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节:自序 历史上的绝版时代(1)
自序 历史上的绝版时代
提到魏晋时期,我们随即想到的关键词是"魏晋风度",或称之为"魏晋精神"、"魏晋情怀"。与汉朝的敦实厚重、三国的慷慨悲歌、唐朝的盛大开放、宋朝的清丽内向完全不同,魏晋时期以率性洒脱、玄远放旷著称,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时尚和审美追求。在这种背景下,魏晋终成中国历史上最另类最奇异的绝版时代,当然也成为最受争议的一个时代。
魏蜀吴三国归晋,但这个统一的王朝却没有赢得后人的高度评价,反而招致很多的愤怒。仔细分析,原因不外乎如下:从政治上看,西晋的统一非常短,从八王之乱到永嘉之乱,国家很快就陷入了更大的分裂,北方进入五胡十六国时期,从公元4世纪到公元6世纪,三百年大分裂,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一次;从社会上看,世家大族把持权柄,门第观念是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最严重的;从思想上看,老庄玄学的出现导致儒学的衰退,喜欢打铁的著名愤青嵇康更是喊出了这样的口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口号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在这种情况下,儒学的统治地位崩溃了;从生活上看,士人们行为洒脱旷达,追求率性与自由,挣脱了礼教的束缚。这所有的一切导致后来正统人士的批评,认为魏晋时期,礼崩乐毁,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放荡不羁,热衷于玄学清谈和栖逸山水,以致误国误天下。
具体来说,就是那个时代里的知识分子好像整天都不干正事,天天围绕着《庄子》和《老子》聊啊聊;要么就是干一些疑似不靠谱的事。比如阮籍驾驶着自己的车子,没有目的地狂奔,看到前面没路了,就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再比如,王徽之雪夜驾着小船去看朋友,天亮时终于赶到了朋友家,但门都没进就转身返回。如此等等。可以这样说,上至皇帝,下至士人,整个王朝都弥漫着对快意人生的追求。在当时,有人也开始犯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书法家市长会稽内史王羲之。有一天,王市长约了他的好朋友--另一位大明星、未来的宰相谢安,携手登上城楼,指点着远处苍茫的江山,说:"小谢啊,我觉得,像夏朝的大禹和周朝的文王那样,才是干正事啊!我们晋朝的人们,就知道聚会聊天啊,喜欢游山玩水啊,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可怎么得了啊!"谢安听后,嘿嘿一笑:"我只知道秦朝只经历了两代皇帝就完蛋了,难道也是因为聊天聊坏的吗?老兄啊,你别犯病了。"
这样的一个时代,喜欢的人喜欢死了,恨的人恨死了。
千年后的一个夏天,鲁迅在广州作了那次著名的演讲,题目是《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在鲁迅看来,魏晋名士其实是受了很大的冤枉的,虽然他们表面上放浪形骸,但内心世界却很郁闷。后来,关于魏晋时期的论著陆续问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论稿》、宗白华先生的《〈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罗宗强先生的《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余敦康先生的《魏晋玄学史》、唐翼明先生的《魏晋清谈》,以及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其中,宗白华先生在著作中认为: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他们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了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
第2节:自序 历史上的绝版时代(2)
沿着这一脉络,可以作如下分析:曹魏正始年间何晏、王弼和夏侯玄首开玄学之风,经过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的傲然使性,再到西晋洛水时代的优游,最后到东晋兰亭时代的寄情山水、自然而为,最终蔚然而成魏晋精神:向内,人们发现了心灵自由之美;向外,则发现山川自然之美。但时光的演进总是令人伤感。东晋末年孙恩的暴乱把百年魏晋精神涤荡殆尽。在镇压这次暴乱中脱颖而出的刘裕,在公元420年夺取了司马氏的政权。庶民出身的刘寄奴在极端的不自信下,开始对精神放旷的士族阶层给予全面打击,并恢复了儒家的正统地位。公元433年,随着诗人谢灵运的被杀,魏晋风度彻底终结。尽管此后有隋唐的开放盛大,有宋明的商业和文艺的高度发达,但背后都有一根儒家的绳索束缚着那个文明,魏晋时期心灵解放的局面再也没有了。
及至现代,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现在,千年虽逝,但那个洒脱不羁、另类传奇的时代却久久地为后人所怀念。还好,古人把一本《世说新语》留给了我们。魏晋明星们的故事,一代人卓尔不群的逸闻轶事和精神追求,依赖它而流传下来。作为了解魏晋历史和魏晋风度的最重要的典籍,该书成于南北朝时期,编者是刘义庆(公元403-444年)。刘是南北朝时宋之宗室,封临川王,他所编著的《世说新语》,文字隽永,故事奇异,令人回味无穷,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志人笔记的第一代表作,空前而绝后。明代的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鲁迅的评价则是:"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
很久以来,我就想写一本魏晋往事的书,但如何入笔又令我颇费脑筋。最后我还是决定以《世说新语》为切入点,因为魏晋与汉唐宋明不同,其魅力在于名士生活与精神的奇异,而《世说新语》就是了解这种奇异的最重要的典籍。通过对《世说新言》里的逸闻轶事的解读,不但可以窥出整个魏晋时期独具个性的人文生活,还能进一步窥视出它的政治斗争的背景,进而领略一个绝无仅有的非凡时代的神奇历史。
是为序。
2008年7月1日
第3节:东汉的残阳
东汉的残阳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仲举名蕃,河南汝南人,生活在东汉晚期,他小时候就说过一句特厉害的话:"大丈夫要扫清天下,干吗要打扫房间里的卫生呢?"它和陈汤的那句名言一起,成为汉朝时最有名的两句话。陈汤的那句话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陈汤的话道出的是一个王朝的气魄,陈蕃的话则说出了一个少年的远大志向。
那一年,他才十五六岁吧,老爸的朋友路过他的书房,看到屋子里很乱,就责怪陈蕃懒惰:"乖,为什么不打扫干净屋子迎接客人呢?"于是正在读书的陈蕃说出那句话。朋友反问:"房间都扫不了,又怎么扫清天下呢?"陈蕃觉得很有道理,性格刚直的他二话不说,拉着老爸的朋友一起打扫起卫生来。后来,陈蕃同学真的有出息了,官至太傅,做了东汉后期的工作狂,所谓"言为士则,行为世范",成为天下人的榜样。如果逢着开明时代,陈蕃定会做个魏征那样的人物,但在当时诡谲的政治风云中,刚直方正的他只能注定自己的悲剧人生。东汉首开宦官政治,造成这种局面的最根本一点是皇帝继位时往往年龄很小,于是母后临朝,外戚掌权。等皇帝长大了,便想着从外戚手中夺回权力,靠谁呢?只能靠身边的宦官。所以,从十岁登基的汉和帝开始,朝廷上就出现两股势力:一边是外戚,一边是宦官。永元四年(公元92年),成年后的汉和帝利用宦官郑众诛杀掌权的外戚窦氏家族,一举成功。随后,在汉安帝时期,又有两次大规模的宦官和外戚冲突。到了汉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宦官单超诛杀了权倾朝野的梁氏外戚,宦官势力达到高潮。宦官的胜利带来的直接恶果是掌控皇帝,凌驾于大臣之上,肆意干涉政治。陈蕃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在朝廷上展开工作的。
在当时,陈蕃和李膺齐名,为东汉晚期的双子星座。二人不相上下,各有所长,一时间不能定先后。最后有人这样评论:"陈蕃强于犯上,李膺严于摄下。犯上难,摄下易。"于是,陈蕃胜出。李膺因党锢之祸获罪后,陈蕃一人独撑危局。乘车之时,他总是拽着缰绳,举目远望,想一扫朝廷上的乌烟瘴气。汉灵帝即位后,陈蕃被窦太后任命为辅政大臣。说起来,宦官和外戚这两股势力都让他讨厌,但相对来说他更痛恨宦官,多年来的专权,宦官们已养成了对大臣的无以复加的傲慢态度,这尤其让陈蕃不能容忍。此时,威胁朝廷的宦官势力以曹节、王甫为首。建宁元年(公元168年)秋九月,陈蕃与外戚窦武秘密策划,意欲诛杀曹、王,却不料走漏风声,后者抢先发难,率诸宦官关闭洛阳宫门,劫持了汉灵帝,软禁了窦太后,并迅速矫旨发兵袭杀窦武。风云突变!此时陈蕃已年过古稀,想起小时候的誓言,不禁百感交集。须发皆白的他拎了一把长剑,带领府内侍从以及学生近百人冲击洛阳承明门,想冒死一拼,捕捉曹节、王甫等人。结果自然是一个悲剧。据说,老爷子最后是被宦官折磨死的。回想起来,在东汉历史上最著名的五次大的宦官与大臣的冲突中,竟都是以宦官的胜利而告终,令人扼腕。汉灵帝死了,少帝即位,宦官与外戚再次发生冲突,远在凉州的董卓趁机拥兵入洛阳,伟大的三国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在生前,陈蕃以刚直方正著称。汉顺帝时,陈蕃做到了尚书,但因耿直的性格触及权贵,被贬做豫章太守,相当于今天的南昌市长。当时,豫章有一个著名的隐士叫徐孺子,陈蕃早知其名,所以到豫章后衙门未入,即直奔徐家。手下阻拦:"大家希望您先去官署哦!"陈蕃回答:"周武王在车上看到商朝贤臣商容寓所的门,便站起来致敬,以致车的座位都没时间被暖热。我去拜访高人,就不明白了,有什么不行的呢?"后来,陈蕃和徐孺子成了哥们儿,经常关在屋子里一起谈论天下大事。陈蕃希望徐孺子出来为朝廷效命。每到这时候,徐总是笑而不语。在做豫章太守的那段日子里,陈蕃专门在自己的寝室里为徐孺子准备了一张床,聊得太晚了,便把徐留下过夜。
徐孺子最终还是没有出山。徐是个明白人,知道东汉的政局已经完蛋了,虽有陈蕃这样的工作狂意欲挽狂澜于既倒。在东汉的古道旁,那是个黄昏吧,徐孺子微笑着摇摇头。陈蕃长叹一声。他身不由己。这是由个性造就的命运与选择。那个时代的剪影大约如此:望着徐孺子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中的山林,陈蕃怅然若失。许久,他转过身来上了瘦马,这时候有清冷的风吹来,在夕阳下拖着疲惫的背影踏上返回洛阳的险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