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6月,在朝鲜战争爆发46年之后,我应邀到大田的韩国陆军战争学院作了一次报告;作为韩国陆军的客人,我又访问了板门店和迄今仍使朝鲜南、北分离的非军事区。
我是在1952年夏末离开朝鲜的。此次故地重游,于我乃是一次朝圣之举,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在这次旅行中,我既看到南朝鲜已变为一个繁荣昌盛的现代工业国,又目睹了那条当年引发战争,迄今余毒仍继续肆虐的分界线。
1951年当我驾驶吉普车首次穿过汉城的大街时,整座城市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坍塌的楼房、废墟瓦砾,比比皆是,只是看不到人的影子;空旷的大街也似乎成了死胡同。国会大厦弹痕累累,只设有一个警卫,形单影只。汉江上的那座大桥在战争的最初几天里即被炸坏,残存的桥墩上搭了座临时的便桥。城南几英里外的金浦机场,又叫K-14,是座灰蒙蒙的空军前方基地。我曾亲眼看到一架打算降落的英国海军战机,因有一个起落架无法放下,在天空飞来飞去,无法着陆。
1996年的金浦已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巨型航空终点站,与达拉斯、奥黑尔等其他大的航空中心相比已看不出差别;而汉城已成为光辉灿烂、拥有1100万人口的世界大都市——街景繁忙,国产汽车穿梭往来,多如过江之鲫,其拥挤与忙乱之状不亚于华盛顿特区的交通高峰期;玻璃装饰的国际水平的大酒店与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闹市中矗立,看上去与亚特兰大一般无二;行人衣着考究,无数座桥梁飞架在汉江之上;这一切使我记忆中的昔日那种破败凄惨的景象一丝痕迹都不见了。
对非军事区的访问却迥然不同。到板门店去的访问者要受到严格控制。非军事区以南几英里处有座楼房,所有旅客都得在那里集中,获得许可,并划分为小组。我们这个小组分乘两辆汽车,拐进了一条很窄的小路,在这里接受美国陆军检查站的检查。然后我们通过一座小铁路桥,桥上铺有木板,可供汽车行走。这条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我带着迷茫不解的神情望着我的主人——一位韩国将军。他对我的表情立即心领神会。
他说:“对呀,和1951年和平谈判开始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就连这座残破的铁路桥上的通道也照旧吗?”我问道。
“可不是么,”他回答说。
走到板门店南边一个韩、美联合基地时,我们听了一番关于在双方接触点上会遭遇什么危险的告诫。一位年轻的美国军士向我们指出,朝鲜战争只是暂停了下来;双方仅仅是遵守停战协定而已;战争并没有结束。他警告大家说:“事件(意指暴力)随时都会发生,而且过去曾经发生过。游客进来是要冒风险的。板门店可不是那种普通的旅游场所,没有健谈的导游领着成群的游客转悠,没有礼品商店和嘹亮的音乐,更没有面带微笑的北朝鲜士兵与笑容可掬的南朝鲜士兵手拉着手的情景。”
听明白后,我们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动身前往板门店。美国军士虽然那样说,但那里看上去却也平和宁静。当我们走进那间小木屋,站在共产党和联合国军从1951年到1953年使用过的那张谈判桌前时,却看到两名南朝鲜士兵虎视眈眈地在站岗,仿佛瞬间就会冲上前去,抗击任何可能会破坏现存微妙现状的北朝鲜人。
走出门外后,我向这位将军——我的主人发问道:“这到底是在演戏呢,还是双方的冲突真的会一触即发?”
“这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他淡淡地回答说。接着他开始谈到韩国政府不久前达成的一项为北朝鲜人民提供粮食和其他食品的协议,因为北朝鲜人粮食歉收,面临挨饿的危险。他表露出来至今仍在朝鲜半岛存在的强烈的敌对情绪。
他用恐怖的语调问我:“北朝鲜人正把我们的一些粮食发给北朝鲜军队,你知道吗?”
我意识到有一种差别,我的主人领悟到了,而我却不曾领悟到:对他来说,养活北朝鲜人民是可以接受的,但养活北朝鲜人民的军队却是不能接受的。一阵迷惑和悲伤使我转过身去。哎,战争结束已经43年了,然而这种相互隔离的辛酸却还保留着。在别的地方,“冷战”早已结束了。德国已经统一,苏联业已消失,它的所有卫星国都已转向西方(背离时代的古巴除外),华盛顿和河内也已取得谅解,终于把越南战争搁到了一边;同中国的关系,美国更为关心的是贸易,而不是对抗。但在这里,大体上沿着三八线,在这个东方和西方、共产主义和自由世界间的冲突爆发点上,昔日的敌意却依然存在。一切依然如故,毫无变化。
东道主把我领到板门店附近的一个高地上,在那里我们可以望见大山和北朝鲜,此时的情景更令人伤心。当我置身那里时,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袭来,似乎我离开朝鲜后的这44年光景刹那间消失了,好像我又一次站在了这条主防线上,和往日一样瞭望敌人的防线。我被一种似曾经历的强烈感情所紧紧攫住,吃惊地意识到我正在谛听打过来的大炮和迫击炮声,尽管此时已非彼时,尽管那天上午又是那般宁静。
我的东道主和我一样,在战争时都是军人。他当即捕捉到了我眼神中流露出的迷惘。
“看起来一如当年,对不对?”他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只是这些山体现在都已有了植被。过去嘛,你知道,山上都光秃秃的,什么都烧光了。”我的一颗心在怦怦直跳。
“不错,”将军回答说,“起码这些山已从战争中恢复过来了。”
东道主又领我到非军事区看了看。除了我看到的士兵都是南朝鲜人以外,除了听不到枪炮声,看不到战斗的迹象以外,整个感觉还和40年前一模一样,这一地区当时曾是主要防线。1952年时我曾多次经过这条防线,当时的紧张局势自不待言。时至1996年的今天,这种紧张局势依然如故。每个人对前方敌人所持的一贯态度,即使不说出口,也可以从许多细微处看得出来:公路都是由山腰间开辟出来,以隐蔽过往车辆,炮位和地堡都披有伪装,以防被对方发现,呈现给敌人的面貌则是一片苍茫。
但是对在主防线上呆过的任何一名士兵来说,这个非军事区明显还是一条火线。它自身是一个整体,构成相互联系的空间,并有自身的目的,相互独立,又很独特;这是最前沿的边境,它像一柄投枪的枪尖,在保卫着后方的国家和社会。
东道主带我去看一条深深的地下坑道,这样的坑道有20条之多,均深挖在距地表三四百英尺处,据信这是北朝鲜人在过去几十年内挖掘的,目的是从非军事区的地下把间谍派到南朝鲜,发生战争时,军队也可通过非军事区,进入南朝鲜。看到这种情况,战争的感觉突然变得更为强烈起来。
南朝鲜人共发现了其中的4条坑道。这些坑道是用瑞典高级开矿机挖成的。坑道从北朝鲜一方的深处开挖,地下水都回流到北方,以隐蔽坑道的位置。一名中尉领着我走下陡峭的通道。这条通往下方的通道呈30度斜坡,高与宽各6英尺,是南朝鲜人为了截断敌人的坑道而挖成的。在通道的底部,对方那条坑道直接通往北朝鲜境内,其宽度和高度与这条通道大体相同。
南朝鲜人在谈到这些坑道时都很愤慨,他们认为这些地下坑道都是明证,证明北朝鲜不诚实,拒绝和解。
我在韩国期间,许多纪念战争的场合里都强调了这种分裂观念。汉城有一座庞大的民族战争纪念馆,所有南朝鲜阵亡将士的名字都镌刻在那里。在这座纪念馆里,我曾和几百位参加过朝鲜战争并受到表彰的同龄人见过面。然而所到之处,无不感到有一种不愿民族分裂的意识。最常问我的问题是,我对北、南再次统一成为一个国家有什么见解。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谢绝作答。不仅因为这个问题当前在非军事区两侧是一个富有争议的话题(一个局外人对此应闭口不谈),而且因为考虑到半个世纪的分离状态和互相敌对的现实,朝鲜民族的重新统一,必须在双方人民达成一致解决办法的基础上才能实现。
在我结束访问行将回国时,韩国爆发了一连串大学生要求统一的游行。而在这些反映韩国人民迫切盼望统一的游行之后,接踵而至的却是一艘冲上韩国岸边的北朝鲜潜艇。据说这艘潜艇运送了十几名北朝鲜破坏分子,他们已散布到全国各地,并已被南朝鲜部队捕获。
不过在1996年12月29日,北朝鲜为派出潜艇一事曾进行道歉。持有疑心的韩国观察家们说,这只是因为再次开始往北方运粮才作出的姿态。但不论怎么说,北朝鲜的任何道歉都是空前的,这给许多人带来了希望:结束朝鲜分裂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作为以前的一名老兵,我心中深深挚爱朝鲜人民,并为这个至今仍被分裂的美丽国家感到痛心。在本世纪的后半个世纪中,朝鲜人民大部分时间里被当作大国间斗争的马前小卒受尽了折磨。但是东西方之间的斗争已经过去,我希望至今仍横在非军事区两边人民之间的敌意迅速消除,晨静之国将再度成为一个统一的幸福国家。
我相信这件事必将会发生。我不敢冒昧预断什么时间发生以及怎样发生。我相信朝鲜人民根据自己的明智判断会找到一条道路。然而在目前,要求统一的力量远远大于保持分裂的力量。统一起来的好处是巨大的。
当朝鲜再度成为一个国家后,其历史机遇将是壮丽无比的,她在社会和文化方面已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在经济上也将成为伟大的国家。
在历史上,朝鲜曾充当过中、日两国间的缓冲国。在20世纪,1894年至1895年中日战争之后,日本占领了朝鲜,朝鲜失去了缓冲国的地位,日本将朝鲜作为侵略满洲和中国的跳板,朝鲜从此开始了灾难深重的岁月。
谁又会料到,1945年为了便于日军向北面的苏军和南面的美军投降而划定的一条临时分界线,竟固化为一条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边境线,并已延续到1996年乃至将来?
既然东西方已不再对立,那么朝鲜将自身看做是东西方之间的一个缓冲国就不再是明智之举,就连朝鲜作为中日之间缓冲国的历史作用也已淡化,因为中日两国在军事上的对抗已经消失。也许有些观察家会认为朝鲜仍将是一个缓冲国,但只是中美之间的缓冲国。不过,美国没有必要与中国对抗,大多数明智的领导人也都看到了这一点。
一旦重新统一,朝鲜则具有发展成为世界大国的能力。她拥有发展生产和国际贸易的潜力,并可达到与日本不相上下的水平。朝鲜潜在的伟大在于其人民的勇敢、勤劳和智慧。朝鲜人民的这种天然禀赋,在战争年代与和平岁月中都得到了证明。当前,这一宝贵财富正被北南双方的冲突引向内部,一旦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朝鲜就会把这些浪费掉的能力向外转化成创造经济价值的生产企业。
朝鲜从未以大国风貌走上现代国际舞台。在其现代史上,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受到了只顾本国私利、不顾朝鲜利益的强大邻国的压抑。所谓缓冲国,顾名思义,就是一局大型棋赛中的一名小卒。
我认为朝鲜必须抛弃她的缓冲国作用。这并不意味着要抛弃盟友,特别是不要放弃与美国的联系。但这的确意味着要奉行更加独立的外交政策。奉行这样的外交政策在21世纪并不困难,因为世界已不再分为两个敌对的阵营。然而,其他大国总想使朝鲜始终处于从属地位。
朝鲜能否不受别国控制而独立存在呢?我认为她能做到,而且必须做到。朝鲜战争时的情况现在已经消失了。1950年时,美国与台湾蒋介石的国民党人结盟,迫使共产党中国站在北朝鲜一边,以避免美国军队或国民党军队陈兵鸭绿江,对中国构成威胁。国民党军队侵犯中国大陆的危险早已结束,中国也不再有必要把朝鲜当作缓冲国,她反倒会更加愿意跟朝鲜建立互惠互利的经济关系。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这种情况也同样适用于日本。朝鲜如与中国结盟,日本会感到不安,过去数百年中的情形就是如此。朝鲜曾是中国封建帝国的进贡国,为防止这种情况的重现,日本对朝鲜会更加随和。的确,放眼21世纪的历史长廊,朝鲜会从中日两国竞争中大大受益。这几个国家仍将是东亚的经济核心。21世纪中国肯定会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强国。然而,朝鲜凭其自身的固有能力就可成为大国,她不再需要依附于中国或日本,就此而言,她也不需要依附于美国。
一个独立的朝鲜,以平等的地位与其他国家一道来保障东亚的安全和繁荣,看来是完全有可能的。
过去半个世纪中,我们已表明能够以和平方式来解决我们的重大国际争端。冷战结束后出现的可怕争执,实质上都有地方根由;某些争执由来已久,但不大可能有引发重大国际冲突的危险。
我希望在21世纪中,各国将继续坐下来,以平等的地位共同解决彼此间的难题。在任何一种国际联盟体系中,就像本世纪的东方和西方两个阵营一样,大国的目标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凌驾于小国的目标之上。弱小国家不得不放弃自身一些利益,来换取大国对自己的保护。倘若再让世界陷入此类对立联盟的僵化状态,那必将会是一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