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大使馆的路上,交通状况拥挤不堪:汽车、摩托车、人力三轮车、巴士和小公共汽车挤在一起,这些车辆都搭载了两倍的量,在午后的热浪下,车辆和车上的人都在奋力为自己多挤出一点点空间。我们往前挪动了几英尺,停下来,再次启动,又停下来。我们的出租车司机赶走了一群沿街叫卖口香糖和散烟的男孩,差点又撞上一辆载着整个家庭的摩托车——父亲、母亲、儿子和女儿像一个人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用手帕掩着嘴,避免吸入尾气,活像一家匪徒。路边,一位消瘦的棕色皮肤女人穿着退色的褐色布裙,头上高高地顶着装满熟透了水果的草篮子。两个机修工蹲坐在露天修车场中,一边懒散地赶着苍蝇一边拆发动机。在他们身后,褐色的土地上堆满了发臭的垃圾,两个圆头圆脑的小孩正在疯狂地追赶着一只瘦瘦的黑母鸡。小孩扑倒在混杂了泥土、玉米壳和香蕉叶的垃圾堆里,高兴地尖叫着,直到消失在后面那条土路上。
我们行驶到高速公路上之后,世界就变得轻松舒适起来了,出租车在大使馆前把我们放了下来,两个穿戴齐整的卫兵站在门口向我们点头致意。进入庭院,街道上的喧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园丁手里的大剪刀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我母亲的上司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头发乱糟糟的,两鬓灰白。在他书桌的旁边,立着一面重叠着垂下的美国国旗。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你好呀,年轻人。”他身上带着一股刮胡水的味道,浆硬的衣领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脖子。我站着,认真地回答关于自己学习情况的问题。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山顶上一样阴冷干燥:纯粹而强烈的特权气息。
我们的拜访结束之后,母亲把我安置在图书馆里,就去工作了。我看完了连环漫画册,做完了母亲让我带来的家庭作业,然后就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开始浏览书架上的书。这里大部分书(的内容)都无法引起一个九岁孩子的兴趣——比如世界银行报告、地质勘测、五年发展计划。但是在一个角落我找到了一捆名为《生命》的杂志,用干净的塑料绳整齐地绑在一起。我翻阅着光滑的广告页,有固特异轮胎和道奇狂热汽车,有真利时电视(“为什么不是最好的呢?”),还有金宝汤(“嗯,嗯,好极了!”),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往冰块上倒施格兰酒,而身着红色迷你裙的女人倾慕地看着他——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安心。当看到一些新闻图片时,我会在读标题之前试着猜测故事的主题。在一张图片上,一个法国儿童跑过鹅卵石铺成的街道:那是一幅快乐的场景,在完成了一天的学习和家务活之后,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他们的笑声中透着自由。另一张图片上,一个日本女人摇着小篮,小篮里躺着一个年幼的没有遮盖的女孩:那是一幅悲伤的景象;那个女孩生病了,弯曲着双腿,头靠在母亲的胸前,母亲的脸上满是悲伤,也许她正在责怪着自己……
第3节:奥巴马回忆录:第二章(2)
最后,我看到了一张老人的图片,图片上的老人戴着黑色的眼镜,穿着雨衣,走在无人的路上。我猜不出这张图片在讲什么;这个主题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下一页是另一张图片,这张是同一个人的手的特写。它们带着奇怪的不自然的苍白,苍白得仿佛血液已经从身体中抽离。回看第一张图片,现在我看到了那个人的鬈发,他的厚嘴唇和宽厚的肉鼻子,一切都散发出同样怪异而可怕的色调。
我想,他肯定病得很严重。也许是一个核辐射受害者,或者白化病人——几天前我曾在街上看到过一个白化病人,当时我母亲告诉了我那是怎么回事。然而,当我读到配图的文字时,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那个人接受了一种化学医疗,文章说到,为了漂白肤色,他自己掏钱做了手术。他说,他对于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白人所做的尝试感到后悔,对事情变得这么糟糕感到遗憾。但是,结果是无法改变的。在美国,有成千上万像他一样的黑人男女,相信了那些广告,相信了可以让他们像白人一样快乐的承诺,而愿意接受同样的手术。
我感到脸和脖子都火辣辣的,胃绞在了一起;杂志上的字模糊起来。我母亲知道这些吗?她的那位上司呢——为什么他能那么平静地读着他那冗长的报告?我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蹦出房间,让他们看看我刚刚读到的东西,想听听他们的解释或者保证。但是不知是什么把我拉住了。就像在梦里,我无法高喊出新发现的恐惧。母亲来接我回家时,我的脸上挂着微笑,把杂志又都放回了适当的位置。那个房间,那里的氛围,安静如初。
那时我们已经在印度尼西亚住了三年多,因为我母亲和一个叫做罗罗的印尼人结婚了,罗罗是她在夏威夷大学认识的另一个同学。他的名字在夏威夷语中的意思是“疯狂”,这一直让外祖父觉得好笑,但是这其实名不副实,因为罗罗身上带着他的民族所拥有的礼貌和从容。就像墨西哥人或者萨摩亚人身上都会带有显著的民族特征一样,他的身上也有印尼人的特征,他个子不高、褐色的皮肤、长相英俊、头发浓黑;他的网球打得很好,笑容灿烂迷人,性情沉着;从我四岁到六岁的两年之间,他经常耐心地陪外祖父下棋,和我玩摔跤游戏。有一天我母亲让我坐下,告诉我,罗罗已经向她求婚了,并且希望我们跟他一起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当时我并不感到惊讶,也没表示反对。我只是问她,她是否爱他——我已经懂事了,知道这样的事情很重要。母亲的下巴不停地颤抖着,她强忍着眼泪,紧紧地抱住了我,很久很久,这让我感到了自己的勇气,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