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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史

_9 郭绍虞(现代)
  如孔颖达毛诗正义释诗序“诗有六义”云:“太师上文未有诗字,不得径云六义,故言六诗,各自为文,其实一也。彼注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赋云‘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谕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白居易随时吐露“美” “刺”“规”
  “讽”的字样,再三再四的提到“言者无罪,闻者足诫”,知他所谓六义,同于孔颖达的解释,也是承用汉人的说法,不是承用六朝人的说法。惟其“言者无罪”,所以能“泄导人情”;惟其“闻者足诫”,所以能“补察时政”。
  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莫备。
  而独推崇杜甫,已引在第一节,兹不复述。白居易谓“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而可举者只有陈子昂鲍防及杜甫,也引在第一节,也不复述。至杜甫与李白的比较评价,他俩都崇杜卑李。但白居易的卑李,是因为“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元稹则卑其不及杜的“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这是因为他俩虽是最好的朋友,又同是社会诗人,同是社会诗论家,但二人相较,则白更重诗的社会使命,元更重诗的声韵之美,所以称赞点微有不同。但“排比声韵”指声韵之美, “铺陈终始”仍指社会使命也。
  ○四 乐府论
  元更重诗的声韵之美,也不是不计及诗的社会使命;白更重诗的社会使命,也不是不计及诗的声韵之美。他说“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不是不要“宫律”与“文字”,而是不要“宫律高”与“文字奇”。所以他的诗的四要素有 “苗言”与“华声”。所以他重视乐府,作新乐府五十首,自序云: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律,可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诗七函一册三卷)
  很坦白的说是在利用乐府的体裁,制作社会的诗歌。为什么要利用乐府体裁,因为乐府有宫律之美,感人心的力量较徒诗更大。既取其感人心的力量更大,当然也欲其感人心的范围更广,所以要“其体顺而肆”。“顺而肆”就是有“宫律”
  而不“高”的具体标准。
  元穑重声韵之美,当然更重视乐府,作乐府古题十九首、和李棱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及其他乐府若干首。乐府古题序云: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淮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 “诗”
  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刘补阙之,乐府启于汉魏。按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流波水仙等操,齐牍沐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则不于汉魏而后始,亦已明矣。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昨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名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予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铺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意焉。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云:
  余友李公垂贶余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余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我们应当提出的,是:元稹也同于白居易,也是在利用乐府的体裁,制作社会的诗歌。所以一则说诗流二十四名。“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再则说, “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之代人”。三则说沿袭古题,“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四则说“李公垂贶余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者,余取其病时之尤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
  其次是:元稹的对于乐府确比白居易更有研究,这大概因为他的对声韵较白居易更为重视。他在乐府古题序里阐明了两个问题:
  一、歌诗之异。歌是“由乐以定词”的。换言之,就是先有乐谱,然后再依谱作词;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种,是也。诗有两种,一是曾经入乐的,一是未曾入乐的。曾经入乐的诗是“选词以配乐”。换言之,就是先选诗词,然后再依词制谱。这一种我们可以名之为“乐诗”。未曾入乐的诗,各家诗集里多得很,无须举例,亦无须说明。这一种可以名之为“徒诗”。乐诗徒诗都有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九种,编乐府者往往一律编入,由是误收许多徒诗,如“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这是就古乐府而言。至唐代乐府则可分为古题乐府与新题乐府两种。古题乐府有的沿袭古题,有的寓意古题;新题乐府则 “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不过无论古题乐府或新题乐府,都是“诗”,不是“歌”。所以称寓意古题有“诗人引古以讽之意”,称杜甫作品特标明“诗人”,称刘猛李余乐府特加一“诗”字,称为“古乐府诗”。
  二、乐府起源。引刘补阙云,“乐府启于汉魏”。他则据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水仙流波等操,齐牍沐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说”不于汉魏而后始“。
  但这些作品都始见琴操,琴操乃后人伪书(详四库全书提要),不足为据。汉书礼乐志云:“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颜师古注云:
  “乐府之名,盖始于此。”知刘补阙说是对的,元稹说是错的。
  实则不只他的乐府起源说是错的,他的解释歌诗之异也有错的地方,如说歌是“由乐以定词”的,当然不错,但拉入谣讴便错了;因为谣讴的入乐和诗一样,也是“选词以配乐”的。不过元稹以前的论述乐府者,如各史的礼乐志、乐志,或音乐志,率视为国家的典章制度;就是专门论述乐府的书,如王僧虔技录,释智匠(一作丘)古今乐录(二书已亡,郭茂倩乐府诗集有征引)、刘饣束乐府解题、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也大半重在考察制度,撮提辞意,棱雠字句,很少有人当作一种文学研究;有之就是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乐府篇,但也不及元稹的分析详密,立论精辟,所以允为一篇值得推崇的乐府理论文字。
  ○五 通俗与次韵
  元稹比白居易更重视声韵,所以不惟对乐府更有研究,对其他诗歌也更求韵切,由是创立次韵。白居易比元穑重视社会使命,所以不惟作乐府更要“辞质而径”,作其他诗文,也更要“辞质而径”。彭乘墨客挥犀云:“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听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虽是未必可信的故事,但白居易的诗歌的比较通俗,是尽人皆知的。策林六十八云: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事安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ぁ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则何虑乎皇家之文章不与三代同风者欤!
  黜辞藻,奖质野,当然都是力求通俗了。
  元稹的创立次韵,见他的上令狐相公诗启云:
  以为律体卑Φ,格力不扬,苟无姿态,则陷流俗,尝欲得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自远;然而病未能也。江湘间多有新进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生,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皆目为“元和诗体”。
  某又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献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湘间为诗者,复相仿效,力或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
  不过通俗虽为白居易所提倡,元稹也乐于附和,所以他的改革律体的目标是“思深语近”,而未流之弊也就至于“支离褊浅”。次韵虽为元稹所创立,白居易也乐于附和,他的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云:
  微之又以近作四十三首寄来,命仆继和。其间瘀絮四百字,东斜二十篇者流,皆韵剧辞殚,壤奇怪谲。又题云“奉烦只此一度,乞不见辞。”意欲定霸取威,置仆于旁地耳。大凡依次用韵,韵同而意殊;约体为文,文成而理胜:此足下素所长者,仆何有焉?今足不果用所长,过蒙见窘。然敌则气作,急则计生,四十二章麾扫并毕,不知大敌以为如何!(诗七函五册二十二卷)
  又因继集重序云:
  去年,微之取予长庆集中诗未对答者五十七首,追和之,合一百一十四首寄来,题为因继集卷之一。今年,予复以近诗五十首寄去,微之不逾月依韵尽就,合一百首,又寄来,题为因继集卷之二。卷末批云,“更拣好者来!”盖示余勇磨砺以须我耳。予不敢退舍,即日又收拾新作格律共五十首寄去,虽不得好,且以供命。夫文犹战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微之,转战迨兹三矣,即不知百胜之术,多多益办耶?抑又不知鼓衰气竭,自此为迁延之役耶?进退唯命。
  微之,微之,走与足下和答之多,从古未有。足下虽少我六七年,然俱已白头矣,竟不能舍章句,抛笔砚,何癖习如此之甚欤!而又未忘少年时心,每因唱酬,或相侮谑,忽忽自哂,况他人乎?因继集卷且止于三可也。忽恐足下懒发,不能成就至三,前言戏之者,殊为巾帼之挑耳。然此一战后,师亦老矣,宜橐弓匣刃,彼此与心休息乎?(文六七五)
  通俗就是“描言”,韵律就是“华声”。因为他俩的诗歌是“描言”的,不是掉弄辞藻的,所以一般人容易了解;因为他俩的诗歌是“华声”的,不是诘屈聱牙的,所以一般人爱好所唱。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云:
  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而乐天秦中吟、贺雨、讽论、闲适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者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文六五三)
  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由一般人的喜爱和巴蜀江楚间洎长安少年的仿效,可以知通俗与声韵的收效之大了。
  ○六 触忌与退转
  他俩所提倡并创作的诗歌是“实义”的,是“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
  的,当然要讽刺。自他俩看来,“言者无罪,闻者足以诫”,但当政者却是“闻者不诫,言者当罪”。他俩的诗歌如不甚风行,也便罢了,偏偏的他俩又知道借用通俗与声韵──就是“描言”与“华声”的方法,使他俩的讽刺诗,“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当然更要被当政者恨之刺骨了。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偏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因踬若此。
  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寄唐生亦云:
  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药良气味苦,琴澹音声稀。不惧权家怒,亦任亲朋议。人竟无奈何,呼作狂男儿。
  伤唐衢二首之二亦云: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
  白居易因诗获谴,元稹疚独不然?所以上令狐相公诗启云:“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又云:“某初不好文章,徒以仕无他歧,强由科试。及有罪谴弃之后,自以为废滞潦倒,不复以文字有闻于人矣。”至令他不敢承认爱好文章,则他饱受文章之累可知。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称元稹拜监察御史,劾奏了几位官员,“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量移通州司马”。同上白居易传称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开无行,其母因看花坠井而死,而居事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实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江州司马。”自然他俩的贬谪,不是直接的由于倡导讽谏诗,但与倡导讽谏诗有关。一则元稹的劾奏,白居易的谏诤,和倡导讽谏诗同一出发点。二则因倡导讽谏诗所以更得罪“执政”,伺机贬斥。
  无情的贬谪,使他俩认识了执政的厉害,认识了时政的不容人补察,由于个人的势小力微,不敢再倡导社会诗了。为了保全性命,只有退转的一个方法,由是元稹转于艳情,白居易转于闲适。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云: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然予以为苟不悔不寤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反于彼而悟于妄,则宜归于真也。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竺得有日矣。而今而后,非觉路之返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返乎?将安归乎?今所知者,其章旨卒(一作卒章指)归于此。
  夫感不甚则悔不熟,感不至则悔不深。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到至感者,欲使曲尽其妄,固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亦犹法华经序火宅渴化城,维摩经入舍过酒肆之义也。(诗七函三册十四卷)
  此最足以显示二人对社会冷淡以后的分途逃避,元则“梦游春”,白则“宗梵行”。“服儒风”是“兼济天下”,“宗梵行”是“独善其身”。白居易早年见到 “人病”“时阙”,由是欲“兼济天下”,由是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中年以后,因为为时而著的文章和为事而作的歌诗,招尤获谴,不得不设法“独善其身”,而歌诗的理论,遂转于“理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序洛诗序云:
  予历览古今歌诗,自风骚之后,苏李以还,次及鲍谢徒,迄于李杜辈,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巨万;观其所自,多困谗冤谴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什八九焉。
  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离乱之时多,亦时矣。予不佞,喜文嗜诗,自幼及老,著诗数千首,以其多也,故章句在人口,姓字落诗流,虽才不逮古人,然所作不啻数千首,以其多矣,作一数奇命薄之士,亦有余矣。今寿过耳顺,幸无病苦;官至三品,免罗饥寒。此一乐也。
  太和二年,诏授刑部侍郎。明年,病免归落,旋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部。居二年,就领河南尹事。又三年,病免归履道里第,再授宾客分司。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除丧明哭子十数篇外,其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盖亦发中而形外耳。斯乐也,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兹又以重吾乐也。予尝曰,理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苟非理也,安得闲居?故集洛诗,别为序引,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太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集而序之,以俊夫采诗者。(文六七五)
  早年力主“眩┷风之使,建采诗之官”,晚年的咏歌也“集而序之,以俊夫采诗者”。惟早年的提倡采诗,目的是“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借使天子“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晚年的“俊夫采诗者”,目的是使后人“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太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就当时的实在情形而论,太和的社会政治更逊于元和,但在元和时候,则谓“人病”须“救济”,“时阙”须“裨补”,由是诗歌也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到太和时候反认为是“理世”可以“闲居”,由是谓“理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白居易也未必不知这是一种“饰词”,但既不能“达则兼济天下”,只好“穷则独善其身”;“讽谕诗”既招尤获谴,只好作“闲适诗”了。
  既然放弃“讽谕诗”,改作“闲适诗”,由是早年诋为“偏放于田园”的陶渊明和“多溺于山水”的谢灵运,变为最崇奉的诗人。晚年自号醉吟先生,作醉吟先生传云:
  肩舁适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文六八○)
  题浔阳楼云。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元。(诗七函二册七卷)
  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序云:
  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赖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诗七函一册五卷)
  又作访陶公旧宅,序云:
  余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上闲居,尝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经柴桑,过粟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诗七函二册七卷)至早年所最崇奉的陈子昂杜甫,却已弃不复道了。
  元稹的转于绝情,除了前述梦游春诗以外,白居易还有和答诗十首,序云:
  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命季弟送行,且奉新诗一轴,致于执事,凡二十章,率有兴比;淫文艳语,无一字焉。意者欲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诗七函一册二卷)
  由白居易奉诗的“淫文艳语,无一字焉,”知元稹的已转于“淫文艳语”。
  可惜元稹的诗文已有亡佚,连梦游春诗都无从觅阅,否则关于他的退转,也许有更直接、更珍贵的材料。
  在这里,应有两点补充:
  一是他俩的退转基于基谪,也基于宿缘。旧唐书白居易传云:“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所以他能一面“服儒风”,一面“宗梵行”。在未贬谪以前,以为可以“兼济天下”,由是偏重“服儒风”,偏重“服儒风”的诗歌自然偏重“讽谕”。既遭贬谪之后,知道不能“兼济天下”
  只好“独善其身”,由是偏重“宗梵行”偏重“宗梵行”的诗歌自然偏重“闲适”。
  但未贬谪以前,也于“服儒风”之外,又“宗梵行”,也于讽谕诗外,又有闲适诗,不过不似贬谪以后的偏重“闲适”诗,放弃讽谕而已。元稹有会真记传奇,述张君瑞崔莺莺恋爱故事,宋人王钅至会真记辨证谓张君瑞即元稹化身,梦游春诗正是这段恋爱的回忆,范摅云溪友议载元稹使蜀,爱恋名妓薛涛,及廉问浙东,又爱恋歌妓刘采春,都有诗歌赠贻。又载“初娶京兆韦氏,字蕙业,官未达而苦贫。继室河东裴氏,字柔之。二夫人俱有才思,时彦以为佳偶。”可见他很早就有艳情姻缘,艳情诗歌。谪通州以后,叙诗寄乐天书云:“通之地湿垫卑褊,人士稀少,近荒札,死亡过半。......夏多阴霪,秋为痢疟,地无医巫药石,万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虑。......则安能保持万全,与足下必复京辇,以须他日立言事之验耶?”立言立事的志趣既已灰冷,艳情的回忆遂益复炽热,当然要放弃讽谕诗,大作艳情诗了。
  二是元稹转于艳情,但也不是绝对的不转于闲适;白居易转于闲适,但也不是绝对的不转于艳情。旧唐书元稹传载长庆四年,“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会稽山水奇秀,稹所辞幕职皆当世文士;而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帙。副使窦巩,海内诗名,与稹酬唱得多,至今称兰亭绝唱。稹既放意娱游,稍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时。”同上白居易传云:“初居易罢杭州,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冯宅,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
  家妓有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所以元稹也偶有闲适诗,白居易也偶有艳情诗;不过元稹的诗多艳情,白居易的诗多闲适罢了。
  ○七 自我批评与自选诗集
  闲适艳情是诗的内容,至诗的形式,他俩本提倡通俗与声韵;通俗与声韵便于作讽谕诗,也便于作闲适诗和艳情诗,所以无庸改变。他俩的这种以闲适艳情为内容,以通俗声韵为形式的诗,领导了大部分的作家,招来了不少的评击。如稍后的杜牧便引李戡云:“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详五篇一章三节)实则他俩自己已有批评。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诗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又云:
  仆又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害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又和答诗十首序云: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时,各引所作,稍删其烦,而晦其义焉。(诗七函一册二卷)
  二文都是白居易所作,但既云,“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可见元稹也是文繁的自我批评。至于“艳”,白居易似乎也不甚赞成,所以他奉诗元稹, “淫文艳语,无一字焉”,冀以张元稹的直气,扶元稹的壮心(详六节)。“纤”
  则他俩似认为乃他人的仿效不善之病,所以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慨叹江湘新进小生的仿效他俩的作品,至于支离褊浅(详五节)。总之,他俩所矜重的并不在此,而在讽谕诗与闲适诗──元稹只矜重讽谕诗。白居易并矜重闲适诗。
  元稹的只矜重讽谕诗和白居易的并矜重闲适诗,还可以取证于他俩的自选诗集,元稹尝自选杂诗十卷,进诗状云:
  臣九岁学诗,少经贫贱,十年谪宦,备极凄惶,凡所为文,多用感激。故自古风诗至古今乐府,稍存寄兴,颇近讴谣,虽无作者之风,粗中遒人之采。自律诗百韵,至于两韵七言,或因友朋戏投,或因悲欢自遣,既无六义,皆出一时,词旨繁芜,倍增惭恐(文六五一)
  又集自十六时至元和七年的诗八百首,色类相从,共成十体,凡二十卷,叙诗寄乐天书云:
  旨意可观,而词近古往者,为“古讽”。
  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为“乐讽”。
  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为“古体”。
  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为“新题乐府”。
  声势沿顺,属对稳切者,为“律诗”。仍以“七言”,“五言”为两体。
  其中有稍存寄兴,与讽与流者,为“律讽”。
  不幸少有伉俪之悲,抚存感往,成数十诗,取潘子“悼亡”为题。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缩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因为“艳诗”百余首。词有“古”“今”,又两体。
  可见他所矜重的只是“稍存寄兴”的古讽、乐讽、律讽诸讽谕诗,至“悲欢自遣”的悼亡和艳诗,他自己说“倍增惭恐”。
  白居易自选他的诗分为四类,与元九书云: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务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馀首,谓之“杂律诗”。
  又言分类的旨趣云: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诠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散文者,略之可也。
  可见他所矜重的是讽谕诗和闲适诗,至杂律诗“非平生所尚”,很希望后人为他编集者去掉,则仿效者的致于生出流弊,更非他所愿也。
●第五章 史学家的文论及史传文的批评
  ○一 唐初史学之盛
  唐初大乎修史。旧唐书卷七十三令狐德传,载德尝从容言于高祖云:
  窃见近代以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犹有文籍;至周隋,遭大业离乱,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十数年后,恐事迹湮没。陛下既受禅于隋,复承周代,历数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如臣愚见,并请修之。
  高祖于是诏令:“中书令萧、给事中王敬业、著作殷闻礼,可修魏史;侍中陈叔达、秘书丞令狐德、太史令庾俭,可修周史;兼中书令封德彝、中书舍人颜师古、可修隋史;大理卿崔善为、中书舍人孔绍安、太子洗马萧德言,可修梁史;太子詹事裴矩、兼吏部郎中祖孝孙、前秘书丞魏徵,可修齐史;秘书监窦、给事中欧阳询、秦王文学姚思廉,可修陈史。”
  可惜“等受诏历数年,竟不能就而罢。”至“贞观三年(六二九),太宗复刺修撰,乃令(令狐)德与秘书郎岑文本修周史,中书舍人李百药修齐史,著作郎姚思廉修梁陈史,秘书监魏徵修隋史,与尚书在仆射房玄龄总监诸代史。”
  (以上并据令狐德传)
  唐初所修诸史,除梁陈齐周隋以外,还有恶书。旧唐书卷六十六房玄龄传,载玄龄于贞观十八年(六四四),“与中书侍郎褚遂良,受诏重撰晋书,于是奏取太子左庶子许敬守、中书舍人来济、著作郎陆无仕、刘子翼,前雍州刺史令狐德、太子舍人李义府、薛元超、起居郎上官仪等八人,分功撰录。......至二十年,书成,凡一百三十卷。”
  至私家著述,“自武德已后,有邓世隆、顾胤、李延寿、李仁实,前后修撰国史,颇为当时所称。”(令狐德传)而李延寿“又尝删补宋齐梁陈及魏齐周隋第八代史,谓之南北史,凡一百八十卷,颇行于代。”(旧唐书卷七十三李延寿传)后来也列为正史。
  史书是包罗万有的,文学自也在论叙之列,而我们的文字批评史上,自然也要叙述他们对文学的意见了。
  ○二 文学为政治工具说
  史学家历览古今成败兴衰,其立论颇易侧重“致用”,对于文学亦然。作汉书的班固称赋的价值,是“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详二篇三章六节)。
  作宋略的裴子野说宋以后的诗赋,“淫文破典,斐尔无功”(详三篇一章七节)。
  固有历史和社会的原因,但也与他俩是史学家有关。此外如作梁典的何之元(?
  ~五九三),在艳丽文学盛识的陈代,批评梁简文帝的文学云:“文章妖艳,隳坠风典,诵于妇人之口,不及君子之听,斯乃文士之深病,政教之厚疵。然雕虫之技,非关政忽(疑误),壮夫不为,人君焉用?”(梁典总论,全陈文卷五)
  除了因为他是史学家外,一时还找不出别方面的原因。
  至唐初的修史,高祖诏令,首调:“司典序言,史官记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末又云:“务加详,博采旧闻,义在不刊,书法无隐。”本此意以论文学,则文学当然是政治的工具了。魏徵隋书卷七十六文学传序云: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传曰:“言、身之文也;言而不文,行之不远。”故尧曰则天,表文明之称;周云盛德,著焕乎之文。然则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天纬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或离谗放逐之臣,途穷后门之士,道 轲而未遇,志郁抑而不申,愤激委约之中,飞文魏阙之下,奋迅泥泽,百致青云,振沈溺于一朝,流风声于千载,往往而有。是以凡百君子,莫不用心焉。
  姚思廉梁书卷四十九文学传序亦云:
  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善恶,非文莫可也。是以君临天下者,莫不敦悦其义,缙绅之学,咸贵尚其道,古往今来,未之能易。
  隋书极力称赞文之“用”,谓“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
  可见是以文为政治的工具。至梁书更毫不客气的谓文之功用,在“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善恶。”汉末魏初,曹丕曾说:“文章经国之大事,不朽之盛业,”
  但他的意旨,似乎重在提出文章的价值(详三篇一章三节),与此纯视为政治工具者不同;自然此纯视为政治工具的学说,未必不受曹丕说的影响。
  ○三 艳丽之毒
  文学既是政治的工具,则如不能襄助政治,而反妨害政治,当然要加以摈斥。
  姚思廉陈书卷六后主本纪云:
  自魏正始晋中朝以来,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庶务,朝章大典,方参议焉,文案薄领,咸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于陈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故施文庆、沈客卿之徒,专掌军国要务,奸黠左道,以裒刻为功,自取身荣,不存国计,是以朝经堕废,祸生邻国,斯亦运锺百六,鼎玉迁变,非唯人事不昌,盖天意然也。
  又引魏徵云:
  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
  梁书卷六敬帝纪亦引魏徵云;太宗聪睿过人,神彩秀发,多闻博达,富赡词藻。然文艳用寡,华而不实,体穷淫丽,义罕疏通,哀思之音,遂移风俗,以此而贞万国,异乎周诵汉庄矣。
  ......其笃志艺文,采浮淫而弃忠信;戒昭果毅,先骨肉而后寇雠;虽口诵六经,心通百氏,有仲尼之学,有公旦之才,适足以益其骄矜,增其祸患,何补金陵之复没,何救江陵之灭亡哉!
  魏徵谓“淫丽之文”,直接可以助促亡国;姚思廉谓淫于文学,间接可使“朝经堕废”。总之淫丽之文,是政治的蟊贼,国家的蠹虫。
  这样,自然要拼命的反对“淫丽之文”了。魏徵隋书文学传序云: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验,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采之)
  又群书治要序亦云:
  近古皇王,时有撰述,并皆包括天地,牢宠群有,竞采浮艳之词,争驰迂诞之说,骋末学之传闻,饰雕虫之小技,流荡忘反,殊涂同致。虽辨周万物,愈失司契之源;术总百端,弥乖得一之旨。(文一四一,又连筠移业书本本书)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传序亦云:
  原夫两朝叔世,俱肆淫声,而齐氏变风,属诸弦管;梁时变雅,在夫篇什,莫百易俗所致,并为亡国之音。
  令狐德周书卷四十一王褒庾信传论亦云:
  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验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杨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访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
  杜甫戏为六绝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徒嗤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王褒庾信的作品,不一定都是“轻险”的、“淫放”的,而唐初的史学家则认为是“轻险”“淫放”而反对之、唾骂之。就其批评王庾而言,固有认识不清的错误;就其对于文学的主张而言,则由这种认识不清的错误,更可以看出他们对于“轻险”“淫放”的痛下攻击了。
  ○四 折中的文学论
  不过史学家究竟是总览古今成败的,以故他们的见解,固然偏重事功,但大体说来,还算宏通,他们反对“轻险”“淫放”的文学,但也不赞成质俚无文。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云:
  暨永明天蓝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于时作者,济阳江淹,吴郡沈约,乐安任,济阴温子,河间邢子才,钜鹿魏伯起等,并学穷书圃,思极人文,缛采郁于云霞,逸响振于金石,英华秀发,波澜浩荡,笔有余力,词无竭源,方诸张蔡曹王,亦各一时之选也。闻其风者,声驰景慕。然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真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采之)
  这纯粹是一种折中论。令狐德谓庾信为“词赋之罪人”,但同时也反对苏绰等的质朴。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
  周氏创业,运属陵夷,纂遗文于既丧,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苏亮、苏绰、卢柔、唐瑾、元传、李昶之徒,咸奋鳞翼,自致青紫。然绰建言务存质朴,遂糠秕魏晋,宪章虞夏,虽属词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李延行北史文苑传序亦采之)
  也是折中论者。那未究竟要怎样的文学呢?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则变化无方,形言则条流遂广,虽诗赋与奏议异轸,铭诔与书论殊涂,而撮其指要,举其大抵,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考其殿最,定其区域,摭六经百氏之英华,控屈宋卿云之秘奥。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其辞也欲巧。然后莹金璧,播芝兰,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夫然则魏文所谓“通才”,足以备体矣;士衡所谓“难能”,足以逮意矣。
  他们知道文学是感情的产物,不惟令狐德说:“文章之作,本乎情性。”
  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也说:“文之所起,情发于中。”(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亦采之)但他们所谓情性,和齐梁时代的所谓性情不同。令狐德理想的文学,要“旨深”“理当”,知其所谓“情”和“旨”“理”有关。李百药云:“人有六情,禀五常之秀;情感六气,顺四时之序。”则情几乎无所不包了。乾脆的说,他们所谓情,就是理;不过不是死佯佯的说理,而使理感情化罢了。
  ○五 天才与学力
  不只文学观采取折中主义,同样对于创作论也采取折中主义──不忽视天才,也不忽视学力,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云:
  其有帝资悬解,天纵多能,ゼ黼黻于生知,问璋于先觉,譬雕云之自成五色,犹仪凤之冥会八音,斯固感英灵以特达,非劳心所能致也。这是推崇天才了。
  但接云:
  纵其情思底滞,关键不通,但伏膺无怠,钻研斯切,驰鹜胜流,周旋益友,︹学广其闻见,专心屏于涉求,画缋饰以丹青,雕琢成其器用;是以学而知之,犹足贤乎己也。谓石为兽,射之洞开,精之至也;积岁解牛,砉然游刃,习之久也。自非浑沌无可凿之姿,穷奇怀不移之情,安有至精久习而不成功者焉?善乎魏文之著论也:“人多不︹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大痛也!”
  又谓勤能补拙,学可移质。不过审其语意,似谓尤重于学,必有相当的才,而后学始有济;假使其笨如“浑沌无可凿之姿,穷奇怀不移之情”,虽“至精久习”,亦不能成功。
  李百药不忽视天才,亦不忽视学历,而谓必有相当的才,学始有济。李延寿则对于天才与学力,虽未明白论列,但也似不忽视天才,亦不忽视学力,而谓纵有天才,终赖学力。他于南史文苑传论云:
  畅自心灵,而宣之简素,轮扁之言,或未能尽;然纵假之天性,终资好习,是以古之贤哲,咸所用心。
  这虽是平淡无奇之论,但我们找不到可以****的理由。的确一个文学家,必有相当的天才,同时也必有相当的学力。史学家纵览古今,横观各派,虽然不能不受阶级局限,但一般地说,他们的见解是由归纳得来,平淡是其所短,宏通是其所长,对各种学术事业的批评大抵如此,文学不过是其一端而已。
  ○六 文学史观
  史学家文论之最应注意者,不在文学观及文学方法,而在文学史观。因他们不是文学家,也不是文学批评家,以故他们的文学观与文学方法虽宏通不颇,而平淡无奇。他们的史学家,以故他们的文学史观,比一般的文学家与文学批评家,较有见解。纯粹的文学家及一部分的文学批评家,其对于文学的观察,往往是“横剖面”的,只注意好坏的价值,不注意历史的因素,是静止的批判,不是变动的探讨。史学家历览古今,则是“纵剖面”的,由古今的不同,而探求前后的转变。
  对文学之作历史的观察与论次者,至著汉书的班固,才比较可观。汉书艺文志试赋略云:
  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论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
  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同讽),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杨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杨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故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抉矣。
  他谓赋源于诗,固不甚正确(详二篇三章七节),但知注重历史的转变,较过去之只作“横剖面”的评论者,实是一种极大的进步。自然历史观完成于历史,假使班固生在商周以前,无论如何,是不会有历史观的。但不出于并时的他人,而独出于班固,与他是史学家当然有很大的关系。
  班固以后,以诗序,虽注意文学与时代治乱的关系,但没有对文学作历史的论次(详二篇一章三节);如文章流别志论,虽注意各种文体的演变,但未论全部文学的历史(详三篇三章六节)。对全部文学作历史的论次者,又恰巧出于作宋书的沈约,再有便是震古烁今的论文专家刘勰。(论诗专家锺嵘曾论五言诗的历史)刘勰之说,已在第三篇第八章第六节叙次,今不复述。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云传论云:
  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困,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
  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杨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芫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虽高踪,久无嗣响。
  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
  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左。
  有晋只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
  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上德,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
  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叙平子云,“文以情变”;叙汉魏云,“文体三变”;元康时的潘陆,是“律异班贾,体变曹王”;晋末文学,是“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逐处都是占在“变”的观点,以叙次各代文学的变迁。
  沈约知道文学之历史的转变。而不知转变的原因。同时的刘勰,谓转变的原因,由于政治,言“歌谣文理,与世推称,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详三篇八章六节)。唐初史学家继之,由是完成一种政治史观。隋唐经籍志集部序云:
  文者所以明言也。古者登高能赋,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诔,作器能铭,则可以为大夫;言其因物骋辞,情灵无拥者也。唐歌、虞咏、商颂、周雅,叙事缘情,纷纶相袭。自斯已降,其道弥繁。世有浇淳,时移治乱,文体迁变,邪正或殊。宋玉屈原激清风于南楚,严邹枚马陈盛藻于西京,平子艳发于东都,王粲独步于漳滏。爰逮晋氏,见称潘陆,并衽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觉云天。永嘉已后,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宋齐之世,下逮梁初,灵运高致之奇,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藻丽,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梁痢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于丧亡。陈氏因之,未能全变。其中原则兵乱积年,文章道尽。后魏文帝颇效属辞,未能变俗,例皆淳古。齐宅漳滨,辞人间起,高言累句,纷纷络绎;清辞雅致,是所未闻。后周草创,干戈不戢,君臣戮力,专事经营;风流文雅,我则未暇。其后南平汉沔,东定河朔,于有隋,四海一统,采荆南之杞梓,收会稽之箭竹,辞人才士,总萃京师。属以高祖少文,炀帝多忌,当路执权,迭相摈压,于是握灵蛇之珠,韫荆山之玉,转死沟壑之内者,不可胜数,草泽怨刺,于是兴焉。
  自宋齐的“辉焕斌蔚,辞义可观”,变为梁朝的“宫体”,由于梁简文帝的“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周的文学式微,由于 “干戈不戢,君臣戮力,专事经营;风流文雅,我则未暇。”隋代的“草泽怨刺”,由于“高祖少文,炀帝多忌,当路执权,迭相摈压。”总之每次的转变,都与政治有关。
  同书文学传序云:“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前哲论之详矣。”
  又谓“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在:“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化者宜于咏歌”(详四节)。又谓梁代文学,因为“简文湘东,启其淫放,”由是“词尚轻险,情多哀思”(详三节)。然后接叙周隋云:
  周氏吞并梁荆,此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返,无所取裁。(隋)
  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斩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开。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
  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正焉。
  其叙“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虽未指明出于君主的提倡,然归之于士大夫的领导;至梁周的浮艳,隋代的斩为朴,则皆鲜明的谓由于君主的好尚不同,可见也同于经籍志的意见,也是政治史观。
  此外若令孤德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此钞周书),其对文学之史的叙述,更详于隋唐,而其历史观也是政治的观念论者,为省篇幅起见。不一一征论了。
  ○七 史与文
  在周秦两汉,史与文是营共同生活的,而且是亲爱之极,凝成一体。论语雍也篇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韩非子难言篇亦云:“捷敏辨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可见文史不分。汉代以“文学”括示学术,以“文章”括示文学,而汉书公孙弘传赞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又云“刘向王褒以文章显”(详二篇二章三节)。史学家司马迁,校旧家刘向,居然与司马相如王褒同以文章见称,足征史与文仍不分家。这种观念,到魏初犹然,所以刘劭人物志流业篇云:“能述文著作,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详三篇一章一节)
  到六朝、六日趋于词彩华美,吟咏性情;史因载言记事,不能随文转变。当然这时的史也较以前重辞藻,但究不及这时的文的更重辞藻;至实质之一主记事,一主缘情,更绝不相同。嗜趣既殊,自容易弄得感情破裂,由是不复能继续同居,而宣告离异。宋文帝立四学,除以雷次宗立儒学,何尚之立玄学外,又以何承天立史学,谢玄立文学。由是史与文的离异,有了天子作证。梁昭明撰文选,屏史于文外,谓“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同异,方之编翰,亦已不同。” 由是史与文的离异,又得到太子的判词。从此直至唐初,虽两情脉脉,而和好殊难。刘知几史通才篇云:
  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其有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几何!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尤工复语,虑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以沈迷,庾信轻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舛,一至于斯;而况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未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但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虚职,东观伫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微婉之言。而举俗共以为能,当时莫之敢悔。假令其间有术同彪峤,才若班荀,怀独见之明,负不刊之业,而皆取窘于流俗,见嗤于朋党;遂乃哺糟ヱㄤ,俯同妄作,披褐怀玉,无由自陈:此管仲所谓用君子而以小人参之,害霸之道者也。
  又极力诋斥徐孝穆的“有志梁史”,说:“以徐公文体,而施诸史传,亦犹灞上儿戏,异乎真将军!”盖史之最主要的作用在记事及载言,文之最主要的作用在载道或缘情。载道则文尚简易,缘情则词贵华密。简易载道,则与史相近,故文史合流。华密缘情,则与史甚远,故文史分家。然文之与史,本相关联,故载道之文,固往往取法于史;而华密之文,亦可使史受影响。不过前者关系甚切,如营共同生活;后者距离较远,似乎反目别居而已。就时代而分,周秦两汉,文史合流,六朝则文史分家,至唐代古文家起,又取法于史,于是又由分而合。前者的转变在魏晋,后者的转变在唐初,所以刘知几犹反对以文为史,而稍后的古文家则又以史为文了。
  ○八 史传文的批评
  史之志趣,本应完全置重于记事载言,无奈据传说,孔子之作春秋,是在“寓褒贬,别善恶”的,由是后来的史书,亦泰半于记事载言以外,又加上“寓褒贬,别善恶”的任务;而评史者,亦遂以此定史书的好坏。但此与文的关系甚浅,兹可从略。至评论史之文者,如班彪论司马迁史记云:
  采轻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知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后汉书卷四十五,班彪传)又云:
  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情,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同上)
  案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赞云:“自刘向杨雄,博及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善,故谓之实录。”则班彪对于史记的赞美本之刘向杨雄。至对于史记的指摘,传赞亦云:
  “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牾。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亦勤矣。”假设是出于班固,不是出于班彪,则班固的指摘较班彪更甚,原恕的程度亦更深。
  班彪父子对于史记虽有挑剔,但究竟推为良史,同时他们的汉书,也确是史记后的第一部史书。就文章而言,史记较简,汉书较繁。晋代的张辅论班马优劣,谓班不及马者三点,关于文章的一点,是:
  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晋书卷六十,张辅传)
  晋代犹有周汉尚简的余风,所以张铺称赞史记的“辞约而事举”。同时干宝也赞美左丘明的能以三十卷之约,囊括二百四十年之事(见晋纪左传家)。至宋代则渐趋繁密,所以作后汉书的范晔极力赞美汉书的文字详赡云:
  司马迁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载籍之作,大义粲然著矣。议者咸称二子有良史之才。迁文直而事,固文瞻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者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固传论)
  又云:
  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列,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惟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狱中与诸甥至书)
  至唐代又返于简约,故对于史传文的见解,亦遂略同于恶,而大殊于宋。史学专家刘知几就是主张“翦截浮词”的,俊下节详述,兹姑不论。其余诸人,偶言及史,亦率主简易。如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云:
  臣闻古者右史记事,左史记言,举其大略,前书之议备矣。孔圣没而微言绝,暴秦兴而挟书罪,虽战国遗策旧章,乱于从横;汉臣著纪新体,互纷于表志。
  其道末者其文杂,其才浅者其意烦,岂圣人存易简之旨,尽芟夷之义也。(文三二二)
  张守节上史记正义序亦云:
  史记者,汉太史公司马迁作。......比之春秋,言辞古质;方之两汉,文省理幽。(文三九七)
  司马贞补史记序也称赞史记云:
  事广而文局,词质而理畅,斯亦尽美矣!(文四○二)
  裴光庭请修续春秋表也菲薄晋书云:
  文词繁冗,穿凿多门。(文二九九)
  文尚简易的时候,则对于史传文也主简易;文尚繁密的时候,则对于史传文也主繁密;史与文的关系,于此更可以窥见梗概了。
  ○九 刘知几的意见
  刘知几的史通,其论史而及于史之文者,最要的有四点一、繁简──刘知几前后之一般的评史者,对此问题,亦率有相当的意见发表,至刘知几的意见,则主张删繁从简。浮词篇云:
  昔夫子断唐战,以下迄于周,翦截浮词,撮其机要,改帝王之道,坦然明白。
  又点烦篇:“钞自古史传文,有烦者皆以笔点其烦(一无烦字)上。”谓:“凡字经点者,尽宜去之。”但对于干宝之独美左传,谓其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张辅之崇马卑班,谓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则认为都是皮相之言。烦省篇云: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
  又云:
  古今有殊,浇淳不等:帝尧则天称大,书惟一篇;周武观兵孟津,言成三誓;伏义止面八卦,文王加以系辞:俱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悬隔如断。
  必以古方今,持彼喻此,如嗤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只兴,施于两汉,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邓艾锺会之事也。而往之所载,其简如彼;后之所书,其审如此。若使同后来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将恐学者必诟其疏遗,尤其率略者矣。而议者苟嗤沈箫之所纪,事倍于孙习;华谢之所编,语烦于班马,不亦谬乎?
  由此知他主张删繁从简,但繁简的标准,并不能笼笼统统的以年代与文字为比例。烦省篇又云:
  要其字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
  不妄载,不阙书,都是取材问题;至修辞的繁简,浮词篇云:
  夫词寡者出一言而已周,才芜者资数句而方浃。案左传称绛父论甲子,隐言于赵孟;班书述楚老哭龚生,莫识其名氏。苟举斯一事,则触类可知。至嵇康皇甫谧撰高士纪,名为二叟立传,全采左班之录,而其传论云:“二叟隐德容身,不求名利;避远乱害,安于贱役。”夫探揣古意,而广足新言,此犹子建之咏三良,延年之歌秋妇。至于临穴泪下,闺中长叹,虽语多本传,而事无异说。盖凫胫虽短,续之则悲,史文虽约,增之反累,加减前哲,岂容易哉!
  则刘知几所提倡的简,不是“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之多少,”而是要去浮词。所以叙事篇云:“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又列举“文约事丰”
  的具体方法云: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缢而亡。”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围,代君而死。”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左传纪随会之论楚也,其词曰:
  “毕略蓝缕,以启山林。”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而言有关涉,事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汉书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此则传之与纪,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然则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凡此四者,皆不相须。若兼而毕书,则其费尤广。上四种是结构方面的简约法;至字句方面的简约法,叙事篇云:
  又叙事之省,其法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
  省句的例子,如:
  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
  相反的如:
  梁(原作公羊,依浦注校改)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名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类句也。
  省字的例子,如:
  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
  相反的如:
  汉书张苍传云:“老年口中无齿。”盖於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
  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
  此种简约说的提出,固由于修正干宝张辅一班人的浮浅的简约说,而最大的因素,则在矫正六朝以来的以骈文作史,所以才篇极力反对文人修史,叙事篇又力诋班马以降的“中道陵夷”,说:“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载。”在刘知几看来,固然“史之为务,必借于文”
  (叙事篇);“文之将史,其流一焉”(载文篇)。故“五经以降,三史而往,”
  皆“以文叙事”。但“今之作者,......则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经事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叙事篇)。由是不能不特别提倡简约,胪举简约的方法。
  不过以骈文修史,固伤繁芜;以古文修史,亦伤虚伪。杂说中云:
  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等所撰,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尤烦。寻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剌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案绰文虽去彼淫丽,存兹典实,而陷于矫枉过正之失,乖夫适俗随时之义。苟记言若是,则其谬逾多。
  又杂说下诋周史的“记宇文之言,而动遵经典,多依史汉,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辩类苏张;贾生叙鹏鸟之辞,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施诸实录则不可矣。”然则刘知几的意思,以为史必借于文,但只能“以文叙事”,不能“以事就文”;以事就骈文固然不好,以事就古文也一样不好。
  二、语文──六朝以降的以文为史,不惟有繁芜之弊,且有改语为文之弊。
  言语篇云:
  夫三传之说,既不习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足以验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采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故裴少期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天差亡灭之词,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他不惟指出记当时口语用古文之过失。
  而且指出这种过失的原因是由于时代观念的错误:
  盖江芊骂商臣曰:“呼!役夫!宜君王废汝而立职!”汉王怒生曰:“竖儒!几败乃公事!”单固谓杨康曰:“老奴!汝死自其分!”乐广叹卫曰:
  “谁家生得宁馨儿!”斯并当时侮之词,流俗鄙俚之说,必播以唇吻,传诸讽诵;而后人皆以为上之二言,不失清雅,而下之两句,殊为鲁朴者,何哉?盖楚汉世隔,事已成古;魏晋年近,言犹类今,已古者即谓其文,犹今者乃惊其质。
  夫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同上)
  不过刘知几虽能戳破楚汉古文的纸老虎,却震骇于战国以前的古文的纸老虎,谓“寻夫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何以诸?
  至如‘鹑贲’‘鸲鹆’,童竖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舆人之诵也;斯皆刍词鄙句,独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加以多闻博古之识者哉?”(言语篇)实则也是当时的“流俗鄙俚之说”,不过“春秋世隔,事已成古,已古者即谓其文”耳。
  三、摸拟──天地间没有不含摸拟的创作,特别是史书本来“以述为作”,所以摸拟尤不能免。摸拟篇云:
  摸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貌异而心同者,摸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
  貌同而心异者,如谯周古史考拟春秋,书“秦杀其大夫李斯”;干宝晋纪拟春秋,书“葬我某皇帝”之类。昧于“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之义,“编次古文,撰叙今事,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至貌异而心同者,“则其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铸之象物,以此而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如“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又“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锺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锺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述索卢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浦云二字疑衍)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
  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四、虚实与曲直──史文尚直,万古如斯,刘知几亦极力提倡直,反对虚。
  载文篇云:
  汉代词赋,虽云虚矫,自余它文,大抵犹实。至于魏晋已下,则讹谬雷同。
  榷而论之,其失有五:一曰虚设,二曰厚颜,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
  ......考此五失,以寻文义,虽事皆失形,而言必凭虚。失镂冰为璧,不可得而用也;画地为饼,不可得而食也。是以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示人不信。
  但“语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若是,吁可畏乎!”则贼臣逆之,淫君乱主,安能不威迫利诱,使之不能直书。固然“烈士殉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直书篇)。但‘如孙盛实录,取嫉权门,王劭直书,见雠贵族。人之情也,不畏乎?“(全唐文卷二十四,上萧至忠论史书)由是”直书“之史极少,”曲笔“(史通有直书篇,又有曲笔篇)
  之文极多。真的”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曲笔篇)后来所谓”微词“的笔法,大概就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产生的吧!
●第六章 早期的古文论
  ○一 古文的兴起
  古文不始于韩柳,而成于韩柳,所以现在称韩柳以前的古文为”早期的古文“,其文论为”早期的古文论“。
  古文的兴起,陈振孙以为始于他的贵华宗子昂(见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董以为始于元结(广州书跋磨崖碑),胡应麟以为始于李华萧颖士(少室山房笔从,九流绪论卷中),赵翼以为始于姚察(二十二史记卷九,古文自姚察始条),又以为始于独孤及(同书卷二十,古文不始于韩柳条)。实则还可以上推一百多年,因为苏绰已经在西魏之末(约五五○年前后),仿尚书作大诰了,柳虬也在那时作文质论,以思调和今文古文之争了(详三篇十章二节)。刘知几史通杂说中云:
  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刺朝敕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观刘知几说,知魏末周初的仿古为文,已形成一时的风尚;观柳虬谓”时有古今,非文有古今“(引见三篇十章二节),知苏绰及其附和者已打出”古文“的旗帜来了。
  后来首先反六朝文学者,是隋朝的李谔及王通;而唐代的有名的古文家,除陈子昂外,又大半是北人;就中的元结独孤及,不惟是北人,且是胡裔;所以古文实兴于北朝,实是以北朝的文学观****南朝的文学观的一种文学革命运动。
  以常理论,刘勰主”原道“”征圣“”宗经“,应当是唐代古文的领导者。
  然以鄙见所知,称论其书者,只有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和刘知几史通自叙,真正宗经载道的古文家,反绝少论及。自然我不敢说唐代的古文家都没有读过文心雕龙,但漠视似是事实。这也足以证明他们继承的是北朝系统,对南朝只是一味的攻击;所以与他们同调的刘勰,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能打动他们的注意与同情。
  ○二 李谔王通的攻击六朝文
  任何学术的发生都应了社会的需要,任何学术的过分的发展,又率流于窳败,而失去与社会的平衡,形成改革的对象。六朝的繁密缘情的文学,自然也是这样的产生,这样的滋长,又这样的被人扬弃。在齐梁,如刘勰裴子野梁元帝诸人,已对之相当不满;但他们自诊己病,当然多所蒙讳,不能彻底改革。北朝则不同了,繁密缘情的文学,他们似乎始终没有正式的接受。当南朝疯狂的创造繁密缘情的文学的时候,北朝的苏绰已提倡古文了,魏收已提倡有用之文了,杨遵彦与颜之推已反对文人无行,提倡宗经载道之文了(详三篇十章各节)。一旦南北统一,南朝文学和他们发生了直接关系,固然一方面可以如隋书文学传序所云:
  “周氏吞并梁荆,此风(南朝文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返。”但另一方面此种格格不入的文学的袭入,适足作了他们的试金石,使他们由反对此种文学,更充实他们的古文文学。隋文帝的于“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文表华艳,付有司治罪”(李鹗上书文),便是这种情形之下的当然措置;而李鹗的上文帝论文体轻薄书,也是这种情形之下的当然产品:
  臣闻古先......上书献赋,制诔镌铭,皆以褒德序贤,明勋证理;苟非惩劝,义不徒然。降及后代,风教惭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诗。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
  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未窥六甲,先制五言。
  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动续,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损本逐末,流偏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
  (隋书卷六十六,李谔传)
  李谔攻击六朝文的“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稍后的王通(五八四~六一八)
  则又由攻击六朝文,进而攻击六朝文人。他的文中子事君篇云: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治,君子则典;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刘)孝绰兄弟,了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
  然独称赞颜延之、王俭、任,谓“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又称赞曹植,谓“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则其攻击六朝文人,实因不满意六朝文人的傲诞贪怨,淫治繁碎,假使“约以则”,或“深以典”,则不惟不攻击,而且赞扬。所以房玄龄问文,他答以:“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
  (以上亦事君篇)而内史薛公向他说:“吾文章可谓淫溺矣。”他便离席而拜曰:
  “敢贺丈人之知过也。”(述史篇)
  “约以则”或“约以达”是所提倡的“古之文”的形式,至实质则是以理义化民:
  子曰:“(杨)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苏)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李)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所以忧也!”(王道篇)
  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
  (天地篇)
  又推重陈寿范宁,谓“陈寿有志于史,依大义而削异端;范宁有志于春秋,征圣经而诘众传”(天地篇)。房玄龄问史,他告以“古之史也辩道,今之史也耀文”(事君篇)。史文本有密切关联,特别是所谓古文,本是宗经学史,则由王通的评史,也可以知其评文了。
  不过以理义化民的文论,李谔上文帝论文体轻薄书也已启其端绪。其言云:
  臣闻古先哲王之化民也,必变其视听,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为训民之本;诗书礼易,为道义之门。故能家复孝慈,人知礼让。正俗调风,莫大于此。
  但李谔所言,不及王通的更为周密。此盖一由于李谔在先,故所言甚简;王通在后,故所言较详。一由于李谔本不是了不起的人物,其上书似对文帝的希意承旨;王通则是以道统自负的学者,对这方面的言论当然要比较深刻。
  ○三 唐初四杰的反对淫巧文
  四杰中,骆宾王(约六四○~?)无论文之言,但既与王勃、杨炯、卢照邻三人为文友,志趣又很相近,则其对文学的意见,当然不甚相远:故兹以四杰并论。
  有的人说批评是创作的尾随者,就文学的部类而言,似有点相象(并不全是如此);就文学的兴革而言,则绝对相反。批评之尾随创作,真是追踪而至;创作之尾随批评,则有时瞠乎落后。这因为批评是一种意见,社会转变,它马上可以随之转变;创作则需要长时间的修养,不能一蹴而至,因亦不能一蹴而变。职此之故,所以李谔的用六朝文体的文学以攻击六朝文体,唐初四杰的一方面创作轻薄淫巧的文学,一方面又攻击轻薄淫巧的文学,都可以得到解释,而不必奇异了。
  称为六朝文,是以时代名,如提示内容,则可名之为“淫巧文”。李谔王通距六朝甚近,盖可以亲见六朝文的坏影响,所以特别提出并攻击六朝的文学与文人。四杰距六朝较远,不能亲见六朝文的坏影响,而只感觉到社会上下需要象六朝那样的轻薄淫巧之文,所以由攻击六朝文,进而攻击一切淫巧文。杨炯王勃集序云:
  大矣哉文之时义也!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立焉,立言以重其范。
  ......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屈平自沈,唐宋宏汨罗之迹。文儒于焉异术,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汉皇改运,此道不还。贾马蔚兴,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更失于风骚。黾勉大猷,未忝前载。洎乎潘陆奋发,孙许相因,继之以颜谢,申之以江鲍,梁魏群材,周隋众制,或苟求虫篆,未尽力于邱坟,或独徇波澜,不寻源于礼乐。会时沿革,循古抑扬,多守律以自全,罕非常而制物。(文一九一)
  又赞美王勃的“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说:“积年绮碎,一朝清廊,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焉!”(同上)又称述王勃之对于改革文学的志趣,是:
  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同(上)王勃自己亦云:
  夫文章之道,自古称难,圣人以开物成务。君子以立言见志。遗雅背训,孟子不为;劝百讽一,扬雄所耻。苟非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未流,俗化资以兴衰,国家由其轻重,古人未尝留心也。自微言既绝,斯文不振,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谈人主者以宫室苑囿为雄,叙名流者以沈酗骄奢为达,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鹜,适足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于是识其道者,卷舌而不言;明其弊者,拂衣而径逝。潜夫昌言之论,作之而有逆于时;周公孔子之教,存之而不行于代。天下之文,靡不坏矣!
  (文一八○,上吏部裴侍郎启)
  又云:
  易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传称“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能事。而君子所役心劳神,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是故思王抗言词讼,耻为君子;武皇载出篇章,仅称往事,不其然乎!
  (文一八二,平台秘略论十首,文艺三)
  他们攻击纤微雕刻、缘情体物的文学;慨叹“周公孔子之教,存之而不行于代”;力主为文须“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俾“俗化资以兴衰,国家由其轻重,”
  “蹈前贤之未识,探先圣之不言,经籍为心,得王何于逸契;风云入思,叶张左于神交。”(杨炯王勃集序)知他们在希望以文章经国,反对以文章言情。裴行俭说他们“华而不实”(见文二二八,张说赠太尉裴公神道碑),新唐书文艺传序也说:“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句绘章,揣合低,故王杨为之霸。”王勃因作平台秘略论见爱重于韩王(见新唐书本传),在平台秘略论说君子为文,“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在山亭兴序更说:
  “君子文史足用,不读非道之书。”(文一八○)但“时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怒曰:’是且交构‘,斥出府。”则岂止是“缘情体物,雕虫小技”
  而已,直然就是助长“末流”的“浇淫”之作了。所以就四杰的为人与文章而言,实不应有上述的言论;而后以有上述的言论者,则泰半是时代意识的表现。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云:
  国家应千载之期,恢百王之业,天地静默,阴阳顺序,方欲激扬正道,大疵生人,黜非圣之书,除不稽之论。牧童顿颡,思进皇谋;樵夫拭目,愿谈王道。
  盖唐初欲稳定社会,收拾人心,由是以文教治民经国,以诗赋粉饰太平;所以文重道德教化的实质,诗重声韵格律的形式。文重道德教化,由是成功简易舒散的古文;诗重声韵格律,由是成功属对精密的律诗(详一、二两章)。但另一方面齐梁陈隋的淫巧之文,已由历史的领导,深深的刻入文人的脑府,造成文学的作风。四杰正当其时,所以一方面作“沿江左余风,句绘章,揣合低”的文学;另一方面又作反六朝及其他“缘情体物,雕虫小技”的文论。杨炯的王勃集序云:
  “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未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缀九攻。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则薛令公卢照邻似亦抱有同样的改革文学志趣。卢照邻南阳公集序云:
  自获麟绝笔,一千三四百年,游夏之门,时有荀卿孟子;屈宋之后,直至贾谊相如。两班叙事,得邱明之凤骨;二陆裁诗,含公之奇伟。邺中新体,共许音韵天成;江左诸人,咸好镶姿艳发。精博爽丽,颜延之急病于江鲍之间;疏散风流,谢宣城缓步于向刘之上。北方重浊,独卢黄门往往高飞;南国轻清,惟庾中丞时时不坠。嗟呼#┡今之士,递相毁誉,至有操我戈矛,启其墨守。三都既丽,征“夏熟”于上林;九辨已高,责“春歌”于下里。舛之论,纷然遂多!
  (文一六六)
  固然称赞周秦两汉的诗文,但也揄扬魏晋六朝的诗文。他菲薄“古今之士”
  的“递相毁誉”,说:“至有操我戈矛,启其墨守。”则对于王杨的攻击六朝及其他的“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之文,当然不以为然。杨炯说他是王勃的改革文学的知己,而他自己的言论又似不满意于王杨的改革文学,很显然的是由于时代的矛盾,又铸成个人的矛盾。
  我在前边说唐代的古文运动,是以北朝的文学观,代替南朝的文学观,在杨炯所作王勃集序里又找到证明了。他说王勃“长风一振,......后进之士,翕然景慕。......妙异之徒,别为纵诞,专求怪说,争发大言,乾坤日月张其文,山河鬼神走其思,长句以增其滞,客气以广其灵,已逾江南之风,渐成河朔之制。”虽然他说这是“谬相称述,罕识其源”;但唐初文学之逐渐以“北”代“南”,则由杨炯所述,益知是历史事实了。
  ○四 陈子昂与卢藏用的提出载道说
  本来苏绰等已在魏周之间提倡古文了,但后来因为南北统一,虽有计划的以北朝文学代南朝文学,而南朝文学的势力却亦随之侵入北朝文学的领域,因此古文的完成反倒迟了几十年。李谔王通都不是文学家,以故荆┸反对六朝文,提倡教化文,却不能完成古文。初唐四杰虽反对“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之文,而所作则大半是“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之文,当然更不能完成古文。四杰前后的史学家,也反对淫艳之文,但同时又反对质俚之文(详五章三,四两节),虽然给后来的古文家许多提示,却也没有完成古文。韩愈荐士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但子昂对于诗确是提出了改革计划(详三章一节),对于文只是作品渐趋于古,并没有关于古文的文论。他的朋友卢藏用(龙朔?~开元初)为他作文集序云:
  昔孔宜父以天纵之才,自卫反鲁,乃删诗书,述易道,而修春秋,数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观也。孔子殁二百岁而骚人作,于是婉丽浮侈之法行焉。汉兴二百年,贾谊司马迁为之杰,宪章礼乐,有老成之风。长卿子云之俦,瑰诡万变,亦奇特之士也;惜其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辞而不顾。其后班张崔蔡曹刘潘陆,随波而作,虽大雅不足,其遗风余烈,尚有典型。宋齐之末,盖焦页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倔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至,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易曰:“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泰。”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豳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文二三八)
  陈子昂之对于文章的志趣可以于此藉知梗概。至卢藏用则不惟在此序提倡孔圣之文,反对宋齐之文,在答毛杰书又云:
  猥辱书札,期我遐意,询于道真。......仆在壮年,常慕其上,先贞后黜,卒罗忧患,负家为孽,置身于此,何颜复讲道德哉?虽然,少好立言,扣闻长者之说;老而弥笃,犹怜薄暮之启,加我数年,庶无大过。(同上)
  毛杰与卢藏用书亦云:“杰闻君所贵者道也,所好者才也。”(文二三九)
  则虽未将学道与为文打成一片,而已一方面要改革不道之文,一方面又讲明道德了。
  ○五 萧颖士李华的宗经尚简说
  陈卢以后的改革文体者有富嘉谟与吴少微。旧唐书文苑传卷中云: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慕之,文体一变,称“富吴体”。
  可惜他俩不惟没有文论传后,而且留下来的文章,根本极少。全唐文卷二三五载富文四篇,吴文六篇,都不是有价值的文章。惟唐代的古文,本取法经史,他俩既“属词皆以经典为本”,则如表彰古文运动的功臣,他俩也是不可埋没的。
  陈子昂的文章虽渐趋于古文,而没有关于古文的文论;卢藏用有关于古文的文论,而所作古文又不很多(全唐文卷二三八载十三篇);富嘉谟与吴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在古文运动史上似占一重要阶段,但既无文论,流传的文章又很少,可推知他们的成就及力量不很大。他们以后的萧颖士及李华,便真可占一重要阶段了。
  萧颖士与李华是同年,都是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的进士。他俩是古文运动中的左翼健将,对过去的文学,宁可矫枉过正,不肯降意妥协。他俩的改革文学目标,一是宗经,二是载道,三是尚简。
  一、兹先述宗经。萧颖士自述他的志趣云:
  仆有识以来,寡于嗜好,经术之外,略不婴心。(文三二三,赠韦司业书)
  李华亦云:
  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夫子之文章,偃商传焉。偃商殁而孔孟轲作,盖六经之道也。
  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Т矣。论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则文义浸以微矣。(文三一五,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
  韩愈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可观”,以故不惟宪章六经,亦取法史汉。萧李则非六经不敢观;六经以外,兼取思孟,因为是“六经之遗”。自战国以下的文章,皆所排斥,至史汉及其他两汉的书文更不用说了。李华反对屈宋以降文。萧颖士自言“仆平生为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文;魏晋以来,未尝留意。”
  似乎不卑弃两汉。但又云:
  古者左史主事,左史记言;记事者春秋经,记言者尚书是也。周德既衰,史官失守,孔圣断唐虞以下,删帝王之书,因鲁史记而作春秋,托微词以示褒贬,全身远害之道博,惩恶劝善之功大。韩宣子见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有汉之兴,旧章顿革,马迁唱其始,班固扬其风,纪传平分,表志区别,其文复而杂,其体漫而疏,事同举措,言殊卷帙,首末不足以振网维,支条适足以助繁乱,于是圣明之笔削褒贬之文废矣。(赠韦司业书)
  则对两汉的史文,也很卑视,而所宗仰者当然只有经术。固然宗经之说,不始于萧李,较远者且不必谈,稍前的富嘉谟与吴少微,就是“属词皆以经典为本” 的;但象萧李这样只知宗经,经以外便一律薄弃,富吴是否如此不可知,以前以后的古文家皆不如此。的以萧李是古文运动中的左翼分子,其理论也是左翼理论。
  二、次述载道。为什么要宗经,因为经上载有圣人的道术,故宗经为的明道,作文为的载道。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云:
  孔圣没而微言绝,暴秦兴而挟书罪。虽战国遗策旧章,杂于纵横;汉臣著纪新体,互纷于表志,其道末者其文杂,其才浅者其意烦,岂圣人存易简之旨,尽芟夷之义也。(文三二二),赠韦司业书自述抱负云:
  丈夫生遇升平时,自为文儒士,纵不能公卿坐取,助人主视听,致俗雍熙,遗名竹帛,尚应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泪劝之益,此其道也。
  岂直以辞场策试,一第声名,为知己相期之分耶?又说他的著作,“若不足征道,未相借,请见还此本,谨俟烧焚。”其主义以载道,毫无疑义。
  李华呢,于杨骑曹集序云:
  开元天宝之间,海内和平,君子得从容于学,以是词人材硕者众。然将相屡非其人,化流于苟进成俗,故林道者寡矣。夫子门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者无人兼之,惟德尊于艺,亦难乎备矣。(文三一五)不惟在这里慨叹开元天宝间的词人,“体道者寡矣”,又于崔沔集序云:“反魏晋之浮诞,合立言于世教,其于道也至乎哉。”可见也是主文以载道的。他虽然知夫子门人,尚难兼备四科,何况后人,但却希望有“行修言道”(杨骑曹集序)之文。可见他在努力将道德和文学,治为一炉。
  不过萧颖士所注重者偏于道术,李华所注重者偏于道德。所以萧颖士“思欲依鲁史编年,著历代通典”,庶几“孟浪之言,一朝见信”(赠韦司业书)。虽宗经重道,却有事功家的意味。赠韦司业书希望“不以为狂而亮其志”,正可见其近于狂者。李华则主“文顾行,行顾文”(崔沔集序)。谓:“宣于志者曰言,饰而成之曰文,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同上)又说:“读书务尽其义,为文务申其志;义尽则君子之道宏矣,志申则君子之言信矣。”(杨骑曹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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