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完美的作品应当一挥而就。——我们欣赏一切完美的作品时,往往忽略它的生成问题,只是怡悦于眼前的作品,仿佛它是魔棍一挥便从地下跳出来的。在这里,我们仿佛还处在一种古老神话感觉所遗留的影响之下。我们几乎还有这样的心情(例如在象裴期顿神庙①那样的希腊神庙中),好象某个早晨有一位神灵游戏似地用这些巨材盖了他的住宅,或者好象有一个灵物突然被魔法镇入一块巨石,现在想借之诉说。
①裴斯顿(PaAstum),希腊移民城,位于意大利南部,筑有著名的长方形大会堂 "巴齐立卡"。
艺术家知道,他的作品唯有使人相信是即兴而作、是奇迹般的一挥而就之时,才生出圆满效果;所以,他巧妙地助长这种幻觉,把创作开始时那热烈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纷乱、留神倾听的梦幻等因素引入艺术,当作欺骗手段,使观者或听者陷入某种心境,相信这完美的作品是一下子蹦出来的。——不言而喻,艺术科学断然反对这种幻觉,指出悟性的误解和积习,正是由于这些误解和积习,悟性中了艺术家的圈套。
艺术家的真理意识。——在对真理的认识上,艺术家的道德较思想家薄弱;他决不肯失去生命的光辉的、深意的诠释,抵制平淡质朴的方法和结论。他仿佛在争取人的更高尊严和意义;实际上他是不愿割爱他的艺术的最有效的前提,诸如幻想、神话、含糊、极端、象征意义,高估个人,对于天才身上某种奇迹的信仰:所以,他认为他的创造行为的延续比科学上种种对真理的献身更重要,觉得这种献身也是太单调了。
作为招魂女巫的艺术。——艺术除执行保藏的任务外,还执行给黯淡褪色的印象稍稍重新着色的任务;当它解决了这个任务,它就为各个时代织成了一条纽带,唤回了它们的幽魂。虽然借此出现的仅是墓地的虚假生命,或如逝去的爱人梦中重返;但至少在顷刻之际,从前的感觉又一次唤醒,心脏又按业已忘却的节拍搏动。为了艺术的这种普遍效用,即使艺术家并不站在启蒙人类、使人类继续男性化之前列,人们也应宽宥他:他一辈子是个孩子,或始终是个少年,停留在被他的艺术冲动袭击的地位上;而人生早期的感觉公认与古代的感觉相近,与现代的感觉距离较远。他不自觉地以使人类儿童化为自己的使命;这是他的光荣和他的限度。
诗人之作为使人生变得轻松的人。——诗人若想使人的生活变得轻松,他们就把目光从苦难的现在引开,或者使过去发出一束光,以之使现在呈现新的色彩。为了能够这样做,他们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须是面孔朝后的生灵;所以人们可以用他们作通往遥远时代和印象的桥梁,通往正在或已经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桥梁。他们骨子里始终是而且必然是遗民。至于他们用来减轻人生苦难的药物,诚然可以说:它们仅仅抚慰和治疗于一时,只有片刻的作用;它们甚至阻碍人们去为实际改善其处境而工作,因为它们解除了不满者渴望行动的激情,使之平息消散了。
美的慢箭。——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这种美容易引起反感),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在观照美时我们渴望什么?渴望自己也成为美的:我们以为必定有许多幸福与此相联。——但这是一种误会。
艺术的有灵化。——宗教消退之处,艺术就抬头。它吸收了宗教所生的大量情感和情绪,置于自己心头,使自己变得更深邃,更有灵气,从而能够传达升华和感悟,否则它是不能为此的。宗教情感的滔滔江河一再决堤,要征服新的地域。但生长着的启蒙动摇了宗教信条,引起了根本的怀疑。于是,这种情感被启蒙逐出宗教领域,投身于艺术之中;在个别场合也进入政治生活中,甚至直接进入科学中。无论何处,只要在人类的奋斗中觉察一种高级的阴郁色彩,便可推知,这里滞留着灵魂的不安、焚香的烟雾和教堂的阴影。
韵律缘何美化。——韵律给现实罩上一层薄纱;它造成了一些话语的做作和思想的不纯;它把阴影投在思想上,使之忽隐忽现。正如阴影对于美化是必要的一样,"模糊"对于明朗化也是必要的。——艺术使生活的景象可以忍受,因为它把非纯粹思想的薄纱罩在生活上了。
丑恶灵魂的艺术。——如果要求唯有循规蹈矩的、道德上四平八稳的灵魂才能在艺术中表现自己,就未免给艺术加上了过于狭窄的限制。无论在造型艺术还是音乐和诗歌中,除了美丽灵魂的艺术外,还有着丑恶灵魂的艺术;也许正是这种艺术最能达到艺术的最强烈效果,令心灵破碎,顽石移动,禽兽变人。
艺术使思想家心情沉重。——形而上的需要多么强烈,人的天性多么难于同这种需要诀别,由以下情况可见一斑:一位自由思想家即使放弃了一切形而上学,艺术的最高效果仍然很容易在他心灵中拨响那根久已失调、甚至已经断裂的形而上学之弦,便如,在倾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某一段时,他会感到自己心中怀着不朽之梦想,远离大地,飘摇于星星的大教堂中:众星在他周围闪烁,大地渐渐沉入深渊。——如果他意识到这个境界,内心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向着替他引回失去的爱人——所谓宗教或形而上学——的人喟叹。他的智性在这瞬时受到了考验。
与人生嬉戏。——荷马式幻想的轻松和粗率是必需的,以求抚慰和暂时解脱过于激动的情绪和过于敏锐的悟性。他们的悟性说:人生看来是多么严酷!他们并不自欺,但他们故意用谎言戏弄人生。西蒙尼德斯①劝他的邦人把人生视同游戏;严肃之为痛苦于他们是太熟悉了(人间的苦难实在是诸神听得最多的歌唱题材),他们知道,唯有艺术能化苦难为欢乐。但是,作为对这种认识的惩罚,他们如此受虚构欲望的折磨,以致在日常生活中也难以摆脱谎言和欺骗了,正象一切诗化民族都爱撒谎,并且毫无罪恶感一样。邻近的民族有时真对他们感到绝望了。
①西蒙尼德斯(Simonides)公元前五百年的古希腊诗人。
对灵感的信仰。——艺术家们喜欢让人们相信顿悟,即所谓灵感;仿佛艺术品和诗的观念,一种哲学的基本思想,都是天上照下的一束仁慈之光。实际上,优秀艺术家和思想家的想象力是在不绝地生产着,产品良莠不齐,但他们的判断力高度敏锐而熟练,抛弃着,选择着,拼凑着;正如人们现在从贝多芬的笔记中所看到的,他是逐渐积累,在一定程度上是从多种草稿中挑选出最壮丽的旋律的。谁若不太严格地取舍,纵情于再现记忆,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即兴创作家;但艺术上的即兴创作与严肃刻苦地精选出的艺术构思深切关联。一切伟人都是伟大的工作者,不但不倦地发明,而且也不倦地抛弃、审视、修改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