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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史

_3 郭绍虞(现代)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类此的话,在屈原的作品里举不胜举,与诗人的自述比而观之,主志主情的区别,便益发显然。诗经中的诗并不是没有文学之美,但我们不能名之为唯美的文学。辞赋则的确是唯美的文学。屈原云: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同上)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怀沙)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溢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思美人)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宜,夸而不丑兮。
  (橘颂)
  这本来不是指文学而言,我们以不应据此谓其文学为唯美的文学;但事实是这样:唯美的文学,太半产生于唯美论的作家。屈原既如此的提倡唯美,对文学亦自然主张唯美,其作品亦自然走入唯美的路上了。
  我们知道了辞赋作家有抒情与唯美的倾向,则后来的辞赋评论容易了解了。
  ○二 刘安司马迁的批评
  在汉文帝时代已有贾谊作吊屈原赋,不过仅是伤悼他的身世,并没有批评他的作品。对屈原的作品加以批评者,以今所知,莫早于刘安。班固离骚序云:
  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爵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楚辞──原始的楚辞──是楚越民族的创作文学,与诗经的渊源关系,并没有后人所想象的深切具体.屈原是爱好文学的,倔的离骚和天问,徵引了很多的古代神话故事,但见不到诗经的踪迹。惜往日云:“异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悲回风云:“介眇志之所感兮,窃赋诗之为明。”不知是否指诗经而言?
  宋玉的九辨云:“窃赋诗之为明。”不知是否指诗经而言?宋玉的九辨云:“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当然是引用的诗经魏风所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但较北方学者,如孔、墨、孟、荀的服膺诗经,相差远甚。可是汉代的评论家,偏要说楚辞完全源出诗经。刘安以国风的“好色而不淫”,和小雅的“怨诽而不乱”,解赞离骚,虽是就性质而言,不是就渊源而言,但总是将对于诗经的观点,移用于楚辞,而后来的楚辞源于诗经之说,当然受其影响。
  司马迁的史记有屈原贾生列传,将刘安此言,完全载入,并且说: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极旨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
  以国风小雅释离骚,仍是继承刘安之说;至于这种称赞其芳洁的批评,一方面固然是读了离骚所得到的印象,一方面也是受了屈原的唯美论的提示。这虽然是几句抽象的赞语,而后来的批评楚辞者,差不多皆未能越此范围,不过更加邃密或具体而已。
  在屈原的自述里,除有唯美的倾向以外,便是发愤抒情。关于这一层,到了司马迁的评赞,特别的偏重发愤一点。他说楚怀王因了上官大夫的谗毁而疏远屈原,由是屈原:
  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此种论调,固是受了屈原所说“发愤以抒情”的影响,而所以特别的偏重“发愤”一点者,大概缘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所以不惟以“离忧”释离骚,对于古今的一切著作,皆释以“抒其愤思”。报任安书云:“西伯拘而演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孔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因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也。”(太史公自序亦云)其实,屈原的赋离骚,固确在放逐之后;其他诸人的著书,则与司马迁所言未必尽鞠。周易是否文王所演,春秋是否孔子所作,姑置不论。有人说国语与左氏春秋原为一书。司马迁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云:“惧弟子(孔子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则左丘明之作春秋国语,并不是“抒情愤思”。吕览的编著,司马迁于吕不韦传云:“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孤愤的著作,司马迁于老庄由韩列传系于入秦之前,说:“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云云。凡此皆司马迁自己之说,而报任安书全与相反。实因他的著作史记,确是在 “舒其愤思”,思所以张大其军,由是对古人的著作,亦遂予以“抒其愤思”的解释。至屈原、其自述已谓在“发愤以抒情”,则对其所作之离骚,更可以说是“抒情愤思”了。“离骚”的意义是不是“犹离忧也”,若于没有屈原自己的话作证。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六云:“伍举所谓’离骚‘,屈平所谓’离骚‘,皆楚言也。” (案国语楚语:“伍举曰: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虽亦无确证,而据此知解为“离忧”,不无司马迁的主观成分在内。其太史公自序云:“作辞以风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则屈原作离骚的动机,似乎又不全在“忧愁幽思”。盖“忧秋幽思而作离骚”,和“离骚者、犹离忧也”,固未必不对,但司马迁所以必要如此说者,其自己之发愤著书,实为主因;恰久屈原又有“发愤抒情”的话,更触动了他的内心的悲哀,故益发引为同调了。
  但这种的文学产生说,便演为桓谭的“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详下章二节)及韩愈的“不平则鸣”(详四篇七章四节)的学说。就是现在的一部分人所说的“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其详略的程度,自然相差远甚,但究其极至的结核的意义,也实是“小异”而“大同”了。
  ○三 司马相如的“赋心”与杨雄的“赋神”
  西京杂记卷二载盛览向司马相如问作赋的方法,相如云: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由此知道司马相如之赋的方法论,是特别注重“赋心”。固然西京杂记及小说家者流,未必可信,但司马相如之提倡“赋心”,并非不可能。司马迁谓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已有一点略迹重心的倾向。西汉本来是道家有相当势力的时代,道家的文论本来有神秘的味道,而“赋心”更是极鲜明的神秘主义的文论。
  我们相信司马相如可能有“赋心”的提倡,还有一个证据,就是司马相如以后的杨雄有“赋神”的方法论。西京杂记卷三云:
  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其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杨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子云学相如为赋而弗逮,故雅服焉。读者或许要说这是以西京杂记证西京杂记,根本不能成立。还有桓谭新论云:
  杨子云工于赋,......余欲从......学,子云曰,“能读千赋则善赋”。(指海本贡十、十一)
  这固然有所谓“熟”的理由在内,但也是神秘主义的方法论了。他的法言里特辟问神一篇,发端便混合“神”与“心”云:
  神心惚,经纬万方。
  又云:
  或问神,曰“心”。......昔仲尼潜心于文王矣,达之;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未达一间耳。神神在所潜而已矣。天神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万物作类;人心其神矣乎!(法言卷五)
  这虽不是对赋而言,然若以适用于赋,亦当然是“赋神”了。
  “神”的方法论之视“心”的方法论,从一方面讲更神秘一些,从另一方面讲却又较具体一些,就是“心”是不传之秘,“神”则“潜心”可得,能“潜心”
  “读千赋则善赋”了。
  ○四 汉书艺文志的辞赋分类
  杨雄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引见下节)已隐分辞赋为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两类。至班固取刘歆七略为汉书艺文志,其诗赋一略,分为五类;诗一类,辞赋四类。诗一类今不可论;辞赋四类是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和杂赋。章学诚云:
  汉志分艺文为六略。......每略各有总叙,论辨流别,义至善也。惟诗赋一略,区为五种,而每种之后,更无叙论,不知刘班之所遗耶?抑流传之脱简耶?今观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为一种;孙卿赋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为一种;各类相同,而区种有别,当日必有其义例。今诸家之赋,十逸八九,而叙论之说,阙焉无闻,非著录之遗憾欤!(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第十三之十)又云:
  诗赋前三种之分家,不可考矣;其与后二种之别类,则晓然也。三种之赋,人自为篇,后世别集之体也;杂赋一种,不列专名,而类叙为篇,后世总集之体也。歌诗一种,则诗之与赋,固当分体者也。(同上第十五之四)
  杂赋为赋总集,余三种为赋别集,自无疑义。至三种的区别如何,章氏谓无法考察。刘师培论文杂记谓屈原赋为述怀之赋,陆贾赋为骋词之赋,孙卿赋为阐理之赋,似乎合理,而并无根据,所以只可算为刘氏的意见,不能认作刘班的义例。刘班的义例,现已无法知道;所可知道的,他们分辞赋为三类,为辞赋分类之祖而已。
  ○五 “爱美”“尚用”的冲突与融合
  楚辞和诗经的关系较浅,赋则是“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的文学。楚辞的作者,意欲以美好的形式,表达内心的情愤。诗经的作者,则对形式不十分考究,只是很质实的“言志”,或者还有“美刺”的企图。由战国至汉代,“言志” 已成了“志德之理而明其指”,“美刺”更涂上了浓厚的道德色彩。赋秉承了这两种不同的遗志,造成“爱美”与“尚用”的内在矛盾。加上汉代所演唱的本来就是一幕“南北合”的滑稽剧,而滑稽剧的急须演唱,就是在调解南北不合。
  因此批评辞赋者,有的站在北方的“尚用”的立场,有的站在南方的“爱美”的立场。这种矛盾现象,意会显现于西汉殿军之杨难的一人意识。他的法言吾子篇云:
  或曰,“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或曰,“雾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曰,“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法言卷二)很显然的在以“尚用”的观点,非斥辞赋。“尚辞”之“辞”当然指“辞藻”,非指“辞赋”,然谓“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显见是重“经”,轻“赋”。又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则就赋而言,又显见是更轻视“辞人之赋”。但汉书杨雄传云:
  尝好辞赋。先是对,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尝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
  法言吾子篇亦云:
  或曰,“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则又以“爱美”的观点,赞美辞赋。他斥赋为“童子雕虫篆刻”,说是“壮夫不为也”,似童年好赋,壮年卑赋。但他所作的赋姑不一一详考,最有名的甘泉、羽猎、长扬三赋,宋祁谓前二赋奏于元延元年(引见汉书本传注);刘歆谓羽猎奏于永始三年,长扬奏于绥和元年(引见文选羽猎赋注及长扬赋注);班固谓校猎长扬在元始二年(汉书成帝纪)。杨雄生于甘露元年,至永始三年四十岁,元延元年四十二岁,元延二年四十三岁,绥和元年四十六岁,已经是壮年,不是童年了。就算他的好赋卑赋由于年岁关系,而好卑的矛盾心理,也不能不说是由于当时的“爱美” 与“尚用”的冲突使然。
  根据辨证法同,矛盾的对立,可以产生统一的融合。“爱美”与“尚用”的冲突,既交战于杨雄意识,则杨雄不能不设法调解。调解的方法就是使赋同于诗;诗有“美刺”之用,赋亦有“讽谏”之功。法言吾子篇云:
  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这样,则辞赋不止是美丽,且有功用,“爱美”与“尚用”的矛盾,可以得到融合了。
  ○六 讽谏说
  不过理论上虽得到融合,事实上仍有困难。汉书杨雄传云:
  雄为赋者,将以风(同讽)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归之于止,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排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
  观此,知杨雄自己也认为是一败涂地。王充论衡谴告篇云:“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仟仟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杨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由此知不但司马相如的赋欲讽反谀,杨雄的赋也一样的欲讽反谀。本来辞赋是一种优美的文艺,无奈汉人虽赏识它的优美,而又薄弃它的无用,所以不得不承受“美刺”
  的领导,装上“讽谏”的作用。但优美文艺装上“讽谏”,很容易使人“览其文而忘其用”,所以“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杨雄“上甘泉颂”,“若曰非人力所能为”,“皇帝不觉,为之不止”。既“览其文而忘其用”,则一班人的观感,仍然是美而无用。汉宣帝云:“辞赋、大者与诗同义,小者辞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娱耳目;辞赋比之,为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倡优博弈多矣。”(汉书王褒传)
  以之与绮郑卫倡优博弈相比,其爱玩而轻贱的态度,可以代表一代的辞赋观念。
  无怪汉武帝对东方朔枚皋,都“俳优畜之”(汉书严助传),东方朔枚皋也便只有“诙啁而已”(同上东方朔传),而枚皋则很悲愤的“自悔类倡”(同上枚乘传)了。
  不过失败荆┸失败,“讽谏”政策却仍然为后人承用,这是因为除了使有“讽谏”作用以外,则辞赋更无法满足时人的“尚用”的要求。所以班固离骚赞序云:
  离骚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是时周室已灭,七国竞争,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同讽)怀玉。张不觉寤,信反间之说,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还。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
  又于《汉书·司马相如传赞》云: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杨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同书艺文志诗赋略亦云: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也。”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曲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意。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
  东汉初年的班固的持此论调,东汉末年的王逸仍然持此论调。他的楚辞章句叙,首先抬出孔子的“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又慨叹 “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然后才说到“屈原履忠被谗,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风谏,下以自慰。”又云: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原”也;“纫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龙潜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马}”,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山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又谓离骚“独依道德,以讽谏君也”(离骚经序);九歌“上陈事神之敬,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九歌序);九章“风谏怀王,明己所言与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九章序);招魂“外崇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风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招魂序)。总之是合乎经义的风谏。
  ○七 讽谏说的作用及价值
  杨雄的调解方法,只是取法诗之美刺,使辞赋从讽谏着笔。班固却说“讽谏”
  是诗已有的,辞赋的未可厚非,就在“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
  王逸也说屈原“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风谏,下以自慰。”我们知道楚辞是楚越人民的创作,赋是诗辞的混合体。班固却说辞赋的产生是:“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在两都赋序更乾脆说,“赋者、古诗之流也。”
  春秋时、各国士大夫骋问诸侯,往往赋诗以见意。(详一篇二章三节)但“赋诗”
  之“赋”,是动词,不是名词;是赋诵之赋,不是辞赋之赋。班固却用来解赞辞赋。以今视之,全出附会。但我们应知一时有一时的学艺权威。学艺权威就是学艺天秤,其他学艺的有无价值,都以此为权衡。因此其他学艺如俗在当时的学艺界占一位置,必由自己的招认或他人的缘附使其做了学艺权威者的产儿。汉初的学艺界,初以南北合一,哲学方面,儒道并重,文学方面,诗辞兼收。但不久便遭了汉武帝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是儒学成了当时的学艺权威,而其他学艺遂不能不设法托庇儒家之下。诗三百篇是一部古代诗歌总集,和儒学的性质并不相近,但竟能列为经曲,成了儒学的中坚,自然不能不感激晚周学者,特别是儒家,送给它封建功用主义的外套,但汉代经生之在这件外套上绣上道德的花纹,确是使它得居儒学首席的最大原因。(详一章各节)
  文学的诗三百篇既列为儒家经典,蔚为学艺权威,文学的辞赋自然也要设法与之接近。所以从渊源上言,则说辞赋是古诗之流;从性质上言,则说辞赋的归于节俭,同于诗的讽谏;从作用上言,则说赋就是古代赋诗;无非是以诗的观点评解辞赋,使辞赋不殊于诗而已。以今观之,辞赋的独特价值就是在不同于诗;但他们的称赞辞赋,却要说与诗相同。这犹之中国学艺的独特价值本在不同于西洋学艺,但解放前论述中国学艺者,非比附西洋学艺不可。因为诗是那时的学艺权威,西洋学艺是解放前的学艺权威。
  这样一来,辞赋的本身品性,当然被他们埋没不少,辞赋的当时地位,却赖他们提高好多。──自然它不能高于诗经,因为诗经是那时的学艺权威,辞赋不过是依赖诗经的提拔而在学艺界占一位置而已。
  辞赋的本身品性由他们埋没,可也由他们开拓。诗三百篇是有刺诗的,但美刺之成为诗的一种作风,──如白乐天作新乐府五十篇,自序说其中的七德舞是“美拨乱,陈王业也”;太行路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西凉使是“刺封疆之臣也”──则不能不归功于汉儒以降的以美刺说诗。屈原和司马相如的辞赋是否意在“讽谏”不可知,杨雄和班固的辞赋则确寓“讽谏”之意;而讽谏之成为辞赋的一种作风,自然要归功于他们的以“讽谏”解说辞赋了。
  ○ 八 讽谏说下的作家批评
  既注重“讽谏”之义,则对屈原之浪漫式的作风,自然不甚赞同。班固离骚序云: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 、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杨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知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一方面斥其“非法度之政,经义所在”;一方面又称其“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前者由于“尚用”,后者基于“爱美”,两者的冲突,究竟未能十分融合。
  班固谓司马迁对于屈原的颂扬过高,王逸又谓班固的贬抑过甚。楚辞章句叙云:
  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群小之间,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沈,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谓复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班固的贬抑是诋其不合经义,不合诗之风雅;王逸的辩护是称其合乎经义,较诗人的怨刺婉顺;抑扬不同,但同是站在儒家的“尚用”的立场,以诗人的观点,衡论辞人。至一抑一扬,则恐与“爱美”的程度差别有关。玫固不过称“弘博丽雅,为辞赋宗”;王逸楚辞章句叙更谓:
  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亦不刊灭者矣。
  这一则由于班固虽亦好辞赋,究以史学名家,王逸则是纯粹的辞人。二则“尚用”的观念,与两汉相终始,王逸居东汉之末,“尚用”观念逐渐薄弱,“爱美” 观念又逐渐孳长。惟其如此,所以王逸虽亦以“尚用”的观点评论屈原,而更以“爱美”的观点赞颂屈原的作品。
  这是真确的,“尚用”的观念,恰与两汉相终始,所以两汉的评论辞赋,自刘安至王逸,都以之附会儒家化了的诗经,至魏文帝曹丕才摆脱了这种羁绊。北堂书钞卷一百引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曹丕云:“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丽,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设譬,其意周旋,绰有余矣;长卿子云,意未及也。”止以“爱美”的观点评论技术工拙,不管“尚用”的“讽谏”问题了。
●第四章 王充的文学批评
  ○一 王充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王充、字仲任,上虞人。后汉书卷四十九与王符仲长统合传。他在汉代,不惟是思想界的重镇,亦是文学批评界的重镇。所谓周秦诸子,固然也有时说一些近似文学批评的话,但他们的目的绝对不在文学,更不在文学批评。到汉代,杨雄法言中的吾子篇和问神篇,勉强可以说是为文学而批评文学。不过第一,他的具体方法是“宗经”“要圣”,哲学的意味更浓于文学意味,不能算是纯粹的文学的批评。第二,就算是文学的批评吧,也不能算是“文学批评”;因为他只批评了近似文学的东西,至批评的义界和价值。则根本没有注意。王充则不惟写了许多对文学的批评的文章,而且提出并确定了“文学批评”的义界和价值。这是在绪言第二节曾经引过的,有人说他的论衡和政务,“可谓作者”,他答云:
  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经之典,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邹伯奇检讨,可谓论矣。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易言伏义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义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谓论衡之成,犹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状衍增益,其卦溢,其数多;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辨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于前也。
  他所谓“论”、就是现在所谓“批评”,不是“作”、也不是“述”;是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辨其实虚”的批评。自然论衡是批评专书,而不是文学批评专书;但其中许多批评文学的话,不能不说是文学的批评,而这里所提出的批评的义界和价值,虽不只是为“文学批评”而作,而“文学批评”亦当然在内了。现在看来固不是新奇可喜之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却当大书而特书,因为他开辟了“文学批评”的新纪元。
  ○二 王充的精神及其背景
  自然批评不专在挑剔或故意的反抗时代,但只是颂扬体美,决不能对文学及文学批评有新的贡献。王充的确是一个敢于反抗时代的健者,他的一生精力,都放置在反抗时代的事业上。论衡自纪篇云:
  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俗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情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
  夫贤圣没而大义分,蹉跎殊趋,各自开门,通人观览,汉有钉铨,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以为古昔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实论。(实论或非书名)佚文篇亦云: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
  对作篇亦云: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在这几段话里,可以看出王充是一个袒裼肉搏的战士,他执着一枝秃笔,在时代之网的层层包围压迫之下,与世俗抗战,与政教抗战,与著作界抗战,竟能以一人之力,扫荡一切,杀出一条血路,“论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对作篇自述论衡语)
  这种反抗的成功,自有多方面的因素:
  第一,我们已经说过,王充是一个健者。据论衡自纪篇,他的远祖就是“从军有功”的。“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拨于人,岁凶,横道伤杀,怨旧众多。会世扰乱,恐为怨旧所擒,祖父举家担载,就安会稽,留钱唐县,以贾贩为事。生子二人,长日蒙,少曰诵。诵即充父。祖世任气,至蒙诵滋甚,故蒙诵在钱唐,勇势凌人,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举家移处上虞。”由此知道王充的祖若父都是反抗压迫的勇士。王充秉了这种遗传,受了这种家庭教育的薰陶,成功一个勇于斗争的健者,是可以想见的。但以废商业儒,这种勇于斗争的性格,遂不表现于行为,而表现于著作。
  第二,他的世祖的“横道伤杀”是否就是“缘林英雄”,不好武断;他的祖若父仅仅是小贩商人,出身猥贱,这是他自己有记载的。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封建势力极为膨胀的时代。他若自甘猥贱,不废商业儒,也便罢了,偏偏地还要读书,还要著书──著批评时代的书,自然使整个的封建集团由嫉妒而益加卑视。
  他们这样的不客气的骂他说:“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主。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曰异,不常有而忽见曰妖,诡于众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载,况未尝履墨涂,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宜为妖变,安得宝斯文而多贤?”(自纪篇)压迫愈甚,自然使他的反抗也愈甚。
  第三,便是有他的反抗对象。他为什么能作讥俗之书?因为“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附;废退穷居,旧故叛去。”(自纪篇)为什么能作政务之书?因为“人君之政,徒俗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为什么能作论衡之书?因为“伪书俗文,多不实诚”。
  第二项与第三项是客观的条件,第一项是主观的条件。只有客观的条件,也许由世人的卑夷而自暴自弃,也许由世人的泄泄沓沓与著作的“多不实诚”,而随人俯仰,俗伪(伪文伪书)是尚。只有主观的条件,也许从另一方面发展,或者竟如他的世祖的“横道伤杀”,亦未可知。惟其主以的及客观的条件备具,所以造成了他的反抗的志趣,完成了他的批评的盛业。
  ○三 王充所最崇拜的桓谭
  在绪言的第七节,我曾说“王充的文学批评,偏于消极的改造。”但也不是绝对的没有由于积极的演进。他“周孔”、“刺孟”、“非韩”,对历史的有权威的人物,都有所驳斥,独对于东汉的桓谭,则推崇不遗余力。他的论衡有定贤一篇,说古往今来各式各样的人物都不得称为贤者,止有桓谭才是贤者:
  口谈之实语,笔墨之余迹,陈在简策之上,乃可得知。故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案春秋虚文业,以知孔子能王之德。孔子圣人也,有若孔子之业者,虽非孔子之才,斯亦贤者之实验也。......周道弊,孔子起而作之文义,褒贬是非,得道理之实,无非僻之误,以故见孔子之贤实也。......世间为文者众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谭字)论之,可谓得实矣。论文以察实,则君山、汉之贤人也。陈平未仕,割肉闾里,分均若一,能为丞相之验也。夫割肉与割文,同一实也。如君山得执汉平,用心与论不殊指矣。孔子不王,秦王之业在于春秋,然则君山素丞相之迹存于新论者也。
  又佚文篇云:“挟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案书篇云:“(董)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又云:“新论之义、与春秋会一也。”王充是好“骂”
  人而不好“捧”人的,独对于桓谭,这样的“捧”,“捧”的什么?论衡超奇篇云:
  王公子问于桓君山以扬子云,君山对曰:“汉兴以来,未有此人。”君山差才,可谓得高下之实矣。采玉者心羡于玉,钻龟者知神于龟,能差众儒之才,累其高下,贤于所累。又作新论,论世间事,辩昭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可见王充的捧桓谭,因为桓谭是一个伟大的批评家,“能差众儒之才”,“作新论,论世间事,辩明然否。”而“虚妄之言,伪饰之辞,”因之“莫不证定”。
  后汉书卷五十八上,桓谭传云:“谭著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
  唐章怀太子贤注:“新论一曰本造,二王霸,三求辅,四言体,五见征,六谴非,七启寤,八蔽,九正经,十识通,十一离事,十二道赋,十三辨惑,十四述策,十五闵友,十六琴道。本造、闵友、琴道各一篇。余并有上下。”按名思义,当然是一部批评书;言体、道赋几篇,当然是文学批评。全书已亡,据严可均(全后汉文)孙冯翼(问经堂丛书)钱熙祚(指海)所辑,其有关文学批评者如下:
  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淮南不贵盛富饶,则不能广聘骏士,使著文作书;太史公不典掌书记,则不能条悉古今;杨雄不贫,则不能作玄言。(指海本页七)
  秦吕不韦请迎高妙作吕氏春秋,汉之淮南聘天下辨通以著篇章,书成皆布之都市,悬置千金,以延示众士,而莫能有变易者,乃其事约艳,体具而言微也。
  (页二十九)
  诸儒睹春秋之文,录政治之得失,以为圣人复起,当不复作春秋也。余谓之否,何则?前圣后圣,未必相袭也。(页三十)
  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杨言辞,常辄有得。(页四十四)
  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开而不知实,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页四十四)
  在这里虽看不见十分激烈的批评,但在举世崇奉春秋的时代,敢说圣人复起,不复作春来,也可借知他的反抗时代的精神。据后汉书本传,谭之死,就是死于反抗时代。那时的皇帝信识,尝因一事,“帝谓谭曰,’吾欲谶决之如何?‘谭默色良久曰,’臣不读谶。‘帝问其故,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帝大怒曰:’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但究竟因此“出为六安郡丞,竟忽忽不乐,道病卒。”设其全书具有,必有很激烈的反时代的批评。
  王充没有赞成的人,独对桓谭极力推崇,其推崇点又在桓谭的“辩昭然否”,则王充的反时代的批评,当然受桓谭的影响,王充的思想当然有许多是由桓谭思想的积极演进,不过较桓谭更为完美,更为彻底而已。
  ○四 “尚文”与“尚用”
  从经学一方面看,汉代是尚用的时代;从辞赋一方面看,汉代又似是尚文的时代,因为无论如何解释,辞赋究竟是唯美的文学。我们的批评家王充,是时代的反抗者,他受了经学家尚用的激动,使他反而尚文;但他所尚之文,不似辞赋家的唯美之文。他受了辞赋家尚文的激动,使他又反而尚用;但他所尚之用,也不似经学家的迂阔之用。超奇篇云:
  繁文之人,人之杰也。
  书解篇载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他答云:
  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
  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激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文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华而者大夫之箦。同篇又说,“人无文则为朴人”,“人无文德不为圣贤”。可见他很重视文。惟其重视文,所以也重视文人。佚文篇云:
  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又云:
  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
  韩非之书和陆贾新语都不是文学书,始皇和汉高左右的称赞,也不是称赞他们的文学之美,而王充却要说是,“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愈是曲解,愈见其对于文学的重视。他接着说。
  候气变者,于天不于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著于衣,不在于裳,衣法天也。察掌理者左不观右,在文明也。占在右不观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变,其文炳;君子豹变,其文蔚。”又曰,“观乎天文,观乎人文。”此言天人以文为观,大人君子以文为操也。
  这不惟集曲解之大成,而且拉入了许多毫无道理的候气占察之说,真正“岂有此理”!但在这岂有此理的话里,更充分的认识了他的尚文。所以他在佚文篇云:
  文人之休,国之符也。望丰屋知名家,睹乔木知旧都,鸿文在国,圣世之验也。
  不过,他所尚之文,不是辞赋家的唯美之文。他在超奇篇极力的推崇,“谷永之陈说,唐林之宜言,刘向之切议,”因为这三人的作品,不是“徒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而是“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所以他的论衡,便是不“纯美”的;不是不能“纯美”,是不要“纯美”。自纪篇载或者以为“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了于耳,则事昧于心;文察于目,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因此对论衡的“不美好”,说是“于观不快”。这足以证明当时所尚之文,是“文必丽以好”的。王充则颇不谓然,答云:
  夫养这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泽案:此字疑误)
  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为什么尚文而不尚“雕文饰辞”呢?为什么“为文欲显白其为”呢?因为他于尚文之外,还有尚用的意向。
  佚文篇云:
  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自纪篇云: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
  对作篇云:
  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杨墨之学不乱传义,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困,困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
  这里所尚之用,是“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不同于经学家所尚之用。
  因为经学家所尚之用,是在以经书适用于一切的一切,是一成不变的,是按之百世而皆准的;王充所尚之用,则适用于一种情况之下的,是因时制宜的,是时用不同而文书亦异的。
  ○五 “作”与“述”
  汉代是尚述不尚作的时代,随处都是我们的证据,王充书里也可以看出这种倾向。如书解篇云:“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引或曰:
  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于后。文儒为华淫之说,于世无补,故无常官,弟子门徒不见一人,身死之后,莫有绍传,此其所以不如世儒也。
  这确可以代表汉代之一般的见解。可是富有反抗精神、批评精神的王充,与此恰恰相反。他答云:
  夫世儒说圣情,......事殊而务同,言异而义钧。何以谓之文儒之说无补于世?
  世儒业易为,故世人学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官延设其位。文儒之业,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书文奇伟,世人亦传。彼虚说,此实篇,折累二者,孰者为贤?案古俊义,著作辞说,自用其义,自明于世。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
  他卑视世儒的纂述,说他们“事殊而务同,言异而义钧”;他尊崇文儒的创作,说他们“卓绝不循”,“书文奇伟”。
  他又就文而言,分文为五种,而独重“造论著说之文”。佚文篇云:
  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读故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又就人而言,分人为六等,而独重“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的鸿儒。超奇篇云:
  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诵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
  又就述作而言,在超奇篇说儒生“或不能说一经”;“或不能成牍,治一说”;“或不能陈得失,奏便宜”;“其高第若谷子云唐子高者,说书于牍奏之上,不能连结篇章,或拙列古今,记著行事”。史学家较好一些,“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累积篇第,文以万数,其过子云子高远矣;然而因成纪前,无胸中之造”。
  传记家更好一些,“若夫陆贾董仲舒,论说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于外;然而浅露易见,观读者犹曰传记”。最好的是著论家,“阳成子长作乐经,扬子云作太玄经,造于助思,极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来,二子作两经,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鸿茂参圣贰之才者也”。又云:“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造于眇思,极冥之深”,和“立义创意”,“眇思自出于胸中”都是“作”,不是 “述”。
  唯其重“作”卑“述”,所以他的文学方法,要如实的表现,不要因袭摹拟。
  据自纪篇,他的论衡成书以后,有人说“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有人说“谐于经不难,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纳)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他答云:
  饰貌以︹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前禀,百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斩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此言极其明晰,无庸再来诠释。惟有须待说明者,王充反对因袭,却并不是要如韩愈所谓“戛戛独造”,乃是提倡自然之美,“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所以在超奇篇亦云:“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
  ○六 “实诚”与“虚妄”
  自然之美,当然要“实诚”的,不要“虚妄”的。超奇篇云:
  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则是五色之禽毛妄生也。
  此所谓“实诚”有两层意义,一就文学本身立论,一就文学功用立论。就文学本身立论者,略同于五四时一部分人所提倡的真诚的文学。有根株自然有荣叶,有实核自然有皮壳;同样有实诚的情志,自然有实诚的文学。所以佚文篇云:
  “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书解篇云:“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扎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超奇篇云:“心思为谋,集扎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文既是情志的表现,所以超奇篇云:“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
  但王充所提倡的文学上的“实诚”,与五四时一部分人所提倡的文学上的“真诚”有不同者;五四时所提倡的文学上的“真诚”只就“情”而言,不就“事”而言;文学里所载的事情荆┸“荒乎其唐”,假使有真诚的情感,仍不失为真诚的文学。王充所提倡的“实诚”,于“精诚由中”以外,还要计及所载的事物的真伪,这便是就功用而言了。
  前边已经引过他说:“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日疾虚妄。”又说:“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实之言胜真美也。”此外又于对作篇云:
  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一作盛溢)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
  这是因他的重视文学,本是因为文学有功用。在第四节我们曾引对作篇云:
  “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下文续云:“圣人作经艺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既然要“作有益于化,化有益于正”;既然“作经艺传记”,是在“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则作品的本身更要“实诚”,不要“虚妄”。
  所以佚文篇谓文在使“后人观之,见以正伪,安宜妄记”?
  世俗为文,为什么“妄记”?为什么“增益”?为什么“虚妄”?他以为由于作者的迎合一般人的错误心理。对作篇云:“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艺增篇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之用也。故著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但他认为这种现象,最坏不过。艺增篇云:“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所以他提倡“实诚”的文学,反对“虚妄”的文学。
  这种提倡“实诚”的文学,反对“虚妄”的文学,就王充言,是对时代的一种反抗;就这种主张的来源而言,则也可以说是食当时著作虚妄之赐了。
  ○七 “言文一致”与“文无古今”
  王充对于创作文学,内容方面主张“实诚”的表现,形式方面主张“言文一致”。据论衡自纪篇,因为 “充书形露易观”,颇见诋于当时的人物,说“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论衡之书,何为复然?”王充给他以下的答复:
  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远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艹扶}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复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
  “文犹语也”云云,还不就是现在所谓“言文一致”吗?既然主张“言文一致”,由是对于圣经贤传之所以难读的缘故,在自纪篇释为:
  经传之文,圣贤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
  既然谓“文犹语也”,既然谓“经传之文,贤圣之语”的所以“训古乃下”,是由于“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不是因为“圣贤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
  由是相随而至的,主张“文无古今”,而对一班人的崇古卑今的见解,力加诋讠其。超奇篇云:
  俗好高古而称所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密(泽案当为蜜)酩辛苦。......天禀元气,人受元精,岂为古今者差杀哉?优者为高,明者为上。齐世篇云:
  述事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辨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须颂篇云:
  俗儒好长古而短今。......汉有实事,儒者不称,古有虚美,诚心然之,信久远之伪,忽近今之实,斯盖三增九虚所以成也。案书篇云: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善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
  这种见解,大概来自桓谭。王充称道桓谭的评赞杨雄。(详三节)桓谭的评赞杨雄见他的新论闵友篇:
  王公子问杨子云何人耶?答曰:“杨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汉兴以来,未有此人也。”国师子骏曰:“何以言之?”答曰:“通才著书以百数,推太史公广大,其余皆从残小论,不能比子云所造法言太玄经也。玄经数百年,其书必传。世咸尊古卑今。贵所闻贱所见也,故轻易之。老子其心远而与道合。若遇上好事,必以太玄次五经也。”
  本来“发思古之幽情”,是人类的通性,而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由于长期的停滞在封建社会,更来得浓厚有力。周秦诸子是“托古”,两汉儒生更进而“泥古”。“托古”还有“改制”的进步意义,“泥古”便完全是维护旧制度、旧统治的反动思想。这种反对思想到东汉势力最大,破绽最多,革命的“反古”思想也就随着爆发,首先是桓谭指出“贵古贱今”的错误,接着王充就完成了“文无古今”的见解。这种见解,现在看来还是历久弥新,因为“泥古”的势力还有人在继续进行哩。
★第三篇 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文学概念
  ○一 文学含义的净化
  周秦所谓“文学”,指学术而言,但对现在所谓“文学”,也包括在内。两汉继周秦之后,仍以“文学”括示学术,而另以“文章”括示现在所谓“文学”。
  这种分别,直至曹魏犹然。如夏侯惠云:“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刘劭传)但也有觉得不应当以“文学”括示学术的,由是易以“儒学”。如刘劭人物志流业篇云:“人之流业,有十二焉。”“有文章,有儒学。”“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
  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其所谓“儒学”虽不能说是全同于两汉所谓“文学”,但两汉所谓“文学”确大半是“儒学”。刘劭不名为“文学”而名为“儒学”,大概因为那时的“文学”二字,已逐渐不是指学术而言了。
  “文学”之不用指学术而言,在东汉已开其端绪。张衡南阳文学儒林书赞云:
  “南阳太守上党鲍君,愍文学之驰废、怀儒林之陵迟,乃命匠修而新之。”“文学”与“儒林”连举,可见“文学”不即是儒林之学。不过止是连举,而不是对举,所以不能说其所谓“文学”,即同于刘劭的与“儒学”对举的“文章”,更不能说即同于现在所谓“文学”。魏邯郸淳作又鸿胪陈纪碑云:“研几道艺,涉览文学。”其所谓“文学”,也大概略同于张衡所谓“文学”;既非指学术而言,亦非指“文章”而言,实介于学术与文章之间,纯是一种过渡的用法。
  曹丕(一八七~二二六)作典论论文,称“文章经国之大业”,还没有言及“文学”二字。至宋范晔(三九八~四四五)作后汉书文苑传,始时称“文章”,时称“文学”。称“文章”者,如王隆传、黄香传、皆云:“能文章。”傅毅传云:“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李尤传云:“少以文章显。”崔琦传云:
  “以文章博通称。”祢衡传云:“文章言议,非衡不定。”又云:“其文章多亡云。”称“文学”者,如傅毅传云:“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
  边韶传云:“以文学知名。”玩其意蕴,“文章”,“文学”似没有多大的区别。
  至何谓“文章”“文学”?范晔于文苑传赞云:
  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淫费。
  实质缘于“情志既动”,形式则是“篇辞为贵”,与我们所谓“文学”已无大异,不过未鲜明的谓此为文学定义而已。
  至梁萧子显作南齐书,特立文学传,而篇中则称为“文章”,言:
  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
  实质方面是:“情性之风标”,“蕴思含毫,游心内运,”“禀以生灵,迁乎爱嗜。”形式方面是:“神明之律吕”,“放言落低,气韵天成。”与现在所谓 “文学”,实在没有多少区别,与周秦两汉所谓“文学”,则迥然不同了。
  此外若宋文帝立四学,“文学”与“儒学”“玄学”“史学”对立,其所谓“文学”,不惟不包括“儒学”“玄学”,亦且不包括“史学”。刘义庆世说新语有文学篇,所述亦止限于诗人文士。梁书简文帝纪称“引纳文学之士,赏接无倦,恒讨论篇籍,继以文章。”文学传中的刘苞传云:“自高祖即位,引后进文学之士,苞及从兄孝绰、从弟孺、同郡刘溉、溉弟洽,从弟沅,吴郡陆亻垂张率,并以文藻见知,多预谚坐。”同上刘勰传云:“昭明太子爱文学,深爱接之。”
  其所谓“文学”,也很显然的略同于现在所谓“文学”,大异于周秦两汉所谓“文学”。
  ○二 文学概念的转变
  文学含义的净化,基于文学概念的转变。本来宇宙万象,永远在变化。但变化的过程,有“渐变”“突变”之别。古代文学概念的突变时期在魏晋。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
  至于建安(汉献帝年号,一九六~二二○)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畜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又云:
  降及元康(晋惠帝年号,二九一~二九九),潘陆特秀,律异班马,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左。
  以前也不是没有文,但一则比较崇实尚质,二则偏于纪事载言。至建安,“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才造成文学的自觉时代。“遗风余烈,事极江左”,才造成文学的灿烂时代。
  这是就创作风气而言。创作风气随文学理论为转移。东汉末年的王逸作楚辞章句序云:“战国并争,道德陵迟......屈原......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引见二篇三章六节)还有载道的观念。曹丕作典论论文,既未言道,亦未言情。陆机(二六一~三○三)作文赋云:
  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觉冗长。(文选卷十七)
  文赋序又云:
  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媸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情形,非情感)。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理”已不似“道”的严格,“意”更较 “理”为游移;可以包括严格之“道”,也可以包括微温之“情”。
  吴时的陆机还兼取“理”“意”,宋时的范晔则弃“理”取“意”。他的狱中与诸甥侄书云:
  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都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
  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
  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
  文中虽谓“以意为主”,但又谓“情志所托”,可见其所谓“意”偏于“情”,与陆机所谓“意”之偏于“理”者不同。总之,“道”是最严格的,“情”是最微温的,“理”与“意”则是由“道”至“情”的桥梁;两汉的载道文学观便借了这架桥梁,过渡到魏晋六朝的缘情文学观。
  ○三 文学价值的提举
  伴着文学概念转变而来的问题是文学价值。周秦两汉的时候,文学的价值不在文学的本身,而在文学的纪事载言。曹丕典论论文云: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飞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审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
  (文选卷五十二)
  曹丕是提出文学价值的第一人,称文章为“不朽之盛事”当然期许甚高。但一则于“不朽之盛事”以前,先誉为“经国之大业”,则其价值仍然不全在文学本身,而在文学之有“经国”的功能。二则作者的寄身翰墨,见意篇籍,是为的“声名自传于后”,则其重文是缘于“名”而非缘于“实”。
  曹丕誉文章为“经国之大业”,曹植(一九二~二三二)则诋辞赋为“小道”。
  与杨德祖书云:
  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杨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文选卷四十二)
  这在曹植或者是愤激之言。此书又云:“仆少好为文章(他本作辞赋),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又前录序亦云:“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但因文受累,所以愤恨的诋为小道。且自己“位为藩侯”,因为乃兄妒疾,不得“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由是止以辞赋名家,当然由愤懑不平,而妒恨辞赋。杨德祖(一七三~二一七)的复书──答临淄侯笺,便极务为辞赋辩护云:
  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德祖名)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俦,皆有愆邪?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文选卷四十)观此,知辞赋文章的价值,已为时人所公认,所以曹植以藩侯之尊,诋毁辞赋,便招杨的公然辩诘。而曹植的诋毁辞赋,是由于不得经国立功的愤激心理,也益可了然。
  阻止文学独立、压抑文学价值的,是道德观念与事功观念。曹植的不甘心“以翰墨为勋绩”,便是重事功,而轻文学。曹丕的称文章为“经国之大业”,则是提拔文学,使与事功抗衡。至于道德,就是曹丕也觉得高于文学。与王朗书云:“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直至晋代的葛洪,始使文学驾乎道德之上。他的抱朴子外篇有文行一篇,称“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著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讥矣。”他的答辩云:
  筌可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文可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若夫翰迹韵略之广逼,属辞比义之妍媸,源流至到之修短,韫借汲引之深浅,其悬绝也,虽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辽邈;其相倾也,虽三光灿耀,不足以方其巨细;龙渊铅铤,未足以譬其锐钝;鸿羽积金,未足以方其轻重。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便概以一例,斯伯氏所以永思锺子,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也。(平津馆丛书本卷四十五)
  此言不止见于文行篇,亦见于尚博篇,可见是葛洪衡量道德文学的重要主张。
  在尚博篇又假为或曰:“著述虽繁,适可以骋辞耀藻,无补于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不训。故颜闵为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行本而学末。然则缀文固为余事,而吾子不褒崇其源,而独贵其流,可乎?”他的答辩云:
  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
  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吾故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不亦可乎?(卷三十二)
  前者还等视道德文章,此更谓道德为祖,文章为精。
  由曹丕的提拔,文章已与事功抗衡;由葛洪的评赞,文章又驾道德之上。这样至于梁朝,遂有简文帝萧纲的文学高于一切说,答张赞谢示集书云:
  窃常论之,日月参辰,火龙黼黻,尚且著于玄象,章乎人事,而况文辞可止,咏歌可辍觉?不为壮夫,杨雄实小言破道;非谓君子,曹植亦小辩破言:论之科刑,罪在不赦。
  假使他是魏文帝,只“辞赋小道”一语,也可置曹植于死罪了。又作昭明太子集序云:
  窃以文之为义,大哉远矣。......故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以含精吐景,六卫九光之度,方珠喻龙,南枢北陵之采,此之谓天文。文籍生,书契作,咏歌起,赋颂兴,成孝敬于人伦,移风俗于王政,道绵乎八极,理浃乎九垓,赞动神明,雍熙钟石,此之谓人文。若夫体天经而总文纬,揭日月而谐律吕者,其在兹乎。
  六朝的所以文盛,这也是原因之一。不消说,反对道德事功,就只有走到堕落的色情主义和形式主义。
  ○四 社会学术的因素
  这样一个钜烈的转变,当然有多方面的因素,最要者为下述四种:
  一、由于社会的转捩。本来人是有理智同时又有情感的动物,发于理智的文学偏于纪事载言,发于情感的文学偏于吟诗情性。汉魏的社会,一般的说来,是由治而乱。治世有光明的前途,理智得到发展的机会;政教有常轨,情感遭受相当的限制。乱世的前途暗淡,理智的计划无用;政教无标准,感情可以任意发展。
  所以自建安的文学,“甫乃以情纬文”。纪事载言的文章宜于质,吟诗情性的作品需要文,所以自建安的文学“甫乃以文被质”。
  这只是就治乱的分野,探求文学的动态。更具体的分析,汉末魏晋,由土地兼并及其他原因,促成都市及庄园的发展。也是“遗风余烈,事极江左”。如北方的许都洛下,南方的金陵会稽,都很繁荣,同时也都是文人荟萃之所。都市的文学当然要绮丽华美。至庄园则以两种的姿态出现:一为国家庄园。如邓艾的以军屯田于陈蔡(三国志,魏志卷二十八,邓艾传),徐邈的以民屯田于凉州(同上卷二十七,徐邈传)。一为大族庄园。如三国志魏志仓兹传云:“旧大族田地有余,小民无立锥之士。”所谓庄园,有供给经济的庄田,还有供给游居的园林。
  当时的园林也很发达,最有名者,北为石崇的洛阳金谷园,南为王义之的会稽兰亭。一时的文人,不是自有庄园,就是做有庄园者的清客。由是表现为“怜风月,狎池馆”(文心雕龙明诗篇)的文学。园林中的点缀不能只有花草,还须有美人。
  同时小民既无立锥之地,生活困难,也只有将自己的子女,卖给大族为奴婢。世说新语汰侈篇载“石崇每要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饮客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可见美人在园林中的地位。而在这里的文人作品,自然又表现为“醇酒妇人”。前者是园林文学,后者是色情文学,两者都是“以情纬文”,同时也都需要 “以文被质”
  二、由于政治的倡导。这是刘勰锺嵘已经说过的。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云: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不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锺嵘诗品序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蔚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附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可见建安时代的文学特盛,与曹公父子的以政治的力量提倡有关。
  建安十五年,曹操令举“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三国志·魏志》卷一武帝传)二十二年,又令举“被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同上)影响于文学的,当然是弃道缘情。
  三、由于经学的衰微。经书所载,虽未必都是圣人之道,但后世却谓圣人之道载之于经,由是经书成了道德之府,而宗经为文者遂偏于“道”,反经为文者则偏于“情”。裴子野反对自宋迄梁的雕虫之文,谓当时的“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详七节)可见“吟咏情性”,便“摈落六艺”;而 “摈落六艺”,也便“吟咏情性”。创造宫体诗的萧纲反对宗经,与湘东王书云:“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详八节)更可见“缘情”与“宗经”的势不两立。颜氏家训序致篇云:“虽读礼传,微爱属文,”(卷一)也认属文与读礼冲突。两汉是经术独尊的时代,所以载道尚用的色彩,特别浓厚,就是唯美的辞赋,也要给予“讽”“谏”的功能。(详二篇三章五至八节)盛极而敝,至东汉末年的桓灵时代,酿成党锢之患,有名的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率皆身首异处,亲友株连。作史者溯厥原始,推于“自武帝以后,崇尚儒术,怀经协术,所在雾会。” (后汉书党锢传)由是士子视经学为畏途。南史儒林传称:
  “魏正始以后,更尚玄虚,公卿士庶,罕通经学。”顾炎武日知录云:“东汉之末,节义衰而文章盛。”(卷十三两汉风俗)唯其经术节义衰,所以文章才盛;唯其经术节义衰,所以文章才转于“缘情”。
  四、由于佛经的东渐。佛经的传译,确如僧所言:“迩及桓灵,经来稍广。”
  (出三藏记集卷一,名录序)而文学观念的转变,恰在稍后的魏晋,其中机缘,可以推知。鸠摩罗什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详四篇八章三节)恐怕“失其藻蔚”,正是求传其藻蔚。由是由译经的求传藻蔚,使创作的风尚也趋向藻府。如再分析证明,则文学的讲求音律,由于“转读”“梵音”;文学的注重辞藻,由于“唱导”“说法”。释慧皎高僧传经师论称佛经的音律,“咸池韶武,无以匹其工,激楚梁尘,无以较其妙。”
  又言:“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音‘。”中国之“转读”“梵音”始于曹植。所以经师论又云:
  “自大教东流,乃译文者众,而传声盖寡。......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渔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大藏经本卷十三)首先传梵声的是曹植,首先讲文气的是曹植的哥哥曹丕;文气是自然的音律,与梵声应有相当关系。至人为的音律的四声之由“转读”“梵音”而来,陈寅恪先生有详细的考证;(详四章四节)由彼例此,益知也与梵声有关了。
  高僧传卷十三唱导论云:“唱导者,盖所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齐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先明三世因果,却辩一斋大意。后世传受,遂成永则。”知“唱导”“说法”,略同于耶稣教的“讲道”,目的在宣传教义。
  宣传教义者须声辩才博。唱导论又云:“夫宣导所贵,其事四焉,谓声辩才博。
  非声无以警众,非辩无以适时,非子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据。至若响韵钟鼓,则四众惊心,声之为用也;辞吐俊发,适会无差,辩之为用也;绮制雕华,文彩横逸,才之为用也;商榷经论,采撮书史,博之为用也。若能善兹四事,而适以人时,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可谓知时知众,又能善说。”本来宣传的事业,立意甚简,端重词藻,所以古代的文学散文出于纵横家的游说之辞(详二篇二章一节),魏晋文学的重视词华,当然与佛家的“唱导”“说法”
  有关。
  ○五 葛洪的反古与提倡深美博富的文学
  由两汉的重道轻艺,重情轻文,重述轻作,重经轻子,转到魏晋六朝的重艺轻道,重文轻质,重作轻述,重子轻经,自然要胎育出一些大胆的反传统观念的人物。这种人物的代表者,在汉末的为王充,在魏晋的为葛洪。葛洪最崇拜王充,他的抱朴子外篇特立喻蔽一篇,为王充鼓吹辨护,说“王仲任(充字)作论衡八十篇,为冠儒人才。”王充提倡作,卑视述,葛洪亦云:
  夫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贤。(《平津馆丛书》本《抱朴子·外篇》卷四十三喻蔽篇)王充因为尚作卑述,所以瞧不起说经的“世儒”,揄扬著作的“文儒”,葛洪也便进而鼓吹子书:
  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也。虽津涂殊辟,而进德同归;虽离于举趾,而合于兴化。故通人总原本以括流末,操纲领而得一致焉。......拘系之徒,桎梏浅溢之中,挈瓶训诂之间,轻奇贱异,谓为不急。或云小道不足观,或云广博乱人思,而不识合锱铢可以齐重于山陵,聚百十可以致数于亿兆,群色会而衮藻丽,众音杂而韶和也。或或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以磋切之至言为 拙,以虚华之小辨为妍巧,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于桑间,钧龙章于卉服,悠悠皆然,可叹可慨者也。(同上卷三十二尚博篇)王充反对世俗的“好珍古,不贵今”,葛洪更进而谓今胜于古:
  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瞻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词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博富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辟,何如郭氏“南郊”
  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军(孙星衍云,当作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
  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同上卷三十钧世篇)。痛骂崇古卑今的人,说他们是“守株之徒”,说他们是“有耳无目”。
  (亦见钧世篇)
  王充止是卑薄经生,还没有大胆的论到经书的本身;葛洪不惟大胆的论到经书的本身,而且说尚书毛诗都不及汉魏的文章;不用说在两汉尊经之后,就是在废经倒孔的五四时代,这种言论也要使大部分的人舌矫而不敢下的。这是如何大胆的批评#┨然经书的巨手不能伸展在魏晋六朝是有许多原因的,而葛洪这种大胆的批评,也确是抵制经书的生力军。
  不过葛洪虽在继承王充反抗时代的盛业,却有与王充绝对不同者一点,就是王充虽也尚文,而反对“雕文饰辞”之文,葛洪则提倡“雕文饰辞”之文。所以王充是两汉文学观的结束者,葛洪则是魏晋六朝文学观的开国功臣。王充不赞成“好珍古,不贵今,理由是”善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
  葛洪以为今胜于古的,是”清富赡丽“,与”汪博富“。又云:
  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甾好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钧世篇)王充说”文由语也“。葛洪却云:
  书犹言也,若入谈话,故为知音,(原作有,据孙星衍校改)胡越之接,终不相解,以此教戒,人岂知之哉?若言以易晓为辩,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
  (钧世篇)
  这一主赡丽、二主艰深的意见,便铸成了六朝的文学观,领导了六朝的文学。
  ○六 萧统的摈除子史与提倡翰藻的文学
  刘劭称司马迁班固为文章家,谓”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是认为史书也是在文学之内。葛洪反对”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诋其”真伪颠倒,玉石混淆“。是认为子书还优于诗赋。至萧统(五○一~五三一)
  编文选,则谓子史都不是文学。文选序云: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翦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徂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同异,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则他所谓文学,不包括子史。就是经书,虽蒙其尊崇,但也不予选录。他所选录的,必须”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纯是从美术的观点,定文学的范畴。
  美的文章,必生于真的情志,所以文选序又说:“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但真的情志,却不必是男女性爱。专写男女性爱之文,萧统甚表菲薄。所以文选序又云:
  关雎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
  萧统还作有陶渊明集序,称渊明“文章不群,辞采情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但谓:
  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亡是可也!至他所理想的文学,则见于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云:
  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
  萧统的这种主张,颇能引起替他作集序的刘孝绰(四八一~五三九)的同调:
  窃以属文之体,鲜能周备:长卿徒善,既累为迟;少孺虽疾,俳优而已;子渊****,若女工之蠹;子云侈靡,异诗人之则;孔璋词赋,曹植劝其修今;伯喈答赠,挚虞知其颇古;孟坚之颂,尚有似赞之讥;士衡之碑,犹闻类赋之贬。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远而不放,丽而不淫,约而不俭,独擅众美,斯文在斯。(昭明太子集序)
  与萧统的主张,可谓同出一辙。
  ○七 裴子野雕论
  有提倡辞藻的,就有反对辞藻的;反对辞藻的要以裴子野(四六九~五三○)
  为最激烈,他以为当时的文学不过是“雕虫”而已,特作雕虫论云:
  宋明帝博好文章,......于是天下向风,人自藻饰,雕虫之艺,盛于时矣。梁鸿胪卿裴子野论曰:古者四始六艺,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气,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后之作者,思存枝叶,繁华蕴藻,用以自通,若悱恻芳芬,楚骚为之祖,靡漫容与,相如和其音。由是随声逐影之俦,弃指归而无执,赋诗歌颂,百帙五车,蔡应(通典作邕)等之俳优,杨雄悔为童子,圣人不作,雅郑谁分!其五言为(通典此下有诗字)家,则苏李自出,曹刘伟其风力,潘陆固其枝叶(通典作柯)。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ひ,无取庙堂。宋初迄于元嘉,多为经史,大时之代,实好斯文,高才逸韵,颇谢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笃焉。
  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通典作曹),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讨其宗途,亦有宋之(通典此下有遗字)风也。若季子聆音,则非兴国;鲤也趋室,必有不敢(通典作敦)。荀卿有言,“乱代之征,文章匿而采”,斯岂近之乎!(全梁文卷五十三,通典卷十六)自然这是崇尚辞藻后的当然反响,但不出于旁人,而独出于裴子野,恐与他是史学家而非文学有关。他“因宋之新史,为宋略二十卷”。
  自言:“剪截繁文,删撮事要,即其简寡,志以为名。夫黜恶章善,臧否与夺,则以先达格言,不有私也。”(宋略总论,见全梁文卷五十三)如萧统所言,史 “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同异,方之篇翰,亦已不同”,所以崇尚简要,菲薄辞藻。
  梁书卷三十本传云:“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异体。当时或有诋词,及其未皆翕然重之。”既“不尚丽靡之词”,当然反对 “雕之艺”了。
  ○八 萧纲的鼓吹“郑邦”文学
  六朝究竟是崇尚辞藻的时代,所以裴子野的作风与论调,虽有一部分人“翕然慕之”,然马上又惹起反响。梁简文帝萧纲(五○三~五五一)与湘东王书云:
  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曲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杨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名,则未之敢许。又时有效谢康乐斐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挺,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而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故胸驰臆断之侣,好名忘实之类,亦分肉于仁兽,逞克于邯郸,入鲍忘臭,效尤致祸。决羽谢生,岂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惧两唐之不传。故玉徽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阳春高而不和,妙声绝而不寻,竟不精讨锱珠,量文质。有异巧心,终愧妍手。是以握瑜怀玉之士,瞻郑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闽乡而叹息。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徒以烟墨不言,受其驱染;纸札无情,任其摇襞。甚矣哉!文之横流,一至于此!(梁书卷四十九文学上庾肩吾传)
  裴子野慨叹“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的“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萧纲则谓“未闻吟咏性情,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裴子野诋当时的诗文,“淫文破典,裴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萧纲则慨叹“据瑜怀玉之士,瞻郑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闽乡而叹息”。裴子野“不尚丽靡之词”;萧纲则薄其“无篇什之美”,“质不宜慕”。逐处与裴氏相反,虽不能遽谓是针对雕论而发,但确是在驳斥裴氏一派的理论。萧纲虽未明白反对经传,但谓文学不应效法经传;虽未明白提倡淫丽,但谓不应轻视郑邦闽乡。
  又诫当时公大心书云:“立身须谨慎,文章须放荡。”无怪乎章太炎先生说:
  “简文变古,志在桑中”(国故论衡文学总略论式)了。
  ○九 徐陵的编辑“丽人”艳歌
  萧纲止是慨叹文人的“瞻郑邦而知退,望闽乡而叹息”,徐陵(五○七~五八三)更进而提倡艳歌,──提倡丽人的艳歌。他编了一部千古传诵的绝顶香艳的玉台新咏。玉台新咏的编辑,不惟显示了徐陵的文学观,而且显示了当时的文学观,因为伟大的总集的编辑,每是时代的结晶。况说玉台新咏所收又大半是魏晋以迄齐梁的作品,则香艳文学的创作,是当时的普遍现象了。
  徐陵在玉台新咏序里,不谈诗的问题,而先用了二百多字形容“丽人”的“倾城倾国,无对无双”。然后说到丽人的“妙解文章,尤工诗赋,......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万年公主,无非累德之辞。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然后才说到“往世名篇,世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籍篇章,无由披览。
  于是然指瞑写,弄笔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自称:“曾无{夭小}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这在徐陵看来,或者是一点不错,但在两汉或唐宋的载道文人看来,恐不胜风雅沦亡之叹。
  不错,玉台新咏十卷全是“艳歌”,但大半是“丑男”之作,出于“丽人”
  者很少。而大主选徐陵先生却全系在“丽人”之下,──全系在“倾城倾国,无对无双”的“丽人”之下。既是“无对无双”,就是“唯一无二”,那末,十卷艳歌,都是一位“丽人”所作,何来的“往世名论,当今巧制”?本来是一位“丽人”的专集,何劳徐陵先生的“撰录”?所以若从逻辑上言,根本不通;而从心理上言,则是徐陵的一种企向:“艳歌”出于“丽人”,才更香艳;“丽人”
  而“倾城倾国,无对无双”,才更美满。至于阅读,本是人人有分,而徐陵却云:
  至如青年帐里,余曲既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方当开兹缥帙,散此纟舀绳,永对玩于书帷,长循环于纤手。......娈彼诸姬,聊同弃日;懿与彤管,丽矣香奁。(一作无或讥焉)
  这也是不合逻辑的香艳心理。由香艳心理,表现为香艳文学观。刘萧大唐新语云:“梁简文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晚年欲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为玉台新咏以大其体。”也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记载。但徐陵本是简文帝的僚友,授意于简文,非不可能。果然,这种香艳的文学观,徐陵真是不能独占了。
  ○十 萧绎的兼重华实
  萧纲与湘东王书,提倡“郑邦”文学,未谓:“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但萧绎(五○八~五五四)──就是湘东王,也就是梁元帝──却反对“轻侧”之文,所作金楼子立言篇下云:
  今之俗,绅稚齿,闾巷小生,学以浮动为贵。用百家则多尚轻侧,涉经记则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龙首蛇足,随时之义;牛头马髀,强相附会。
  事等张君之弧,徒观外泽;亦如南阳之里,难就旁检矣。......夫酌挹道德,宪章前言者,君子所以行也。是故言顾行,行顾言。原宪云:“无财谓之贫,学不行谓之病。”未俗学徒,颇或异此。或假兹以为伎术,或狎之以为戏笑。若谓为伎术者,犁革千眩人,皆伎术也;若以为戏笑者,少府斗获,皆戏笑也。未闻︹学自立,和乐慎礼若此者也。(《知不足斋》丛书本卷四)这直然是载道的文学观,与乃兄异趣,但广弘明集卷二十载有他所作的内典碑铭集林序,则又放下了道学的牌子。在那里说:
  夫世代亟改,论文之理非一;时事推移,属词之体或异。但繁则伤弱,率则恨省;存华则失体,从实则无味。或引事虽博,其意犹同;或新意虽奇,无所倚约;或首尾伦帖,事似牵课;或翻复博涉,体制不工。能使艳而不华,质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质,约而能润,事随意转,理逐言深,所谓菁华,无以间也。
  自然这也不同于乃兄的提倡“郑邦”文学,而与另一乃兄萧统的意见略相近,比金楼子立言篇的话和平多了。盖因他之作金楼子,本“念臧文仲既没,其言立于世。曹子桓云:’立德著书,可以不朽。‘杜元凯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几。‘故户牖悬刀笔,而有述作之志矣。”(金楼子序)所以不能不板着面孔说道学说。实则他“幼好雕虫,长尔弥笃,游心释典,寓目词体,”(内典碑铭集林序)所以仍然不能忘怀美辞。但美辞渐为世厌倦,也可于此略窥一二。
  论文专家刘勰,对藻缋艳丽的文学,也极力排斥,别为专章论次,这里恕不复叙,然批评理论的转变,却由彼更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第三篇 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文学概念
  ○一 文学含义的净化
  周秦所谓“文学”,指学术而言,但对现在所谓“文学”,也包括在内。两汉继周秦之后,仍以“文学”括示学术,而另以“文章”括示现在所谓“文学”。
  这种分别,直至曹魏犹然。如夏侯惠云:“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刘劭传)但也有觉得不应当以“文学”括示学术的,由是易以“儒学”。如刘劭人物志流业篇云:“人之流业,有十二焉。”“有文章,有儒学。”“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
  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其所谓“儒学”虽不能说是全同于两汉所谓“文学”,但两汉所谓“文学”确大半是“儒学”。刘劭不名为“文学”而名为“儒学”,大概因为那时的“文学”二字,已逐渐不是指学术而言了。
  “文学”之不用指学术而言,在东汉已开其端绪。张衡南阳文学儒林书赞云:
  “南阳太守上党鲍君,愍文学之驰废、怀儒林之陵迟,乃命匠修而新之。”“文学”与“儒林”连举,可见“文学”不即是儒林之学。不过止是连举,而不是对举,所以不能说其所谓“文学”,即同于刘劭的与“儒学”对举的“文章”,更不能说即同于现在所谓“文学”。魏邯郸淳作又鸿胪陈纪碑云:“研几道艺,涉览文学。”其所谓“文学”,也大概略同于张衡所谓“文学”;既非指学术而言,亦非指“文章”而言,实介于学术与文章之间,纯是一种过渡的用法。
  曹丕(一八七~二二六)作典论论文,称“文章经国之大业”,还没有言及“文学”二字。至宋范晔(三九八~四四五)作后汉书文苑传,始时称“文章”,时称“文学”。称“文章”者,如王隆传、黄香传、皆云:“能文章。”傅毅传云:“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李尤传云:“少以文章显。”崔琦传云:
  “以文章博通称。”祢衡传云:“文章言议,非衡不定。”又云:“其文章多亡云。”称“文学”者,如傅毅传云:“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
  边韶传云:“以文学知名。”玩其意蕴,“文章”,“文学”似没有多大的区别。
  至何谓“文章”“文学”?范晔于文苑传赞云:
  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淫费。
  实质缘于“情志既动”,形式则是“篇辞为贵”,与我们所谓“文学”已无大异,不过未鲜明的谓此为文学定义而已。
  至梁萧子显作南齐书,特立文学传,而篇中则称为“文章”,言:
  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
  实质方面是:“情性之风标”,“蕴思含毫,游心内运,”“禀以生灵,迁乎爱嗜。”形式方面是:“神明之律吕”,“放言落低,气韵天成。”与现在所谓 “文学”,实在没有多少区别,与周秦两汉所谓“文学”,则迥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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