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从大乱到大治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
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
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
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开篇这首诗,是羁旅北周的南朝文人庾信的《拟咏怀》。
庾信出生在南梁,文采一流,声名显赫,先后担任过东宫学士和建康令,却因为侯景之乱,从建康颠沛流离,逃到江陵,又因为西魏攻陷江陵,成为亡国奴被带到长安。南梁灭亡后,庾信留在北周,终老一生没能回到南方,他感世伤怀,思念故国,写下了二十七首题为《拟咏怀》的诗篇,此为其中的第十一首。
庾信生活的时代,便是本书故事所发生的年代——公元六世纪。
公元六世纪,在中国的这块土地上,曾经有千千万万的人与庾信有着相似的经历;而公元六世纪的中国,也和庾信一生的遭遇一样,有悲、有欢,有起、有落,有咏不完的激昂,有叹不尽的情怀。
这又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世纪。这个世纪开始的时候,中国的大分裂时代,从东汉末年算起,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南北对峙的局面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南方的梁国刚刚取代混乱腐败的南齐,而北方的魏国,则渐渐显露出暮气。在这个世纪中,有三件大事影响深远,头一件,是北方的六镇之乱,第二件,就是南方的侯景之乱,而在南北两大乱之后发生的第三件大事,却是隋文帝统一中国。在大乱之后,中国居然没有像中世纪的罗马四分五裂,反而迎来了大治,以空前强大的大一统形式为这个世纪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我们在今天翻开历史书卷,回望神奇的公元六世纪,看到的是一场难分正邪对错的大动荡,一段沧海横流、显英雄本色的大时代,整个中华民族从黑暗走向辉煌,最终在烈火中涅槃重生。
在本书中,我们将循着三件大事的前因后果,走过大乱到大治的公元六世纪:《绝代双骄》与《侯景之乱》分别讲述六镇之乱和侯景之乱的前因后果、英雄人物,而《三分归隋》讲述的则是中国如何最终重归一统。
好了,现在就把视线的焦点首先集中到公元六世纪中间的一个年份——公元546年。
第一部 绝代双骄
一、传奇的开端
公元546年的冬天异常漫长。这年的年底,在亚平宁半岛上与东罗马人交战了数年的东哥特人(Ostrogoths)在国王多迪拉(Totila)的指挥下重新占领了罗马城。然而,他们却无力守卫这座惨遭战火蹂躏的城市,被迫宣布退兵。与此同时的东方,同样争斗多年的两个政权也在一场攻城战后暂时停息了战火。与西方战争的不同之处在于,损兵折将的东魏并没有攻下这座守备坚实的城池,却只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而全军撤退。
十二月,东魏军退往晋阳,上上下下惶遽不安,人心思反,士气低落。有人开始传播一个来自西魏的消息:在攻打西魏重镇玉壁的过程中,东魏的最高统帅高欢被西魏守将韦孝宽的劲弩射中,已经身亡,只不过真相被高欢的左右严密封锁了。
西魏境内的传言则更加传神,嬉戏的孩童都把“劲弩一发,凶身自陨”的儿歌挂在了嘴边,可怕的诅咒弥漫在两魏交界的黄河边上。
面对如此的危机,只有一个人可以出来化解,他就是事主本人,东魏丞相、渤海王——高欢。
高欢并没有在战场上被杀,但年过五旬的他已经身染重疾、力不从心。他勉力撑起病体,在中军大帐召集众多大将。环视帐内,将军们依然生龙活虎。自信都起兵以来,风风雨雨十六个年头,将士们出生入死,马上马下,几度干戈,几度浮沉,今日无功而返,情何以堪?
看透高欢心思的老将斛律金肃然起身,道:“卑将今日触景生情,愿在帐中高歌一曲,以振军中士气!”
高欢两眼放光,欣然同意。斛律金遂用鲜卑语引吭歌道: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曲至高潮处,高欢情不自禁老泪纵横,和声共唱,于是整座大帐里都回响起了这首流传千古的名曲《敕勒歌》。
高欢这个名字,是如此的掷地有声,他几乎是用一生改变了南北朝历史的走向。他那传奇的故事,以及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会像《敕勒歌》一样,不断流传下去。而这一切,都从“传奇”的开端说起。
高欢的先祖出自渤海郡蓨县(今河北景县),高氏在当地是大族。五胡大乱,幽州是后燕的势力中心,高欢的曾祖高湖在后燕慕容垂手下任职,提出的意见未被采纳,还被免官。北魏入侵后燕,高湖就投奔了拓跋珪,官至右将军。高欢的祖父高谧做到侍御史,因为犯了事,被流放到北魏北方六镇之一的怀朔镇。高欢父亲高树那一辈一直就住在这个胡人聚居的地区,从语言到习俗逐渐与鲜卑人没有什么差别。高欢出生后,高树还给他起了一个鲜卑名字:贺六浑。
与刘寄奴一样,贺六浑出生时也是难产,孩子下来了,老娘就去世了。幸亏他还有一位成年的姐姐,嫁给了镇上的狱队尉景,就把高欢接到家里来养着,小高欢才免却了夭折之灾。
高欢四岁那年(北魏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北魏朝中发生了大事,孝文帝元宏在最后一次南征的归途中驾崩。太子元恪继位,是为北魏世宗宣武帝。
在《明主昏君》里我们提过,元宏临终之前,本打算将政事一概托付给弟弟彭城王元勰。元勰这个人是元宏兄弟之中汉文化水平最高,也最懂事理的一个,他深知官场复杂,权高盖主,将来必难全身而退,所以硬是不肯接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孝文帝无奈之下,便以侍中、护军将军北海王元详为司空,镇南将军王肃为尚书令,镇南大将军广阳王元嘉为左仆射,尚书宋弁为吏部尚书,加上太尉咸阳王元禧、尚书右仆射任城王元澄,六个人同为顾命大臣。
这六个人的地位各不相同,其中王肃和接替李冲之位的宋弁都是汉人,王肃更是南朝的降将,于皇帝家事自是远了一层。遗诏下来没多久,宋弁就去世了,王肃也倍受排挤,一直被限制在南方边境不得回朝,两年后死在北魏刚刚到手的南朝重镇寿阳。去掉了这两位,剩下的四位就都是北魏的宗室了:元禧、元详是孝文帝的弟弟,元澄是孝文帝的叔叔,元嘉则是孝文帝的叔祖,前两位权力较大,后两位则威望颇高。
新登基的宣武帝只有十七岁,被立为太子的年数也极浅,执政经验明显不足(北魏皇帝的成熟年龄不断延迟,不知道这是否也与汉化程度的加深有关系)。他最为信任的其实还是六叔彭城王元勰,孝文帝虽有遗诏,命他遵从元勰归隐的意志,他却不死心。宣武帝几次召见元勰,要任命他做丞相,元勰呢,则每次都搬出孝文帝的遗诏,执意表明自己不愿辅政的心迹。宣武帝不得已,只好任命他做持节、侍中、都督冀、定等七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定州刺史,想用一大堆官衔压住他,迫他在政事上对自己有所帮助。元勰屡次推辞不过,勉强接受,但也只是上任走走过场,对于权谋毫无兴趣。
(元勰打心底十分欣赏南朝文化,在感情上倾向于做一个清流。问题在于,你既然身为宗室,处在权力的高层,想要一尘不染、独善其身地做一个宗室中的隐士,又怎么可能呢?元勰是个有才识也有能力的人,年纪也轻,明智的做法,就应该是在皇帝对他信任的前提下,主动接过重任,调协各方势力,以摆脱孝文帝死后北魏朝中权力争夺的危机。在这个时候,是绝不可以念小我而废大家的,这是元勰本人性格上的缺陷,也是北魏政权的悲哀)
既然元勰不愿辅佐,宣武帝就只能向身边的亲信们“请教”执政要领了。常侍卫左右的左中郎将于忠(当年北魏猛将于栗的曾孙)乘机对宣武帝说:“辅政诸王(指元禧、元详等人),专横放纵,其意难测,陛下应该早日将其罢免,亲揽权纲。”
于忠向皇帝进谗言打压元禧等人,可不是出于什么国家社稷之大义,而完全是为报自己的私愤。于忠的父亲于烈是个领军,骄奢贪淫、喜好排场的元禧对于烈提出要求,请他从羽林虎贲军中退下来的老兵里头选拔一批人,给他做仪仗队,遭到严词拒绝。元禧怒火中烧,派人给于烈传话,说:“我,乃是天子的儿子(指魏献文帝之子),又是当今天子的叔父,身为元辅,向你提点小小要求,与皇帝诏书有什么区别?”
于烈的确也够烈,回答说:“我于烈不是不知道王爷的显贵,但是派人来要天子的羽林军,这是万万行不通的!我于烈的头可以给你,羽林军,对不起,给不了!”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元禧遭此“大辱”,便与于烈结下了仇怨,他命于烈做恒州刺史,想把这个眼中钉贬到外地为官。于烈辞官不得,便称疾不出,私下里让于忠去皇宫里做“思想工作”。
宣武帝也看不惯元禧飞扬跋扈的样子,于忠的建议令他深以为然,暗中表示赞许。这一赞许可开启了朝纲乱事之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于忠的那句话,就不难发现它在逻辑上的问题。元禧的确“专横放纵”,甚至于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但是因此就将打击面扩大到“辅政诸王”,不免有点“因噎废食”了。北魏朝中暂时能镇得住局面的,也就是这几位王爷,宣武帝久居深宫,若要亲政,一时没有可以倚仗的势力,那就相当危险了。
景明二年(公元501年)春天,北魏皇帝准备举行祭祀宗庙的大典。依照惯例,祭祀前夜诸位王公需在宗庙东面的侧坊内用斋。宣武帝秘密让于忠通知于烈,次日清晨入内侍卫。
天一亮,于烈来了。宣武帝命他带上六十名卫兵,到各位王爷的寝所宣读诏书,将王爷们一个一个带到皇帝接见大臣的光极殿。
不一会儿,元禧、元勰、元详等人齐聚殿内,这架势哪里是请人,分明就是重兵押解哪。宣武帝见几位王爷并无防备,心中有了些底。
他开口说道:“朕愚昧不才,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也快三年,实在是多亏了诸位叔父的尽心辅弼。叔父们做得非常辛苦,朕今天便宣布亲理朝政,请暂回府上,自有职责安排。”
元禧被轻易夺权,心有不甘,可是宣武帝准备充分,实在无法提出异议;元勰是本来就无心为官的,没有任何意见;元详是几个叔叔里年纪最轻的,但也是最狡猾的一个,他预先就与宣武帝通了气,还说了不少元禧、元勰的坏话,皇帝出这一手他早有预感,料想不会给亏待了,当然也表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