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你,到底怎么了?
我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周末刚参加完朋友小马的婚礼,在他们家待了整晚叙旧。我上大一时就认识小马了,这些年来大家的感情也日渐深厚。
那个下午,我们衷心祝贺小马和他的新娘苏珊,但我却老想着小马的小弟彼得退缩的模样。认识彼得时他才六年级,但大家都认定他将来会成就非凡。那时,他聪明伶俐,好动活泼,骨子里满溢对生命的激情,让家人和朋友深深着迷。他上学时连跳几级,功课门门优异,一年到头都有时间在篮球场上厮杀。
自从彼得家搬到东岸之后,我和他渐渐失去了联系。虽然如此,我还是从小马那里得知了彼得不如意的生活——以差强人意的成绩从高中毕业,之后又从大学休学,只因他挣扎着想“追寻自我”。这场婚礼,是多年后我第一次再见到他,原本还期望看到一个满脸朝气、光芒四射的青年,但我压根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委靡不振的彼得——笼在他身上的那道光芒已经消失了。
在排演婚礼晚宴时,彼得始终与众人保持距离。我试着找他说话,他却以有事要张罗为由躲进了房间。隔天他出席了无法推脱的结婚典礼,在接待时他象征性地应酬交际,却一直避开我的视线。以往总是众人焦点的他,现在看起来既僵硬又了无生趣。他表面依然谈笑风生,但当他跟亲朋好友谈到未来的计划和自己的近况时,却给人一种力不从心之感。
我心里知道,他并没有长大。随着时间的飞逝,他身上的光芒已经消失了,但他还假装世界就在他脚下,而我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心死”的状态,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遗弃他了。那个野心勃勃、极富想象力、总是令人惊艳的小孩,那个在夏日夜晚陪我到湖边散步、一起去吃冰淇淋、在我还没拿到学位就开始叫我“博士”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婚礼隔天,我把彼得叫到一旁,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开始他言辞闪烁,当我把对话转移到这几年的生活时,他紧咬着嘴唇,低头强忍住泪水,终于说出了实情。
“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没想到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彼得支支吾吾地道出了他的故事。他们搬家的前一年,他决定不再做个“完美的学生”。他深信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在中学时将功课搞定。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我老是告诉自己,明年再好好念书,但总是做不到。”他说,“明年来到时,又觉得全身心念书很不值得。一段时间后我干脆告诉自己,结果糟透了,但我根本不在乎。”
彼得不明白的是,当一个人放弃某件事之后,想要回头是如此不容易。当他决定不再当个乖学生后,便开始偏离常轨,没过多久就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篮球”是他唯一还在乎和拿手的东西,但他再也无法靠天赋从比赛中脱颖而出。高三时,和他一样优秀,却比他更努力的对手出现了。尽管如此,当年他还是郡内得分排名第三的主力球员。
但是后来,他竟然眼睁睁让一件毁灭性的事情发生。高中的球队晋级州冠军赛时,彼得这位主力前锋却因为成绩不佳,政治课挂了红灯。他的老师破例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写出两页任何和宪法有关的文章,就让他及格。
可惜的是,他却无动于衷。
“最让我痛苦的是,我并没有决定不写,但莫名其妙地就让期限过去了,之后自己也无法解释原由。教练找人替代我,但球队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我让每个人失望——球队、家人,还有我自己。”
篮球失利之后,彼得变得畏惧、退缩,但没有试图振作自己。
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告诉我,医生,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种蠢事?”
我回答不出来,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聆听。
整段谈话中,彼得始终显得相当困扰。我开始建议他接受治疗——虽然这是制式的回应,但我还是感到很不自在。身为一个心理医生,我了解这样的情况,认为治疗并不会有什么帮助。现在,连我也感受到那种痛楚了,他的绝望感染了我。
在你空虚枯竭之前……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回忆了像彼得这样的案例,其实大有人在。我想到前年来接受治疗的文森,他的故事和彼得的不尽相同,但本质上一模一样。
文森不是众所瞩目的明星,他不像彼得那样拥有天生的魅力。他虽然聪明伶俐,但看起来却很迷惘,跟彼得一样垮着张脸。此外,他身上似乎还有些什么东西,是我无法触及的部分。我记得他温顺地陷在躺椅中,注视着地毯,年纪轻轻,神情看起来却非常老态。他诉说着破碎的梦想和自己的不顺遂——他做的事,没一件成功的。他错失了许多机会,一切都迂回往返,徒劳无功。
我还想到了跟我谈过心的爱丽丝。她原本生活一帆风顺,但进入法学院的第一年,她突然认为一切都没有继续的价值,因为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放弃学业之后,她以为花点时间旅行,可以帮助自己理出一点头绪。但后来她发现,自己一无所长,也找不到想去做的事。很快地,爱丽丝感到生活毫无目标,对自己产生极大的怀疑,她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人生的高峰,正在走下坡路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回到公司开始翻阅旧档案。一个个像彼得、文森和爱丽丝这样的人,来找我时都是一样的失神憔悴。为了找出这些人的关联性,我开始寻找他们童年生活的相似度,然后,我想到了克蕾莉莎。她是我女儿的幼儿园同学,对学校生活充满热情,虽然讲话有点结巴,但她很聪明,并没有任何学习上的障碍。身为康复中心的咨询顾问,我见过很多有严重学习障碍的案例,而克蕾莉莎没有这样的情况,我也找不出任何事会影响她的热情和专注。但像彼得、文森和爱丽丝一样,她就是退缩了,也不想做任何努力。
我浏览了一堆案例,包括小孩以及他们的父母,并了解我所看到的并不是一种单一的现象。我的对象是由大人、夫妻和家人组成的。80%的父母将他们十来岁的孩子带来,大都是担心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他们有些就像彼得,潜力十足却渐渐天资荒废。我成功帮助了一些儿童,但有些结果我并不满意。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需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别人也无从知晓。
合上档案时已经很晚了,我并没有找到彼得的答案。除了对彼得以及其他人的关心之外,他们的挣扎也触动了我,我决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然而,我知道从表面着手,大都徒劳无功,于是我想要和这些人——这些和我档案里的案例一样处境的人一一接触,在他们变成像彼得、文森那样空虚枯竭之前,将他们从泥沼里拉出来。但是,该从何处着手呢?
接下来的数周,我试图从科学研究调查里寻找答案。以前我曾做过关于自我价值的研究,这些研究集中于人们所重视的东西,还有他们用来衡量自己的标准、对自己的信仰,以及周遭环境对这些目标和行动的影响。我相信这些议题是层层关联的。
然而,我发现之前关于“低成就”(underachievement)的研究,大都集中于外在行为或学业成绩的表现,而不是个人内在的体验。大家对这类主题的兴趣,于上世纪70年代曾经达到一个高峰。理论上的概念和方法交互影响,日趋成形,心理治疗的标准模式也应运而生。但是因为没有确实可信的结论,影响力很有限。“团体治疗”效果不错,但关于“家庭群体治疗”,并没有成功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