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讲述了一个康巴德区老大家族从远古的“白狼部落”演变发展成为康巴藏区大土司、其由兴而衰的历程中发生的一个又一个曲折生动、撼人心魄的故事,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康巴豪门思怨、康巴汉子的传奇史,康巴汉子们刚强英勇的血性、豪侠仗义的秉性都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那些悲怆绝唱的爱恨情仇、动人心魄的恩怨缠绵、正义与邪恶的冲撞周旋、权贵与平民间的矛盾纠葛、康巴藏区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与故事节完美交融在一起。故事人物众多、个性鲜明、时间跨度大、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行云流水,是一部让人爱不释手、掩卷遐思的史诗般的长篇小说。
序
众神死了,誓言不再。
誓言时代是很久远的年代了。那时,人们相信语言所传述的一切。藏族人最信奉誓言,相信语言的魔力,相信身、语、意表征出的证悟,相信唇舌间发出的咒语和誓言。他们希望,语,不能有妄语、恶口、绮语( 花言巧语) 、两舌这四恶,什么话语只要是从心生,一旦说出,就是神圣的,就要践行,就要为此努力。但誓言时代已经久远在历史的烟霄里,虽然有人要为誓言而生,为誓言而灭,为誓言付出一生的努力,乃至生命和所有的一切,但也有人要践踏誓言、亵渎誓言,神佛的咒语可以成为善良者的誓语真言,也可成为邪恶者的谎言。于是,在邪恶与正义之间,演绎出人间的许多悲欢苦乐,我的主人公和小说里所有人物都出现在正义与邪恶激烈碰撞、变异的年代里,一部大悲壮的故事就轰轰烈烈演绎在这里,为真理、为善业、为正义而誓言。而恶毒的誓言、咒语也从邪恶者的心里升起,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康巴土司大家族在恶毒的誓言里招致了巨大、毁灭性的灾难。为了复仇,为了雪恨,誓言又成了复仇者终生奉行的理想,血与火、爱恨情仇和悲怨使主人公不仅仅沉湎在个人的家族仇恨中,一个个转折交织成了一个激荡大山大川的奇特、纷繁而复杂的故事,这荡人情怀的故事就发生在朵康,就是浩浩莽莽的藏东康巴大地。
一群群、一组组男儿、汉子,无论是茶马古道风雨中、雪地里冒险往来的马帮娃、聪本( 商官) ,还是土司、僧人、贵族、贫民、农奴等等,他们中的优秀男子,才是真正立地顶天的康巴汉子,故事中他们的年代早已远逝在尘封久远的时光里,但他们依然铭刻、鲜活映现在康巴高原这片浩宏的天宇和大山大川中,活在这部作品里,他们可歌可泣,他们伟岸高尚,他们是民族的好男儿。
在激烈的各类矛盾冲撞中,在他们血与火、生与死的生活中,走来一个个卓然出色的康巴女子,成为他们生命重要的组成,生活中重要的结,也成为他们爱与恨、情与仇、悲与欢矛盾交织的扭结之一。
他们和她们在这段历史里演绎的荡人心魄、牵人神魂的故事,是历史和传奇、神话和现实交织成的大气壮歌。这是我这几年在创作此书时精神、情怀游历的世界,我热爱我作品里的每一个人物,不管是高尚的或最坏的,还是最普通、平凡或卑微的,我塑造他们,但后来是他们在引领着我去怎样刻画他们,描述他们,并探索发现人性的美丽和崇高……
故事发生的这片土地,就在康巴藏地,它是我最深切热恋眷顾的故土。“布隆德”是地名,藏文字面意为“山水美妙之所”,它在藏语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吉祥山谷的男儿”,书名又可谓“吉祥谷男儿的誓言”,康巴高原在我心中就是片浩茫、充满无限魅力和神奇的丰美的高原,享誉世界的康巴汉子就是这片吉祥的土地滋养的神奇,所以也可以说就是康巴汉子的誓言。
高原养育的藏族先辈们,创造出了浩瀚的民族文化,像珠宝一样闪着光芒,像绚烂的花海一样耀眼夺目。康巴藏族喜欢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用珠宝、丝穗装饰,在这书的每个章节前,我采撷了几片闪光的“花瓣”来点缀我的这个故事,它们与本作品章节无关连,只希望读了这书的读者同时也能更多地知道一些关于藏族古典文学、民间文学和历史文化等书籍,也希望它们能给我的书添几道亮丽色彩……
我出生时,老僧人对我母亲说,你生的女儿是树神的女儿,父母理解说那也就是高原之女,母亲家族的房名叫“亮炯”,高处的意思,所以我就有了一个“亮炯·朗萨”的名字,意思是高处的天地,高原的女儿……
第一章
慈悲的寂天菩萨说——“幼稚者谋求自己的利益,一切诸佛谋求别人的利益,……如果我不把我的快乐与别人的痛苦交换,我就无法成佛,即使在轮回里我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起来。
拉日嘎神山和那片广漠的原野与山下绵延数里的无数座千年石刻嘛呢石堆,被这场大雪点染、覆盖,一朵朵雪团像达玛花朵(杜鹃花)一样盛开在神山葱笼的、高高低低的树桠枝上。
这是藏历土兔年(1939年)的暮春,草原下起了一场大雪,牧人称这时的大雪为“杜鹃断枝雪”。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一座以土木石精美修筑的很古旧的房屋里住着的老妇人吃力地从羊毛卡垫床上挣扎起来,她预感到自己七十多岁的生命快走到尽头,她不愿躺在家里死去,决心爬也要爬到神山顶,那是她期望多年的最好归宿。她精心地把几根花白的细辫梳理了一遍,穿上洁净的毛呢皮袍,无限深情地用那双青筋突起的双手深情地抚摩过那些记载着她几十年的精神之旅、整齐叠放的破旧靴子,喝了碗热腾腾的清茶,再匆匆地给门外小木棚里的狗好好地用一大块酥油和揉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糌粑吃。然后揣上点火用的火镰,拿起转经筒和念珠,没戴皮帽就迈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走进雪花飘飞的世界里,她惟一的伙伴,那只土司家族喂养了几代的纯正雪獒①血统的高大如狮的看门狗,看见主人匆匆走出,根本不用招呼,马上就跟着老人走进了雪花飘飞的世界里。
老妇心里有一团热望,她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股神力在召唤她,今天,她几十年漫长的转经路将终结在拉日嘎神山了。雪,好大的一场雪啊,世界全被包裹在银色的世界里。沿着神山转经的小道一步步行进在雪花飞扬的世界中,积雪的山径留下了她深深浅浅的脚印,手上不停摇动的转经筒上堆起一团小山似的雪团,头上、肩上、衣袖上,全堆起了雪花。她身后体态浑圆、粗壮、高大、长毛茸茸的雪白獒背上、头上也都是雪,这只叫洛洛的雪獒,已老了,多年来,它始终忠实地跟随孤独的女主人朝山、转经,几乎是主人到哪里,它就跟随在哪里,它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主人转经的路。
好像有神助似的,老妇人精神昂奋,比平时都走得快,他们很快就到了山腰,满天飞舞的雪花开始被狂风吹得散散乱乱,风把雪花吹打在她的脸上、眼睛里,使她难以睁开。她对神山的路太熟悉了,哪怕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山道,哪怕是瞎了双眼她也不会走错,迎着风雪,她走啊走啊,坚定地向前走着,急切而又沉稳地一步一步移动着老迈的双脚。可是,当她喘着气快到山顶时,她再也迈不动脚步,终于倒下了……
不!不该在这儿倒下,还没到山顶煨起桑烟!她一定要点起她生命里这最后的一尊桑烟啊!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也要爬到山顶!紧握着念珠和转经筒的手掌已僵冻得无法张开,她吃力地用手肘支撑着一点点向前挪动着身体,就这样慢慢地爬了一阵,那只忠实的老藏獒咬住主人的袖筒,用力拖着老人,帮助她往前爬。终于,他们艰难地爬到了山顶披满积雪的煨桑炉塔前,塔边一堆柏树枝已被积雪覆盖,伸手就可以取到了,可是冻僵的手已经无法张开,宽大的桑烟炉塔内黑洞洞、冷清清,她抬头看了看香炉,挣扎着站起来取几根柏树枝吃力地放进了冰冷的炉膛,左手伸入怀里想取出火镰,再取出火绒草和打火石,僵冷的手无法握紧火镰,刚想划一下,却落在了雪地上,洛洛立刻帮主人从雪地上用嘴衔起来,递给主人。老人衰弱无力地徒劳地划了几下,她生命中剩下的最后体能几乎已耗尽,扶着积雪的炉台,衰弱地垂下眼帘,遗憾地轻叹了一声,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倒下了,另一只手握着的转经筒终于从手掌里滑落,滚在一边……
大雪下了很久,下午终于还是渐渐停住了。天空仍然云雾低沉,灰朦朦。可是,当太阳西斜时分,浓厚的云层终于在西天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灿烂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银装素裹的拉日嘎神山顶上,山岭山谷、草原上全是白雪茫茫,惟独神山顶被这束阳光照耀着,覆盖了一层积雪的老人在这束温暖的阳光照耀下苏醒过来,她感觉洛洛就傍在她身边没有离去,她想抬手抚摩一下它,但是手动弹不了啦,肢体僵硬沉绵动弹不得,只是吃力地抬起了头,微微睁开了眼睛,这是她生命的最后回光,在这瞬间,突然,她猛地颤抖了一下,全身热血沸腾起来,她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啊,是他们!她看见了!
满眼都是光芒的她看见了,真是他们啊!她看到一束耀眼的白色光环中,两个身着白装、衣袂翩然的男女,骑着白色的马,并驾齐驱,缓缓从远处山坡向她走来,她激动而渴慕异常地望着前方,并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右手,张开了冻僵的手指,好像要极力抓住什么似的,她急切而兴奋地沙哑着嗓子,激动地呼唤起来:
“沃措玛……坚赞,坚赞……”
“沃措玛……”
对主人忠诚持重的雪獒仿佛知道主人看见了什么,它随着主人的兴奋而高兴起来,对着前方也温厚、柔和地叫了几声。
老妇唤着喊着,然后嘿嘿地笑了,脸上洋溢出了无限的幸福……
山野静寂空寥,没有人声,没有鸟鸣兽叫,只听见老雪獒几声幽戚的长嗷声……
第二章
“浩渺清澈的江河面,天鹅洁白如雪山顶冠;鹅群展开矫健的双翅,排列整齐划破蓝天,宛若高空白云飘逸,片片朵朵恬静美观。”
——博学多才、著书立说盛多的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诗文散集》之一首写景诗
清咸丰年间,藏历水狗年,布隆德草原的土司翁扎·多吉旺登完成了他宏伟官宅楼的扩建和维修。这座古老的贵族豪宅建在布隆德草原一道宽阔的高坡上,它的正面顺坡而下,由高到低散布着富人和贫民们低矮的住房,从房屋的整个布局可以看出,经济地位越低的,对土司的依附性就越强。布局以土司豪宅楼为中心,正如布隆德草原所有的人都是翁扎家族的农奴一样,四周的建筑也都是围绕豪宅中土司的生产生活开展的,豪宅就是核心,它的最近处就是终生为其服役的农奴生产生活的场所,再向外延展,是一些较为贫穷稍微有些自由的差巴户的房屋。差巴,就是为土司支差役的人之意。在此之外,就是几户等级较高、比较富裕的大差巴户和土司管家、头人的房舍,再向远处推延,散居的住户就是一些有一定自由、流亡在此的贫穷的手工艺者和流浪户,他们多是住在帐蓬里。
本来就显得雄伟如宫殿的宅楼鳞次栉比,如层峦叠嶂的山体高高矗立在布隆德草原一片依山傍水的高坡上,经翁扎·多吉旺登的扩建、维修,更显得堂皇、富丽而宏伟,加上周围平淡低矮、灰扑扑的小房屋映衬,更显得壮丽磅礴。此时天空蓝莹碧透,金灿灿的阳光普照着草原,天边那座皇冠状的雪峰高高耸立在苍穹,郁郁苍翠的茂密森林一片片覆盖在远山近岭中,一条银光闪闪、横贯碧绿大草原的河流湍湍奔流着,官宅以东的远处草滩河流上一个醒目的赭红廊式伸臂木桥横卧在河面上。宅楼后的山谷上流下一股清澈的小溪从后院外经过,这条溪水还可以分流引到大楼院内。墙体以白色调为主的土司宅楼在阳光下映着蓝天显得更加耀眼夺目,房顶的女儿墙和正面东侧三楼是赭红色,墙上一个个精美的镂花窗户顶上,也是赭红的均匀凹凸小方木块窗楣,叫巴苏,上面垂着一溜红蓝黄相间的折叠布帘,微风过处,彩色的窗楣帘轻轻撩动,就像是美丽的睫毛在轻轻眨动。一道丈余厚而高大坚实的墙把大楼和大院围了起来,厚重而豪气、四边和中间镶着卷草花边铜条、虎头门环的黑色大门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坝,草地上有五六棵高大葱茏的古杨树,大门两边各有一个长方形雕花的青灰色卷花边的下马石凳,左边立着一个雕花拴马石柱,大门正前方是一个很高大的经幡塔,上面高高地竖立着挂满五色经幡的旗杆,每到藏历新年来临时,这些经幡都要换上新的,它们既是用以招福,也可显示主人家地位的显赫。前院是农奴生活劳作区,畜圈牲棚也在此,还有仓库和农奴居住的狭小房屋,右边宽敞的坝子是用来晾晒羊毛和捻羊毛活儿的地方,旁边还有洗染房、纺织房,左边有个很大的酿酒房紧挨着储酒库,西面有一凹角里的通道可达几间低矮、潮湿、阴森的监狱和地牢。穿过正南方又一大门就是大宅内院,地上全铺着平整的青石板,逢年过节这儿是专为土司一家跳舞、表演藏戏、听艺人说唱格萨尔的场所。通向主楼有两个楼梯通道,正面宽大洁净的雕花绘彩木梯廊是专供主人和贵客使用的,东面廊式建筑的楼梯与主楼二楼相通,这条通道是佣人进出专为主人服务,也就是下人们使用的过道,这里还设有专给土司家做饭的厨房。楼里繁多的回廊、通道、楼梯让人感到曲曲折折、千回百转。内院四层高大的主楼建筑是核心,是土司起居生活和社会活动的场所,一切布局都显示出众星捧月的效果。它旁边的三面环建的是两层内廊式建筑,宅楼中的管理人员就工作、生活在这儿,管家起居、工作的就是右侧天井旁那个大套间,天井左侧有存放粮食、酥油等的仓库。穿过阳台的走廊墙上挂着成串的大宅内的钥匙和各种刑具。
主楼第二层西侧有一个曲折的通道可下楼,直到主楼后面的花草园,在这儿设有几间专供土司、贵客夏天休闲娱乐的房间,院落里满是草皮和移植的草原上春夏秋盛开的各色花卉,一股清亮亮的水流从园中穿过。高大的院墙边栽种着一些塔状的柏树,几棵葱茏的常绿高山草甸杜鹃树,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使这个花草园看起来就是融自然景色和院落为一体的大院,花园中央有一个白色的煨桑塔。院墙外不远处有两棵高大繁茂的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的青杨树,秋天草原变得金黄时,青杨树也变得金黄灿烂,仿佛把高高的官楼都要映得像金子一样黄灿灿的。
主楼西南面的二楼平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神祭台,每年藏历正月初三和六月中旬都要举行一次祭神活动。三楼正北面是翁扎土司家族的保护神殿,每日都有一个僧人念经;南面是一间贵重物品的仓库,专门储藏氆氇、卡垫、锦缎、银铜瓷器,以及许多编了号码的装有珠宝金银等贵重物品的箱子。东面是一个圆木构建的赭红色“崩科”①式建筑,这是多吉旺登这年增建的。背面楼侧有一个大平台,上面有一座煨桑的香炉,每年初一、十五就会在这儿升起浓浓的桑烟。三楼中间有个大天井,天井右边是土司妻子的卧室,旁边是为他们的儿女准备的卧室和贴身佣人休息之所。土司的卧室本来也在这层,但现在搬到了四楼。三楼居室外的天井外廊左右是土司的侍从们休息听差的房间和厕所,北面又是个大客厅,称为阳光室,专门接待有身份的人;西南面有一过道可通往土司家气派豪华的经堂。
在这气派的官楼里,就在大公主快满三岁时,又增添了一个小孩,人们看到土司家气派的大门顶檐上已经搁了块红色石块,知道这就是说土司家里又添了个女孩,一个漂亮的小色姆(公主)。
……草原的春天来得很迟,当枯黄的草地泛起了嫩绿,暖融融的阳光让人们脱下了厚重的冬袍,土司家两个如花的女儿换上了美丽的锦缎春装,她们头上那一百零八根细密的乌黑辫子盈盈披泻在身后,头顶饰艳丽的绿松石镶珊瑚珠发压,两鬓发际旁如珍珠般大小的绿松石、红珊瑚珠串轻盈地垂饰着,更把她们娇俏的容颜映衬得异常美丽,当女佣志玛给她们梳妆打扮好,姊妹俩就兴奋地嚷嚷着要到草坝去骑马遛遛。仆人已经从马厩里牵出两匹三四岁的小马,正静候在大门外,中年女佣志玛紧随在两个美丽的小姐身后,她把十岁的二小姐抱上枣红马,又准备扶大小姐上马,但大小姐却别了她一眼说:
“走开吧,我说过让你来扶我吗?讨厌!”年已13岁的大小姐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对女仆自以为是的行为甚感不满,志玛忙恭敬地说:“是,色姆姑娘!”低头退开了。
“驾!”妹妹驱马先跑开了,她欢快地喊着:“阿姐,我先跑,你来追我吧!”
“好呀,跑吧,沃措玛,我马上就会追上你!”姐姐萨都措笑了,不慌不忙地应着。
姐妹俩像一双翻飞的小燕子,翩然起舞在金色的泛着嫩绿的草滩上,一阵阵欢笑声如银铃撒落在阳光里,姐妹俩的名字是取自苯波教中两个美丽智慧的女神之名,是古象雄语,这自然是学问高深的活佛取的。
“姐姐,快追上来呀,今天你怎么了?哈哈!”
“别得意,我会撵上你的,等着瞧吧。”
可是妹妹的马今天跑得如箭飞一般,她担心地高声喊了起来:“小心,沃措玛,别跑得太快了,小心摔下来!”
“噢,哈哈,你追不上了!”
“再跑我真的追不上了。”
“萨都措,你终于落后了一次,我赢了!”
“慢点,你听见没有?沃措玛,不然我回去了!”姐姐生气地边跑边说。
沃措玛终于拉住了缰绳,放慢了马,回头对姐姐说:“好吧,我已经放慢了。”
她们并驾齐驱,冲上一道草坡后跃下马,兴奋地滚倒在草地上,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
“沃措玛,曲呷头人送的这匹枣红马跑得真快,是匹好马。妹妹,这马给我骑吧,你骑姐姐的这匹铁青马,它又温和又听话,很适合你的呢,你不知道吗?草原上的人说铁青马是女人的神魂马,你不喜欢吗?”
“不,我喜欢这匹枣红马,这是曲呷头人特意送我的,而且它特别听我的话呢,好像知道我就是它的主人。知道吗?刚才我只是轻轻拍了下它的脖子对它悄声说‘跑快,再跑快,不要让萨都措追上’,它就跑得像飞一样了!”沃措玛坐起来如获至宝地看着在一旁吃草的小红马喜悦地说。
“再快你就要摔下来了,我紧张得心都提到这儿了!”姐姐指指自己的喉咙,“你还小,这马看来有点烈,你最好别骑它。知道吗?曲呷头人送这马其实是想要我们家的獒狗崽,都知道翁扎家的獒狗是非比寻常的,知道它下崽了,所以就送了这马,父亲差点把洛洛送给他了,我没同意,洛洛是这窝黑黑的小狗里惟一白色的,长得最漂亮的,我舍不得,父亲就送了另一只。我们家的獒狗可比马昂贵多了,以后洛洛肯定比它的阿爸、阿妈还威猛、高大呢。”
“是的,阿妈说洛洛长得跟狮子一样,头圆圆的,所以才叫它洛洛。但这小马也很可爱,它可听我的话了,我已经喜欢它了。”
“那好吧,你答应我不要骑得太快了。”
“好,我答应,嘻嘻!”沃措玛侧过身亲密地亲了亲姐姐的脸,她们俩都笑了。
在草地上躺了一阵子,两姐妹起身手拉着手地走近枣红马。
“妹妹,你看,这马真棒,那天曲呷头人给它的赞词好多,说它‘毛色枣红贵人的神魂马,右腋一团白色旋窝毛,跑速赛过风’,还有毛质……”
“毛质粗亮优等如鹿皮,牙齿如……嘿,反正它是一匹好马!”沃措玛不容置疑地得意地说,一面亲昵地抱住小红马的颈部,轻轻抚摩着。
“沃措玛,我们给它取个名吧。”
“好啊,它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就叫它‘红色风马’,行吗?”
“哈哈,红色风马,不好听,不好听!”姐姐忍不住哈哈地笑个不止。
“嗯,那你看叫什么好听?”沃措玛也笑了说。
“我看就叫它‘嘎达麦波’,好吗?”嘎达麦波之意就是“红色流星箭”。
“好听!真好听,它跑起来真的跟流星一样快呢。它是红色的流星!”沃措玛高兴地拍手跳了几下,她喜盈盈地看着姐姐,想让她也分享一下她的好坐骑,“姐,你骑骑看,它肯定也会听你的话!”
“好呀,那我们上马回家,这回该你落后了,沃措玛。”
“落后就落后吧,铁青马在我手里也许不认输呢。”
她们一溜烟地往回跑去,不多会儿沃措玛就被姐姐远远地抛在身后。萨都措猛跑着到了大宅楼门口,黑亮的金边大门正开着,小红马一跃,跳进了大门,就在奔进大门的那一瞬间,洞开的大门内,突然“嗖”地窜腾出一只金色的拖着大尾巴的松鼠,正好撞在小红马的额头上,然后张皇地落在地上挣扎了下,又飞快地跃出铜条装饰的门槛,迅速地跑远,逃得无影无踪,而小红马却因这一撞,惊诧得嘶鸣了一声,便腾立而起,猛地把背上的骑手抛下来,自己毫无目的地在宽敞的院里狂奔起来,在院里干活的家奴、差巴们慌忙地躲闪着,那群放跑松鼠的孩子们惊叫着四散而逃,这些孩子都是家奴和差巴的孩子。
“大小姐,菩萨啦,这是怎么回事?大小姐!”女仆志玛一面惊呼,一面跟几个家奴直奔从马上摔下的大小姐身边,马夫也很快把小红马拦住了,幸亏小姐落进了右边一堆已清洗干净正晒着的羊毛堆里。
沃措玛赶到大院里,跃下马就扑向姐姐:“姐,阿姐萨都措,你没事吧?摔哪儿了?疼吗?”她紧张地摸摸姐姐的头,又摸摸手臂、腿。
已经吓懵了的萨都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确信自己没有伤着,才对正扶着她从羊毛堆里出来的女仆说:
“我没摔着,你把我头上粘着的羊毛拈干净。”她又对另一个仆人说:“去,把卡垫拿来。”
“拉嗦!是,是!”下人忙应道,“小姐,另外换件衣袍吧,身上到处都是。”
“姐,我也给你拈,衣裙上好多,还是换了好!”沃措玛对姐姐心疼地说。
萨都措在家奴拿来的羊毛氆氇垫上坐下,大家见她没有要上楼的意思,都不敢多说什么,因为院里的人们都知道萨都措闷闷不言不语,就表明她很生气了。她静静地坐了会儿,精神也恢复了。这时,从家奴们低矮狭窄的小房间里传来小孩的惊叫声,只见一个衣着讲究的少年正从那些房间里抓出一个个衣袍破烂而脏兮兮的孩子,他们有的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有的带着哭腔求饶着,大院又开始喧闹起来。
“不是我,不是……”
“不是我放的……”
“要说谎,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快说,是谁干的?”少年恶狠狠地问道。
那些孩子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少年就凶巴巴地抬脚用力在他们的屁股上踢了几脚:
“说,老实说,快说!”
“是……是洛绒丁真……还有……达娃,他们……”
“说了就不打了,说吧。”
“他们今天一早到松林去玩,抓回来一只小松鼠。他们刚回来一会儿,正给我们大家看松鼠,没想到松鼠一下就从洛绒丁真的手上跳出去了!”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说。
“他们躲到哪儿了?”
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都直摇头,少年命令着说:“快去给我找,告诉他们如果不出来,就抽打他们的父母。”
孩子们呆愣地看着他没敢动。
“快去找,还站着干什么?谁找到就可以免去挨打。”
这帮孩子在凡是下人们能去的通道、楼梯拐角处和仓库、织布房、马棚羊圈中喊着找着,传达着那个少年的命令。那少年就是土司大管家泽仁昌珠的儿子丹真,他正手拿着皮鞭不慌不忙地等候着,他又殷勤地走到萨都措面前:
“大小姐,你看着,我今天非把这帮畜生好好地收拾一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无礼。”
萨都措只是点了点头仍没说话。
那帮小孩回到院中站着,不敢汇报他们寻找的结果。
丹真走到他们面前,用鞭子把柄一个个点着他们的脑袋问着,孩子们都摇头表示没找到。
“那好吧,我就先抽你们几个,我就不信他们躲得过!”
“少爷,饶了我吧。”
“我只是站在一边看他们玩……”
“住嘴,贱奴!就先从你开始吧!”说完举起鞭子就开始挨个抽打起来。
哭叫声、呻吟声顿时又响了起来。丹真正挥鞭打得欢,眼前却站出两个十一二岁蓬头垢面、衣袍破烂的男孩,他们的头上身上粘着许多干草末,一看便知他们是从草堆里钻出来的,他们一定是藏在马棚里的。
长相十分匀称此时却横眉立目的丹真,走近他俩,看着他们的滑稽样儿,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走到他俩身后,抬起穿着彩靴的脚朝他们的腿和屁股踢了去,又猛地拽着他们的头发,让他俩跪下,他手上的皮鞭开始不断地“飕飕”左右舞动起来。干这活儿对丹真来说是件愉快的事,抽打了一会儿,他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那两个孩子开始时还紧咬着嘴唇不出声,后来还是呻吟着,尖叫着,求饶着,他们破烂的衣衫更破了,皮肉露出来了,鞭痕由红而渗出血迹。
再过几天丹真就要被送进寺院做僧人了,虽然这个决定是土司安排的,泽仁昌珠管家还是十分乐意,他暗想,说不定聪明的儿子以后可能会成为大喇嘛呢。丹真似乎是因为过几天自己就不在大小姐身边了,所以今天替大小姐打得更卖力。
家奴和差巴们都不敢请求劝说,都知道只要是萨都措同意了的,丹真是不会轻易停下皮鞭的,大家不忍多看,都各忙各的活儿去了。织布房里几十部织氆氇机响起,纺线转动声和梳子摩擦声“刷刷”、“吱吱”地响着,但人们的耳朵还是听见了鞭打和哭叫声,听着哪一鞭抽得重,哪一鞭抽得轻,心里不住地祈求着:“菩萨啦,快让他停下吧!”
这时,孩子的父母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们从纺织房和其他地方冲了出来,跪在了大小姐身边,苦苦哀求着。
萨都措没理会他们,郁闷了好一会儿才高声道:“丹真,行了,你休息去吧!”
待丹真停下,她又对佣人志玛说:“你,去把虎皮鞭给我拿来。”
“阿姐,你没摔疼吗?你该休息,你看他们都流血了!”沃措玛不解地说。
“还不快去拿,你看着我干什么?”萨都措对女佣尖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