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头语
如果没有人们的后见之明,一些可震烁古今的大事件,原本都平平无奇。
1206年,在蒙古高原的斡难河畔,一个游牧民族的首领在他百万子民的拥戴下成为可汗。一个新的游牧国家诞生了。
一百万人口,在当时的世界上,太不值一提了。何况,这稀少的人口所组成的国家,又是那么贫穷和落后。
除了他的宗主国——金国会有一点反映之外,“直把杭州当汴州”的南宋,早已偃武修文的西夏,哀叹霸权不再的西辽还有正在疯狂扩张几乎要成为第二阿拉伯帝国的花剌子模,没有人会愿意往那蛮荒之地投放一点点关注。而更为遥远的斡罗斯、阿拉伯、拜占庭以及罗马教庭和西欧的国王们,更连听说其事的可能都没有。
若不是这个被称为“成吉思汗”的男人日后把对自己或不屑一顾或懵然不知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谁又会记得那条叫斡难的河流和在它身边推举首领的那个叫“蒙古”的民族呢?
历史是势利的,因为成吉思汗以及他的黄金家族率领着蒙古人让无数民族和国家在苦难中改变了自己的走向;因为在他们面前,13-14世纪的其他英雄都成为陪衬。所以,那场斡难河畔的“库里台大会”便被定名为“改变世界的大事件”。
历史又是公平的,在帝国崩溃之后,在巨大版图破碎后的残片上,蒙古人在作些什么?那个曾经给所有人带来噩梦的民族是如何衰落的那么彻底?人们又不再关心了,因为,他们已经不再重要,不再是那条让人胆寒的“上帝之鞭”。
辉煌的历史让人激动,而黯淡的历史则让人回味。也许我们该把注意力更多投向那些黯淡的历史中去。
序幕:帝国的两次崩溃
“要让青草覆盖的地方都成为我们的牧马之地”。
成吉思汗的这句豪言在他的孙子,帝国第四任大汗蒙哥汗时几乎变成了现实。世界上的国家只剩下已经征服和即将征服两类。大汗坐镇蒙古高原,察合台、窝阔台、钦察三大汗国即如坚盾般护卫着帝国的安全,又如出鞘的利剑随时准备向任何地方攻击。
空前辽阔的疆域,空前巨大的财富,空前强大的军队激发着着空前蓬勃的征服欲望。
从斡难河开始,帝国的铁蹄踏过黄河、锡尔河、阿姆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伏尔加河、多瑙河。此时的蒙哥汗,希望能够跨过另外两条著名的河流——长江和尼罗河。
(一) 折鞭钓鱼城
尼罗河,蒙哥汗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旭烈兀。1252年,旭烈兀率两万名蒙古骑兵出发西征,挡在路上的亦思马恩派宗教国、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亚美尼亚、安条克等国家要么被荡平,要么主动归附。随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也被攻陷,向埃及前进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
而长江,蒙哥汗留给了自己。躲在长江身后的,是无比富庶而又历来柔弱的南宋,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战争。
1258年,蒙哥汗兵分两路大举南征。宗王塔察儿(成吉思汗弟斡赤斤之子)统率东路军攻打荆襄、两淮,而攻打四川的西路军,则由他亲自率领。
这是一支4万人的劲旅,在当时的世界上,超过2万人的蒙古军队,就足以让任何敌人遭到毁灭。何况,这还只是两路大军的一路而已。
踌躇满志的蒙哥汗在进军的路上就已经开始考虑战后的缴获分配了。
踏上征程的时刻,没有人会告诉他,从祖父开始的辉煌会在这次看似必胜的征服战争中走向黯淡。
可汗的荣耀,结束在一个名叫“钓鱼城”的弹丸之地。
在蒙哥汗一路强攻之下,从七月到十二月,剑门苦竹隘、长宁山城(今四川广元西南)、蓬州运山城、阆州大获城、李居山(今四川南充市)、大良山、隆州(今四川仁寿)、雅州(今四川雅安)先后陷落。
而此时,塔察儿率东路军攻打长江中游的樊城,却几乎无功而返。于是,蒙哥汗改命弟弟忽必烈统率东路军进攻鄂州(今湖北武昌);派遣元帅兀良哈台自云南包抄南宋。
两路大军成为三路,而且是战略大包围,南宋命运岌岌可危。
1259年初,蒙哥汗的兵锋,迫近四川东大门合州钓鱼城。
钓鱼城坐落在今四川省合川县城东5公里的钓鱼山上,其山突兀耸立,相对高度约300米。山下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汇流,南、北、西三面环水,地势极为险要。
这座要塞是南宋名将余玠创建的山城防御体系中的核心堡垒,并经过现任守将王坚的进一步完善。城分内、外两城,外城筑在悬崖峭壁之上,城墙都系条石垒成,坚固无比。外城之外还修建有一字墙,守军可以用之阻碍城外敌军运动,而自己却可通过外城墙运动至一字城墙拒敌,与外城墙形成夹角交叉攻击点。
城内有大片田地和四季不绝的丰富水源,周围山麓也有许多可耕田地。可谓外有天险可抵御大军强攻,内有粮秣可供长期坚持。
在南宋将士的心中,这里是坚不可摧的。
守将王坚斩杀了蒙哥汗派来的劝降使者,督率所部准备决一死战。
从成吉思汗以来,不知有多少城池的守将宁死不降,而最后的结局,都是人与城玉石俱焚。对这样的强硬,蒙哥汗毫不在意,下令攻城。
2月7日,战斗开始。
随着炮声轰鸣,飞箭如蝗,蒙古军如潮涌般攻向钓鱼城。他们首先遇到了一字城墙的阻截,死伤惨重,被迫退兵。
2月9日,蒙古军又猛攻镇西门,依然不克。同日,蒙古东道军史天泽率部也到达钓鱼城参战。城下蒙古军已增加至七万之众。
人数上的增加并没有使攻城变得顺利,越来越多的人战死城下,钓鱼城仍未攻破。
3月,蒙军攻东新门、奇胜门及镇西门小堡,均失利。
4月,大雷雨持续二十余天。雨停后,蒙古军重新组织进攻护国门。24日夜登上外城,与守城宋军展开激战。双方死伤枕籍,蒙古军因后援不继,被推出城外。
5月,攻城战继续进行,蒙古军伤亡日甚一日,而钓鱼城仍然屹立不倒。
时间一天天过去,蒙哥汗的恼怒和焦躁也一天天累积,他不断的指挥部队进攻,可除了留下更多的尸体,战局没有任何进展。
大将汪德臣、董文蔚相继死于军中,硬攻已经明显行不通了。到了6月,天气逐渐炎热,军中疟疠、霍乱横行,士气低落。蒙哥汗无奈,召集众将商讨对策。
大将术速忽里提议留少量军队困扰,而以主力沿长江水陆东下,与忽必烈等军会师。
这是比顿兵坚城之下好得多的策略,但蒙哥汗没有采纳,他无法容忍一个小小的要塞竟然让自己无计可施,无论打上多久,死伤多少人,他也要拿下钓鱼城。
这个决定,让蒙哥汗付出了的生命代价。
是年7月,蒙古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此次南征的总指挥蒙哥汗死于金剑山温汤峡(今重庆北温泉)。
有记载说他是身患痢疾,有记载说他是被炮石所伤[1]。但重要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随着蒙哥汗的死,蒙古帝国的征服巨浪迅速退潮,率东路军包围鄂州的忽必烈,从云南经广西北上进至潭州(今长沙)城下的兀良合台相继退军。远在西亚的旭烈兀听说大汗死讯后,也率主力东返,留守在叙利亚的部队被埃及马布留克王朝军歼灭。
蒙古军没能挺进尼罗河,也没能跨过长江。非但如此,蒙古帝国自己却开始分崩离析。
分裂,源于同时举办的两个“库里台大会”。
蒙古没有先王指认继承人的传统,每位大汗的即位都要由贵族宗王召开“库里台大会”进行推举。
这样的民主形式,在小国寡民时还能勉强运行,而来决定一个大帝国的统治者,往往出现危机。成吉思汗而后的三位大汗,或多或少都要有些麻烦,甚至要有人丧命。
这一次,危机是最严重的。
蒙哥汗死后,其留守帝国都城和林(今蒙古国后杭爱省额尔德尼召北)的幼弟阿里不哥在留镇漠北的宗王阿速台(窝阔台后王)、玉龙答失(蒙哥之子)、昔里吉(蒙哥之子)、阿鲁忽(察合台后王)、木哈儿(旭烈兀之子)、阿兰答儿、脱里赤等大多数蒙古正统派的支持下即大汗位。
而与此同时,与蒙哥汗一同南征的忽必烈返回开平,在合丹(窝阔台之子)、阿只吉(察合台之子)等西道诸王和忽必烈弟末哥、诸王塔察儿、移相哥(成吉思汗弟哈撒儿之子)、忽剌忽儿(成吉思汗弟哈赤温之子)、爪都(成吉思汗弟别勒古台之子)等东道诸王的推举下,即大汗位。
一夜之间,帝国出现了两位大汗。按照蒙古传统,选汗的“库里台大会”应在斡难河之地举行,而且必须有各系宗王参加。阿里不哥没有召集所有宗王会议,有违传统,而忽必烈在汉地自行集会选汗也有违传统。两个都不太名正言顺的大汗,只能要靠实力来证明谁是正统了。
兄弟二人同室操戈,各汗国、宗王也分别加入双方阵营,经过四年内战,阿里不哥败北,被忽必烈终身监禁。
大汗总算只剩下了一个,但经过这场动乱,蒙古四大汗国中的三个都开始各自为政。除了亲弟弟旭烈兀建立的伊儿汗国坚持臣属之外,忽必烈统治区域仅限于中国、蒙古本土和西藏。西方很多史家干脆称其统治的区域为“忽必烈汗国”,降格到与其他汗国平等的位置。
这是蒙古帝国的第一次崩溃,那座小小的钓鱼城,是名副其实的“上帝折鞭处”。
(二) 重组帝国的努力——忽必烈的“大元朝”
一生以草原游牧文明为本位的成吉思汗,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农耕文明的皇帝,被自己的孙子追认为“太祖武皇帝”。自己的建立的“也客.蒙古.兀鲁斯”(大蒙古国)也演变成了“大元王朝”。
对于他来说,忽必烈是典型的不肖子孙——一个违背了传统,违背了他的箴言的孙子。
当然,忽必烈是决不会承认自己的不肖,他不止一次的努力将那些不听话的堂兄弟们拉回自己的控制范围,与窝阔台汗国海都征战,坚持对于察合台汗国汗王的册封,尽力维持对伊尔汗国的宗主权,都是在彰显自己是蒙古帝国的合法大汗。
但在现实中,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到祖、父、兄的时代,那个依靠传统、武力和血缘维系的帝国已经一去不返。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来重组帝国。
他需要法统,一个新的,从根本上确定他地位的法统。
在东亚,谁也不能否认,中国皇帝是“天子”,是中央之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拥有皇帝的称号,谁就是万邦之主。这代表代表文明、神圣、传统的称号具有极大的号召力,是现成的法统。
一向被称为“天朝”的中国不是即将被自己所征服了么?一向被称为“天子”的中国皇帝不是就要成为自己的俘虏了么?这个古老而神圣的法统自己为什么不能接手呢?
成为天子,成为皇帝,就可以既稳固汉地的统治,又给自己帝国大汗的身份带上新的光环。