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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史

郭绍虞(现代)
《中国文学批评史》罗根泽 著
★第一篇 周秦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绪言
●第二章 诗说
●第三章 “文”与“文学”
★第二篇 两汉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诗的崇高与汨没
●第二章 “文”与“文章”及其批评
●第三章 对于辞赋及辞赋作家的评论
●第四章 王充的文学批评
★第三篇 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文学概念
●第二章 文笔之辨
●第三章 文体类
●第四章 音律说(上)
●第五章 音律说(下)
●第六章 创作论
●第七章 鉴赏论
●第八章 论文专家之刘勰
●第九章 论诗专家之锺嵘
●第十章 北朝的文学论
●第十一章 佛经翻译论
★第四篇 隋唐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诗的对偶及作法(上)
●第二章 诗的对偶及作法(下)
●第三章 诗与社会及政治
●第四章 元稹白居易的社会诗论
●第五章 史学家的文论及史传文的批评
●第六章 早期的古文论
●第七章 韩柳及以后的古文论
★第五篇 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文学论
●第二章 诗格(上)
●第三章 诗格(下)
●第四章 诗句图
●第五章 诗品及本事诗
★第六篇 两宋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宋初的诗文复古革新论
●第二章 宋初对李杜韩柳集的甄理与鼓吹
●第三章 欧阳修的复古革新意见
●第四章 二程及其他道学派的道文分合说
●第五章 王安石及其他经术派的政教文学说
●第六章 苏轼及其他议论派的述意达辞说
●第七章 江西派的诗文方法
●第八章 浙东派的事功文学说
●第九章 理学派的诗文道流说
●第十章 心学派的诗文心发说
●第十一章 诗话、词话、文话、诗文评点
●附录 两宋诗话辑校叙录
★第一篇 周秦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绪言
  ○一 文学界说
  欲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必先确定“文学批评界说”;欲确定“文学批评界说”,必先确定“文学界说”。“文学界说”,各家纷纭,莫衷一是,这是由于取义的广狭不同。
  一、广义的文学──包括一切的文学。主张此说者,如章太炎先曰国故论衡文学论略云:“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
  二、狭义的文学──包括诗、小说、戏剧及美言。主张此说者,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序云:“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下云:“今之儒、博旁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合乎这个定义的,现在止有诗、小说、戏剧及美文。
  三、折中义的文学──包括诗、小说、戏剧及传记、书札、游记、史论等散文。主张此说者,如宋祁新唐书文艺传序首称,“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所谓三变,指王勃杨炯一变,张说苏一变,韩愈柳宗元一变。王杨所作是骈文,张苏所作是制诰文,韩柳所作是古文。又云,“今但取以文自名者,为文艺篇。”而文章家和诗人,都拉来入传。则所谓文章、文艺,包括骈文(制诰文也大半是骈文)、散文(古文)和诗。
  惟过去的传统观念,以为词曲小说,不得与诗文辞赋并列,实则诗文辞赋有诗文辞赋的价值,词曲小说有词曲小说的价值。所以我在中国文学史类编里,分中国文学为诗歌、乐府、词、戏曲、小说、辞赋、骈散文七种,统予叙述,无所轩轾。
  自然这是采取的折中义,所以不把凡著于竹帛的文字都讲入文坛,也不把骈散文推出文坛。不过西洋文学的折中义,止包括诗、小说、戏剧和散文;中国则诗以外的韵语文学,还有乐府、词和辞赋,散文以外的非韵语文学还有骈文(也有人把骈文归入韵文,理由是骈文有韵律),也当然不能屏弃,也当然可以包括在折中义的文学领域。至佛典的翻译文学,因为占据的时期很短,所以在中国文学史类编里分述于骈散文和戏曲,没有特僻一类;而那时的讨论翻译的文章,在文学批评上,占有重要位置,在这里也应当采入。
  采龋┿义、狭义或折中义,是个人的自由,我虽采取折中义,并不反对别人采龋┿义或狭义。不过我之采取折中义也有三种原因:第一,中国文学史上,十之八九的时期是采取折中义的,我们如采龋┿义,便不免把不相干的东西,装入文学的口袋;如采取狭义,则历史上所谓文学及文学批评,要去掉好多,便不是真的“中国文学”、真的“中国文学批评”了。第二,就文学批评而言,最有名的文心雕龙,就是折中义的文学批评书,无论如何。似乎不能捐弃。所以事实上不能采取狭义,必需采取折中义。第三,有许多的文学批评论文是在分析诗与文的体用与关联,如采取狭义,则录之不合,去之亦不合,进退失据,无所适从;而采取折中义,则一切没有困难了。
  ○二 文学批评界说
  近来的谈文学批评者,大半依据英人森次巴力(Saintsbury )的文学批评史(The History of Criticism)的说法,分为:主观的、客观的、归纳的、演绎的、科学的、判断的、历史的、考证的、比较的、道德的、印象的、赏鉴的、审美的十三种。依我看是不够的。按“文学批评”是英文Literary Criticism的译语。Criticism的原来意思是裁判,后来冠以Literary为文学裁判,又由文学裁判引申到文学裁判的理论及文学的理论。文学裁判的理论就是批判原理,或者说是批评理论。所以狭义的文学批评就是文学裁判;广义的文学批评,则文学裁判以外,还有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
  由文学裁判到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的过程,约如下表:  ┌文字的解释──解释的批评┐
  ├文意的提叙──提要的批评┼──文学裁判
  (一)批评的前提─┼作家的研考┐ │(狭义的文学批评)
  │ ├─考证的批评┤
  └作品的辨证┘ └────┐
  ┌疵病的指摘┐ │
  (二)批评的进行─┤ ├价值的判断─判断的批评┘
  └美好的颂扬┘
  ┌艺术的标准─唯美的批评┐
  (三)批评的标准──尚文的标准┤ │
  │ ┌唯情的批评┤
  └言志的标准┤ │
  └唯真的批评┤
  ┌社会的标准─社会的批评┤
  ├政治的标准─政治的批评┤
  尚用的标准
  ┤ │
  ├伦理的标准─伦理的批评┤
  └其他─────────┘
  ┌主观的方法──主观的批评─────┐
  ├客观的方法──客观的批评─────┤
  ├演绎的方法──演绎的批评─────┤
  ├归纳的方法──归纳的批评─────┤
  ├印象的方法──印象的批评─────┤
  (四)批评的方法
  ┼赏鉴的方法──赏鉴的批评─────┤ 批
  ├科学的方法──科学的批评─────┤ 评
  ├历史的方法──历史的批评─────┤ 理
  ├比较的方法──比较的批评─────┤ 论
  ├象征的方法──象征的批评─────┤(批评论)
  ├心理的方法──心理的批评─────┤
  └其他───────────────┤
  ┌能力欠缺─────────────┤
  ├是己非人─────────────┤
  (五)批评的错误─
  ┼爱同憎异─────────────┤
  ├贵古贱今─────────────┤
  ├贵今贱古─────────────┤
  └贵远贱近─────────────┤
  ┌错误的驳正─┐ │
  (六)批评的批评─┤
  ├价值的判断─────┘
  └允当的称赞─┘
  ┌内容方面─文学观念─┐
  (七)批评的建设─┤ ├文学理论(文学论)
  └形式方面─文学方法─┘
  这是自文学裁判至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的过程,同时也就是狭义的文学批评与广义的文学批评的分别界说。狭义的文学批评只包括文学裁判,也就是只包括(一)批评的前提,和(二)批评的进行两段过程。广义的文学批评,不只包括文学裁判,而且包括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也就是包括(一)批评的前提,(二)批评的进行,(三)批评的标准,(四)批评的方法,(五)批评的错误,(六)批评批评,(七)批评的建设七段过程。我对文学界说,采取折中义,但对文学批评界说,则采龋┿义。这是因为:
  一、狭义的文学批评只是对于过去的或者说是已成的作家或作品的裁判,被裁判的作者如或是未死的今人,也许可以因了批评者的裁判而有所转变;被裁判者如或是已死的古人,则盖棺已定的作品,决不能因了批评的裁判而划然改观。
  固然批评的职责不只在指导作者,还在指导读者;但既不能指导作者,则批评的职责已失去一半,批评的价值也失去一半。所以从批评的职责与价值而言,需要采龋┿义的文学批评界说。
  二、批评者对任何作家与作品的裁判,大都是见仁见智,人各不同,这是由于各人的批评立场与批评方法不同。有的批评者,在进行批评之前,首先说明自己的立场与方法,有的并不说明。不过虽不说明,而他的如何裁判,仍然决定于他的立场如何与方法如何。譬如赞成尚用的人,不会颂扬尚文的文学家;采用客观的批评方法者,不会下主观的武断批评。所以欲深切的了解批评者的批评,必先探求批评者的立场与方法。批评的立场与方法都属于批评理论,都属于广义的文学批评。所以事实上也非采龋┿义的文学批评界说不可。
  三、我们研究文学批评的目的,就批评而言,固在了解批评者的批评,而尤在获得批评的原理;就文学而言,固在籍批评者的批评,以透视过去文学,而尤在获得批评原理与文学原理,以指导未来文学。所以我们不能只着眼于狭义的文学批评的文学裁判,而必需着眼于广义的文学批评的文学裁判及批评理论与文学理论。
  四、中国的文学批评本来就是广义的,侧重文学理论,不侧重文学裁判(详五节)。所以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必需采龋┿义,否则不是真的“中国文学批评”。
  不过广义的文学批评,虽然包括文学裁判、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三部分,但从事文学批评者,却不妨只从事于任何一部分或任何一部分中之一部分。从事任何一部分或任何一部分中之一部分,皆在文学批评上占一位置。惟文字的解释、文意的提叙、作家的研考、作品的辨证四种,虽是批评的前提,但都自成一种专门之业,所以非遇必要时,概不涉及。其余则不分轩轾,一律提叙。
  另外有须附带说明的,中文的“批评”一词,既不概括,又不雅驯。所以应当改名“评论”。批,说文作媲,“反手击也”。左传庄十二年“宋万遇仇牧于门,批而杀之。”庄子养生主篇“批大,导大。”都是批击之意。到唐代便引申为批示批答。新唐书卷一六九李藩传:“迁给事中,制有不便,就敕尾批之。”徐师曾文体明辨云:“至唐始有批答之名,以为天子手批而答之也。其后学士入院,试制诏批答共三篇,则求代言之人,而词华渐繁矣。”到宋代的科举场屋,便有所谓批注。古文着急载佚名旧跋云:“余家旧藏古文关键一册,乃前贤所集古今文字之可为人法者,东莱先生批注详明。”张云章古文关键序云:
  “观其标抹评释,亦偶以是教学者,乃举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可见古文关键的批注评释是为的“取便于科举”,而科举场屋的批注评释,也由此可以窥其涯略。后来的科场墨卷,都有眉批总评,也可以证明眉批总评的批评,源于场屋。这种批评就文抉剔,当然只是文学裁判,不能兼括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所以不概括;其来源是科举场屋。所以不雅驯。
  西洋所谓Criticism,中国古代名之曰“论”。说文“论、议、也。”汉时的王充作有论衡政务等书,有人推许为“可谓作者”,王充云:“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经之典,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邹伯奇检论,可谓论矣。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易言伏义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义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谓论衡之成,犹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状衍增益,其卦益,其数多;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辨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于前也。”
  (论衡对作篇)由此知“论”是“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辨其实虚”,正是西洋的Criticism。自然论衡所谓“订其真伪,辨其实虚”的“世俗之书”不限于文学书,但文学书也包括在内。稍后的曹丕所作的典论中的论文篇,是中国的最早的Literary Criticism的专文,也是取名曰“论”。所以以中文翻译Criticism,无论如何不能不用“论”字。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论,从仑,会意。全部曰:‘仑,思也。’龠部曰:
  ‘仑,理也。’此非网义。思如玉部‘角思理自外,可以知中’之角思。灵台‘于论鼓钟’,毛曰:‘论,思也。’此正许所本。诗‘于论’,正‘仑’之假借。凡言语循其理、得其宜谓之论,故孔门师弟子之言谓之论语。”所以“论”
  虽是“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为,辨其实虚”,但比较偏于理论方面。至偏于裁判方面的则曰“评”。评,说文作平,“语平舒也”。朱骏声通训定声云:“淮南 ‘时则上帝以为物平’,注‘读评议之平’。”论衡非韩篇云:“举王良之法,与宋人之操,使韩子平之,韩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后汉书许劭传云:“劭发 论乡党人物,每月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平焉。”这是对于人物的裁判。
  陈寿三国志,传后有“评”,虽也是对于人物的裁判,但意义较广。所以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云:“评者,平理。”稍后遂用指对于文学的裁判。如锺嵘所作的裁判一百二十多位诗人的作品,就是原名诗评。
  至“评论”二字的连为一词,在汉末魏晋便已屡见不鲜。如王符潜夫论交际篇云:“平议无墩的。”李康家诫引司马昭云:“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
  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引见世说新语德行篇注)
  王隐晋书称刘毅“亮直清方,见有不善,必评论之。”(同上)都是指的人物评论。至指文书评论者,如范晔狱中与诸甥至书云:“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颜之推家训文章篇云:“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论,然后出手。”后来说到文学评论的更多,不一一列举。所以似应名为“文学评论”,以 “评”字括示文学裁判,以“论”字括示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但“约定俗成”,一般人既大体都名为“文学批评”,现在也就无从“正名”,只好仍名为“文学批评”了。
  ○三 文学与文学批评
  文学批评包括文学裁判、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三大部分,文学裁判的职责是批评过去文学,文学理论的职责是指导未来文学,批评理论的职责是指导文学裁判。所以文学裁判和文学理论对文学的关系是直接的,批评理论对文学的关系是间接的。
  文学裁判的职责既是批评过去文学。所以他的产生必在文学之后。英人高斯(Gosse)云:“从前的批评家每认定一种规律,衡量一切文学,由是创造的想象所完成的作品,如勃莱克、基慈、弥尔敦的诗,常常因为不合乎他的规律,为他们所指摘。”是的,批评家所根据的是旧规律,作家所创造的是新风格,新风格当然不合旧规律,由是为他们指摘。殊不知他们所根据的旧规律,是过去的新风格;现在的新风格,也可成为将来的旧规律。因此作家骂批评家为作家的尾巴,永远跟在作家后面。至就体裁而言,更当然是创作在前,批评在后,没有小说何有小说批评,没有戏剧何有戏剧批评?所以文学批评中的文学裁判部分,确是在创作之后。
  文学裁判部分在创作之后,文学理论部分则在创作之前。沈约首创四声八病的诗学方法,他的诗却往往触犯声病(详三篇四章六节),一直等到唐初才完成究极声病的律诗。最有趣的是李谔的反对“竞骋文华”“寻虚逐微”的文体(详四篇六章二节);早期的提倡白话文的文章,正大都是用的文言。这是因为理论可以紧随社会变化为转移,创作则需有积日累月的文学修养。正同于缠足的妇女可以提倡天足,但天足的出现却要相当时期。所以文学裁判虽跟在创作之后以批评创作,文学理论却跑在创作之前而领导创作。
  ○四 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
  文学批评中的文学裁判既尾随创作,文学理论又领导创作,所以欲彻底的了解文学创作,必借助于文学批评;欲彻底的了解文学史,必借助于文学批评史。
  但文学批评不即是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史不即是文学史,所以文学史上的问题,文学批评史上非遇必要时,不必越俎代庖。叙述一个人的文学批评,不必批评他的文学创作,更不必胪举别人对他的文学创作的批评(自然如批评他的批评,可以举他的文学创作为证,也可以举他人的批评为证)。苏轼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文学史上叙到韩愈不妨征引,文学批评史叙到韩愈则不必征引;要征引也止能等到叙述苏轼的时候。
  文学史的目的之一是探述文学真象,文学批评史的目的之一是探述文学批评真象,文学批评真象不即是文学真象,所以文学史上不必采取甚或必需驳正的解说,文学批评史上却必需提叙,且不必驳正。例如文学史上叙到诗三百篇,不必且不可采取经古文学说,谓“关雎,后妃之德也”;也不必且不可采取经今文家说,谓 “关雎,刺康王也”。因为文学史要探述文学真象,就关雎的本身看来,找不到美后妃的赞言,也找不到刺康王的讽语,当然无庸采取;采取也要据“经”
  驳“传”,指明纯出附会。但文学批评史上却不能忽略美刺说:一则美刺说是一种解释的批评,既有这种批评,文学批评史为探述文学批评真象,便不能不叙。
  二则解释的错误,虽似不可饶恕,创说的价值究竟不可泯灭;关雎的作者,自然不见得是在美后妃或刺康王,白居易的作新乐府则确是采取美刺方法(详二篇三章七节)。所以也不应不叙。
  解释的批评应当叙述,批评的解释也应当叙述。例如赋比兴也是一种解释的批评,诗三百篇的作者未必预先自己拟定这样的三种义例。所以经今文家说是比的,经古文家未必也说是比,就是今文家的齐、鲁、韩也不一致(详二篇一章三节)。可见这种分析也有附会,文学史上可以从略,文学批评史却应当叙述。不惟最早的赋比兴的分析应当叙述,后来的赋比兴的种种解释,也应当分别叙述。
  刘勰文心雕龙特立比兴篇,言“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义”。又分析比云:“比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详三篇八章五节)锺嵘诗品序则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详三篇九章四节)赋比兴的分析,不见得合乎作诗人的意旨,刘锺的解说也不见得合乎创说人的意旨。就文学史而言,应当采用合乎作诗人的意旨和言论;就文学批评史而言,合乎作诗人或创说人的意旨的言论,只有解释的价值,取旧说赋新义的不合作诗人或创说人的意旨的言论,才是创造的价值。所以经学家的注释赋比兴还可以不必叙述,文论家的阐发赋比兴却必需叙述。总之,文学批评史虽与文学史有关,但文学批评史的去取褒贬,不能纯以文学史为标准。
  ○五 中国文学批评的特点
  西洋的文学批评偏于文学裁判及批评理论,中国的文学批评偏于文学理论。
  所以他们以原训“文学裁判”的Literary Cri-ticism统括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我们的文学批评,则依鄙见,应名为“文学评论”。他们自罗马的鼎盛时代,以至十八世纪以前,盛行首“判官式的批评”,有一班人专门以批评为业,自己不创作,却根据几条文学公式,挑剔别人的作品。由是为作家憎恶,结下不解的冤仇。十九世纪以后,才逐渐客气,由判官的交椅,降为作家与读者的介绍人。后来法朗士诸人的印象派批评家起来,更老实说真正的批评,只是叙述他的魂灵的在杰作中的昌险。不过无论如何谦逊,批评与创作,究竟是对立的两件事情。直到近代才逐渐融合。譬如英国近代诗人爱理阿德(T.S.Eliat)主张“创作必寓批评”,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B.Croce)主张“批评必寓创作”(自“罗马的鼎盛时代”至此,依据朱光潜先生的“创作的批评”,见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一四七期)。但在中国,则从来不把批评视为一种专门事业。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体大思精的文学批评书,但其目的不在裁判他人的作品,而是“论文叙笔”
  讲明“文之枢纽”(序志篇)。其他的文学批评书,也大半侧重指导未来文学,不侧重裁判过去文学。只有锺嵘的诗品;品评了一百二十位诗人,而他自己并不是作家。但一则他对于作家的褒多于贬,并不似西洋之判官式的批评家,专门的吹毛求疵。二则他的目的似乎也是在借以建立一种诗论,不是依凭几条公式来挑剔他人的作品。所以似乎也不可与西洋的批评专家,同日而言。就算他是批评专家吧,但这种批评专家,在中国也实在太少了。后来讲古文的,如唐宋的八大家,明清的归有光、方苞、姚姬传;讲诗的,如唐代的李、杜、元、白,清代的王士祯、赵执信、袁枚;讲词的如宋代的张炎;讲曲者如清初的李渔,都是划时代的作家。惟其是划时代的作家,所以各有一套新的文学理论。自然发表新的文学理论,不免批评旧的文学作品;但其目的在建设文学理论,不在批评文学作品。建设文学理论,不是用为批评的工具(自然也有时不免用以批评),而是用为创作的南针。这种南针不止用以渡人,而且用以自励。所以假使说这些人所讲的是批评,则批评不是创作的裁判,而是创作的领导;批评者不是作家的仇人,而是作家的师友。所以中国的批评,大都是作家的反串,并没有多少批评专家。作家的反串,当然要侧重理论的建设,不侧重文学的裁判。
  唯其如此,所以西洋的文学裁判(狭义的文学批评)特别发达,批评理论也特别丰富。如批评莎士比亚的书籍的论文,便真是汗牛充栋,不计其数。同时所谓主观的批评、客观的批评、鉴赏的批评、科学的批评、演绎的批评、归纳的批评、性格的批评、形式的批评,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批评理论,诚如雨后春笱,。
  随地而生。返观中国,不惟对这些批评理论,不甚感兴趣;对文学作家及作品的批评,也较冷淡。如最古的文学家是屈原,最大的诗人是杜甫,注解楚辞和杜诗的专书虽很多,批评楚辞和杜诗的专书则很少。不止对楚辞和杜诗不愿以全力作批评,对其他的作品也不愿以全力作批评。所以以“评”名书或文者已经不多,以 “批评”名书或文者,更绝对没有;有之如无聊选家──特别是制艺选家的眉批总评,又无甚价值,没有特别提叙的必要。但对于文学裁判虽比较冷淡,对于文学理论则比较热烈。中国人喜欢论列的不重在批评问题,而重在文学问题。如文学观、创作论、言志说、载道说、缘情说、音律说、对偶说、神韵说、性灵说,以及什么格律、什么义法之类,五光十色,后先映耀于各时代的文学论坛。在西洋也不是没有,但其比较冷淡,正同中国之对于批评的比较冷淡一样。
  此中原因甚多,最重要的当然是历史条件和自然条件。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以地理风土解释人民的偏于勇敢或智慧。孟德斯鸠也说寒冷的国度注重道德,温和的国度情欲活跃。魏徵等的隋书文学传和李延寿的北史文苑传也都从地理方面,说明江左的文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的文学“词义贞刚,重乎气质”(详四篇五章四节)。可见自然能以左右文化。欧洲的文化,发源于温和的地中海沿岸,经济的供给较丰富,海洋的性质较活泼,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知重于尚用,求真重于求好。中国的文化,发源于寒冷的黄河上游,经济的供给较俭啬,平原的性质较凝重,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
  欧洲的封建社会时期较短,古希腊的文化产生在奴隶社会时代,近代的文艺复兴产生在资本主义时代。前期作为创造文化的“智者”,都是奴隶主,他们有从容的时间去爱智求知。后者所谓资产阶级文化人也较封建阶级文化人更有求知精神。
  中国,则文化文明的产生虽也是在奴隶社会时期,而急剧的高度发展实在初期封建社会的末期(即春秋战国时代),以后陆续前进也是在封建社会时代,社会人生的实际问题,急侍解决,因而尚用求好,就更成为一般倾向。左传囊二十四年载有后人艳称的所谓“三不朽”,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立言由于不能立德立功,则所立之言,当然以“德”与“功”为依归。德不苟于责人,功必先求自立。过去的是非,何必琐琐计较,未来的好坏,必需明定准绳。
  整个的民性如此,整个的文化如此,对文学也当然不斤斤于批评过去,而努力于建设未来:所以中国的文学批评偏于文学理论,与西洋之偏于文学裁判及批评理论者不同。
  ○六 文学批评与时代意识
  文学批评的对象是文学,演奏者是文学批评家,演奏的舞台是空间和时间。
  所以可随空间时间而异,也可随文学批评家而异,也可随文学体类而异。
  横的各国文学批评异同,大半基于空间关系;纵的一国文学批评流别,大半基于时间关系。所以中国文学批评的特点,我们归之地理的自然条件;中国文学批评的演变,我们则归之历史的时代意识。
  时代意识的形式,由于社会、经济、政治、学艺及其所背负的历史。譬如初唐的诗论,偏重对偶方法的提供(详四篇一、二两章),盛中唐的诗论,偏重“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的功能(详四篇三、四两章)。用现在的术语说来,前者是艺术文学的方法,后者是人生文学的理论,绝对的相反不同。盛中唐继初唐之后,本可以“率由旧章”,何以偏要不惮烦的改革,这是由于社会、经济、政治、学艺及其所背负的历史的“实逼处此”。
  盛在唐的人生文学理论,自以元稹就白居易为集其大成,而序幕的揭开,则始于元白以前的陈子昂。陈子昂与东方左虬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
  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全唐诗二函三册陈子昂卷一)又喜马参军相遇醉歌序云:“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日月云迈,蟋蟀谓何。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同上)诋斥彩丽的齐梁诗,就是反对艺术文学,鼓吹比兴的风雅诗,就是提倡人生文学。
  人生文学的目的是“以义补国”。何以要“以义补国”?因为陈子昂正当高宗末年以至武后的时代,唐朝的国家,已不似贞观永徽之盛,急需各方面的补救。
  这不用繁征博引,止就陈子昂的文章已得到充分的证明。如谏灵驾入京书云:
  “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春。莫不父兄转徒,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全唐文卷二一二)“膏原润莽”的是弱者,至强者则依附豪族,聚群劫杀。上蜀川安危三条云:“今诸州逃走有三万余,在蓬、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中,不属州县;士豪大族,阿隐相容,征剑驱役,皆入国用。其中游手惰业亡命之徒,结为光火大贼,依凭林险,巢穴其中,......攻城劫县,徒众日多。”(同上卷二一一)人民流亡,愈促豪族兼并;豪族兼并,也愈促人民流亡,互为因果,成为大乱。息内乱赖于政,而当时的政治又非常的腐败。同上文云:“蜀中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容,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内乱既起,外患也乘机侵入。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云:“陛下统先帝之业,履至尊之位,丑虏狂悖,大乱边陲。”(同上卷二○九)北方的突厥扰边,西方的吐蕃也内犯。上军国机要事云:“臣闻吐蕃近日将兵围瓜州。......国家比来敌,在此两蕃。至于契丹小丑,未足以比美。”(同上卷二一一)御外侮赖于军,而当时的军事,也非常的腐败。同上文云:“近者辽军张立遇等丧律,实由内外不同心,宰相或卖国树恩,近臣或附势私谒,禄重者以拱默为智,任权者以倾巧为贤,群居雷同,以殉私为能,媚妻保子,以奉国为愚。陛下又宽刑漏网,不循名实,遂令网记日废,奸宄滋多。”
  国家社会这样的岌岌可危,有志之士,不能不思“以义补国”。“以义补国”
  是多方面的,诗歌也应负点责任,所以欲其放弃彩丽的艺术诗,改作比兴的风雅诗,而人生文学的理论生焉。由此知人生文学的理论是时代产物。同样艺术的理论也是时代产物,不过时代不同,产生的理论亦异而已。
  ○七 文学批评与文学批评家
  文学批评是时代产物,但同一时代所产生的文学批评,和同一父母所产生的儿女一样,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譬如李白和杜甫,同是盛唐时人,同是诗作家,又是很要好的朋友。李白提倡古风,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又说:“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详四篇三章二节)杜甫则兼龋┡律,而尤律诗。就诗人而言,“不薄今人爱古人”。就时代而言,“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就诗而言,一面就:“大雅久不作”。一面又说:“觅句新知律”,“晚节渐于诗律细” (详四篇三章三节)。又如韩愈和柳宗无,同是中唐时人,同是古文家,又是很要好的朋友。韩愈说:“愈之志在古道,又好其辞”(详四篇七章二节)。柳宗元则说:“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详四篇七章五节)。
  这主要的由于任何时代的社会关系都是复杂的,不论作家或批评家,个人的成分、经历和学艺修养,都是各模各样的。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说:
  最下等的人间里面,所有的人之习惯、思想、感情等等,非常相似,各人的差别不强。人间逐渐高等,各人的差异也逐渐显著。至成为智识阶级的人,其个性特别发达,我们决不能看到两位教授对一个问题的抱同样见解(见Interpretatonof Literature)。因此,假使将文学批评分为一般的批评与专家的批评两种,则一般的批评差别较少,专家的批评差别更大。
  专家的批评差别虽大,也并不能遗世独立,与时代无关。不过不是时代的应声虫;大约非顺时发展,则反时改造。我在古史辨第四册自序云:“无论何人之学说或文艺,虽不能不归功于作者之创造力,而自己之立场,前此之历史,并时之社会,皆与之有极强之关系。此其影响虽千端万绪,难以缕远;然约而言之,不外因自己之立场,观察社会之急需,而对历史上之学说或文艺,予以积极的演进,或消极的改造而已。”(开明书店出版)积极的演进与消极的改造是相互为用的。对此一部分荆┸极力改造,对彼一部分不妨极力演进。譬如倡导缘情的文学者,对历史上的缘情说,当然为之发挥光大;对历史上的载道说,则只有诋谋改革。但一般说来,总有所偏。譬如王充的文学批评偏于消极的改造,是反抗时代(详二篇四章);杜甫的文学批评偏于积极的演进,是发展时代(详四篇三章三节)。
  至一般的文学批评则真是时代的应声虫,既不敢反抗时代,也不能发展时代,不前不后的跟着时代走,论理没有多大价值。但一则惟其不前不后的跟着时代走,所以可惜窥时代的真象。二则专家的批评,产生于一般的批评,没有一般的批评,造不成专家的批评。三则文学与哲学不同,哲学是比较专家的事业,文学是多数人的事业,所以一般人之对于文学,也比较喜欢表示意见。有此三种原因,所以不能只述专家的批评,不述一般的批评。
  ○八 文学批评与文学体类
  文学批评不但随人而异,也随文体而异。譬如古文大家韩愈的私淑老师独孤及,在“文”一方面,自然提倡简易载道,反对繁缛缘情。所以于唐故殿中侍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录序里,力主“修其词,立其诚。”于检校尚书吏部员外赵郡李公中集序里,力主“本乎王道,以五经为泉源。”排斥“饰其词而遗其意者”,说“润色愈工,其实愈丧。”而以“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为“大坏”的文章(详四篇六章六节)。但在“诗”一方面,则反而提倡绮靡缘情,反对质朴无文。于唐在补阙安定皇甫公集序云:
  五言诗之源,生于国风,广于离骚,著于李苏,盛于曹刘,其所自远矣。当汉魏之间,虽以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铉疏越太羹遗味之叹。历千余岁,而沈詹事(期)、宋考功(之问),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
  这似乎是时代的或个人的矛盾,实则是因为文学的体类不同,所以文学的批评亦异。从历史上看来:“文”一方面,由魏晋六朝的骈俪文的反响,激起古文运动,自北周的苏绰,北齐的颜之推,隋代的李谔,即逐渐提倡,至唐代而集其大成。“诗”一方面,则由汉魏六朝的古诗的反响,自沈约一班人即讲究声病,至唐代而格律益密,完成所谓绝律诗。从社会政治上看来,初盛唐是以“文”治天下,以“诗”饰太平的。唯其以文治天下,所以文须简易载道;唯其以诗饰太平,所谓诗须绮靡缘情。从心理上看来:心理有理智,亦有情感;理智的建设是“道”,情感的需要是“情”;“道”的形式要简易,“情”的形式要绮靡:所以一方面提倡简易载道之文,一方面提倡绮靡缘情之诗。
  其实诗与文的分道扬镳,周秦已经如此。就以孔子的话作例吧。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自有“情”的倾向(详二章四节)。文呢,他释为“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详三章三节),显然与“诗”不同。至后世词曲既兴,与诗文更迥然殊异。如沈义乐府指迷云:
  作词与诗不同,纵是用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如只直咏花卉,不著此艳语,又不似词家之体例。词与诗尚且不同,与文更不必谈。因此,有的批评,固是为一般的文学而设;有的批评,则是专为某类文学而设。如唐初的对偶说只用于诗,不用于文;桐城派的“义法”,又只用于文,不用于诗。
  ○九 史家的责任
  如第四节所言,欲彻底的了解文学创作,必借助于文学批评;欲彻底的了解文学史,必借助于文学批评史。可惜叙述“中国文学史”的书,已有相当部帙,叙述“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书,则尚不多见,这诚然是莫大的遗憾。
  叙述“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书,虽尚不多见,但中国文学批评自有其历史。
  本来所谓历史有两种意义,一指“事实的历史”,一指“编著的历史”。“编著的历史”之无,并不妨害“事实的历史”之有。不过无“编著的历史”,则一般人之对于“事实的历史”、难以认识,难以理解。所以需要有人就“事实的历史”,写成“编著的历史”。
  “事实的历史”,无所谓责任;有之也不由任何一人担负。“编著的历史”,其责任有两种说法:一是纯粹的史学家说,谓历史的责任是纪述过去。一是功利主义的史学家说,谓历史不仅在纪述过去,还要指导未来,就是所谓“以古为鉴”。
  惟其独重纪述过去,所以偏于“求真”。惟其兼重指导未来,所以偏于“求好”。
  这是一般的分别。实则“求好”亦须植基于“求真”;否则所求之“好”,不是“真好”。孔子云:“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篇)章学诚云:“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文史通义说林篇)。“以古为鉴”的意思,并不是重演古事,而是以古事为今事的借镜。古人在某种历史阶段,某种社会环境下,所演唱的种种古事,其成败利钝,胥可按往推来,为今后的准绳。换言之,就是根据过去的变革事实,则根据的变革如不是事实,则指导的变革也必定错误。所以不惟站在纯粹的史学家的立场,必须“求真”;就是站在功利主义的史学家的立场,也必须“求真”。“求真”以后,才能进而“求好”。
  这是就普通史而言,至学艺专史,则编著者,除史学家外,还有学艺家。即如文学批评史,便可由史学家编著,亦可由文学批评家编著。史学家所编著的文学批评史,或独重过去文学批评的纪述,或兼重未来文学批评的指导;前者是纯粹的史学家,后者是功利主义的史学家。文学批评家所编著的文学批评史,也可分为两类:一是根据过去的文学批评,创立新的文学批评。这与功利主义的史学家有点相近。一是为自己的文学批评寻找历史的根据。这类的文学批评史,虽尚乏例证,但如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其编著的目的很明显的是为的白话文学得到历史的证据。拿文学史推测文学批评史,将来也总有被人为寻求学说的历史证据而编著的一日。
  为寻找学说证据而作史,其目的本不在史,我们也无需以史看待。为创立新学说而作史,其创立新学说既要根据旧学说,则对于旧学说,必先明了真象。否则根据的旧学说既不“真”,创立的新学说也难“好”。所以学艺家的编著学艺史,也应先求“真”,然后再由“真”求“好”。
  ○十 历史的隐藏
  史家的责任是求“事实的历史”之真,但“事实的历史”之真却往往隐藏不见。隐藏的方式很多,大体可归纳为“原始的隐藏”和 “意识的隐藏”两种。
  “原始的隐藏”由于史料的缺陷。编著历史不能不根据史料,特别是古代的历史,没有史料便无从着手。但史料有三种缺陷:(一)史料对于事实有相当的距离,所以易系辞上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二)史料对于事实不能尽言尽意,却有时扩大其辞。王充论衡艺增篇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
  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故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孟子也因“以至仁伐至不仁”,不当“血流漂杵”,而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孟子尽心下)(三)史料很容易散失,“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荀子非相篇)所以孔子云:“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论语八僧篇)
  基于上述的三种原因,使真的历史事实,早已部分的隐藏,作史者虽有时可运用历史方法,施以相当的探讨。如自左传之终,以至周显王三十五年的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无记载,而顾炎武能以意推其变。(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但大体是无可如何的。既是如何的,则史家也无甚责任可负。
  “意识的隐藏”由于编著者的成见。成见最要不得,特别的历史家,一有成见,则“事实的历史”便被摈于成见以外,不易发现。成见的来源很多,最主要的是 “时代意识”。譬如五四以前的文学观念是载道的,由是关雎便是“后妃之德也”(毛诗序)。五四以后的文学观念是缘情的,由是汉广便是孔子调戏处女证据。(郑宾于中国文学流变史卷一第一章第二节)我们看着是笑语,他们却认为铁证如山。刘勰的文心雕龙,第一篇是原道,第二篇是征圣,第三篇是宗经,其主张载道无疑。但在五四时代,却被派是他的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事实上他是不主载道的(梁绳纬文学批评家刘彦和评传,见中国文学研究)。五四的学者,因为时移事改,知道了古人之以传统的载道观念曲解历史,却不知自己也正作曲解历史的工作;不过不依据传统的载道观念,而改依五四的缘情观念而已。“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王义之兰亭集序)果然,时移事改,五四的曲解历史,又被我们知道了。
  因此编著历史者,必需要除成见。否则虽立志“求真”,而“真”却无法接近。譬如编著中国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者,如沾于载道的观念,则对于六朝、五代、晚明、五四的文学或文学批评,无法认识,无法理解。如沾沾于缘情的观念,则对于周、秦、汉、唐、宋、元、明、清的文学或文学批评,无法认识,无法理解。
  ○十一 材料的搜索
  除成见才能客观。绝对的客观是没有的。如法朗士所说,吾人永远不肯舍弃自己,永远锁在自己的躯壳及环境,所以没有真正的客观(The Adventuresof the soul见A modern book of criticisms)。但因时代意识所造成的主观成见,则以我们得时独厚,可以除。我们亲自看见五四以前的载道文学观,亲自看见五四的对载道文学观的革命,又亲自看见五四的缘情文学观的被人革命。使我们的主观成见,由时代意识造成,又由时代意识除。这并不是我们比古人聪明,是古人没有见过象我们这多的时代意识。假使见过这多的时代意识的我们,仍然自锁于一种胶固的时代意识以编著史书,致使历史的真象,无法显露,不惟对不起历史及读者,也对不起时代及自己。
  作史之需要除成见有四个阶段,一是搜求史料,二是叙述史料,三是解释史料,四是处理史料。搜求史料之最好的方法,莫妙于荀子所谓“虚壹而静”。
  荀子解蔽篇云:“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特别是“虚”字,尤为重要。不然,“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亦荀子解蔽篇语)则合于自己意见的史料能以发现,异于自己意见的史料容易忽略,而历史真象,便隐藏不见了。
  ○十二 选叙的标准
  求真也不能不对史料有所选择,客观也不能不对史料有所叙述。选择叙述的标准有二:
  一、述要──述要不只是胪举大纲,且需探寻要领。黄宗义明儒学案凡例云:
  “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有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也。是编分别宗旨,如灯取影。杜牧之曰:‘丸之走盘,横斜圆直,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他所谓宗旨,就是现在所谓根本观念。哲学家的一切见解,以他的根本观念为出发点;批评家的一切批评,也以他的根本观念为出发点。譬如白居易对于诗的根本观念是“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由是不满意晋、宋、梁、陈的诗人,说:“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大,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寝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详四篇四章二、三两节)苏轼对于诗的根本观念是“超然”“自得”的风格,由是称赞晋魏作风,说:“李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
  (详六篇三章五节)由此知根本观念是因,对于作家作品的批评是果;由因可以知果,由果可以证因。故根本观念必需阐述,对作家作品的批评,则取足证明根本观念而止,不必一一胪列,因为那是可以推知的。曾国藩复陈右铭书论作文之法云:“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衰七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三十二)作文如此,修史亦复如此。这就是述要,也就是黄宗义所谓:“分别宗旨,如灯取影。”否如不 “分别宗旨”,而只一一胪列批评,不惟如黄宗义所谓:“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氐要领”;曾国藩所谓:
  “首尾衡决,陈义芜杂。”而且既一一胪列批评,又必一一加以解释,这部书的繁冗庞大,真要不可想象,恐怕天地虽宽,也无法容留这样“巨著”!
  不过学者虽都有自己的宗旨──就是根本的观念,却不一定自己说出。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就没有说出贯之之一是什么。编著各种学艺史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寻这种没有自己说出的宗旨,使读者能以得其要领。就以南朝的两位大批评家作例吧: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云:“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知他对于文学的根本观念是“道”(详三篇八节三节)。锺嵘诗品批评了一百二十位诗人,必有他的批评标准,也就是他对于诗的根本观念,但就没有象刘勰般的自己说出。依据我的探寻结果,他的根本观念似是“自然”。知者,不只因为他有“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之叹;又由他驳斥用事用典,宫商声病、繁密巧似,也可以反证“自然” 是他的诗学宗旨(三篇九章二节)。所以我们固然可以由根本观念,推知批评;但有时却要归纳批评,探寻根本观念。
  一个学者有一个学者的根本观念,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根本观念,就是所谓“时代意识”。因此我们的述要,不只要提举各位批评家的要领,还要提举各个时代的要领。概括地说,对于伟大的批评家,要探寻他自己的根本观念;对于一般的批评家,则只探寻时代的根本观念。因为独特的根本观念,只有伟大的批评家才能以创造;一般的批评家,只是以时代的根本观念,为自己的根本观念而已。
  二、述创──一一种学说的产生之后,必有承用,这是无需举例的。如需要举例,在古代,我举虞书以来,人人都会说“诗言志”;在现代,我举五四以来,人人都会说“文学是感情的产物”。创造“诗言志”和“文学是感情的产物”者,应当大书而特书:承用“诗言志”和“文学是感情的产物”者,则势须从略。否则又要成为大至无法容留的“巨著”。所以我们只述创造,不述因袭。不过创造离不开因袭,“千古文章一大抄”,确有部分的真理。顾炎武日知录云:“子书自孟荀以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传也与!”(卷十九,著书之难条)但吕览淮南,以至“如吕览淮南之类” 的书集,竟流传不废,这是因为“取诸子之言”,固是因袭;“汇而为书”,则是创造。所以创造有四种:
  1.纯粹的创造──就是顾炎武所谓:“古人之所不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
  者。实则也是比较纯粹,天地间那有绝无因袭的创造?假使有的话,则书家不必临帖,画家不必看谱,文学家也不必读文学作品了。
  2.综合的创造──顾炎武诋毁吕览淮南的“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是的,这是很多的因袭成分。但或则诸人之言,零碎散乱,隐埋不彰,汇而总述,形成学说,或则诸人之言,各照一隅,罕观通衢,左右采获,蔚为宏议;或则诸人之言,互有短长,取长弃短,另构体系。第一种的例证,日知录中就俯拾即是。
  如卷十九的文人求古之病一条,就是汇集的柳虬、唐书、陆游、陶宗仪、何孟春的言论;卷二十一的次韵一条,就是汇集的严羽、元稹、欧阳修、朱子的言论。
  但求古之病与次韵之病,即由此显豁。第二种的例证,如刘勰以批评者的立场,往往蔽于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证明“音实难知,知实难逢。”贵古贱今,崇己抑人和信伪迷真,都是刘勰以前的旧说,不是刘勰的创造;而“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则是刘勰据旧说归纳的新义。(详三篇八章七节)第三种的例证,就是吕览淮南的“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近代的研究哲学者,有的推为系统哲学家,因为虽无发明,却能“兼儒墨,合名法”,构一新体系,也便是“以述为创”。
  3.演绎的创造──古人创造了一种学说,但没有应用到某一方面,或虽已应用,还没有发挥尽致,后人据以移用或据以阐发,便是演绎的创造。如发明唯物史观法则者是马克思,但他没有广泛的应用到各种学艺;广泛的应用到各种学艺,是后人的陆续移植。诗毛传云:“涟、风行水成文也”,苏洵据以创造自然文说,苏轼又据苏洵的自然文说,创造“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作文方法(详六篇六章三节)。庄子天下篇论到各家道术的产生,一律说是“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说之”,由是如何如何以造成一家之言。从“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而言,是因袭;从如何如何以造成一家之言而言,是创造。所以不能因为有因袭的成分。遂抹杀其演绎的创造价值。
  4.因革的创造──“旧瓶装新酒”是有人反对的,但只要还容得下,总有人在那里装,特别是中国历史上,自儒术定于一尊以后,各种新酒,都是装在儒家的旧瓶。因此望瓶却步者,要说几千年来没有进步;饮酒知味者,才可以发现随时有改革。譬如虞书云:“诗言志”。荀子谓:“圣人也者,道之管也,...... 诗言是其志也。”(详二章六节)是以“道”释“志”。后来的袁枚,又以情释志(详随园诗话及小仓山房文集)。就虞书而言,释为“道”或“情”,都是曲解;就荀子袁枚而言,则曲解正是他们的因革的创造。假使注释虞书,二就都应废弃;但编著文学批评史,则必需提叙。
  总之,有创造意味者则予以论述,只是因袭承用者则概皆从略。这样,则一方面不致遗漏有价值的学说,一方面也不会成为大而无当的“巨著”。
  ○十三 解释的方法
  选叙之后,当然要继以解释。这里所谓解释有两种,一是意义的解释,一是因果的解释。意义的解释是解释“是什么”,因果的解释是解释“为什么”。依六至八节的说明,文学批评随时代意识而异、随文学体类而异、随文学批评家而异,则因果解释的释因部分,当然求之于时代意识、文学体类、文学批评家。由时代意识、文学体类、文学批评家,产生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既经产生之后,则又影响稍后以至很远的后世的时代意识、各种文学体类及文学批评家。所以释果部分,也要求之于时代意识、文学体类及文学批评家。
  至意义的解释,又可分为三种:
  一、明训──训者顺也,就是顺释其义。不过作史与注书不同,注书不妨逐字逐句的详细解释,作史则只能解释学艺词语。譬如韩愈主“文以载道”,而作原道云:“仁为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又云:“道有君子,有小人。”那么文章应载的道是什么道?必须加以解释。考原道又云:“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又云:“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又云:“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以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据此我们可以解释他所提倡的“文以载道”之道,就意义言是仁义之道,就派别言是儒家之道。
  二、析疑──如前节所言,哲学家的一切见解以他的根本观念为出发点,批评家的一切批评也以他的根本观念为出发点。但从表面看来,他们的言论往往和他们的根本观念不很融洽。如锺嵘以“自然”为根本观念,但反对自然主义的黄老,强调的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
  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这我们不能不替他加以解释,就是:锺嵘的自然主义是文学上的”自然英旨“,黄老的自然主义是政治哲学上的”清静无为“,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锺嵘所反对的不是黄老的自然主义的政治哲学,而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文学。
  (详三篇九章二节)
  三、辨似──凡是有价值的学说,必有与众不同的异点;但创造离不开因袭,所以也有与众不殊的同点。不幸研究学艺者,往往狃同忽异;大抵五四以前则谓后世的学说上同于上古,五四以后则谓中国的学说远同于欧美。实则后世的学说如真是全同于上古,则后世的学说应当取消;中国的学说如真是全同于欧美,则中国的学说应当废弃。所以我们不应当揉合异同,应当辨别异同。辨别异同就是辨似。譬如讲文气说的很多: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就身心的修养而言,不过结果与文学有相当的关系(详三章四节)。曹丕说,”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是说的先天的体气(详三篇四章一节),苏辙说,”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是说的后天的气势(详六篇六章六节)。其他上自刘桢刘勰,下至姚鼐曾国藩,都有文气说,都有与众不同的异点,都待我们替他们析辨,替他们指出与他家的异同。学术没有国界,所以不惟可取本国的学说互相析辨,还可与别国的学说互相析辨。不过与别国的学说互相析辨,不惟不当妄事糅合,而且不当以别国的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的学说为阶下囚。糅合势必流于附会,只足以混乱学术,不足以清理学术。以别国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学说为阶下囚,简直是使死去的祖先,作人家的奴隶,影响所及,岂只是文化的自卑而已。
  无论明训、析疑或辨似都须用直解法,不必胪举许多后人的曲解附会。因为释义与述创不同,述创必述因革的创造,释义必弃后人的曲解,彼是”以传还传“,此是”以经解经“。荀子的以”道“释”志“和袁枚的以”情“释”志“,都不能用来解释虞书的”诗言志“。同样孔子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文,也只能根据孔子说:“敏而如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和说“博学于文”,推解文为一切应知之学问(详三章三节);不能根据阮文的文言说,谓“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辞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韩愈赠玉川子诗云,“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穷终始。”研究经书者不可“以传解经”,研究文学批评者也不可以后人曲解,视作古人本意。
  ○十四 编著的体例
  处理史料就是编著。编著之最好的方法,莫妙于章学诚所谓“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他的文史通义史德篇云:“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是尽依“事实的历史”之真;“益以人”,是编著者之任意的去取褒贬。任意的去取褒贬的原因有二:一为狃于自己的成见。史德篇又云:“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借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譬如狃于缘情的文学观念,则对载道的评论,不是削删,就是诋毁,再不就是曲解;而对于缘情的评论,则过分的推奖。狃子缘情是“阴阳之患”,推奖缘情,诋毁载道便是“忤于大道之公”,也便是益以人而不尽其天。一为拘于自己的体例。体例有定,事变无方,以定例之史,述无方之变,势必削足适履,以事徇例。削足便不能尽其天,适履便益之以人。所以作史者不能拘于自己的体例。这也是章学诚说过的,文史通义书教下云:“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
  除成见之可能的方法,已详前节,兹不再赘。欲求不拘体例,必先明白体例。史书的体例,大别有三:
  一、编年体──以年代为纲。如左传、通鉴等书。近人所编著的学术史、文学史,虽不按年编次,但依时代叙述,也属于此类。
  二、纪传体──以人物为纲。如史记、汉书等书。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及近人所编著的学术家评传、文学家评传,也属于此类。
  三、纪事本末体──以事类为纲。如宋史纪事本末、明史纪事本末等书。近人所编著的分类文学史及各种学术、各种文学的专题论文,也属于此类。
  就说文学批评史吧:依六至八节所述,文学批评随时代而异,随人物而异,也随文体而异。假设依照编年体,则随时代而异的批评可以弄得清清楚楚;而随人物而异及随文体而异的批评,不免割裂。假设依照纪传体,则随人物而异的批评,可以弄得清清楚楚,而随时代而异及随文体而异的批评,不免揉乱。假设依照纪事本末体,则随文体而异的批评,可以弄得清清楚楚,而随时代而异及随人物而异的批评,不免淆混。总之,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无论依照那类体例,都不能“尽其天”,而结果要“益以人”。
  所以,我们不能拘拘于一种体例,我们要兼揽众长,创立一种“综合体”:
  先依编年体的方法,分全部中国文学批评史为若干时期。如周秦为一期,两汉为一期,魏晋南北朝为一期,隋唐为一期,晚唐五代为一期,两宋为一期。再依纪事本末体的方法,就各期中之文学批评,照事实的随文体而异及随文学上的各种问题而异,分为若干章。前者如隋唐的诗论分为两章,古文论分为两章,史传文论及史学家的批评合为一章。后者如魏晋南北朝的文体论为一章,文笔之辨为一章,音律说为一章。然后再依纪传体的方法,将各期中之随人而异的伟大批评家的批评,各设专章叙述。如东汉的王充自为一章,南朝的刘勰与锺嵘各为一章。
  遇有特殊的情形,则这种综合体的体例,也不必拘泥。如就一般的文学批评而言,隋唐显与魏晋南北朝不同,所以分为两期。但唐初的音律说,则传南北朝衣钵,便附叙于南北朝的音律说后。这样,固然也不敢说是完全的“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但总可说是“庶几近之”了。
●第二章 诗说
  ○一 诗人的意见
  批评家的意见,可以引导创作,创作的意见,也可以引导批评。所以在叙述诸家的诗说以前,应先述诗人的意见。
  在门外文谈,鲁迅先生提出:原始人民“为了共同劳动,必需发表意见”创作了“杭育杭育”的诗歌。但有音无义。有意的诗歌,流传到现在的,中国方面,莫早于周初编辑的商代谣谚集──周易卦爻辞(详拙撰古奴隶社会的奴隶谣谚)。
  这些谣谚都是古劳动人民歌唱出来的,但歌唱的意义,他们并未说出。
  到诗经朝代的南与风的作者,便逐渐的透露了作歌的意义。魏风葛屦云: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园有桃云:“心之忧矣,我歌且谣。”这虽然没有明说歌谣的目的是表达忧乐美刺,但亦暗示“心之忧”或有所刺,是可以借歌谣表现的。
  到作雅颂的诗人,对作诗的意义,便不但有暗示,且有明言了。析而言之,可分为五类:(一)想借诗歌以吐露胸中的愁闷。如小雅何人斯云:“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四月云:“君子作歌,维以告哀。”(二)想借诗歌把自己的意志诉诸公众。如小雅巷伯云:“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大雅桑柔云:“虽曰匪予,既作尔歌。”(三)想借诗歌以赞颂别人的美德而即赠诸其人。如小雅崧高云:“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民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四)想借诗歌以谏讽君王。如小雅节南山云:“家父作诵,以究王;式讹尔心,以畜万邦。”(上四类,略本青木正儿之中国文学思想史纲,江馥泉译本贡十五、十六。)(五)
  想借诗歌以勖勉万民。如鲁颂宫云:“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由(一)(二)两类意义的演进,便是所谓“诗言志”。由(三)(四)
  (五)三类意义的演进,便是所谓“美刺”乃染有功用主义的诗说。
  尚书中的虞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声律的起源很晚,自然不能认为是尧舜时代之说,即“诗言志,歌永言”,也不能信其出于大舜。
  因为虞书的编辑,已被古史大家顾颍ㄕ先生推定在西汉之时了。但“诗言志”,我们可以断定是较早的说话,大约周代已经有了。证据是:一,雅颂的作者,虽然没有明言“诗言志”,但已显示“诗言志”的意义,读诗者自然可以归纳出这一句考语。二,左传襄二十七年,文子告叔向已云:“诗以言志”。庄子天下篇亦谓 “诗以道志”。荀子儒效亦谓:“诗言是其志也。”可见此说的产生很早了。
  ○二 古诗的编辑
  这是在绪言里说过的: “中国的文化,发源于寒冷的黄河上游,经济的供给较俭啬,平原的性质亦较凝重,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
  (一章五节)文学批评也不是例外。诗人的意见可以分为五类,言志主义止有两类,功用主义倒有三类。志不仅包括性情,也包括理智,理智的发展偏于事功,所以严格的说,言志之中还有一半的功用成分。最早的批评家更偏重“功用”一方面。
  商代谣谚之被编为周易卦爻辞,并不同于“五四”时代采辑歌谣之因它有文学的价值,乃是用以占断吉凶祸福。这与周秦诸子从功用的观点以说诗者虽不同,但周秦诸子的说诗却受他许多提示;就是不从文学本身立论,而从功用价值立论。
  本来诗经的采辑与编著也是基于功用主义。礼记王制云:
  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汉书艺文志云:
  古者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刘歆与杨雄从取方言书、汉书食货志,皆有类此的记载。虽见非于崔述(见读风偶识卷二),但商代谣谚(周易卦爻辞)的辑著有功用的背景,则诗经的辑著似亦不会绝无作用。而且这种采诗以观民风的传说,究竟是“事出有因”的。
  ○三 春秋士大夫的赋诗
  我们知道了商周两代诗歌的编辑是有功用的背景的,则春秋士大夫的赋诗,战国诸子的诗说,都容易了解了。
  春秋士大夫的赋诗,是借以表达赋诗人自己的情意或对人的情意。并不是要体察作诗人的情意,更不是欣赏诗的文学之美。这在左传中所载的赋诗,都是如此;我且将最有名的襄公二十七年的赋诗录下为例:
  郑伯亭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
  “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
  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第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
  诸人所赋之诗,固有的借作诗者之情意以暗示自己之情意,如黍苗的作者是在赞美召伯之功,子西赋比,亦借以赞美赵孟之功,意谓赵孟可比召伯。但大半是” 断章取义“,并不顾及作者的情意,只是借以表达自己的情意。如野有蔓草是一首私情诗,所以诗词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子大叔赋此,是表示得遇赵孟为荣(邂逅相遇),或赞美赵孟是“一表非凡”
  (清扬婉兮)的人物虽不可知,但决不是适用原来的诗意。
  赋诗之“断章取义”,并不是我们的妄测,春秋时人已自己说过了。左传襄二十八年:
  庆舍之士谓卢蒲葵曰:“男女辨姓,子不辟(避)宗何也?”曰:“宗不余辟,余独焉辟之?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恶识宗?”“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
  说尽了春秋士大夫的赋诗作用;而其对诗的态度,也便可以于此略窥一二。(此段采录顾颍ㄕ先生说,则古史辨第三册卷下,诗经在春秋战国的位置)我们知道了春秋人对诗的态度是“断章取义”的,则诸子的以功用的观点论诗,也可以得到解释了。
  ○四 孔子的诗说
  先秦诸子之称论诗者,只有儒墨两家。──道家的庄子,在天下篇说过“诗以道志”,但此外并无论诗之言。管子中偶有论诗的话,但管子不是管仲之作,而是一部很芜杂的书(参拙撰管子探源,中华书局出版),因之偶有的几句论诗的话,也不成系统。──儒家先于墨家,故先述儒家的意见。儒家的创立宗派者是孔子,他对于诗,不似春秋士大夫般的只是“断章取义”,他有一种新的见解。
  论语阳货篇载:
  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事父”、“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自然是全以功用的观点立论;“兴”“观”“群”“怨”虽然也可以说是就读者所得到的功用而言,而亦实在是论到但孔子究竟是志切救民的哲学家,不是抒写性情的文学家,所以他虽然知道诗是抒写性情的,但他却要于抒写性情之外,令其披上一件道貌岸然的外衣,就是要抒写正当的性情,而不抒写邪淫的性情。所以说: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篇)
  《关雎》明明是一首男子思慕女子的情诗,孔子偏要给它一个他所谓“思无邪”
  的解释,说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篇)而于“淫”的郑声,就只有主张“放”了。(卫灵公篇,子曰:“放郑声......郑声淫。”)这与诗三百,全是“思无邪”之说,显然矛盾。但我们应知“思无邪”是孔子的企图,也就是孔子对于诗(不是专指三百篇)的主张,而淫的郑诗之诗经,是孔子所不愿也。
  孔子生在春秋时人的“断章取义”以赋诗之后,自己又是一个志切救民的哲学家,所以他虽知道诗是抒写性情的,却要加上“正”“邪”的限制,这是因为他也是以功用的观点而重视诗,不是以文学的观点而重视诗的缘故。
  前面已经引过,他说学诗可以“事父”、“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此外他又说: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篇)
  又告诉他的儿子伯鱼说:
  不学诗,无以言。(李氏篇)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篇)
  都是很鲜明的以功用的观点说诗。以故其对于诗,欣赏的情趣,胜不过利用的思想。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ツ兮’,何谓也?”孔子并不告以字句的含义或诗词的解释,而说是“绘事后素”。子夏也聪明,立刻说:“礼后乎?”由是博得孔子的称赞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篇)子贡因为以“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附会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其斯之谓与”?也可使孔子称赞他说:“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篇)更可见是利用诗而不是欣赏诗了。
  ○五 孟子所谓“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
  孔子以后的儒家两大师是孟子和荀子。孟子说诗,提出两种方法:
  一是“以意逆志”。孟子万章篇载孟子与咸丘蒙有此下一段谈话:
  咸丘蒙曰:“......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这种“以意逆志”的方法,虽然不甚科学,虽然只是主观的探索,然诗人由热烈的感情之火所迸出来的诗句,是很容易言过其实的,“以意逆志”,确是刺探作者深心的好方法,同时也是认识诗的必需途径。告子篇载有孟子“以意逆志”
  以释诗的例证:
  公孙丑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
  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哉,夫主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孟子虽然能提出“以意逆志”的好方法,但以自己是“讲道德,说仁义”的哲学家,而不是文学家,由是其意是道德仁义之意;以道德仁义之意,刺探诗人之志,由是诗人及其诗,皆是道德仁义了。以怨不怨解释小弁凯风,是否真合诗人之志不可知,但确是站在情感的观点,以刺探诗人的情感,我们可以无异议。而最后说到孝不孝的问题,便离开情感的观点,涂上儒家的色彩了。
  对小弁凯风的解释,还是很客气的“以意逆志”;对其他各诗的解释,则完全走到“断章取义”的道上;假使硬说是“以意逆志”,那我们只有说是太不客气的 “以意逆志”了。齐宣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孟子便举诗云:
  “乃积乃仓,乃裹侯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为证,说:“昔者公刘好货。”并且说:‘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齐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了便举诗云:“古公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字”为证,说:“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并且说:“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处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篇)
  假设还不是“断章取义”,而是“以意逆志”,则其所逆之志,去诗人之志,恐怕有十万八千里呢!
  孟子提出的另一方法是“知人论世”。万章篇云:
  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这是对作品探求其个人的、历史的、社会的诸种关系,我们也是无异议的;但此说的目的是在尚友,不是对文学的欣赏与批评,所以仍是功用为出发点。
  不过,无论如何,孟子提出“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的两种方法,确是文学批评上的一大进步;而且在后来的批评界也有很大的影响。
  ○六 荀子所谓“诗言志”
  虞书所谓“诗言志”是很含混的;承其说者,则有“圣道之志”与“性情之志”的水火不同。如创立性灵说的袁枚,也常说到“诗言志”;其所谓志当然是“性情之志”。儒家的荀子也说“诗言是其志也”;其所谓志则是“圣道之志”。
  儒效篇云: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为者,取是而通之也。
  这不惟是“文以载道”,简直是“诗以载道”了。
  ○七 墨子的用诗
  墨家尚质不尚文,其对于诗,只是“断章取义”、以为自己立说的一种帮助而已。如墨子天志中引皇矣道之曰:
  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说这是:“圣王......书于竹帛,镂之金石,琢之孟,传遗后世子孙,......将以识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也。”我们细味诗意,说是“顺天之意”还可;在“顺天之意”上又加以“爱人利人”的冠词,这是墨家之义,诗中并无这种意思。其余引诗的地方还很多(详古史辨第四册,拙撰由墨子引经推测儒墨两家与经书之关系),差不多都是如此。这虽不足以窥探其对诗的见解如何,但可以窥探其对诗的态度亦只是一种利用而已。
  ○八 诗与乐
  两周诗乐未分,诗经所载之诗,都是乐歌。因此,诗与乐的关系,说诗者亦兼说之,我们的文学批评史上也不能不兼述之。
  本来虞书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就是站在音乐的观点以说诗的。此后,论语泰伯篇载(孔)子曰: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子罕篇又载(孔)子曰:
  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荀子儒效篇亦云:
  诗者,中声之所止也。
  更显明的是站在音乐的观点以论乐歌,非站在徒诗的观点以论徒诗。至于批评,则以吴季札的论乐紧为精详。左传襄二十九年载:
  吴公子季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
  为之歌邶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
  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
  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未可量也!”
  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
  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
  为之歌魏。曰:“美哉!氵风氵风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
  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则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
  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
  自郐以下,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
  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Τ,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Ω南者,曰:“美哉!犹有憾。”
  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
  见舞韶者,曰:“圣人之宏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
  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
  见舞韶Ω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这当然是诗、声、容三方面的综合的批评,而三方面的相互关系,也于此可见了。
●第三章 “文”与“文学”
  ○一 古经传中的辞令论
  有文字的诗,源于无文字的歌谣,有文字的文章,源于无文字的语言,因此古经中的语言批评,每被后世引申为文学批评。周易家人象云:
  君子以言有物。艮六五云:
  言有序。
  物是语言的内容,言是语言的形式,语言进为文学,“言有物”与“言有序”
  也便进为文学批评:称赞文章有内容,便誉为“言之有物”,形式整饬,便誉为“言之有序”,相反的便斥为“无物”“无序”,差不多已形成批评术语,用不着举例说明了。
  最考究的语言是行人(外交官)的辞令,因为辞令的善恶,可以影响邦交,影响国运,不能不特别注意。如左传襄三十一年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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