦忘失了。惟独汉民族悟得了阴阳变化之理,溯其由来为太极,究其所之为八卦,以至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于是有位有时,有幸运,有循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俱备了。
  卦爻之理最易见的是中国在数学上的发明。
  数学史上,除了几何学是与希腊共有之外,零是中国发明的,负数也是中国发明的。数字的符号化与档位化,以及代数学与比例,都是中国发明,后来经过印度人与阿拉伯人才传到西洋的。零是因于太极才能有的发想。负数是因于《剥》卦的阳消阴长而来的,数字符号是因于卦爻的符号化而来的,记数法的档位化是因于爻的位而来的发想。算盘的发想亦然。代数原来的名称是天元术,其妙处就在于位。位的妙用就有这样的不可思议,数学上有一条c+b+a不等于a+b+c定理。
  卦的阴阳爻位,岂止于在数学上收了发明之效,人世的朝廷与万民之位,亦皆从此出。
  中国文明的人世,自有其与西洋的社会组织不同的秩序,那就是三纲五常。三纲五常的发明是与其在数学上的发明一般因于爻位的阴阳之理。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皆是阴阳之位的历然无疑。五常则是阴阳之位的演绎遂行。几何学有五条公理,万物有五行,人世有五常,君臣有义,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
  还有万物之位。
  中国文明的建筑、制器、书画的疏密配置,与音乐的调子的云状舒卷,皆是因于卦爻的阴阳之位。这种物质的与艺术的造形,与数学上的发明,与人世秩序的生成,三者的统一场是这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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