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曾经风光一时的澳柯玛空调在做广告宣传时这样说。
“做最好的自己!”我多次这样对学生说。
“做最好的教师!”现在,我这样对自己说。
几个说法矛盾吗?我认为不矛盾。
“最好”是相对的,因为这是永远没有止境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好”其实就是“更好”;但是,理直气壮地提出“做最好的自己”,则表明了一种更高的人生和事业的标杆,虽然这个“最好”永远达不到,但一个比一个的“更好”便汇成了一个人一生的“最好”!
我所谓的“做最好的自己”,强调的是自己和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比,不断地超越自己。这里的“自己”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张三李四;而具体的张三李四都是有具体职业的,因此,“做最好的自己”便意味着要尽可能在自己的职业中达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程度。
20年前,我在给一位高三学生的信中曾这些写道——
谁都渴望成为英雄豪杰、伟人巨匠,但受自身条件、社会环境等制约,真正成为艺术家、文学家、企业家的,只是少数。“人比人,气死人”,因为你比的人,处于人类文明的金字塔尖,当然越比越觉得自己无能。但是,请别忘了,虽然也许你永远成不了“家”,但通过努力,你却完全可以成为最好的你。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棵树。”的确,我们生活的世界像一片森林,其中有的人是乔木,有的人是灌木;有的人是参天的白杨,有的人是婆娑的杨柳。你即将毕业,可能升入大学,可能参加工作,但志愿与职业的选择现在还不能取决于你自己。你以前的理想都是很好的,但现实并非可以随心所欲。因此,问题不在于你做什么,而在于你要成为最好的——
你也许不是最美丽的,但你可以最可爱;你也许不是最聪明的,但你可以最勤奋;你也许不会最富有,但你可以最充实;你也许不会最顺利,但你可以最乐观……因此,你若是工人,就要当技术最出色的工人;你若是营业员,就要当服务质量最佳的营业员;你若是医生,就要当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你若是教师,就要当最负责的教师;甚至你哪怕只是一名“个体户”,也要当最受顾客称道的劳动者!你也许不能成名成家,不能名垂青史,但你可以成为同行业中千千万万普通人里最好的那一个!
这话是写给学生的,其实也是写给我自己的。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作家,但后来却当了教师。实话实说,参加工作最初几年我是想过离开学校去报社去电台电视台的,之所以没有走,学生的依恋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没门路”,我才死了这条心。
既然只能当教师,那么悲悲戚戚是当,高高兴兴也是当,我当然选择后者!怎么才能高高兴兴呢?我就多想孩子们可爱的地方,尽量把课上好,尽量和他们一起玩儿,这样孩子们也越来越爱我了。每天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中,能不高兴吗?也许有人会问:“难道就没有让你头疼的学生吗?”有呀!怎么可能没有呢?但我换一种眼光去看这些让人头疼的孩子,我便不再头疼了。换一种什么眼光呢?那就是“科研”的眼光。我把在教育上遇到的每一个难题(班集体建设呀、“后进生”转化呀、早恋呀、作弊呀,等等等等),都当作科研课题来对待,把每一个“难教儿童”(这是苏霍姆林斯基对“后进生”的称谓)都当作研究对象,心态就平静了,教育也从容了。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每天都有新的领悟,每天都有新的收获,因而每天都有新的快乐。
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么多的“头衔”,不过就是想做一个“最好的教师”而已:踏踏实实上好每一堂课,仔仔细细批改每一本作业,认认真真对待每一次谈心,开开心心组织每一次活动,我高兴,学生也快乐。做这样的教师,多么有意思!不是没有过挫折,不是没有产生过烦恼,但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我:只要我的心和学生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只要我人格的丰碑深深地铸进学生的心灵,我就无往而不胜!也曾遭到非议和误解,因而也有过灰心丧气的时候,但每当这时,我就问自己,我是为谁而工作?为同事的好评吗?为校长的表扬吗?为奖金吗?为职称吗?这些对我来说,当然也重要(可见我也并未“脱俗”),但如果这些与学生的评价产生了冲突,我心灵的天平指针首先倾向于学生一边!在我看来,一个教师是否“最好”,第一应该看学生的评价。教师因学生而存在,我当然也是因我的学生而存在。
所谓“最好的教师”,不是与我敬仰的于漪、钱梦龙、魏书生等老师相比——他们的人格、学识、能力乃至天赋,我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比也白比;但我可以和自己比呀!也就是用今天的李镇西与昨天的李镇西相比——我今天备课是不是比昨天更认真?我今天上课是不是比昨天更精彩?我今天找学生谈心是不是比昨天更诚恳?我今天处理突发事件是不是比昨天更机智?今天我组织班集体活动是不是比昨天更有趣?我今天帮助“后进生”是不是比昨天更细心?我今天所积累的教育智慧是不是比昨天更丰富?我今天所进行的教育反思是不是比昨天更深刻?今天我面对学生的教育教学建议或意见是不是比昨天更虚心?我今天所听到各种“不理解”后是不是比昨天更冷静?……每天都不是最好,甚至每天都有遗憾,但每天都这样自己和自己比,坚持不懈,我便不断地向“最好的教师”的境界靠近。或者干脆“骄傲”一点说,同样是教师,今天的李镇西和25年前的李镇西相比,可以说是“最好的教师”了。当然,和明天相比,和未来相比,今天的李镇西又不能算是“最好的教师”,不过不要紧,我还会继续自己和自己比,反正“做最好的教师”是我永远的追求,直到我教育生涯的终点。
很多人问过我:“你参加工作之初,想过今天会成为教育名人吗?”我真不认为我今天就成了什么“教育名人”了,但一晃25年过去,在旁人眼里,我的确也算“硕果累累”了:“头衔”一大堆,着作十多本。但要问我25年前我想过这些没有,我还真说不清楚。仿佛是刻意追求(我一直把学生的满意当作我工作的目标),又仿佛是无意之间(的确没有想过要去争名夺利),也许是“有意栽花”,也许是“无心插柳”,总之,和参加工作的第一天相比,现在的我的确有一些当初想都不敢想的成绩。最近给学生讲庄子,谈到“无为”“超然”,我引用了中国先哲所说的一句我最喜欢的话:“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讲苏东坡的《赤壁赋》,我自然谈到如何对待人生的进退得失利害荣辱,给学生讲了苏东坡的禅心。我还引用刚逝世的张中行先生的话:“一切都无所谓,这是外貌;骨子里却是有着坚实的壁垒,因而任何外力才攻不破,这是心境的彻底安然,所以可以算作最高的禅悦。”我这些话是说给学生听的,其实也是说给自己的。我知道,真正超然于世俗的人,是不会把“淡于名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的,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我还是一个很世俗的人,但我愿意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所以我需要经常不停地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汲汲于名利,即使暂时得逞,终将也只会被生活惩罚,这叫“多情总被无情恼”;而“只管攀登不问高”,“埋头耕耘不问收获”,尽可能做好每一天自己能做好的事,哪怕暂时遭遇挫折乃至不幸,最后也必将赢得人生的快乐,这叫“道是无情却有情”!
坦率地说,我现在感到累,的确累。本学期我上两个班语文课,连早读(每天早晨都有)和辅导课在内,周课时21节!此外,我还担任着学校的一些行政工作,还有教育科研课题,还有一些推卸不了的社会事务。上周的一天,我从教室出来往办公室匆匆走着,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拿着语文教材小声朗读着课文(这是我不自觉养成的习惯),结果被走在我后面的杨校长看见了,她笑着说:“李校长走路都在备课呀!” 而这,就是我现在每天的生活常态。
不过,我为现在这种状态而感到高兴,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感到内心的宁静。因为这种状态能够让我感到踏实,感到我不浮躁,没有被所谓“专家”的名声所累。毕竟我一直是和学生在一起的。
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说,从教25年来,风华正茂也罢,人到中年也罢,默默无闻也罢,“暴得大名”也罢,普通教师也罢,“教育专家”也罢……这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生活状态,那就是——
我一直都在一线,一直都在讲台,一直都和学生零距离!
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是一名教师,我的生活在讲台,我的生命在学生。
所以,我依然每天坚持完成好我的“五个一工程”——上好一堂语文课,找一位学生谈心或书面交流,思考一个教育问题或社会问题,读不少于一万字的书,写一篇教育日记。
“做最好的教师!”是一种平和的心态,也是一种激情的行动;是对某种欲望的放弃,也是对某种理想的追求;是平凡的细节,也是辉煌的人生;是“竹杖芒鞋轻胜马”的闲适从容,也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荡气回肠。
我尊敬的朋友看云——一位很知名的网友,同时也是一位很不知名的普通老师说:“给我一个班,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非常欣赏这句朴实的话,因为其中蕴含着极不普通的教师人生哲理:生活在学生中,就是幸福,就是“最好”!
李镇西
2006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