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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史

_5 郭绍虞(现代)
  锺嵘诗品序云:“齐有王元长(融字)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律,而其实乃大谬;惟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
  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沈约扬其波。”似王融的发明音律还在沈约之前;不过他的知音论既未就,则沈约自然可以说是“独得胸衿”了。
  沈约所谓“玄黄律吕”,“宫羽相变”,都是以旧名名新义,我们应当研求新义,不必曲解旧名。他的新义有三:
  一、“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大概同于文心雕龙声律篇所谓“声有飞沈”。黄侃札记云:“飞则平清,沈则仄浊。一句纯用仄浊,或一句纯用平清,则读时亦不便,所谓‘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也。”的确,平声飞而浮,仄声沈而切,所以这种解释,似合沈刘之意。
  二、“一简之内,音韵尽殊”──音指字的发声,韵指字的收声。邹汉勋五韵论云:“音目同纽,韵谓同类。言五字诗一句之中,非正用重言连语,不得复用同韵同音之字。”故亦即同于文心雕龙声律篇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暌。”
  三、“十字之文,轻重悉异”──案日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引王昌龄诗格以“轻清”与“重浊”对举,知轻重就是清浊(详四篇二章六节)。
  然则沈约的“相变”“互节”的方法,不止分平仄,且分清浊。
  ○六 甄琛沈约的讨论四声
  惟其四声是从转读佛经而来,不是于古有之的,所以甄琛诋其不依古典。日僧遍照金刚的的文镜秘府论四声论云:
  魏定州刺史甄思伯(琛字),一代伟人,以为沈氏四声谱,不依古典,妄自穿凿,乃取沈君少时文咏犯声处以诘难之。又云:“若计四声为纽,则天下众声无不入纽,万声万纽,不可止为四也。”(实为刘善经四声指归,详九节)又引沈约答甄公论云:
  昔神农重八卦,无不纯(旁注“由”字)立四象,象无不象,但能作诗。无(?)四声之患,则同诸四象。四象既立,万象生焉;四声既周,群声类焉。经典史籍,唯有五声,而无四声。然则四声之用,何伤五声也?五声者,宫商角徵羽,上下相应,则乐声和矣;君臣民事物,五者相得,则国家治矣。作五言诗者,善用四声,则讽咏而流靡;能达八体,则陆离而华洁。明各有所施,不相妨废。
  昔周孔所以不论四声者,正以春为阳中,德泽不偏,即平声之象;夏(原作忧,疑误)草木茂盛,炎炽如火,即上声之象;秋霜凝木落,去根离本,即去声之象;冬天地闭藏,万物尽收,即入声之象。以其四时之中合有其义(?),故不标出之耳。是以中庸云:“圣人有所以不知(原文”亦“在”所“下,据中庸校改),匹夫匹妇犹有所知焉。”斯之谓也。(同上)
  甄琛诋沈约的四声谱“下依古典”,的确如遍照金刚所说:“甄公此论,恐未成变通矣。”(实为刘善经语,详九节)然沈约既自以为“独得胸衿,穷其妙旨”,“骚人以来,此秘未睹,”则对于甄琛的诋毁,不妨逆来顺受,引以为荣,而反以与古代的四时五声相附会,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真是大可不必,而且如此便自陷于矛盾。但我们要知道,“不依古典”便犯了那时的学术道德的禁律,所以不得不与古说相附会了。
  ○七 陆厥沈约的讨论音律
  甄琛诋沈约“不依古典”,相反的陆厥又诋沈约不得谓“独得胸衿”。与沈约书云:
  范詹事自序:“性别宫商,识清浊,特能适轻重,济艰难。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斯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尚书(南齐书作沈尚书)亦云:“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ウ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大旨钧使(二字南史作欲)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辞既美矣,理又善焉。
  但观历代众贤,似不都ウ此处,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诬乎?案范云“不从根本中来”尚书云“匪由思至”,斯可谓揣情谬于玄黄,レ句差其音律也。范又云 “时有会此者”,尚书云“或ウ与理合”,则美咏清讴,有辞章调韵者,虽有差谬,亦有会合。推此以往,可得而言。夫思有合离,前哲同所不免;文有开塞,即事不得无之。子建所以好人讥单,士衡所以遗恨终篇。既曰遗恨,非尽美之作。理可诋诃,君子执其诋诃,便谓合理为ウ,岂如指其合理,而寄诋诃为遗恨邪?自魏文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吾(南史作龃龉)妥帖之谈,操末续颠之说,兴玄黄于律吕,比五色之相宣,苟此秘未睹,兹论为何所指耶?故愚谓前英已识宫徵,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论所申;至于掩瑕藏疾,合少谬多,则临淄所云“人之著述,不能无病”者也。非知之而不改,谓不改则不知,斯曹陆又称“竭情多悔”,“不可力︹”者也。今许以有病有悔为言,则必自知无悔无病之地;引其不了不合为ウ,何独诬其一合一了之明乎?意者,亦质文时异,古今(南史作今古)好殊,将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美恶犹且相半;章句意之所缓,故合少而谬多。义兼于斯,必非不知,明矣。
  (南齐书卷五十二陆厥传,南史卷四十八陆厥传)
  沈约答书驳辩云:
  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高下低昂,非思力所学(南齐书作举)。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南史无也字),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功历已不能尽,何况复过于此者乎?灵均以来,未经用之于怀抱,固无从得其仿佛矣。若斯之妙,而圣人不尚何邪?此盖曲折声韵之巧,无当于训义,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是以子云譬之“雕虫篆刻”,云“壮夫不为”。自古辞人,岂不知宫羽之殊,商徵之别?虽知五音之异,而其中差参变动,所昧实多,故鄙意所谓“此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则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处。若以文章之音韵,同弦管之声曲,则美恶妍媸(南史作媸),不得顿相乖反。譬如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阐缓失调之声?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故知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士衡虽云:“炳若缛锦”,宁有濯色江波,其中复有一片是卫文之服?此则陆生之言,即复不尽者矣。韵与不韵,复有精粗,轮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尽辨此。(同上)
  二书比而观之,陆所言者为自然的音律,所以历举曹丕的文气说和刘桢的体势说,谓“苟此秘未睹,兹论为何所指耶?”沈所言为人为的音律,所以谓“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巧历已不能尽,何况复过于此者乎?灵均以来,未经用于怀抱。固无从得其仿佛矣。”在一种新说的产生以前,必先有一种引子,或是暗示新说的途路,或是急切的企求新说的兴起。四声的区别,虽至永明的时候才能发明,而文学之急切的求助声韵,则为时已久,尤其是文气说兴起以后。
  所以陆厥谓曹刘已睹音律之秘,也不是绝无理由。但那只是自然的音律,没有“十字之文,颠倒相配”的人为的条律;而此人为的条律之创始者则确是沈约。
  所以沈约谓“骚人以来,此秘未睹”,“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也是对的。
  不过沈约虽规定“十字之文,颠倒相配”的条律,然也要不违背自然的音律,或者竟是以之切合自然的音律。所以说:“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
  ○八 一般的音律研究
  音律说既兴起以后,当然有一班人来研究。文镜秘府论论病云:“约已降,竞融以往,声谱之论郁起,病犯之名争兴,家制格式,人谈疾累。”可见那时一班人的声病热了。可惜书阙有间,不能尽知其详。隋书经籍志载:声韵四十一卷,周研撰;声类十卷,李登撰;韵集十卷,未注作者;韵集六卷,吕静撰:都是四声未发明以前的著作,当然不是研究文学上的音律之书。又载:四声韵林二十八卷,张谅撰;韵集八卷,段弘撰;群玉典韵七卷,注:“梁有文章音韵二卷,王该撰,又五音韵五卷,亡”;韵略一卷,杨林之撰(文镜秘府论作阳休之)修续音韵决疑十四卷,李 撰;纂韵钞十卷,未注作者;四声指归一卷,刘善经撰;四声一卷,沈约撰;四声韵略十三卷,夏侯咏撰;音谱四卷,李撰;韵英三卷,释静洪撰:这些著作都在四声兴起以后,也在音律说兴起以后,但那几部是研究文字上的声调的,那几部是研究文学上的音律的,也不能确考。惟文镜秘府论四声论称及阳休之的韵略,李 的音谱决疑及刘善经的四声指归,则此三书是研究文学上的音律无疑。刘善经的四声指归,俟下节详论。秘府论称阳休之韵略云:
  齐仆射阳休之,当世之文匠也,乃以音有楚夏,韵有讹切,辞人代用,今古不同,遂辨其尤相涉者五十六韵,科以四声,名曰韵略。制作之士,咸取则焉,后生晚学,所赖多矣。称李音谱决疑云:
  齐太子舍人李节(泽案疑为,否则李为季,字季节),知音之士,撰音谱决疑。其序云:“案周礼,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簇为徵,沽(当为姑)
  洗为羽,商不合律,盖与宫同声也。五行则火土同位,五音则宫商同律,ウ与理合,不其然乎?吕静之撰韵集,分取无方;王征(泽案,应作微)之制鸿宝,咏歌少验。平上去入,出行闾里,沈约取以和(原作禾)声之律吕相合。窃谓宫商徵羽角,即四声也,羽读如括羽之羽,亦之和同以拉群音,无所不尽,岂其藏埋万古,而未改于先悟者乎?”经每见当此(疑为世)文人论四声者众矣,然以其五音配偶,多不能谐,李氏忽以周礼证明商不合律,与四声相配便合,恰然悬同,愚谓锺蔡以还,斯人而已。
  称阳休之韵略的话不过寥寥数句。不能借窥韵略的真象。至李的音谱决疑,就所引序文而言,其目的在证明古已有四声,与沈约答甄公同;不过沈约以四声附会五声,李则似谓羽为群音之合,不代表一首,而以宫商角徵附会四声。然又谓:“商不合律,盖与宫同声。”又似以商并于宫,以缩成四首。全书已佚,未悉究竟。宫商角徵羽是古代原有的音乐上的五音,平上去入是宋齐间新发明的文字上的四声,根本没有关系。沈约论声韵,言及宫商角徵羽,是用古名,名新说。这是中国古代的通习,不惟沈约一人为然。惟以于时尊重古典,所以提倡新学术者,不能不附古以自重。文镜秘府论(实为四声指归,详九节)说:“当世文人论四声者众矣,然以五音配偶,多不能谐,”知以四声附会五音,不只李一人了。
  文镜秘府论所称述的论声韵之书,除上述二种及刘善经的四声指归以外,还有王斌的五恪四声论,常景的四声赞。称王斌的五恪四声论云:
  略阳(泽案,眉端注一洛字,故或为洛阳)王斌撰五恪四声论,文辞郑重,体例繁多,割析推研,忽不能别矣。
  称常景的四声赞云:
  魏秘书常景为四声赞曰:“龙图写象,鸟迹ゼ光,辞溢流徵,气靡轻商。四声发采,八体含章。浮景玉苑,妙响金锵。”虽章句短局,而气调清远,故知变风俗下,岂虚也哉?
  此外又于调四声谱引元氏云:
  声有五声,角徵宫商羽也;分于文字四声,平上去入也。宫商为平声,徵为上声,羽为去声,角为入声。
  于此可见当时一班人之热烈的研究文学上的音律了。元氏以文字上的平上去入四声,附会音乐上的宫商角徵羽五声,其失同于沈约李,论证详前,不再词费。
  ○九 刘善经四声指归
  刘善经是隋时人,如只重时代观念,则应俟述于隋唐的文学批评一篇。不惟刘善经,其他讲病犯的如元兢崔融(详下章七、八两节)也应俟述于隋唐的文学批评一篇。但如此便将声病论一问题截为两橛,叙次披阅,皆不方便。这是绪言里说过的:“就一般的文学批评而言,隋唐显与魏晋六朝不同,所以分为两朝。
  但唐初的音律说,则传六朝衣钵,便附叙六朝的音律说后。”(一篇一章十四节)
  日人铃木虎雄文镜秘府论校勘记(储皖峰先生译本,见文二十八种玻ń录二)
  谓秘府论曾引刘善经的四声指归。但检读论音韵几部分未见。惟于文笔十病得失引:“文人刘善经云:‘笔之鹤膝,平声犯者,盖文体有力。’”虽为刘善经语,但是否出于四声指归不可知。函问对秘府论有特殊研究的储皖峰先生,复书谓:
  “西卷(泽案,秘府论分天地东西南北六卷)中所引刘氏语甚多,当是刘善经语。
  又文镜秘府论之四声论,似是刘善经四声指归原文。”西卷中所引刘氏语,当研讨病犯之言,俟下章叙述。四声论在天卷,发端即谓“论曰、经案”云云;论李 音谱决疑又云:“经每见当世文人论四声者众矣。”审其文义,纯为作者自言,不曰刚案(文镜秘府论作者为遍照金刚),而曰经案,不曰刚见,而曰经见,其为刘善经原文无疑,储先生说极是。(所以上节所引秘府论四声论,实皆刘善经四声指归。)
  四声指归所论,不外四声的历史与价值。首引陆士衡文赋云:“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又引云:“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度,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泽案,文赋原文下有”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二句),譬犹亻舞(泽案,文赋作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说是:“文体周流,备于兹赋矣。陆公才高价重,绝世孤出,实辞人之龟镜,固难得文名焉。至于四声条贯,无闻焉尔。”其意盖谓文赋“实辞人之龟镜”。但所谓“音声之迭代”,与“歌者应弦而遣声”,并不即是后来的“四声条贯”。永明以前的所谓音声,率指音乐上的宫商角徵羽,不是文字上的平上去入,所以刘氏此说是对的。但刘氏又赞成李音谱决疑的以周礼证羽商不合律,以五音与四声相配,说是:“便恰然悬同,愚谓锺蔡以还,斯人而已。”
  (引详前节)便未免因附古而自相牛氐牾了。
  刘氏的自相牛氐牾,正同于沈约的一方面谓四声的发明为独得之奇,一方面又以四声缘附古所谓四时,不是自身的知识上的错误,而是迫于社会的崇古,不能不托古以自重。至真正谈到四声的起源,刘氏以为不惟陆机无闻,李充翰林论、挚虞文章志,也“未曾开口”。自屈宋马杨,以至平子、敬通、武仲、孟坚、曹植、王粲、孔璋、公、潘岳、左思、士龙、景阳之辈,也都因为不明四声,所以“其声词高下,未会当今,唇吻之间,何其滞欤?”“虽师旷调律,京房改姓,伯喈之出变音,公明之察鸟语,至于此声,竞无先悟。且诗书礼乐,圣人遗旨,探赜索隐,亦未之前闻。宋末以来,始有四声之目,沈氏乃著其谱论,云起自周。”至沈约周以前,刘氏认范晔谢庄为知声的前驱,他说:“(锺)嵘又称:
  ‘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曰:宫商与二仪俱生,行(诗品序作自)古诗人不知用之,唯范晔谢公(诗品序作谢庄)颇识之耳。’今读范侯赞论,谢公赋表,辞气流靡,罕有挂碍,斯盖独悟于一时,为知声之创首也。”这是如何清楚而正确的四声历史观!而既以诗书礼乐,“亦未之前闻”,何能又赞成李的引周礼证羽商不合律,以附会五音?可怜亦复可笑!
  论到四声的价值,他说:“夫四声者无响不到,无言不构,总括三才,苞笼万象。”又说:“四声者,譬之轨辙,谁能行不由轨乎?纵出涉九州,巡游四海,谁能入不由户也?四声总括,义在于此。”又引刘滔云:“虽复雷霆疾响,虫鸟殊鸣,万籁争吹,八音递奏,出口入耳,触身动物,固无能越也。”这虽只是笼统的抬高四声的价值,但借此知四声在当时的地位。其实不惟在当时,后来的绝句诗、律诗、四六文、联语,都由此而生,中国文学所异于其他各国文学者,以此为最,其价值可想而知了。
●第五章 音律说(下)
  ○一 沈约八病说蠡测
  沈约等所定的文学上的音律,分积极建设与消极避忌两方面。积极建设的是四声,消极避忌的是八病。四声说已述之于上,此下再述八病说。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引诗苑类格载沈约云:
  诗病有八:平头、上尾、蜂腰(泽案南史陆厥传作蠡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惟上尾鹤膝最忌,余病亦通。
  但八病是否出于沈约,颇有人怀疑。王通中说天地篇说李伯药“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阮逸注云:“四声韵起自沈约,八病未详。”纪昀沈氏四声考卷下云:“按齐梁诸史,体文但言四声五音,不言八病;言八病自唐人始。所列名目,惟诗品载蜂腰、鹤膝二名,南史载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四名,其大韵小韵正纽旁纽之说,王伯厚但据李淑诗苑类格,不知淑又何本,似乎辗转附益者。”(《畿辅丛书》本)
  今案沈约答甄公云:“作五言诗者,善用四声,则讽咏而流靡;能达八体,则陆离而华洁。”(详上章六节)秘府论西卷论病序述及病犯的名称,有“八体、十病、六犯、三疾,”知八体即八病,沈约既言及八体,当然不是后人的“辗转附益”。不过八病虽确乎创始沈约,而沈约所谓八病究竟如何,则无从知道。秘府论论病类共举二十八种病,于第四鹤膝病下引沈约东阳著辞曰:“若得其会者,则唇吻流易;失其要者,则喉舌塞难。事同暗抚失调之琴,夜行坎Б之地。”并未举出具体的条律。其他各病亦时引沈氏说(详五节),但似非沈约。知者,鹤膝病下引沈氏云:“人或谓鹤膝为蜂腰,蜂腰为鹤膝,疑未辨。”沈约是八病的创始者,不会有这种疑问。
  沈约的八病说既无从稽考,则研究八病不能不祈灵于后人的解释。后人的解释,言人人殊,极不一致,由此知八病说虽创始于沈约,而后来之繁琐严密的格式,大概不是沈约所厘定。所以纪昀沈氏四声考卷下云:“宋人所说八病,微有不同,然皆不详所本,大抵以意造之也。”考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下,对八病亦有解释。作者遍照金刚,生于日本宝龟五年,当唐大历九年,公元七七四年;卒于日本承和二年,当唐太和九年,公元八三五年(据储皖峰先生校印文二十八种病)。离沈约比较近些,因之所言也许比较合沈约之意。据列如下:
  一、平头──“平头诗者,五言诗第一字不得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同声者,不得同平上去入四声。犯者名为犯平头。”(引号内为秘府论原文,下同)
  二、上尾──“或名云崩病”。“上尾诗者,五言诗中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名为上尾。”
  三、蜂腰──“蜂腰诗者,五言诗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言两头粗,中央细,似蜂腰也。”
  四、鹤膝──“鹤膝诗者,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言两头细,中央粗,似鹤膝也。”
  五、大韵──“或名触地病”。“大韵诗者,五言诗若以‘新’为韵,上九字中更不得安‘人’‘津’‘邻’‘身’‘陈’等字,既同其类,名犯大韵。”
  六、小韵──“或名伤音病”。“小韵诗者,除韵以外,而有迭相犯者,名为小韵病也。”
  七、傍纽──“亦名大纽,或名爽切病。”“傍纽诗者,五言诗一句之中有‘月’字,更不得安‘鱼’‘元’‘阮’‘愿’等之字。此即双声,双声即犯傍纽。”
  八、正纽──“亦名小纽,或名爽切病。”“正纽者,五言诗‘壬’‘衽’‘任’‘入’四字为一纽,一句之中已有‘壬’字,更不得安‘衽’‘任’‘入’等字。如此之类,名为犯正纽之病也。”
  声病说的目的,原不过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以求声调之变化错综,俾自然的音律,益发具体而已。而此严密繁琐的格式,则有时反斩丧自然的音律。
  沈约固是始作俑者,但未流之弊,也不能一股脑儿记在沈约名下;因为这种严密繁琐的格式,不见得出于沈约。
  最后有须申明者,虽然沈约答甄公只说到“作五言诗者”,但所谓声病的适用,则不限于诗,而兼及于文,他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便是最好的例证。他以声病之说,批评了古往今来的文学家。批评王褒刘向杨班崔蔡之徒的“芜音累气”,我们已征引在前(前章第二节),此外他批评魏晋作家云:
  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抒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龋ㄟ前式。这也是以音律的观点,批评古今的作品。此所言虽率为五言诗,前所言王褒刘向之徒,则决不限于诗,更不限于五言诗。又谓音律之说,“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则音律固可适用于一切文学了。所以秘府论所举例证,不只限于诗,而并及于辞赋铭诔以至散文。如于第一平头病下云:“四言七言及诸赋颂,以第一句首字,第二句首字,不得同声,不复拘以字数次第也。如曹植洛神赋云: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是也。铭诔之病,一同此式。”第二上尾病下云:
  “凡诗赋之体,悉以第二句末,与第四句末以为韵。若诸杂笔不束以韵者,其第二句末即不得与第四句同声,俗呼为‘隔句上尾’,必不得犯之。如魏文帝与吴质书曰:‘同乘共载,北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是也。”秘府论中又有文笔十病得失,按名思义,知笔亦有声病。十病的前八病就是沈约所谓八病(详九节),益知声病之说,不专是就诗而言了。
  ○二 文镜秘府论所列文二十八病
  自沈约创立四声八病以后,研究声病者,真如雨后春荀般的层出不穷。秘府论序云:
  沈侯刘善之后,王皎崔元之前,盛谈四声,争吐病犯,黄卷溢箧,缃帙满车。
  又前章八节曾引论病类云:
  约已降,兢融以往,声谱之论郁起,病犯之名争兴,家制格式,人谈疾累。
  序所称王皎崔元,乃举其姓,论病所称约兢融,则举其名。王盖指著诗格的王昌龄(详四篇二章五至七节),皎盖指著诗式诗议的皎然(同上八至九节,皎非姓),指周,约指沈约,崔元与兢融合观,知盖指著诗格的元兢(详七节),著唐朝新定诗格的崔融(详八节)。至沈侯当然亦即沈约,刘善则为刘善经。
  秘府论论病序谓病犯的研究有八体十病六犯三疾诸称,秘府论总为文二十八种病。文二十八种病下所引的解说甚多,标明为某人之说者,俟下分述;其余大概也是齐梁至隋唐时人之说。八病已详前节,兹列九至二十八病于下:
  九、水浑──“谓第一与第六之犯也”。
  十、火灭──“谓第二与第七之犯也”。案秘府论病目平头下注云:“或一六之犯名水浑病,二七之犯名火灭病。”是二病仍即平头病。又案遍照金刚尝以秘府论“虽要而又玄,而披诵稍难记,”“更妙其要合口上者”,为文笔眼心抄。
  眼心抄不列二病,以木枯为第九病,金缺为第十病,大概也是因为二病仍即平头病,故不复列。
  十一、木枯──“谓第三与第八之犯也。”
  十二、金缺──“谓第四与第九之犯也。”
  十三、阙偶──“谓八对皆无言靡配,瞩由言疋偶,因以名焉。”眼心抄作“谓八对皆无言靡配是”。秘府论眼心抄皆引或曰:“诗上引事,下引事以对之;若一缺偶对者,是名缺偶。”案王昌龄诗中密旨云:“缺偶病,诗中上句引事,下句空言也。”与或说合。
  十四、繁说──“谓一文再论,繁词寡义。或名相类,或曰疣赘。”病目繁说下注云:“或名疣赘,崔名相类。”崔即崔融。
  十五、龃龉──“一句之内,除第一字及第五字,其中三字,有二字相连同上去入是。若犯上声,其病重于鹤膝。此例文人以为秘密,莫肯传授。”病目注云: “或名不调。”
  十六、从聚──“如上句有云,下句有霞,抑是常;次句复有风,下句复有月(原无月字,据下文校增),云霞风月,俱是气象,相次从聚,是为病也。”
  病目注云:“或名从木。”密旨云:“密旨云:“从木病,诗句皆有木物也。”
  十七、忌讳──“其中意义有涉于国家之忌是也。”病目注云:“或名避忌之例。”
  十八、形迹──“于其义相形嫌疑而成。”
  十九、傍突──“句中意旨傍有所突触。”
  二十、翻语──“正(正字原无,据眼心抄增)言是佳词,反语则深累是也。”
  二十一、长撷腰──“每句第三字撷上下两字,故曰撷腰;若无解镫相间,则是长撷腰病也。”病目注:“或名束。”
  二十二、长解镫──“第一第二字意相连,第三第四字意相连,第五单一字成其意,是解镫;不与长撷腰相同,是长解镫病也。”病目注:“或名散。”
  二十三、支离──秘府论眼心抄皆无释,密旨云:“支离病,五字之法(泽案,疑为诗)切须对也,不可偏枯。”
  二十四、相滥──“谓一首诗中再度用事,一对之内反复重论,文繁意叠,故曰相滥犯。”注云:“或名繁说。”
  二十五、落节──“凡诗咏春即取春之物也,咏秋即须序秋之事情,或吟今人,或赋古帝;至于杂篇咏,皆须得其深趣,不可失意义。假令黄花未吐,已咏芬芳;青叶未抽,逆言蓊郁;或专心咏月,翻寄琴声;或一(原无一字,以意增)
  意论秋,杂陈春事;或无酒而言有酒,无音而道有音:并是落节。”
  二十六、杂乱──“凡诗发首诚难,落句不易,或有制者,应作诗头,勒为诗尾,应可施后,翻使居前,故曰杂乱。”
  二十七、文赘──注云:“或名涉俗病。”
  二十八、相反──“谓词理别举是也。”宗旨云:“诗中两句相反失其理也。”
  二十九、相重──“谓意义重叠是也。”宗旨云:“诗意并物色重叠也。”
  三十、骈拇──“所谓两句中道物无差,名曰骈拇。”题为文二十八种病,所论述的却是三十种病。病案题目九曰水浑,十曰火灭,九曰木枯,十曰金缺,眼心抄又无水浑木枯二病,大概因为水浑火灭本是合为平头病,全列就成为三十病,实则只是二十八种病。又相滥下注云:“或名繁说”,则如依或说相滥就是繁说,二十八种病又了二十七种病了。
  ○三 王斌的病犯说
  二十八种病之鲜明的引标为某人之说者有王斌、刘滔、沈氏、刘善经、元竞、崔融六人。
  王斌盖即作五恪四声论的洛阳王斌。南史卷四十八陆厥传云:“时有王斌者,不知何许人,著四声论行于时。”可见与陆厥沈约同时。南史卷二十二有王彬,仕齐梁,与此盖作一人。秘府论引王斌说二则:
  一、蜂腰及鹤膝──“王斌五字制鹤膝,十五字制蜂腰,并随执用。”案蜂腰病的普通说法是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鹤膝病的普通说法是第五字不得与十五字同声。王斌之意,盖亦同此。
  二、傍纽──王斌云:“若能回转,即应言‘奇琴’‘精酒’‘风表’‘月外’,此即可得免纽之病也。”盖谓“奇琴”“精酒”“风表”“月外”虽是双声,但以二字连为一词,所以得免纽病。正如秘府论所谓:“凡安双声,惟不得隔字,若‘踟蹰’‘踯躅’‘萧瑟’‘流连’之辈,两字一处,于理即通,不在病限。”
  ○四 刘滔的病犯说
  刘滔不知何许人;刘善经四声指归曾引其说(见前章九节),当在刘善经前。
  梁有刘纟舀,梁书卷四十九刘昭传云:“子纟舀,字言明,亦好学,通三礼。大同中为尚书祠部郎,寻去职,不复仕。”不知是否一人?(此与前节王彬,皆刘盼遂先生告知)秘府论引刘滔说三则:
  一、上尾───刘滔云:“下句之末,文章之韵,手笔之枢要,在文不可夺韵,在笔不可夺声。且笔之两句,比文之一句,文事三句之内,笔事六句之中。
  第二、第四、第六,此六句之末,不宜相犯,此即是也。”案此指“隔句上尾”。
  秘府论于引刘滔说前谓:“凡诗赋之体,悉以第二句末与第四句末以为韵端;若诸杂笔不束以韵者,其第二句末即不得与第四句同声,俗呼为‘隔句上尾’,必不得犯之。”
  二、蜂腰──刘滔云:“为其同分句之末也。”案意谓五言诗之前二字为一短句,后三字为一短句,故第二字与第五字“同分句之末”,不宜同声。
  刘滔又云:“四声之中,入声最少,余声有两,总归一入。如征整政只,遮者柘只,是也。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参彼三声,殆为大半。且五言之内,非两则三。如班婕妤诗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此其常也。亦得用一用四,若四,平声无居第四,如古诗云,‘连城高且长’,是也。用一多在第二(原作四,据文笔十病得失引改),如古诗曰:‘九洲不足步’,此谓居其要也。
  然用余句平上可为上句,龋┨无全用(泽案疑有误),如古诗曰:‘迢迢牵牛星’,亦并不用;若古诗曰:‘脉脉不得语’,此则不相废也。犹如丹素成章,盐梅致味,宫羽调音,炎凉御节,相参而和矣。”由此知刘滔虽谓第二字第五字“同分句之末”,不宜同声,但也可以不拘此限。
  三、傍纽及正纽──“刘滔以双声亦为正纽;其傍纽者若五字中已有‘任’字,其四字不得复用‘锦’‘禁’‘急’‘饮’‘荫’‘邑’等字,以其一纽之中有 ‘金’‘音’等字,与‘任’同韵故也。”刘滔云:“重字之有关关,叠韵之窈窕,双声之有参差,并兴于风,如诗矣。”案刘滔说与众不同者有二点:一,傍纽正纽相反。二,正纽病──即他所谓傍纽病,众率释为一句中不得用一纽四声各字,他则谓不但不得用一纽四声各字,而且不得用同韵的他纽四声各字,真是严格极了。
  ○五 沈氏的病犯说
  此所称沈氏,盖非沈约,前已言之(详一节)。秘府论引沈氏说六则:
  一、平头──或曰:“沈氏云,‘第一第二字不宜与第六第七同声;若参差用之,则可矣。’谓第一与第七,第二与第六同声,如‘秋月’‘白云’之类。
  即高晏诗曰:‘秋月照绿波,白云隐星汉。”此即于理无嫌也。“
  二、上尾──沈氏亦云:“上尾者,文章之尤病,白开辟迄今,多慎不免,悲夫。若第五与第十故为韵者,不拘此限。即古诗云:’四座具莫喧,愿听歌一言。 ‘此其常也,不为病累。其手笔第一句末,犯第二句末,最须避之。如孔文举与族弟书云:’同源派流,人易世疏,越在异域,情爱分隔‘,是也。”
  三、蜂腰──沈氏云:“五言诗之中,分为两句,上二下三,凡至句末,并须要杀,即其义也。”案秘府论于引沈氏说前,引刘氏云:“蜂腰者,五言诗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古诗曰,’闻君爱我甘,窃独自雕饰‘,是也。”谓“此是一句之中上尾”。则沈氏盖略同于刘滔,谓五言诗之前二字为一短句,后三字为一短句,“并须要杀”,所以不得同声。
  四、鹤膝及蜂腰──沈氏云:“人或谓鹤膝为蜂腰,蜂腰为鹤膝,疑未辨。”
  五、小纽──“凡安双声(声字原脱),唯不得隔字,若’踟蹰‘’踯躅‘’萧瑟‘’流连‘之辈,两字一处,于理即通,不在病限。沈氏谓此为小纽。”
  又引刘氏说傍纽云:“沈氏所谓’风表‘’月外‘’奇琴‘’精酒‘是也。”
  (详下节)小纽本是正纽异名,但沈氏同于刘滔,正傍相反,所以他所谓小纽,却就是普通所谓傍纽。至他的解说,大概同于王斌,主张一句中的隔字双声是病,不隔字双声不是病。如“风表”“月外”“奇琴”“精酒”是双声,但两字一处,所以“不在病限”。
  六、大纽──“如王彪之登治城楼诗云:’俯观陋室,宇宙****,譬如四壁。‘即譬(此字原脱)与壁是也。沈氏亦云(云疑衍)以此条谓之大纽。”大纽本是傍纽异名,但他所谓大纽,却即是普通所谓正纽。
  ○六 刘善经的病犯说
  储皖峰先生谓秘府论论病类所引刘氏盖即刘善经(见前章九节)。考秘府论所引诸人的病犯说,自王斌、刘滔、沈氏,以至刘氏,都不出于沈约所谓八病;元兢固亦讨论八病,而亦讨论八病以其他病犯;至崔融则仅论其他病犯,无一字论及八病。八病原出沈约,其他病犯乃后人所陆续增添;八病都是“声”病,其他病犯则有的是“形”病框“义”病。沈氏的年代不可知,王斌刘滔皆是隋以前人,元兢及崔融皆是唐人,就病犯的历史转变而言,刘氏当是唐以前人,谓为刘善经,极为合理。又秘府论序提到刘善经,也可为刘氏指刘善经的证明。秘府论引其病犯说六则:
  一、蜂腰──刘氏曰:“蜂腰者,五言诗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古诗云,’闻君爱我甘,窃独自雕饰‘,是也。”
  二、鹤膝──刘氏曰:“鹤膝者,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即古诗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是也。”
  三、大韵──刘氏曰:“大韵者,五言诗若以’新‘为韵,即一韵内不得复用’人‘’津‘’邻‘’亲‘等字。若一句内犯者,曹植诗云,’泾渭扬浊清‘,即’泾‘’清‘是也。十字内犯者,古诗云,’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即’石‘’益‘是也。
  四、小韵──刘氏曰:“小韵者,五言诗十字中,除本韵以外,自相犯者,若已有’梅‘,更不得复用’开‘’来‘’才‘’台‘等字。五字内犯者,曹植诗云,’皇佐扬天惠‘,即’皇‘’扬‘是也。十字内犯者,陆士衡拟古歌云,’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即’阳‘’霜‘是也。若故为叠韵,两字一处,于理得通,如’飘‘’窈窕‘’徘徊‘’周流‘之等,不是病限。若相隔越,即不得耳。”
  五、傍纽──刘氏曰:“傍纽者,即双声是也。譬(原作避,误)如一韵中已有’任‘字,即不得复用’忍‘’辱‘’柔‘’蠕‘’仁‘’让‘’{人小}‘’ 日‘之类,沈氏所谓’风表‘’月外‘’奇(原脱)琴‘’精酒‘是也。”
  六、正纽──刘氏曰:“正纽者,凡四声为一纽,如’任‘’荏‘’衽‘’入‘,五言诗一韵中已有’任‘字,即九字中不得复有’荏‘’衽‘’入‘等字。古诗云,’旷野莽茫茫‘,即’莽‘与’茫‘是也。凡诸文笔,皆须避之。
  若犯此声,即龃龉不可读耳。”
  ○七 元兢的病犯说
  秘府论尝于引元氏说后,接着又引元兢说,似非一人?但审其旨趣,颇相类似,又似是一人?元兢就是元思敬。知者,新唐书艺文志文史类著元兢古今诗人秀句二卷,总集类著元思敬诗人秀句二卷,似一书重见,元兢元思敬亦即是一人。
  旧唐书文苑传上:“元思敬者,总意中为协律郎,预修芳林要览,又撰诗人秀句两卷传于世。”益知元兢元思敬是一人(此系储皖峰先生告知)。大概兢是名,思敬是字。新唐志文史类又载所作宋约诗格一卷,宋志文史类只作诗格,秘府论及日本见在书目又载所作诗髓脑(见在书目谓一卷,秘府论未载卷数),不知是否一书?秘府论论病类引元兢说十则:
  一、大韵──元氏曰:“此病不足累,文如能避者弥佳;若五字要切,于文调畅,不可移者,不须避之。”
  二、小韵──元氏曰:“此病轻于大韵,近代咸不以为累文。”
  三、傍纽病──元氏曰:“傍纽者,一韵之内有隔字双声也。”元兢曰:
  “此玻轻于小韵,文人无以为意者。又若不隔字而是双声,非病也,如’清切‘’从就‘之类是也。”
  四、正纽──元氏曰:“正纽者,一韵之内,有一字四声,分为两处是也。
  如梁简文帝诗云:’轻霞落暮锦,流火散秋金。‘’金‘’锦‘’禁‘’急‘是一字之四声,今分为两处,是犯正纽也。”元兢曰:“此病轻重与傍纽相类,近代咸不以为累,但知之而已。’”
  五、龃龉──元兢曰:“平声不成病,上去入是重病。文人悟之者少,故此病无其名。兢案文赋云:‘或龃龉而不安’,因以此病名为龃龉之病焉。”
  六、从聚──元兢曰:“盖略举气象为例,触类而长,庶物则同。上十字已有‘鸾’对‘凤’,下十字不宜更有‘凫’对‘鹤’,上十字已有‘桂’对‘松’下十字不宜更有用‘桐’对‘柳’,俱有从聚之病。此又悟之者鲜矣。”
  七、忌讳──元兢云:“此病框犯,虽有周公之才,不足观也。又如咏雨诗称‘乱声’,沂水诗云‘逆流’,此类者是也。”
  八、形迹──元兢曰:“文中例极多,不可轻下语也。”案秘府论:“形迹病者,于其义相形嫌疑而成。如曹子建诗云:‘壮哉帝王居,佳丽殊百城。”即如近代诗人,唯得云’丽城‘,亦云’佳丽城‘若单用’佳城‘,即如’膝公佳城‘,为形迹病也。“
  九、傍突──元兢曰:“此与忌讳同,执笔者咸宜戒之,不可辄犯也。”案秘府论引周彦伦诗云:“二亩不足情,三冬我已毕。’谓”‘二亩’涉其亲,宁可云不足情也?“
  十、长撷腰及长解镫──元兢曰:“撷腰解镫并非病,文中自宜有之;不间则为病。然解镫须与撷腰相间,则屡迁其体,不可得句相间,但诗然之。近文人篇中有然,相间者偶然耳。然悟之而为诗者,不亦尽善者乎!”案秘府论于长撷腰病下引上官仪诗曰:“曙色随行漏,早吹入繁笳。旗文萦桂叶,骑景拂桃华。
  碧潭写春照,青山笼雪花。”谓:“上句‘随’,次句‘入’,次句‘萦’,次句‘拂’,次句‘写’,次句‘笼’,皆单字撷其腰,于中无有解镫者,故曰长撷腰也。”又于长解镫病下引上官仪诗曰:“池牖风月清,闲居游客情,兰泛樽中色,松吟弦上声。”谓:“‘池’‘牖’二字意相连,‘风’‘月’二字意相连, ‘清’一字成四字之意,以下三句皆无有撷腰相间,故曰长解镫之病也。”
  ○八 崔融的病犯说
  秘府论论病类引及崔氏之说。惟氏疑为崔融。论对类又引及崔氏唐朝新定诗格(详四篇一章六节),也疑即崔融所著。新唐书卷一百十四本传云:“融为文华婉,当时未有辈者,朝廷大手笔,多敕委之。其洛出宝图颂尤工。撰武后哀册最高丽,绝笔而死,时谓思苦神竭云:“是崔融为华婉典丽的文人,所以作唐朝新定诗格,研讨病犯。论病类共引六则:
  一、繁说──崔氏曰:“‘从风似飞絮,照日类繁英,拂岩如写镜,封林若耀琼。’此四句相次一体,不异似类,如若,是其病。”案病目繁说下注云:
  “崔名相类。”
  二、不调──崔氏曰:“是名不调。不调者,谓五字内除第一字第五字,余三字用上去入声相次者。平声非病限。此是巨病(原作废误),古今才子多不晓。
  如‘晨风惊叠树,晓月落危峰。’(原注,‘月’次‘落’同入声。)如‘雾生极野碧,日下远山红。’(原注,‘下’次‘远’同上声。)如‘定惑关门吏,终悲塞上翁。’(原注,‘塞’次‘上’同去声。)”按不调即龃龉下注云:
  “或名不调。”
  三、从木───“崔氏名从木病。即引诗云:‘庭捎桂林树,詹度苍梧云,棹唱喧难辨,樵歌近易闻。’‘桂’‘梧’‘棹’‘樵’俱是木,即是病也。”
  案从木即从聚,病目从聚下注云:“或名从木。”
  四、形迹──崔氏曰:“‘佳山’‘佳城’非(泽案,非疑为皆)为形迹坟埏,不可用。又如‘侵天’‘千天’是谓天与树木等,犯者为形迹。他皆效此。”
  案病目形迹下注云,“崔同”,则秘府论的释形迹病为“于其义相形嫌疑而成”,盖采用崔氏说。
  五、翻语──崔氏曰:“‘伐鼓’反语‘腐骨’,是病。”案病目翻语下注云,“崔同”,则秘府论的释翻语病为“正言是佳语,反语则深累是也,”盖采用崔氏说。其所列例诗为鲍明远“鸡鸣关吏起,伐鼓早通晨,”当亦引自崔氏。
  又案“伐鼓反”为“腐”,“鼓伐反”为“骨”,所以“伐鼓”翻语是“腐骨”。
  六、相滥病───崔氏云:“相滥者,谓‘形体’‘途道’‘沟淖’‘淖泥’‘巷陌’‘树木’‘枝条’‘山河’‘水石’‘冠帽’‘衤禺衣’,如此之等,名曰相滥。上句用‘山’,下句用‘河’,上句有‘形’,下句安‘体’,上句有‘木’,下句安‘条’,如此参差,乃为善焉。若两字一处,自是怨焉,非关诗处。”案病目相滥下注云,“崔同”,则秘府论的释相滥为“一首诗中再度用事,一对之内反复重论,文繁意叠,故名相滥”,盖采用崔氏说。
  王斌崔融等六人以外,还引有上官仪皎然的病犯说。龃龉病下引上官仪云:
  “犯上声是斩刑,去入亦绞刑。如曹子植诗云:‘公子敬爱客’,‘敬’与‘爱’是其中三字,其二字相连同去声是也。”忌讳病下云:“皎公名曰避忌之例。诗曰:‘何况双飞龙,羽翼纵当乖。’又云:‘吾兄既凤翔,王子亦龙飞。’”只言片语,不值特叙。此外引或云或曰者甚多,不惟其人无考,而且不能确定出于几人,故皆从略。
  ○七 佚名的文笔式──文笔十病得失
  秘府论西卷论病类除了文二十八种病以外,还有文笔十病得失,疑出作者姓名已佚的文笔式。蜂腰下引文笔式云:“制作之道,惟笔与文。文者,诗赋铭颂箴赞吊(原误作即)诔笔是也;笔者,诏策移檄章奏书启等也。即而言之,韵者为文,非韵者为笔。文以两句而会(原作而以两句文会),笔以四句而成。文系于韵,两句相会,取于谐合也;笔不取韵,四句而成,往于变通。故笔之四句,比(原作此)文之二句,验之文笔,率皆如此也。体即不同,病时有异。其文之犯避,皆准于前。假令文有四言、六言、七言等,亦随其句字,准前勘其声病,足悟(原作吴)之矣。”显然是文笔十病的总纲,也就是文笔式的小序,而文笔十病得失,当然原出文笔式无疑了。
  所谓十病就是沈约八病外,益以隔句上尾和沓发二病。八病的解说,和前据秘府论所列者(详二节)全同,兹不复赘;止述隔句上尾和沓发于下:
  一、隔句上尾──文二十八种病上尾下曾提到隔句上尾(详四节),似隔句上尾是上尾的一种,不能独为一病,就是文笔十病得失中也没有将隔句上尾特列为一病。但一则去此止余九病,二则傍纽下云:“笔有上尾、鹤膝、隔句上尾、沓发四病,词人所常避也。其上尾鹤膝与前不殊。束晰表云:‘薄冰凝池,非登庙之珍,’‘池’与‘珍’同平声,是其上尾也。左思三都赋序云:‘魁梧长者,莫非其旧风谣歌舞,各附其俗,’‘者’与‘舞’同上声,是鹤膝也。隔句上尾者,第二句末与第四句末同声也。如鲍照河清颂序云:‘善谈天者,必征象于人;工言古者,必考续于今,’‘人’与‘今’同声是也。但笔之四句,比(原作此)
  文之二句,故虽隔句,犹称上尾,亦以次避,第四句不得与第六句同声,第六句不得与第八句同声也。”知所谓十病,实以隔句上尾独为一病。同时何谓隔句上尾,也由此得到解释了。
  二、沓发──“沓发者,第四句末与第八句末同声是也”。上尾下称为踏发,言“又有踏发声,第四句末与第八句末,不得同声。”文二十八种病亦曾言及,称为翕发声。其鹤膝下云:“又今世笔体,第四句末不得与第八句末同声,俗乎为翕发声(翕原作逾,而眉端注翕字)。譬如机开翕尾而头发,以其轩轾和不平故也。若不犯此病,谓之鹿卢声,即是不朽之成式耳。”
  文笔十病得失与文二十八种病的异点,就是彼虽亦论及笔,但以文为主,此则文笔并重。但如前所引,谓“笔有上尾、鹤膝、隔句上尾、沓发四声,”似四病最为重要,其余六病,或者较为轻微。亦未可知。
  又秘府论地卷八阶类下注云:“文笔式略同”,知文笔式除论十病外,还论八阶,即一咏物阶,二赠物阶。三述志阶,四写心阶,五返讠州阶,六赞毁阶,七援置阶,八和诗阶。据名可以知义,无庸述释,虽与病犯无涉,以其亦出文笔式,姑附于此。
●第六章 创作论
  ○一 自庄子至曹丕的天才说
  在第一篇第三章第十节,我们曾引庄子天道篇载轮扁自述斩轮的甘苦说:
  “臣之斩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
  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这自然是重视天才,藐视方法。儒家的孟子,对方法似乎比较重视,他说:“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告子篇)不过他又说:“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并尽心篇)则道艺的成败利钝,孟子也是侧重天才的。
  到了汉朝,对于创作辞赋,司马相如的方法是“赋心”,杨雄的方法是“赋神”(详二篇三章三节)。“赋心”和“赋神”都是玄之又玄的神秘的方法,一个人之能否领略与应用,仍要存乎其人,所以仍是尊重天才的。
  汉末魏初的首屈一指的文学批评家曹丕,关于这,似乎是承受了道家的影响。
  他说“文以气为主”。只就“气”字而言,当然是由孟子的“养气”而来。但孟子的“气”是由养得来,曹丕的“气”则是“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的。他设了一个最妙的比喻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度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详四章一节)这便与庄子天道篇的说法相近了。在庄子天道篇还没有明说道艺的创造,全靠天才;这里便显言“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又说文可分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详三章一节)可以说是旗帜鲜明的“天才创造说”了。
  ○二 陆机的文学方法论及文学应感说
  由曹丕的“文气说”,到刘桢的“体势说”,大概是比较的走向文学方法的路上了。可惜其说已佚,不能详考(详四章一节)。就现在所知者而论,陆机实在是提出较周详的方法的第一人。他的文赋,说的概括一点,便是专为提示文学方法而作。他自序作文赋的动机与目的云: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媸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
  到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他先论构思云: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铭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再论修辞云: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或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吾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他以为文学方法之最重要者,自然是构思与修辞,而“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所以也不能不“达变而识次”,所以于普通的构思下修辞以外,又提出许许多多的“达变而识次”的方法: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珠,定去留于毫芒,苟诠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
  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ゐ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ウ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扌帝;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苦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媸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谐合,多嘈Γ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文虽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不过陆机虽然讲了这样多的文学方法,而一篇文学之能以成功最好的作品,他仍然承认有方法以上的妙谛: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不惟此也,他以为只恃文学方法是不够的,还要利用文学应感。有了文学应感才可以创作好的文学;没有文学应感,荆┸绞尽脑浆,也没有好的作品产生: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及Ш,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
  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文选卷十七)
  我在中国文学史类编里曾说:中国文学到建安才至自觉时代。建安以前,杂文学一方面,不是“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的哲理文,就是“方之篇翰,亦已不同”的史传文(引号内文选序语)。至于纯文学呢,小说戏剧尚在胎育时期,还没有呱呱堕地,当然谈不到自觉。诗歌一方面,完全在天籁的时期,是自然的呼声,不是加工的作品。只有辞赋,比较有点自觉的倾向。唯其如此,所以才产生了司马相如的“赋心”与杨雄的“赋神”的方法论。而其他文学,既没有自觉的树立了独立地位,自然也没有产生方法论的可能与需要。(以前也有近似文学方法的言论,但那不是为文学而设的。)至建安时代,由文学的自觉而树立了文学的地位,使它成功一种独立的事业,所以稍后的陆机遂能感觉到创作方法的重要,而提出了文学方法与文学应感说。
  ○三 葛洪的天才与方法并重说
  陆机只是感觉到创作方法的需要,到葛洪便反对无方法的天然说。抱朴子外篇辞义篇引或曰:“乾坤方圆,非规矩之功;三辰ゼ景,非莹磨之力;春华粲焕,非渐染之采;苣蕙芬馥,非容气所假;知夫至真贵乎天然也。”葛洪答云:
  清音贵于雅韵克谐,著作珍乎判微析理。故八音形器异而钟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徒以开有主宾,妍媸有步骤,是则总章无常曲,大庖无定味。
  (《平津馆丛书》本卷四十)
  不过葛洪虽然反对无方法的天然说,但也不承认任何人都会运用方法;运用方法仍须天才:
  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或浩氵养而不渊潭,或得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言功,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
  曹丕虽然奠定了文学的地位,但对于创作,采取天才说,所以创作方法的提出,实是陆机的功绩。但创作需要天才,也需要方法,正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以故在曹丕陆机以后的葛洪遂惩于曹丕与陆机的偏而不全,而重视天才,也重视方法。
  唯其“才有清浊,思有修短,”所以葛洪在辞义篇又云:
  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
  重方法大概是受了陆机的影响,重天才,且谓“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则大概是受了曹丕的影响。但他调和二者之间,而采取一种并重的办法,亦遂成功自己的学说了。
  ○四 颜延年及其他雕章琢句的学说
  此后创作的趋势,率皆雕琢章句,调弄音律。调弄音律之说,已另章论述(四、五两章);雕琢章句,为六朝作家的共同趋向,至鲜明的主张此种学说者,是张示、颜延年和王微。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张示レ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
  锺嵘诗品序云:
  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
  不过王微鸿宝,早已亡佚,张示的学说,也无从考见。鸿宝的“密而无裁”,是不是对字句下工夫,我们不敢妄断;张示的“レ句褒贬”,自然没有问题的在颛颛的考究字句。颜延年的庭诰,今存六则,时有论文之言,萧子显所谓“颜延图写情兴”是否指此,我们也不敢妄断;但总是指的颜延年,而颜延年便是注意章句的。他在庭诰里虽然说:“选言务一,不尚烦繁。”但又云:
  咏歌之书,取其连颠合章,比物集句。
  而他自己的诗歌,又是“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诗品语)汤惠休说他的诗“如错采缕金”。(引见诗品)鲍照也说“如铺锦列绣,雕绩满眼”。(引见南史卷三十四颜延之传)则所谓“选言务一,不尚烦繁”者,不是就章句而言,是就一篇的主旨而言。他又说:“观书贵要,观要贵博;博而知要,万流可一。”其所谓“一”,盖略同于曾国藩复陈右铭书所谓“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三十二)
  而“连颠合章,比物集句,”才是他对章句的主张呢。
  ○五 萧子显的变化说
  这种寻虚逐微的文学与文学方法占据了几十年的创作界与批评界,物极而返,到了梁朝的萧子显遂提出变化说。他于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又云:
  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变化从何而来,他以为不外“才”与“学”:
  若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轮扁斩轮,言之未尽;文人谈士,罕或兼工。非惟识有不周,道实相妨。谈家所习,理胜其辞,就此求文,终然翳夺,故兼之者鲜矣。
  的确,只是因袭,不能有独特的文学,所以必须变化。这是极平常的道理,但每被人忽略的原因,这是由于在阶级社会文学标准有二:一是当代的应用,一是历史的价值。当代的应用是为统治阶级,统治阶级每偏于因袭,因此产生一种摹仿说,以为只要会摹仿,就可以成功文学家。历史的价值取决于有无发展的进步,有发展进步的历史不能泯灭,只是摹仿的则每被淘汰。所以从历史看来,“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萧子显是进步的历史家,所以提出变化说。
●第七章 鉴赏论
  ○一 魏晋以前的鉴赏论
  战国时候,庄子曾在人间世篇托为仲尼告颜渊云:
  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原作“听止于耳”,依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齐(古斋字)也。
  自然庄子是就接待人物而言,不是就鉴赏文艺而言,但接待人物既要“心齐”,则假若鉴赏文艺也当然要“心齐”。“心齐”是“虚而待物”,也就是普通所谓 “虚心”,所以说“虚者心齐也”。
  “虚心”的反面是“师心”。庄子在同篇托为颜渊向孔子陈述说:拟以“与天为徒”,“与人为徒”,及“与古为徒”的三种方法,接待人物。孔子说:
  “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实则心本来是虚的,本来无可“师”,由虚而至于有可“师”,差不多全由于客观的陶铸。客观的陶铸不同,所以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师心”的鉴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师心”的鉴赏,一切的鉴赏错误,大半都由此而生。
  庄子所主张的“心齐”,和所反对的“师心”,都是鉴赏的态度,不是鉴赏的方法(如说是方法的话,便是反方法的方法),这是因为庄子是反对方法的(详一篇三章十节),所以不谈方法。谈方法的有如孟子云:“讠皮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详一篇三章四节)易系辞下云:“将叛者其辞惩,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同上六节)虽是就言辞而言,不是就文学而言,但文学本来出于言辞,所以鉴赏言辞的方法,后来便每用以鉴赏文学。
  到西汉初年的陆贾,在新语术事篇云:
  俗以为自古而传之者为重,以今之作者为轻,淡于所见,甘于所闻。指出一般人的鉴赏批评,每宥于重古轻今的观念。这种观念的陶铸,大半基于战国的托古和汉代的泥古(详二篇四章七节)。依据这种观念的鉴赏批评,便是一种“师心”的鉴赏批评;“师心”的鉴赏批评,当然容易陷于误谬。陆贾的指出这种错误观念,还不是专对鉴赏批评文学而发,可是到了桓谭王充,便特别指出鉴赏文学、批评文学的不当“崇古卑今”,“贵远贱近”(同上)。到了魏晋南北朝的讨论鉴赏文学、批评文学的,更对此推阐尽致。
  ○二 曹丕所言鉴赏之蔽与曹植所言鉴赏之难
  汉末魏初的文学批评,要以曹氏兄弟的成功为最大,因之关于鉴赏论亦以曹氏兄弟之言论为最有价值。以创作言,植胜于丕;以批评言,则丕胜于植。曹丕的典论论文,开始了文气说、文体论及文学方法之多方面的研究;对于鉴赏,也论到了。他说: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ウ于自见,谓己为贤。“贵远贱近”的错误观念之指出,仍是继承了陆贾桓谭王充的见解;至“ウ于自见,谓己为贤”的错误之指出,则是曹丕的创获了。关于这,他又详细的申说道:
  夫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不自见之患也。(文选举五十二)
  彼言“ウ于自见”此又言“善于自见”;彼谓ウ于自见其短,此谓善于自见其长。至于补救的方法,曹丕以为“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
  曹丕的弟弟曹植,在文学批评方面自逊兄一筹;但只就鉴赏论而言,则弟亦不弱。与杨德祖书云: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能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尝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呵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五伯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苣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论,岂可同哉?
  (文选卷四十二)又与吴季重书云:
  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同上)曹植以一代文宗,而反以“文章憎命”,郁郁不得志,所以一方面叹无知音者的鉴赏,一方面又厌恶浅薄者的妄肆批评,而鉴赏的资格与鉴赏的意义,却借此吐露了。
  ○三 葛洪的鉴赏论
  曹氏兄弟的鉴赏论,还有很零碎的见解,到葛洪便有了系统的学说了。葛洪的鉴赏论,可分为三部分:
  一、鉴赏的能力──曹植所谓“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已开始鉴赏能力的研讨。葛洪对于这个问题,更有详赡的论列。抱朴子外篇卷三十二尚博篇云:
  百家之言,虽有步起,指出硕儒之思,成才士之手;方之古人,不必悉减也。
  或有汪,玄旷合契。作者内辟不测之深源,外播不匮之远流,其所祖宗也高,其所绸绎也妙,变化不系滞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凝阂于一涂之逼促。是以偏嗜酸盐者,莫能知其味;用思有限者,不能得其神也。夫应龙徐举,顾眄凌云,汗血缓步,呼吸千里;而蝼蚁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患其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于诗论之中,周旋于传记之间,而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浅揣甚深,虽始自髫龀,讫于振素,犹不得也。夫赏其快者,必誉之以好;而不得晓者,必毁之以恶,自然之理也。于是以其所不解者为虚诞,(原注:
  力侯切,敬也)诚以为尔,未必为情以伤物也。
  一种道理或一件艺术之能使你感觉兴趣,必要你对他有相当的了解能力。假使丝毫不能了解,必不会感觉兴趣;因之由淡漠而厌弃,由厌弃而“毁之以恶”
  了。所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不是没有伯乐而千里马不能有时空的存在,乃是没有伯乐而千里马不能有认识的存在。所以我们要批评一种道理或一件艺术,了解是先决问题(参一篇一章二节)。假使不能了解,自然无从鉴赏好恶,更谈不到批评了。
  二、主观的爱情──尚博篇所说的“偏嗜酸盐者,莫能知其咪,”已透露主观爱憎之与鉴赏的关系。此义,又于卷四十辞义篇云:
  五叶舛而并甘,众色乖而皆丽。近人之情,爱同憎异,贵乎合己,贱于殊途。
  夫文章之体,尤难详赏。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是少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监梅之盐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之细巧,蔽于沉深之弘邃也。其英异宏逸者,则网罗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于笼罩之内。振翅有利纯,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讯,则进趋有远近。驽锐不可(孙星衍云:
  此下有脱文)胶柱调也。文贵丰瞻,何必称善如一口乎?
  这是说文学的美好,正在各有各的文辞,各有各的风格,鉴赏者不应当以各人的爱憎为好坏,应当以客观的态度等视的眼光来鉴赏各种文学、批评各种文学。
  三、客观的宥蔽──陆贾说的“重古轻今”,桓谭说的“凡人贱近而贵远”,王充说的“俗好珍古,不贵今”,曹丕说的“常人贵远贱近”,都是指因时间的宥蔽而生的鉴赏错误(曹说比较有空间意味)。葛洪继之,不惟更详明的指出这因时间的宥蔽而生的鉴赏错误,且又指出因空间的宥蔽而生的鉴赏错误。关于前者,于尚博篇云:
  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犹谓之不及欧治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于当时,太玄见媸薄于比肩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日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矣。昔之破琴剿弦者,谅有以而然乎?关于后者,于卷三十九广譬篇云:
  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恨不同时。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讷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此盖叶公之好伪形,见真龙而失色也。
  桓谭所谓“凡人贱近而古远”,无疑的是就时间而言;曹丕所谓“常人贵远贱近”
  与“向声背实”并言,似乎有兼就空间而言的味道;葛洪此说,举秦王之对韩非,汉武之对相如为例,显见是就空间而言了。
●第八章 论文专家之刘勰
  ○一 刘勰以前的文学批评家
  汉代的杨雄的法言吾子篇,桓谭的新论道赋篇,王充的论衡超奇、书解、对作等篇,都可以算做文学批评的专篇论文。但道赋篇已佚,究竟如何,我们无从知道;吾子篇和超奇、书解、对作等篇,虽然是文学批评,但也含有哲学批评。
  这与汉代的文学概念的广泛,有极深的相互关系。
  宋书大且渠蒙逊传载“茂虔撰文检六卷”,侯康于补后汉书艺文志卷四说“似是后汉人撰”。钱大昭的补续汉书艺文志又载有崔瑗的南阳文学官志。但这两部书现在也都散亡了,是不是文学批评书,无从判断;按名思义,或者是文章总集吧?
  文检与南阳文学官志既不是文学批评书,吾子超奇等篇又含有哲学批评,以故汉代不惟没有文学批评的专书,也没有纯粹的文学批评的专篇论文。纯粹的文学批评的专篇论文始于魏而盛于晋,文学批评的专书则始于晋而盛于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洽之区判文体,陆机辨于文赋,李充论于翰林,张视レ句褒贬,颜延国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云: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陈思序书(按指与杨德祖书),应文论(按指文质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
  或臧否当时之才,或诠品前修之文,或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梁书作功),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龙之辈,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三味堂黄注纪评本卷十,又梁书卷五十文学下刘勰传)
  锺嵘诗品序云: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骘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不过在这些作品中,如曹丕的典论论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的文质论,陆机的文赋,可以算是单篇论文,不能算是文学批评的专书。典论论文和文赋之在文学批评史上自有不可泯灭的价值,但曹丕和陆机之在创作方面的成就更远过于他俩的批评,因为我们与其称他俩为文学批评家,无宁称他俩为文学作家。自然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有关,但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却不必是文学作家。
  陆机的文赋只是述说自己的作文经验,完全是文学家的口吻,不是文学批评家的口吻。曹丕的典论论文在使文学家“审己以度人”,庶几可以“相服”,不致 “相轻”,也和以文学批评为职志者不同。
  曹植更是公认的文学作家,不是文学批评家。他的与杨德祖书云:“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似乎很有尊重批评的精神。但又说:“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反对“才不逮于作者”的“诋诃文章,掎摭利病。”(详七章二节)固是讨论鉴赏批评的资格,同时也是否认鉴赏批评的独立,更当然是作家的口吻,不是批评家的口吻。
  应的文质论(见艺文类聚卷二十一),是政治性的(或者说是文化的),不是文学性的,刘勰说“华而疏略”,或者就是指其疏略于文学吧。
  张视的言论,今已只字无存,其“レ句褒贬”,是否文学批评专著不可知。
  王微鸿宝已佚。颜延之庭诰是家训,不过其中也有文学批评罢了。
  “谢客集诗”,显然是诗总集,隋志总集类正著谢灵运的诗英九卷。
  “张骘文士”,是一部文学家传,隋唐志都有著录(隋志误作张隐)。魏晋六朝时代的文学家很多,因之文学家传记书也很发达。隋唐志俱著有挚虞文章志四卷,傅亮续文章志二卷,宋明帝晋江左文章志二卷,沈约宋世文章志二卷,玉海著有邱渊之文章灵及别集录,丘灵鞠江左文章录序。文学家传中虽也许有文学批评,但不能视为文学批评专书。
  至“君山公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既是“议文意”,更当然不是文学批评专家,没有文学批评专书。君山是桓谭字,他的新论往往“议文意”,详二篇四章三节。公是刘桢字,他的“议文意”,详本篇四章一节。吉甫是应贞字,他的“议文意”不可考。士龙是陆云字,他的与兄平原书,往往“议文意”。如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据文心雕龙定势篇引当作势)而不取悦泽。尝忆只道张公父子论文实欲自得,今日便欲宗其言也。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若复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见可复称极,不审兄由以为尔不?”零零碎碎,无关宏旨。
  诗品卷下评陆厥云:“观厥文纬,具识丈夫之情状,自制未优,非文之失也。”
  似陆厥作有文纬一书,但久已亡佚,是否文学批评专书不可考。唐释皎然诗式中序云:“早岁曾见沈约品藻,惠休翰林,庾信诗箴。”(又见福琳:唐湖州杼山皎然传)但不见三人本传及隋书经籍志,又不见南北朝人征述,疑出唐人伪托。
  由此看来,除了后人伪托的书籍以外,没有一部可以称为文学批评专书;可以称为文学批评专书的只有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和李充的翰林论。不过这两部书的重点似乎都只在辨析文体(详三章六、七两节),没有论到文学的各方面,不能算是成功的、伟大的文学批评专书;因之作者挚虞和李充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伟大的文学批评专家。成功的、伟大的文学批评专家只有刘勰和锺嵘。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云: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专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
  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
  论诗论文似乎不一定要“从六艺溯流别”,更不必“进窥天地之纯”,但谓文心诗品“皆专门名家,勒为专书之初祖”,则并非过誉,虽然他俩的“勒为专书”,也受以前的论诗论文的许多提示。
  ○二 作文心雕龙的动机
  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梁书和南史都入文学传。他的仕宦大都在梁朝,但作文心雕龙的时候则在齐朝,所以时序篇称“皇齐驭宝”。齐朝的文坛情形,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育之病,曲正可采,酷不入情。......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锺嵘诗品序亦云: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攀补衲,蠹文已甚。又云:
  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论,未就。”
  王元长创其首,谢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
  这时的文学,讲辞藻,讲事类,讲对偶,讲声病,......可以说是最重形式、最不自然的时代。所以隋朝的李谔说,“江左梁齐,......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详四篇六章二节)
  对这种情形,刘勰深致不满。定势篇云: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卷六)物色篇云: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卷十)
  创作界的创作既这样的令人不满,批评界的批评又“未能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所以刘勰要作文心雕龙。序志篇云: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福 ╊;饰羽尚画,文绣ひ;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卷十)
  梁绳衤韦先生作文家批评家刘彦和评传,谓:刘勰作文心雕龙的动机,由于“名山事业”一念的驱使(见郑振铎先生编中国文学研究下册)。是的,刘勰于序志篇云:“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便可以“制作”的方面很多,何以独作“论文”?所以“名山事业”的动念,只可以说是他努力“制作”的原因,不能说是制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制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实是因为不满意于当时的创作与批评。
  ○三 几个主要的文学观
  刘勰既因为不满意于当时的创作而制作文心雕龙,所以他的文学观都是矫正时代的:
  一、原道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淫艳”的风气,所以提倡原道的文学。
  文心雕龙起始三篇是原道、征圣、宗经。梁绳衤韦先生文学批评家刘彦和评传云:
  “这是他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又云:“本来刘彦和很可以自由发表他的主张,不必借什么圣什么经来做招牌;但他因为增加他言论的效力,所以取了这种陈仓暗渡的办法。”这话我有点不敢苟同。刘勰所提倡的抒情的文学,并不是指的性爱之情,但那时的文学却已偏向性爱一方面。圣经上的道是矫正偏于性爱的淫艳文学的利器,矫正时代的文学批评家刘勰之在那时提倡“征圣”“宗经”的原道文学,是当然的,无所用其对他回护曲解,而说是“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原道篇云: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卷一)
  道不可见,可见者惟明道之圣,所以欲求见道,必儒征圣。所以又作征圣篇云:
  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卷一)
  又云: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圣人往矣,其人不可征,惟有征沿圣以垂之文,所以又作宗经篇云: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卷一)欲使宗经说有更好的根据,所以谓各体的文学都源出于经:
  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统其端;纪传盟(原作铭,依唐写本改)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同上)又谓宗经对于文学有“六义”的好处:
  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同上)
  宗经真能如此吗?这我不敢说,不过刘勰所以“原道”“征圣”“宗经”的原因,是在矫正当时文学的艳侈流弊,谓:“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同上)艳侈是否应当矫正,是另一问题;假使要矫正的话,“原道”“征圣”“宗经”确是很好的方法。所以刘勰之主张厚道的文学,是无庸奇异的。刘勰以后,创作方面虽仍走着艳侈****的故道;批评方面,若裴子野梁元帝之流,都已趋向原道学说了。
  二、抒情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的风气,提倡抒情的文学。情采篇云: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卷七)又云: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其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在文学史上,晋末宋齐,是以隐逸遁世的态度描写自然的景物的时期(详拙撰中国诗歌史第七章宋齐之自然诗歌)。这种风气的盛行,自然有许多原因;而陶潜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的成功,亦有很大的关系。他俩本有田园山水的情趣与环境,所以反映出来的田园山水诗是真实的,抒情的。而此风一开,人思染指,由是“志深轩冕”者,也要“咏皋壤”;“心缠几务”者,也要“虚述人外”。由是自真实变为不实,自抒情变为造情,“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所以刘勰思矫其弊,而提倡抒情写实的文学。
  三、自然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雕琢藻缋的风气,所以提倡自然的文学。
  原道篇云: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卷一)明诗篇云: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卷二)
  他以为美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文学如没有自然美,而只是“错采镂金”,“藻缋满眼”,犹之陋质的无监,披锦衣绣,涂脂傅粉,益令人望而呕吐。情采篇云: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革郭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文学当然要辞采,不过必水性虚而后沦漪结,必本质实而后花萼振;犀兕有皮只是色资丹漆,并不是无色而有色,无丹而有丹。有自然美而再饰以辞采,其美益增;只是修饰辞采,不能算好文学。
  四、创造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文贵形似”的风气,提倡创造的文学,特作通变一篇,说明通变革创的价值。发端云: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卷六)又云:
  夫青生于蓝,终生于,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乃见刘杨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矫讹翻浅,还宗经诰。又赞云: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原作其,注云“疑作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奇制,参古定法。但所谓创造,所谓变革,并不是将前人的文章“丢在毛厕里”,自己搜索枯肠,闭户创造;是要广蓄博贮,融会贯通,而后变革改创。所以谓“望今奇制,参古定法”。又云: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网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髻,光若长离之振翼,颖脱之文矣。
  物色篇亦云:“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本来摹仿与创造,虽是极端相反的名词;但创作决离不开摹仿,所以所谓创造者,只不过是“参伍以相变”而已。而那时的“贵似形”的文学,则字摹句拟,“参伍”而不“变”也。(上三条,颇采取梁绳衤韦先生之说)
  原道和抒情,用于文学的内容,自然和创造,用于文学的形式;形式决定于内容,所以原道和抒情,重于自然和创造。原道篇云: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为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卷一)
  文学原于人的心灵性情,人的心灵性情原于自然社会之道,所以原道又重于抒情。序志篇云:“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
  (卷十)同时文心雕龙的篇第也就首为原道,次为征圣,次为宗经,次为正纬,次为辩骚。据知原道是刘勰的根本文学观,梁绳衤韦先生说什么圣,什么经,是刘勰的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实在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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