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飞难骆宾王
在王杨卢骆中,如果按才气和文学上的成就来排应该是王骆卢杨吧。不过王骆二人的命运都不是怎么好。骆宾王虽然寿命比王勃要活得长点,但命运也是一生坎坷。
骆宾王的父亲曾在博昌(今山东省博兴县)当过县令,不过死得太早,所以骆宾王的家世就没有多少政治背景,但他自幼就是一个神童,至今我们在上小学时还要背诵他七岁时写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不过骆宾王的脾气却比较古怪偏执,他不善于推销自己,并以此为耻。
骆宾王青年时曾在道王李元庆府中做过属员。李元庆当时手下的人很多,骆宾王又不大会表现自己,所以一呆三年,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干坐了三年冷板凳。有一次,李元庆突然召见了骆宾王,还让骆宾王写篇自我简介,谈谈自己有何才能。这按说是好事呀,好容易老板想起你来啦,一般人还不是乐得屁颠屁颠地马上既吹自己,又拍上司的写一大篇。可骆宾王却没有像上面说的那样“福至心灵”,他的怪脾气反而上来了,他写的内容不仅没有自叙其能,反而在《自叙状》中既讽刺又挖苦地说:“……若乃脂韦其迹,乾没其心,说已之长,言身之善,腼容冒进,贪禄耍君,上以紊国家之大猷,下以渎狷介之高节,此凶人以为耻,况吉士之为荣乎!”结尾是:“不奉令,谨状。”
骆宾王恃才傲物,人家李元庆老板明明给他一个升赏的台阶,他却在文章中将李老板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要知道并不是谁都能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有容忍魏征那类人的气量,李元庆看了当然大为不悦,虽然没有马上就把骆宾王轰出府去,但心中定然暗骂骆宾王给脸不要脸。
骆宾王这种性格作风,当然难以在官场中发迹。所以他直到三十多岁还是一个白丁。骆宾王在现实的压力不得不弯下了他立志一辈子挺直的腰杆,也顾不得忌讳“说己之长、言身之善”了。他开始向一些大小官员上书自荐,从他遗留下来的文章看,他简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情形了,他向巡察各地的廉察使,吏部(国家人事主管部门)的尚书、侍郎,任地方长官的州刺史上书,甚至还包括一些县令、县主簿等小官,也向他们推荐自己。求对方担当伯乐,使自己这匹“逸骥”能有一试才干的机会。有时那语气简直是说的相当可怜了:“少希顾复,辄布悃诚”,“伏乞恩波,暂垂回盼……”。唉,说来残酷而无情的现实,会像岁月逐渐风化坚硬的岩石一样,再坚强挺立的山峰,也会被渐渐消磨。又有多少人,不得不“故作小红桃杏色”?又有多少人,不得不“红颜屈从于枯骨”?
但是骆宾王虽然“改过自新”,但人们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所以不但没有人真心帮他,反而空落了个“浮躁浅露”的恶名。直到麟德元年(664)时,唐高宗李治到泰山封禅,齐州各界推举骆宾王写了一篇《请陪封禅表》,骆宾王就凭这个表被封为奉礼郎这样一个小官。说起这奉礼郎的职务只是个品次极低(九品)的小小京官,后来李贺也当过一段这个职位,但这两位才子都没有做多久。
骆宾王后来跟着军队干了一段部队上的文职人员,据说当时的军中统帅李义对他颇为器重,军中文书,多让他写。后来骆宾王被提升为侍御史(即中央政府的检察官性质),这是骆宾王一生官宦生涯的顶峰。其实像骆宾王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官场中的料,要是当个翰林学士什么的只搞搞学术恐怕还能多混几年,官场中的险恶,骆宾王这样的哪里应付得来?果然,不久骆宾王就被诬蔑为贪赃而下狱。不过在狱中他激愤难言,却写下了他生平中最为出色的一首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里的蝉孤影伶俜,正像诗人的心声身境,和虞世南笔下的蝉有云泥宵壤之别。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却是骆宾王笔下的蝉的形象更为感人。
骆宾王坐了一年多的牢,才遇赦放出。骆宾王出了狱后,心灰意冷:“年来岁去成销铄,怀抱心期渐寥落”。因此,尽管他出狱后还被授了个临海县丞的吏职,但他已心灰意懒,勉强到临海(今浙江省临海县)任所,上了没有几天班,就觉得很无聊,弃官而去。
然而骆宾王却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到了晚年,他却又干了他生平中最后一件也是最大的一件事,那就是参加到徐敬业反对武则天的队伍里,据说骆宾王和徐敬业并非故交,但骆宾王平生的坎坷怨气却借此机会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他那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写得如太阿神剑出鞘,锋锐无比,千年之后读来仍是凛凛有生气。据说武则天看这篇檄文时,开始只是哂笑,确实,这篇文章前面的什么“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之类的话,有点胡乱谩骂的意味。虽然言词凶狠,杀伤力却不大,所以武则天一笑置之。但当武则天读到后面“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就觉得不安了,因为这两句写得极有煽动性,抓住了唐朝宗室旧臣们的心情,来引起他们对李唐社稷的眷恋,从而激起对武则天的愤怒,确实很有杀伤力。由此也可以看出来武则天的政治才能确实非凡,一般的女人一看骂自己“狐媚惑主”之类的话,马上就最生气,但武则天却一哂而已,不屑一顾,当看过这两句真正有份量的话时,才问这是谁的手笔?左右告诉她是骆宾王,她很感慨地说:“如此贤才沦落在外,这是宰相的过失。”
不过骆宾王虽然在文章中形容徐敬业的大军是:“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但打仗不是靠文辞,徐敬业的部队实际上却不堪一击,很快被武则天的军队给收拾了,“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还是人家武则天的天下。
骆宾王后来下落不明,有的说他和徐敬业一起被杀,也有的说他出家当了和尚。据说隔了十几年,宋之问游杭州灵隐寺,碰到一个老和尚替他续了两联妙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神秘老僧据说就是骆宾王。不过那老和尚却再也不肯露面了。《唐才子传》竟说“传闻桴海而去矣”。终不成去了日本吧?这点倒让人不禁联想起现代的一个文人,也就是那个“大右派”储安平,据说他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神秘地失踪了。又有人说“有一位老者在江苏某山某寺中,见一方丈,形貌酷似储安平,他即上前拜见,并探问:‘请问,你是储安平储先生吗?’对方一笑,然后摇摇头,隐去。”这和骆宾王的故事就更像了,但恐怕储安平之事是借骆宾王的故事来想像的吧,文革时期,户籍制度极严,能风平浪静地隐藏在深山中的寺庙之类也不多吧。恐怕即便骆宾王有出家为僧逃过去的可能,储安平却难有当和尚躲起来的机会。
骆宾王一生心中郁闷,所以才有这样的诗句: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也正是这样的诗句,让他没有成为一般的庸俗诗人,而在“初唐四杰”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不管怎么说,委屈了一世的骆宾王晚年终于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吐胸中的郁闷。“昔时人已没”,但骆宾王留下的这些篇慷慨激昂的诗文却让他永远辉映在初唐诗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