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的一个傍晚,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我拿起听筒,自报家门,接着就听到对面有个天真但却执著的声音:“好不容易找到你!好不容易!”她告诉我她叫杨雪,在内蒙古自治区一个小县城给我打电话,然后便对我讲了她的故事,平凡但却深深地触动了我。
她是一个高中三年级学生,曾经是一个成绩优异、人人喜欢的孩子。三年前,她以全县第一的分数考入现在这所高中,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让她心绪极坏,成绩一落千丈,于是情绪更坏,如此恶性循环,直到万念俱灰。有一天她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还想到死。就在这时,她看到县城的书店,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她喜欢书,想看看有没有可看的东西。“我看见了你的《追随智慧》。我站在那里,读了扉页上的四句话,立刻就被吸引了,又读前言,然后忍不住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把它买下了。”她在电话里面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原来是想拿这钱买安眠药的。”那个晚上她没有睡觉,整夜都沉浸在“微软小子”的那些故事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生活。”她决定让自己振作起来,复读高三,“不考上清华大学不罢休”。
这故事让我有一种感觉,五味俱全。第一个反应是欣慰,我甚至想到,即使这本书只有她一人读过,我就算没有白写。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要怂恿所有孩子走上天才之路,甚至对于“不考上清华不罢休”这样的想法,我也不能完全赞同。我劝她不一定非上清华大学,说了很多“只要尽力,结果并不重要”之类的话,还告诉她好大学有很多,可她执意不听。这时候我才明白,一本书居然会对读者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连作者本人的阻止都无济于事。
《追随智慧》这本书是在2000年秋天出版的,里面写了微软亚洲研究院里一群中国人的故事。从那时以来,常常有一些年轻的朋友来找我讨论此书。大多数人都说他们从中受到鼓舞,但是自从接到杨雪的电话,我便隐约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疑问,这疑问又由于我儿子的一席话一下子清晰起来。当时我正在把一大堆关于这本书的评论整理成册,儿子走进来,随手翻了几页,带着几分敬而远之的口吻说起他对“微软小子”的看法:“这些人都是人精,不是人。”
我对他的话有点好奇。老实说,《追随智慧》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他写的。他那时也是高中学生,酷爱电脑,于是我就希望他能像我见到的“微软小子”一样优秀,还想象他也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计算机科学家。我告诉他,我要写一本他爱看的书。他也的确爱看这本书,看了好几遍。我知道他对书里的人物已了如指掌,于是怂恿他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些人很‘牛’,但不是所有中国人都特别‘牛’。”他说,“他们不代表普通人。他们的嘴里动不动就是人才,可是这种一定要人家当人才的想法,就是让人太痛苦,而且一家子都跟着苦。有的人想要出类拔萃,有的人只想做个普通人,有个稳定的工作,过一份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按现在的标准,这样的人就叫没出息。所以中国的孩子是当人才痛苦,不当人才也痛苦。”
听到这番话的那个瞬间,我有点失望,但我很快发现,儿子的话是对的。中国的教育体系的确很像一条制造工业品的流水线,大家都遵循同样的程序、同样的标准,走进去的孩子形形色色,出来的孩子却都一模一样,否则就不发给你大学文凭。很少有人想到,教育孩子和制造汽车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儿子和杨雪同岁,两个人一个在大都市里,一个在偏僻小城,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他们对于同一本书的反应都很强烈,但却如此不同,指向两个极端,尽管都有把问题夸大的倾向,但在他们的同龄人中却有代表性。于是我开始反省,回过头去重新研究微软的那些年轻人,到现在两年过去,我可以说,我已经有了结论,就在本书中。
让我们更优秀。这是教育的主旨,看上去天经地义。
谁都想要优秀,这是杨雪的梦想。
但是,还有比优秀更重要的,那就是“我自己”,这是我儿子的梦想。
我希望这两个梦想,而不只是一个,都能成为现实。
我们没有能够更优秀,往往不是因为我们天生不够聪明,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我自己”。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使用聪明,总是按照别人的标准使用自己的聪明。
我们即使优秀了还是不快乐,那基本上还是因为,我们总认为“最好”的含义就是战胜别人,而没有想到真正的最好是“成为最好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