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李斯是在如厕时对人生忽然有了感悟。
那年,他25岁,是楚国上蔡郡府里的一个看守粮仓的小文书,每天负责仓内存粮的登记,将一笔笔斗进升出的粮食流通情况,仔细记在一枚枚竹简上。那粮仓建在城东门外五里处,是楚国的国家粮库,一个土夯的长方形高台上,用苇席围成了几十个因子,存放着稻、黍、稷、麦、豆等五谷杂粮。
茅厕就在这些粮囤附近。一个草席围住的粪坑,坑上横架着两根树干。
李斯进了茅厕,还未撩衣,先惊散了粪坑旁的一群老鼠。这群小耗子,只只瘦小枯干,探头缩爪,且毛色灰暗,一绺绺沾连,身上多少都粘带着些屎尿,正拼命地想从草席底下往外逃逸。
其中一只小耗子因为过于慌恐,怎么也爬不上粪坑边沿,挣扎了几下,终于掉进粪池,弄得一身稠黄,尿汤淋漓。
李斯望着这些可怜的鼠类,一时竟有些尿不出来了。
他想起粮仓里的那些老鼠。那些家伙,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皮毛油亮,偷吃着仓里陈粮时,都从容大方,见人来了亦不动弹一下,反而瞪着一双双小而聚光的鼠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你,然后又会旁若无人似地“嘎吱嘎吱”继续吃它们的东西。
“人生如鼠呵!不在仓就在厕。”李斯想到它们同为鼠类,命却不同,不禁长叹了一声,“一辈子有无出息,全看为自己找一个什么位置了。”
叹完,才将那尿慢慢解了出来。
解毕,李斯回到粮仓,倚着一个囤于蹲下,望着秋日晴空呆呆楞神。澄静的蓝天上,一片片白云舒展变幻着,时而如龙,时而似虎。他脑子里却仍想着刚才的那些鼠类,睹物伤情,心中空落落的,不知自己一生将在何处安身立命。
他不想一辈子都守着这个小粮仓。自己现在看管的虽说是一个粮仓,不是茅厕,但比之楚之郢都,齐之临淄,赵之邯郸,秦之咸阳,上蔡这个地方,实际只能算是一个“茅厕”。而自己呢,不过是这“茅厕”里的一个吃屎喝尿的小耗子而已。
如果一定要成为鼠类的话,他也不想当茅厕中的耗子,而一定要作一只仓鼠。
不知为什么,他的生活总是和老鼠搅在一起。
看管粮仓,除了记账外,就是与老鼠们搏斗。围席墙洞,挖沟掘堑,布毒设陷,都治不住这些无孔不入的小东西。他视鼠如仇,常常亲自围追捕杀,时间一长,倒也练得了一身徒手捕鼠的绝技。傍晚时分,他喜欢一人蹲在粮仓角落里,静如处于般地候上几个时辰,猛然间,又动若脱兔似地扑出去,眨眼工夫,双手便会各攥着一只“吱吱”叫着的老鼠。
他如此废寝忘食地与鼠搏斗,倒不仅仅是心疼粮仓里公家那点粮食,而是在捕杀这些老鼠时,有一种治理天下的快感。
抓获了老鼠之后,他便会按照自订的“鼠刑”来整治它们,其刑法正规而繁杂,斩首、杖毙、火焚、水溺、土埋、饲毒、挖眼、割鼻、断足、剖腹、腰斩、裂尸,应有尽有。其中,裂尸最刺激,就是把老鼠的两只前爪绑住,然后抓住两只后腿,用力向两边扯,刚才还“叽叽”叫着的老鼠就会被立即撕成血肉模糊的几块。如果抓住一窝老鼠,那就是“族刑”:将公鼠、母鼠和小鼠们依次处死,一只不留。在上蔡守了八年的粮仓,他就这样和老鼠们搏斗了八年。
20多年来,李斯从未离开过上蔡城。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上蔡原是蔡国国都,200多年前被楚图攻破;蔡国也就随之灭亡。200年前的蔡国故迹,如今只剩下城东门外的几段残垣断壁了。李斯常带着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五,牵着一只黄犬,在那一带盘桓,一边看着孩子们随着黄犬追逐一只野兔,一边独自抚今追昔,感慨身世。
听老—辈人说,家族祖辈当年也是宗室大户人家。先粗李属曾是蔡国上卿,统军主政,出将人相,且家有食邑千户,奴婢无数;后来不知犯了何罪,突然被杀。好在蔡侯仁慈,没搞株连,家族才算留下一脉。族人对此事一向讳莫如深,靠小心谨镇,总算保住了贵族待遇。后来,蔡国亡败,宗族四散。到了祖父一代,早已多辈务农,无功无爵,变为庶民;父亲早死,又因不是嫡出长子,家里连食田也未分得一分;待到自己呱呱坠地之时,家道更为贫寒,好在自己还算识文断字,才在郡府里谋了一个看管粮仓的差事。
多少年来,李斯一直想弄清先祖的死因。可当年蔡国的档案,早被封存在楚国的官府,百姓如何能够查询?这件事,便成了困惑在他心头的一个谜。
那天,李斯在粮囤下一直坐到天黑,看着暮色渐浓,群星闪烁。当一轮明月从远处东山之颠缓缓升起时,他想,自己该换一种活法了。
第二日清早,李斯匆匆离开了上蔡。他决定去兰陵,求见一代儒学大师荀况。他不顾妻劝儿啼,怀揣着九个鸡子、八个馍馍和一瓣大蒜,拎着包袱,扛着麻袋,毅然决然地一个人上了路。
远行前,他绕道去辞别老母。老母耳聋,带着一哑女,住在城外西南的山岗上。知道儿子要走,老母落下泪来,反复叮嘱,说:“过年就回来。”他嘴里应着。
李斯这一走,终其一生,没有再回来过。
那一年,距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不到30年;距公元1949年毛泽东解放全国还有2100年。
一
李斯一到兰陵,便去拜见大师荀卿。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大师会不会收下自己。
荀卿的私塾设在兰陵令府的东边,名为“劝学堂”。因挂职兰陵令,苟卿享受县令一级的待遇,其讲学场所也一并被警卫起来,如同官府衙堂一般。
作为硕果仅存的儒学大师,葡况的声誉当时正如日中天,不仅在楚国,而且在秦、齐、燕、赵、魏、韩等国,受到官方和民间的一致推崇,被尊为荀卿。他的一篇《劝学》,学子们几乎人手一册,其中名句“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更是人人心记口诵,不但场面应酬时引用,就连平时到集市裁衣购物,都不免随口乱说,全不管地点和场合。孔于之后三百年,除了邹人孟坷,以滔滔不绝的雄辩在学界出过一阵风头外,儒家一派,至今还无人能在学业上出其右。说起来,盂轲虽有虚名,喜欢到处说自己是孔子之孙子思的弟子,但有识之士都知道,那不过是攀附名人。先圣之学的嫡传,大家腹议之后公认,非荀卿莫属。
进了“劝学堂”,李斯因心情紧张,跨过门槛,便立住了,不敢再往前移步。大堂四壁,悬着许多字绢画帛,绘着圣人之像,又录着许多哲理名言,置身其间,令人顿觉自己渺小起来。前壁正中,是孔子讲学图,先圣站着,似在‘子曰’,有诲人不倦之态;七十二弟子,或立或倚,或蹲或坐,全呈聚精会神之状。画的左右接着两条宇幅,左边是“学而时习之”,右边是“朋自远方来”,中间横着四个大字:“不亦乐乎”。
在那“不亦乐乎”四个大字下面,正襟危坐着一个眉头紧锁、满脸正气的老者。
李斯知道,那一定是大师荀况了。
高高坐在上面的荀卿,有一种令人仰视才会生出的威严,让李斯惶恐得不敢抬头仰望。他以前见过不少乡间城里的学士儒生,却从未面对过大师。让他微微吃惊的是,大师实际并不高大,远不像士子们传说中的那样身材魁伟,不过,矮胖的身材倒使大师平添了一些平易近人之处。
李斯定了定神,趋步上前,一边执礼,一边大声说道:“弟子李斯,拜见大人,愿从大人学帝王之术。”
话一出口,只见上面端坐着的荀卿,脸色一变,已满是恼意了。
一阵静默。
“我不懂什么帝王之术。”荀卿不高兴地回答说,眉头锁得更紧了。
李斯知道自己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但不知错在哪里。他呆立在了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投师荀门,李斯最担心的,就是荀卿拒绝收下自己。
一路上爬坡越涧,风餐露宿,辛苦异常,就是为了拜荀卿为师。当上了“荀卿弟子”,对于庶民出身的自己来说,无异就是踏上了仕途的捷径。不然,自己一辈子就只能是一个从郡府领点柴米勉强谋生的小吏,永远成不了享有朝廷食禄的大夫。
为了凑足学费,他特地背来了几袋子粮食,有小麦、玉米,还有黄豆和绿豆。为此,从上蔡到兰陵,不过十天的路程,他却走了整整二十多天。一般弟子求学,都是带几串干肉来,没人扛着几袋粮食来拜师。但他能搞到的就这些五谷杂粮,所谓“靠山打狼,靠仓吃粮”,没有别的办法。粮食这东西,沥是沉了点儿,也只好辛辛苦苦地扛来。这几袋“学费”,在进“劝学堂”时,全被门人扣下了,说是要检查一下,怕里面藏着什么凶器。
现在,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帝王之术?我所知者,修身而已。”过了一会儿,荀卿又说道,像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又像是看到眼前年轻人窘迫的样子,有些不忍,语气缓和了下来。对同辈学人,荀卿向来是不留情面的,但对青年,就像所有大师一样,总是要加以呵护的。
神色尴尬的李斯,马上反应了过来,赶紧说:
“李斯愿学修身。”
荀卿微微点了点头,眉头微舒,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是何方人氏?”
“回禀大人,小的……”
“不必如此拘礼。这里不是官场,”荀卿打断李斯的话,“再说,你我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不分大小。”
“是的,先生。”李斯恭敬地回答说,“弟子是楚国上蔡人。”
“上蔡?”荀卿似乎有了兴趣,“是不是当年仲尼被多日围困而‘讲诵弦歌不衰’的地方?”
“是的,正是那地方。”
“君子固穷呵!”荀卿感慨万分,“孔子一生坎坷,困于陈、蔡之间时,几天没吃没喝,差一点饿死。当时,他问身旁的弟子:‘我们不是野牛猛虎,为什么会被困在旷野中呢?’”
李斯刚进“劝学堂”时,曾看到墙壁上,有一个牛头,与圣人名言挂在一起,当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时才明白,原来其中也大有深意。可墙上只有牛头,不见虎头,可能是大师年轻时射虎不成,只打了一头野牛。
荀卿扭头望着窗外,目光深逮起来,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当时,于路说:‘也许夫子还未达到仁的境界,所以人家不相信我们。’这话完全是坏疑的论调,孔子听了很不高兴;子贡说:‘夫子之道过于高深了,所以天下不容。是不是应该稍稍降低些标准?’这话颇有修正的味道,孔子听了也不满意;最后,颜回说:‘夫子之道至高至深,天下因此不容,但不容又有何妨?天下不容,方显出君子之本色!’这话说得是何等的好啊!孔子听了,一天都欣欣然的。在艰难困苦之时,颜回能坚定不移,毫不动摇,经受住了考验,不容易呵!颜回能如此,是因为他有信仰。君子没有信仰是不行的。几天缺水断粮,没有信仰如何坚持得住?颜回毕竟是吃过苦的人,当年住在陋巷里,一箪食,一瓢饮……哦,扯远了……”
“弟子一定以颜回为榜样。”李斯恭立着,小心翼翼地回答,“作一个有信仰的君子。”
荀卿的目光回到了站在面前的李斯身上:
“当君子不易呵!我三岁识字,五岁读圣人之书,二十岁游学各国,如今六十岁了,仍一事无成。”
“先生太自谦了。”李斯小声说,“海内学子,没有不以先生为泰斗的。弟子出身贫寒,没有机会拜师求学,全靠自学,平日在上蔡郡府中做事,看管粮仓,只怕先生不肯收我这样的贫贱弟子?”
荀况微微愣了一下,又打量起李斯,沉吟了一会儿,说:“孔子年轻时,也曾贫且贱,不也在粮仓作过计量小吏吗?”荀卿说,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诚实显然给他留下了好感,“学问之事,只有无知,没有贫贱。”
李斯心中一暖,眼角有些湿润。
荀卿严肃地说:“我是不讲帝王之术的。如今,周室衰微,礼崩乐坏,天下征战不止,诸侯图强争霸。帝王之术流行,成为显学,误国害民。王道之兴,非刀剑之功;霸业之成,非阴谋之力。”
他顿了顿,扬头沉思片刻,又说:“我早就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义立而王,信立而霸,礼法治国,则天下归心矣!可惜今日之帝王,竟无人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李斯在一旁点头不止,感觉这道理好像有点不太连贯,但不敢多言,生怕再说错什么。
“人之有欲,焉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亡。”
荀卿毕竟是讲惯课的,一旦说开了,就有些停不下来,“故人之性恶,有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明。这就是君子们的责任和使命了。”
他停了下来,咳嗽了两声,歇了一会儿,继续说:“君子不怕别人看轻,不怕别人见疑,也不怕君王不用,就怕……”他又顿住,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李斯,“诱于名利,惧于威势,不能端然正已,择正道而行。如此者,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国危家殆。”
李斯听着,已霍然一身冷汗,赶紧说:“弟子今日懂得了修身之精义。”
他没想到自己一语不慎,引出了大师这样一大篇教诲,够自己终生受用。
正说着,西厢房那边,骤然响起一阵鼓乐。先是锣鼓低敲,笙竿高鸣,然后传来一阵钟磬之音。李斯正惊异时,那鼓乐突然低了下去,一片童音歌声,袅袅飘来: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
人主无贤,如替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
主忌苟胜,群臣莫诀,必逢灾。
那歌声,曲调流畅婉转,缠绵柔美,似情歌爱曲,只是那歌词佶屈聱牙,几乎完全听不懂,朦胧诗一般。
李斯抬起头来看着荀卿,眼神中充满了疑惑的神情。
“这是我新创作的歌词,用时下流行的郑乐歌之。”荀卿一边挥手和着歌乐的节拍,一边认真地说,“乐者,圣人之事也。其感人也深,化人也速,可移风异俗,纯民正国。当年,先师孔子,采风、雅、颂,和之于韶乐,以教化天下;如今,大道不行,读先圣之书的人日少,我择其要义,编成歌谣,谱之乐曲,教童子传唱,或许能普及一下先圣的思想。郑乐虽缠绵淫靡,属‘靡靡之音’,却不可一概否定,此乐毕竟是流行之曲,为我所用,可以寓教于乐……。”
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
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荀卿的最后几句话被一阵歌声淹没了。
在阵阵歌声中,李斯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紧张的情绪也渐渐松弛。那边,荀卿闭目凝神,身体徽晃,完全沉浸在自创歌曲的抑扬顿挫的节奏里,神态颇有几分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