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革命并不限于改换政治形式及执政人物,而在于改变制度及转移财产;这样的革命要经过长时期的暗中酝酿,遇着若干偶然情况的凑合而爆发出来。法国革命之突发而不可遏,使那些制造革命和受革命之惠的人以及为革命所牺牲的人,同样感到惊讶;这个革命是百余年来逐渐准备而形成的。实际与法律、制度与风俗、表面与精神日益脱节,从而产生了这次革命。
社会生活所依靠的生产者一天天地在增加他们的权力;但在法律辞汇中劳动仍是一种耻辱。贵族与其无用的程度成正比例。门第与闲暇使他们具有各种特权,在生产而又掌握着财富的人看来,这类特权是日益不可容忍的。
就理论言,在尘世上代表上帝的国王是绝对的。他的意志是法律。“国王即法律”。在实际上他甚至不能使直属的官吏服从他。他的行动如此柔弱无力,他自己似乎也在怀疑自己的权利。他上面又形成了一个新而无名的权力——舆论,正在动摇人们对于当时统治的尊敬。
陈旧的封建制度主要是建立在土地所有制上面。封建领主一身既具有地主的权利,又具有行政官、法官与军事长官的职能。可是在很久以前,封建领主即已丧失处理境内公务的一切职能,这类职能已转入国王所派的官吏之手。农奴制几已到处消灭。除在犹拉、泥味内及勃良第等处的教会领地而外,再无所谓死手农奴[1]。几已完全解放了的封建领地与领主的关系,只靠殊为松懈的封建地租关系来保持;封建地租之仍然存在并非因为领主尽了什么力量。
封建地租是一种永远的地租,或纳实物,或纳现金,封建领主们从封建地租所得到的每年总计不过一亿锂[2],这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因为货币的价值业已不断低落。在若干世纪以前,当农奴制废止时,封建地租即已折合成一个不再变更的数额,而物价却在不断上涨。封建领主既无职位,只有靠他所保留的私产领地来生存,此项领地由他本人或管家来经管。
长子继承权保证袭爵人继承财产;诸幼子如不能投身军队或教会,只能分得极小部分的财产,不久即不足以维持其生活。传第一代时,他们能均分父产的三分之一;第二代时,又均分原有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这样一代少于一代。最后为窘困所迫,他们只好出卖他们的司法权、现金地租、实物地租以至于土地;但他们并没想到要去工作,因为他们不愿辱没身份。于是形成了一个真的小贵族阶层,在某几省为数很多,如在布勒塔尼、普瓦图及布伦内等省。他们在朴素的庄屋中过着暗淡的生活。他们憎恨供职宫廷的高级贵族。他们轻视却又嫉妒城市中因从事工商业而富有的资产阶级。他们拚命在反抗国王官吏之侵犯他们最后的免税权。他们之傲慢和他们之贫困与无力,同时在成正比例地增加。
君主专制制度因黎塞留及路易十四的统治而已根柢巩固,乡居小贵族已无参预政治及行政之权,他们要图生存,只好在地租缴纳上苛榨农民,于是变成了农民怨恨的目标。他们仍保存着昔日权力最后残余的领主法庭,此类法庭在收入甚微的法官手中变成了可恨的榨取工具。他们特别利用此类法庭来侵占公地,借口“选用权”来要求占领公地的三分之一。没有了公地,穷人的羊就得不到它所需要的少量饲料,于是穷人的怨望日见辛辣。虽然分占了公地,小贵族仍然自视为被牺牲者。一遇有机会,他们就会表示他们的不满。他们显然是骚乱因素之一。
那些大贵族,尤其是出入宫廷的四千户大家,能在宫廷中走动,和国王一起打猎及坐他的华贵马车,在表面上看,他们的命运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他们所能分享的巨款,包括有每年用在国主及诸亲王宫中的三千三百万锂,有红皮书中密行开列的二千八百万锂年金[3],有陆军中一万二千军官所需的四千六百万锂的薪给(占每年军事预算的一半有余),最后还有用在各省长官所属无数闲曹的几百万锂。故此,他们的收入几乎占去政府每年预算的四分之一。大寺院也落在宫廷贵族之手,因为国王把这些寺院分给他们的幼子,他们到了十二岁便可剃发担任教职。1789年时,全国一百四十三个主教没有一个不是贵族。这班贵族出身的主教住在宫廷中,远离他们的主教区,对于他们所管的主教区,除收入以外一无所知。僧侣的产业每年大约可出产一亿二千万锂的进益,而在农民收获上所征得的什一税为数亦几相等,两项共达二亿四千万锂,而大贵族的捐赠尚不在内。履行教职的小牧师们却只能拾取残余。本堂牧师的“薄俸”刚加到七百锂,副牧师只有三百五十锂。这些小民所埋怨的又是什么呢?
故此,大贵族所费已很不少。他们既拥有大量领地,其价值当恐怖时代出卖时即超出四十亿锂,那么,他们似乎应有供其享用的巨额财源来维持其阔绰生活。仅有十万锂地租的廷臣算是个穷人。波利涅克家每年从国库中得到的年金及赏赐最初是五十万锂,后来增至七十万锂。但是廷臣们过活是要顾全“场面”的。凡尔赛的生活是个无底洞,最大的产业也可在那儿化光。他们学着王后马利·安朵瓦勒特的样拚命滥赌。华丽而绣着金银花色的衣服、马车、仆从、打猎、宴会、戏剧以及娱乐,需要大量的钱。大贵族满身是债,随便就是倾家荡产。管家替他们管理财产,任意中饱,主人有时候连收入有多少也弄不清楚。洛宗公爵比隆,即名誉很坏的若安大爷,在二十一岁时即已费去十万银□,外加两百万的债务。王族克勒蒙伯爵,即圣·热曼·得·普累方丈,其收入为三十六万锂,竟会两次破产。全法国最大地主的奥尔良公爵负债达七千四百万。罗盎·格美内亲王亏欠三千万,大部分是路易十六替他偿还的。王弟普罗温斯伯爵及亚多瓦伯爵到二十五岁时,即已负债一千万。其余的廷臣们也跟着学样,拿地产来抵押。更荒唐的则从事投机,以图翻身。驻伦敦大使吉内伯爵即牵涉于诈财案件,卒致涉讼于法庭。斯特拉斯堡主教罗盎红衣大主教在出卖巴黎的丹普尔园地上投机,把这块教产当作建筑基地出卖。有些人,如西耶里侯爵,禅利斯夫人的丈夫,用他们的客厅来开场放赌。所有这班人都与伶人来往而自降其门第。主教们如那尔邦之底养及奥尔良之雅朗特,公开与情人同居,情人出面接待宾客。
事情是奇怪的,这班宫廷贵族的一切虽靠国王,但是毫不恭顺。很多人在厌倦那种豪华的懒散。最好而最有野心的人想有更积极的生活。他们想学英国的贵族那样参预国家政事,不愿徒为装饰品。他们接受新思想,使之符合于他们自己的欲望。其中有若干知名之士,如拉法夷脱、屈斯丁、两个威奥默尼尔、四个拉默、三个底养,都曾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回到法国后成为反对派人物。其余的人也成群结党,包围王室各亲王,阴谋对抗王后的宠臣。一旦遇有危机,这些大贵族们是绝对不会一致来保卫王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